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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谋兵

从今往后,无论是什么梦魇,都不能夺去他分毫了。

温热的气息一缕缕拂过脸庞,夭绍唇角浅浅一弯,终于放松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身边的人,慢慢闭上眼眸。

他并非轻烟,更非鬼魂,如此紧密地拥抱着她,温暖而又安心,真真切切,再非虚幻。

他以唇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面颊,将她揽在怀中,紧紧地,却不妄动分毫。

二人静静躺在榻上,彼此呼吸可闻。郗彦转过头,看着夭绍在黑暗中益发明亮清澈的双眸,于她耳畔轻声一笑:“只是这样陪着我,就很好了。”

(四)

言至此处,再鼓足勇气,却也说不下去。郗彦望她须臾,淡淡一笑,转身熄灭烛火。帐中暗下来的一霎,身后女子明显呼吸一滞。郗彦也不多言,拉着她径往长榻走去。感受到掌心所握的手指愈来愈凉,郗彦紧了紧手掌,抱着她躺下,只褪了长靴,并未解衣。

十三日一早,萧子瑜果然不曾按耐住,冒雨提兵北上,赶往上庸拦截苏汶。殷桓也正于此夜到达怒江前线。乌林军营一派鼎沸,将士们事前得知消息,一个个摩拳擦掌、持剑挽弓,对着南岸俱是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士气蓬勃如斯,殷桓却格外冷静,如常巡视过各军操练,而后仍命众将各司其职、按兵不动。严令之下,诸将不敢抱怨,暗中却是疑窦丛生,私揣元帅行为:整日登高望远,观风察水,俨然沉迷于隽秀山河不能自拔,却将行军部署的筹谋抛之脑后,正是贻误战机。

“你分明也很累了,”夭绍低着头,艰难地道,“我并不介意……”

军中因此渐生怨怼流言,军心已动,诸将不得不帐下请命,殷桓却依然无动于衷地,于高坡上搭建的草棚中静望长天一色,淡言避退之,时候未到。

帐中只有一榻,二人对望一眼,俱有些局促。郗彦难得地尴尬起来,道:“你先睡吧,我还要看书。”转身要离开时,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住,他回过头,见到那女子早已绯霞满面。

大利诱于前,殷桓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大出萧少卿事前预料。相对彼岸乌林的从容不迫,江夏周遭却颇有些兵荒马乱的意味。且不说城中贵胄富贾早已逃亡一空,穷苦百姓闭门绝户,城镇空寂,四顾荒芜。便说城外,铁衣寒光披山遍野,毫无秩序,旗帜胡乱充塞于道,车马任意进出西山,其形其状,难谈一分军纪军容。

夭绍无话可说了,横他一眼,仍是道:“你让我掐掐就知道了。”话虽如此,她也没有再纠缠,安静依在他胸前。时已深夜,夭绍这一日劳累甚多,心境一旦平和下来,便觉倦意阵阵袭来,但感困顿纠缠眼皮时,想起一事,忙微微一挣离开他的怀抱,目光不安地,转顾里帐四周:“今夜我睡哪里?”

萧璋对萧少卿再过信任,却也不免身旁有人谈及城外情形时的长吁短叹,听得多了,也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至五月望日,子夜初过,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城外却骤起乱马嘶吼,声响之巨,扰得全城难安。萧璋睡眠极浅,骚动尚未延展时便已惊醒,因细闻乱声中并无金鼓之音,这才稍松了一口气,披衣下榻,至外间高楼时,清风拂面,冷雾湿目。他也才愕然发觉:梅溽风雨至此已成微末之势,远处雾气屯屯漠漠,正充盈无垠乾宇,江面上火束连云,沉沦于岩壑间的战舰一时俱出,黑色的箭楼、赤红的火焰扑洒遍江,浩浩漫漫,蔚为壮观。

郗彦微笑,抚了抚她柔顺的乌发,轻声道:“脖上还疼吗?”

“怎么?是要战了?”萧璋有些不确定,“难道是选的今夜?”

夭绍犹豫了一会,终于低声道:“我不怪你。”转念想想,又很委屈很颓然,“而且如你方才所说,做错事的貌似是我。”

“看起来应该是。”主簿宋渊陪行一侧,望了望对岸形势,叹息道,“看来殷桓选的日子也是今夜。”

郗彦静望住她浅浅发红的面庞,已知她今夜来意,心头骤有暖流而过,忍不住伸臂将她拉入怀中,柔声道:“帅帐是何等重要的军机之所,常人不可随意进出。即使是你,也不能任意胡来。不过方才我是过于紧张了些,误伤了你,是我不对,原谅我吧。”

远处江水间墨龙搅浪,金鳞滚滚,风头浪尖直扑东北而去。

夭绍再瞪他一眼,却望到他温柔的目光,忽然气短,微微垂头,抿着唇不语。

萧璋皱眉道:“雨刚停,雾气将起,明日正午前必然大雾盈江,并不适合水上作战。”

“外面雨水未止,路上泥泞难行,”郗彦笑意轻轻,不慌不忙道,“今夜先歇于此处吧。”

宋渊捏着胡须,微笑道:“想来郡王和殷桓都是这么想,皆想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以大雾为遮掩,奇袭得逞。”

“你!”夭绍瞪着他,又恨又气,豁然起身。

萧璋不语,薄唇紧抿,双目注视着江上动态,眉目峥嵘寒烈,却又在漫起的水雾中隐隐添上了几分柔软的担忧。“既都是这么想,却总有算多算少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望了望夏口火光最为浓烈的营寨处,“雾中作战,这是咫尺之间的战局,一旦落败,便要万劫不复了。”

郗彦听她话语虽冷漠,然行止周全却分明处处顾及自己,唇角不禁一扬,目光又瞥见一侧摆放的包裹,见其中都是他二人在静竺谷换洗的衣物,笑了笑:“原来你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是要连夜回江夏?”

宋渊笑道:“王爷也不必太过担心,依我看,小王爷今夜最大的企图,却不是夺得江上大胜。”他挥挥羽扇驱散夜色下缠绕上来的蚊虫,指着西南一角:“王爷看看那里。”

夭绍却道:“不必,今日下午我已让人将丹参他们送回宋渊大人身边了,明日一早我也自会动身。郗元帅军务紧要,无须多顾小女子的去留。”

萧璋凝目,隐约是白震泽的方向,隐蔽的山岩下,正有暗影顺流漂浮,悠长而又缓慢,夜雾下难辨轮廓。

“如此,”郗彦松口气,并不询问她如何得知出征之事,只微笑道,“我明日遣人送你和丹参、白芷回城中。”

萧璋先是一愣,继而眸中微动,笑起来:“原来是暗度陈仓。”目送那条冗长暗影消失夜雾中,他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南下多劫难,又要辛苦那孩子了。”

夭绍抽出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淡淡道:“你不是要出征了吗?我先搬去江夏城云阁住着。”

宋渊道:“复仇在望,想来他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

“什么?”郗彦一怔。

赤水津陆寨此刻已是空营一座,仅数百老弱留守各处辕门哨口。夭绍自江夏城中赶来,至中军时营中已空无一人,马背上呆愣片刻,念光闪过脑海,忙又拨转马辔,挥鞭直朝南方赶去。

夭绍心中原本酝酿了诸般柔情,却在方才那冰凉五指扼上咽喉的一刻尽数消散,此时纵见他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柔和,余怒还是未消,因此冷冷道:“我来与你道别。”

自前日起,她便离开军营回到江夏城中,于官署侍奉萧璋两日,极尽乖巧懂事,萧璋再是铁石心肠,一时却也被她的温顺言行哄得心生柔软,成见皆除不说,更难得地提笔为她写了一封向沈太后陈情的信函。夭绍原打算北府兵出师时,与郗彦和谢粲道别之后,她便一人先回邺都。然郗彦从不曾透漏南下的具体时辰,她也不知是今夜兵动,夜间听闻动静赶出城来,急马快鞭,不料还是迟了一步。

郗彦无言,撩袍在案侧坐下,拉开她的手,看了看那细白肌肤上赫然醒目的五指痕迹,忍不住叹息:“夜深至此,你怎么会来营中?”

纵使雾瘴迷道,马蹄常有踏空的危虞,夭绍也不愿稍作减速。便是这样的赶路,她驰马至白震泽时,战舰已开赴半数以上。中军所居楼船已然滑入江水深处,夭绍勒马慢慢徘徊江岸,默望半日,一声叹息。

夭绍恨恨盯他一眼:“你让我掐了试试。”

黯然低头,手臂收拢马缰时触碰到背上木盒,心念一动,忙下了马就地盘膝而坐,将背上古琴取下,放平膝上,微微调拨琴弦,而后凝了凝心神,将内力运于指尖,铮铮弹奏起来。

亲卫惶然的瞬间,里帐二人早已镇定下来,唯有鹤鸣仍是不断。半晌,郗彦一脸无奈之色,拎着一只丰硕的白鹤出来,丢给亲卫,淡淡道:“带它出去吧。”待亲卫灰溜溜出帐,郗彦在外帐静立了片刻,才再度转入里帐,燃亮了灯烛,垂眸看着案边犹自抚着脖颈喘息不已的少女,歉疚道:“还疼吗?”

清越的琴声破出金鼓之响、江浪之急,曲调醇醇烈烈、慷慨恢弘,恰似云雾之上铺泄而下的千丈水瀑,浑厚沉着,溢漫怒江深流。

公子?这声音如此娇柔,分明是女子。

“阿姐?”琴音骤然入耳,谢粲握着杯盏的手不禁一颤。

亲卫自知坏事,喃喃道:“元帅,属下刚刚想说,谢公子来了……”

楼船舱阁中,灯烛明暄如昼。诸将本正商议战事,于兵力部署上各有争执,正说得面热耳红之际,不妨有缕缕琴音渗透江风,就这样悠悠缓缓地传入舱中来。

亲卫怔愣,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已听闻里帐传来一人轻呼,异常恼怒地:“郗彦!你做什么!”几声鹤唳也惊叫而起,翅翼扑打的声音更是不住传来。

战乱之下丝竹兀起,着实有些诡异。诸将茫然四顾,但觉这琴声空阔且清澈,自天而下,人间从未听闻,端然是九霄之外的仙乐。而那弹琴之人必然内力极深,曲音盘旋百里方圆,一转一顿,一扬一挫,无不纤毫必现。舱中人人心生疑虑,一时难解,只得都朝上首那人望去。

“何事?”郗彦褪下斗篷,疲惫地叹了口气。风吹着帐中烛影倏忽一动,不等那侍卫出声,郗彦目光一寒,人影如魅,直飘里帐。

“元帅,你看这……”

回到北府行辕,时已子夜。郗彦入帅帐时,亲卫跟在他身后,神情忐忑而又微妙,欲言又止。

光火之间,郗彦着头,神情模糊难辨,然自紧抿的唇角来看,容色略有冷凝,显是心中不豫所致。问话的将军见他这样的脸色,后半句还不曾说出口,便讪讪咽了回去。

二人就此沉默下来,登上小舟,原路返回岸上,骑上马背,各自驰回营寨。

“这是何人奏琴?”北府大将褚绥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既无赏琴辨音的雅识,更无察言观色的眼力,见众人突然都哑口无声了,忍不住道,“这厮竟敢这样扰乱军心,我且派个人上岸逐走!”

郗彦静静注视他一瞬,未有多言。

“莽夫你敢!”谢粲横目过去,瞪了瞪褚绥,而后视线不经意于郗彦脸上淡淡一顾,冷冷道,“早知于某些人而言,这是对牛弹琴。亏得她在大雾之下,还这样辛苦地赶来送行!”

“原来每次都是我惹恼她?”萧少卿眉目间略生异样,侧首望着漫江红火,轻轻道,“令她着恼,我也不想的。”

褚绥岂知这话中有话,只想论军阶爵位,自己可万不敢忤逆谢粲,惶惶危坐,吞了口唾沫,安静听琴。至于其他诸将,虽比褚绥明白些,却也不知谢粲怒气何来,面面相觑,再无多言。

郗彦闻言微笑:“她何至于你说的那样不懂事?你若好好和她说,她何曾有一次故意惹恼你?”

“浪击青云阵前曲?”舱中一片沉寂,独阮靳无所顾忌,听了片刻琴声,自榻上直了直身子,微笑道,“此曲倒是与当前景象颇符。那丫头终于能弹这首战曲了吗?别又是逞强而为,到时又伤了筋脉。”见谢粲直了眼睛瞧过来,阮靳低低叹息一声,眼角瞥瞥郗彦,脸色微有无奈。

此番密谈不过半个时辰,于殷桓今日之变,三人心照不宣,都已早有预见,所思所图皆不谋而合,因而拟定诸策十分顺利。出舱时,瞧见船舷处静静等待的谢粲,萧少卿想起一事,对郗彦道:“明日起要调动大批兵马埋伏西山各处险地狭谷,夭绍现居西山中,若被不知事的将士冲撞,倒生事端。她也只听你的话,过几日你一走,我若去说搬迁诸事,她只会和我吵。你还是让她尽早回江夏城吧。”

谢粲这才知郗彦冰寒颜色下另有担忧,不由自主地羞惭起来,慢慢低了头,只是饮茶,不再吭声。

萧少卿愣了须臾,咬牙失笑,随后走入舱中。

岸上琴声仍不绝传来,初始尚有婉约秀丽之音,而后竟愈行愈激荡,一扫浮华往生,音出纤指,却如刀剑一般铿铿然然穿行虚空,恰与远处的厮杀怒吼相映,气韵空旷苍茫,引得听琴诸人皆是难以自抑的心潮澎湃。

郗彦淡淡一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我知道你必然是不会愧对天下的。”轻飘飘言罢,提步先入了舱阁。

谢粲也正觉热血喷薄得激越,然入耳琴声却忽地一滞,再接下去的几个音,破碎疲倦,气力不足。他面色一变,正待离案出舱,不料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青袍闪过眼前,门扇啪嗒一声,那人悠长的清啸已回荡江面上,穿透雾光水色,直撞人心。

萧少卿再洒脱骄傲,闻言也不免脸上一烧,转目看郗彦:“阮将军这等言词倒是少见。如此狡猾,想是有人唆使的。要是我此战不幸算漏一步,岂不愧对了天下?”

空中的琴音缓缓止住。收尾之音甚柔,飘行浓雾间,余音刻骨。

阮朝道:“善战之将,自可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郡王用兵,计策无穷,奇谋不竭,早已为天下将才共仰。”

江风湿面,郗彦揉着眉,低头笑了笑。

萧少卿笑道:“我来此却是要调用阮将军的精锐去行险事。旁人避之不及,你倒日日期盼?”

看来在战事之后,他将有二事要做:一则,此后无论行去哪里,何时启程,必要提前告知于她,否则她必然乱来;二则,此女子太过争强好胜,弹奏那首战曲的心法,他得尽快琢磨透彻。

帅船上,阮朝早已听闻消息,手扶佩剑,昂然侯于甲板之侧,望见萧少卿跃身上船,放声一笑:“我日日夜夜都在盼郡王来此,今日终于等到了!”

西山延绵至此已无高丘,平原旷荡,四野无声。江中浪潮起伏,此处水门停泊战船近千,灯火通明,映照着水心天幕,朗朗如昼。郗彦几人乘小舟前往水寨中军,巡梭江面时,目望楼船林立、无穷无尽,宛若行步于巨大城郭,巷陌毗连无际,难辨身处何境。

(五)

谢粲抱揖应下:“是!”拨辔转身,当先而行,引着郗彦二人沿白震泽江岸飞马而过,直朝最西南处的水门而去。

江边,夭绍慢慢收住内息,轻舒出口气,望着渐去渐远的江中红火,微笑温柔。她收拾起古琴,准备返程回江夏,转过身,入目却见一袭修长锦袍,受江风牵绊,雾气中微微飘卷的衣袂振出一派朦胧金光。

郗彦听罢,微微颔首:“自明日起,你与钟晔领两万陆寨士卒登舟操练,熟悉水情。扬帆掌揖等事不必求之甚解,仅适应逐浪颠簸即可。”

夭绍怔愣当地,看着那人缓步走至面前。

“元帅,郡王!”谢粲远远望见二人,纵马迎上,对郗彦禀道,“新战船俱已入水试行,斗舰三百艘,艨艟两百艘,三翼船一百艘,楼船八十艘,连舫二十艘,另有海鹘三百,共能乘将士两万余人。战舰外女墙弩窗等俱以牛皮覆之,另有拍竿一万,皆已安置好。”

“师父……”夭绍喃喃,乍然相逢,于此地此间,前尘往事携带不解恩怨下意识掠过眼前,一时心中纷乱,喜哀不辨,“你……怎么会来东朝?”

郗彦与萧少卿至白震泽时,谢粲正驰马于江津高坡上慢慢徘徊。由午后忙至深夜,平原上所有战舰皆已入水。白震泽浅滩二十里,艨艟横撞,斗舰攀浪,船舷处无数火把飘飞蜿蜒,夜雨下粼粼然宛如蛟龙夺然出水,翻江倒海,气势慑人。

沈少孤在黑暗中微笑:“听说阿彦要报仇了,我是他师父,也因他一族受尽冤屈侮辱,来看看他如何手刃仇人,如何替我翻案,如何平天下民心。”

离帐时,白鹤拉扯着夭绍的衣袂依依不舍,夭绍看看它,一笑:“你今后跟着他们也是不便,且陪我几日吧。”遂抱着白鹤,出帐而去。

夭绍勉强一笑:“师父的话总是这样冠冕堂皇。天下战火纷飞,如此乱世,你贵为北柔然融王殿下,千里迢迢南下江左,岂能只为观战,而无他求?”

夭绍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也知仅这些药末,对两三万大军来说,并不算什么。只不过我也为东朝子民,此刻如能添一分力,他日你们得胜,我也与有荣焉。”话尽于此,见帐侧沙漏横线已近戌时三刻,心想不便再久留,起身与阮靳告辞。

沈少孤笑意微淡,黑暗中的双目略有了几分冷意。他叹息了一声:“此处也是我的故土,我当年被人嫁祸不得不离去,一别九年,归心似箭。如今连阿彦都能认祖归宗,我悄悄地回来缅怀一番,又有何不可?”

阮靳随手拿起一个药瓶闻了闻,叹道:“这是都是军医该做的,你郡主之尊,何必忙这些。”

夭绍微怔,但要言语时,沈少孤环顾天地,轻笑道:“罢了,你不必解释。想来也知,九年风雨,山川万物都在变,人心又怎能一如既往?今夜你口口声声皆称师父,为师还以为你对我隔阂尽消,但此刻看来,提防之心倒更胜往日了。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汉人的礼教,原来都是些无稽之谈。”

夭绍又指指那些琉璃瓶罐:“前几日听姐夫说过,荆州多为蛮荒野地,闷热潮湿,毒虫毒瘴甚多,北府将士初到怕多有不适,病疫易发。这些都是茯苓、紫苏、白术、甘草磨成的药末,可治痱毒、苦夏等常见疫患,姐夫随军带上吧。”

夭绍愧疚难安,忙单膝跪在沈少孤面前,低声道:“徒儿不是有意怀疑师父的,只是……”迟疑难语,顿了顿,才道,“当年是师父冒险救了徒儿性命,我却一直错怪师父。是徒儿有负师父。”

阮靳微笑:“好。”

“起来吧。”沈少孤扶住她的双臂,拉她站起。夭绍低着头,双颊因心中歉疚而微微发红,如此模样站在他的面前,浑然还是当年那个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夭绍不再询问,说道:“姐夫身为军师,应该能时时随在阿彦身侧,有几件事,夭绍想拜托姐夫。”她指着包袱里的物事,一一解释道,“这是犀牛皮制成的水囊,甚为坚实,且内有冰玉衬底,不畏火灼,共十五个,皆装上古桃花酿。阿彦每日服过寒食散后必要温酒行散,行军之际携带酒坛酒壶之物怕是不便,这些水囊倒占不了多大地方,可让他随身带着。还有这些锦囊,也为十五个,每一袋皆是阿彦一日所服药量,纵是鏖战之际,姐夫也不要忘记提醒他吃药。”

往日她尴尬时,他可轻言笑语缓解。如今呢?

“是啊。”阮靳慢条斯理地叹了口气,挥了挥羽扇驱走烛火处的飞虫。

沈少孤看着她静柔清美的眉目,久久沉默。

“我明白了。”夭绍轻轻点头,又道,“但以今日云翳来看,云层密而乌,风微而凉,雨细而疏,此二日内这雨怕不会停。”

“你并没有做错,如今你我立场有异,心存警惕也是应该。”沈少孤淡淡一笑,“既是你问,为师本也不该瞒。”他转过身去,轻声道:“为师南下确有所图,除要带回阿奴儿,另有事找阿彦。”

阮靳望着她,目中颇有赞意,言词却仍谨慎:“青梅熟黄,雨水连绵,江上扶摇风自起,晨间暮晚必有雾气,太阴愈盛时雾气越浓,过两日是五月望日,若雨水能住,怒江或起大雾。”

“找阿彦?”夭绍微有讶异。

“如此……”夭绍一笑,“那便不说战事了。”她移目一瞥帐外风雨,道,“姐夫通晓天文地理,能观风辨云,知雨识雾。夭绍想问问,这雨势绵延至此,但若一停,是否将有大雾?”

“是。不过来得不巧,今夜才至江夏,却逢如此战事。”沈少孤遥遥望向江北某处,“我本在夏口一带观摩萧少卿调兵遣将,不料听到有人弹琴,曲音似曾相识,想来是故人,寻来一看,果不其然。”话语至此,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夭绍:“只不过,那战曲虽好,却是某人……你父亲生平得意之作,曲中处处是刁难人的指法和心法。你内力不够,阅历不足,奏那首战曲除了自损气血筋脉,别无好处。以后不可再弹。”

阮靳看她良久,摇了摇头,慢慢一笑:“郗元帅不日前下达严命,军中若有私议战事者,格杀勿论。”

“我知道。”夭绍想起曾有人也这么嘱咐过,垂首微微一笑,“其实若非今日为阿彦送行,我也并不想弹那首曲子。”

“并非听说,我今日偶过白震泽,看到水上有大批新造的艨艟斗舰,是以斗胆一猜。”夭绍察言观色,知晓揣度无误,低声问道,“不知大军何日启程?”

“送行……”沈少孤若有所思,“这样的战曲奏出去,必然是大胜而回的预兆吧。”

阮靳目光倏然一深,声色不动,盯着夭绍:“你听谁说的?”

他慢慢上前几步,望着漫江战舰,言词深远:“这一去战场,数万男儿,不知有几人想过,胜负只在家国社稷,存亡却是危及自身。最终又能有几人归呢?”

夭绍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瓶罐,并不忙着解释,先问阮靳:“姐夫,北府军陆寨将士近日是否要沿怒江南下?”

夭绍诧然望着他:“师父原来也是这样的仁善心地?”

“这都是些什么?”阮靳扶额,看着夭绍将那个大包袱在案上摊开,无数瓶瓶罐罐叮叮当当滚落出来,另有一堆各色布囊,十数个牛皮水囊,一片琳琅满目。

“仁善?”沈少孤冷冷一笑,“为将者护家国存亡,为君者立不世功业,为百姓者,经历战火、颠沛流离。此景此理千古不变,并没有什么值得怜惜同情的。为师也为他人臣子,战乱当前若不能替君分忧,徒自心存不忍,只能是妇人之仁,必败大局。”

外帘挑起,帐内烛色透过薄薄竹幂,一丝丝渗透夜雨。

话毕,他盯着夭绍,目色暗深如渊,唇角却微微扬起:“要说仁善之心,即便是阿彦、阿伊,怕也不曾真正有过。你难道从不明白?”

阮靳打量她颇为慎重的神色,点点头:“入帐说话。”

“我明白。”夭绍言语艰涩,“不仅他们,我身边的人,也许人人如此。师父,曾有人告诉我,战争都是无奈,是为护得百姓安居乐业而不得不为的行事。若一场烽火可平疆土,从此免黎民于战乱,那这场战争,是不是没有错?”

“白震泽?”夭绍唇角弯了弯,“果然如此。”她看着阮靳,轻声道:“我找姐夫有事。”

“是没什么错,因为战争本就不能简单论以是非,但你见过能鼎定乾坤、再无乱事的战争吗?”沈少孤轻轻一笑,“不过又是谁和你说这样的话?想来必定不是沈太后和谢太傅,这话听着老成,却还是太过意气用事。殊不知每次引发战火的,从来不是黎民百姓,而是当权者的野心、贵胄之间的矛盾。百姓只是借口,战前承受恐慌、战中承受离别、战后承受苦难,除此无它。”

阮靳了然,道:“阿彦和少卿去了白震泽视察水门,怕还没有回来。”

“这原来就是所谓的天理公道、泱泱民心?”师徒之间的对答于此瞬间恰如昔日的平和默契,这一刻,夭绍忍不住地对他坦诚倾诉,“若是天下一统,九州山河归于一家,或者纷争战乱就不是这么多了。先晋立国三百年,毕竟也曾有百年无大战的平静时期,是不是?”

夭绍笑而不语,望了眼远处灯火茕然的帅帐。

沈少孤大笑不已:“天下一统?”他摇了摇头道:“先晋开国太祖文成武就,既有匡扶社稷之机,又有斡旋天地之手,身旁更有将相之才无数,这样的人,于当世我还不曾遇到过。”

“怎么这么晚来营中?”阮靳笑容温和,看着她手上沉沉拎着的包袱,玩笑道,“难道是要出走?竟带这么大两个包裹?”

夭绍静默片刻,低声道:“我却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鹤老,对不住,我现在无手抱你。”那人微笑轻语,跃下马,取下马背上挂着的另一个硕大包袱,来到阮靳面前,唤道,“姐夫。”

沈少孤看她一眼,不曾多思,冷笑道:“你说独孤尚?”

阮靳竖耳,这才听闻帐外有马蹄轻纵的声响,忙起身,掀开帐帘。帐外来人身影纤瘦,头戴斗笠,背负着一个大包裹。背着光线,他还未看清来人面容,身旁白鹤却一声清呖,倏然朝那人扑去。

夭绍不置是否,秀眉轻轻上扬。江雾蔓延间,但见她眸如浓墨染就,深沉宁静,望着北方的天宇,微微而笑。

白鹤却置若罔闻,兀自兴高采烈地,举翼朝帐帘飞去。

沈少孤拂袖身后,哼了一声:“你心中还放不下他?”

阮靳板起脸,训斥白鹤:“鹤老,不要捣乱。”

夭绍愕然,收回视线,看着沈少孤:“我与他是知音。”她转过头看着江中另一方向,柔声道,“师父,我和阿彦有婚约,待他此战回来,我就要嫁与他为妻。”她语中温和平静,虽含几分羞涩,却无露骨缠绵,漫溢眉目间的,只是一生一世的柔软期盼。

阮靳正于帐中撰写军文,白鹤慵然趴伏一旁,百无聊赖之下,阖目休憩。案上烛台明暖,阮靳在融融光晕下落笔最后一个字,正待从头审阅,一旁白鹤忽扑簌翅翼腾地站起,阮靳乍然被惊,手一抖,笔端余墨溅上藤纸,洇成乌黑一团。

“阿彦……”沈少孤不知为何深深叹息起来,“此子虽难得,只是体弱多病,沉疴难愈,又兼命途多有不测,怕是慧极早夭的迹象。”

此刻早已到了诸军入帐而眠的时辰,除了巡逻甲士岿然的脚步声外,满营静寂。

夭绍面色发白:“师父切不可胡言!”

已是戌时,夜色深浓。赤水津中军行辕内篝火飘动,如丝细雨中,红光映染半边天际。

“我何曾胡言?”沈少孤道,“且不说他这些年为复仇做了多少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便说当日在灵壁山中坑杀两万蜀军,此等罪孽,足以折他此生一半的福分。”

(三)

福分?他这样的一生,谈什么福分?

夤夜深浓,江畔雾气比之方才又寒了几分。夭绍低着头,双目被水光蒙蔽,眼前草木皆成模糊幻影。她愣在原地半晌,忽快步转身,跃上马背,掉转向南。

萧少卿望着那缕雪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虽有过一刻的悔意,却也未曾过多踟蹰,至书房唤过魏让,二人连夜纵驰出了江夏城,直奔赤水津方向。

沈少孤皱眉:“洞庭即将大战,你南下无路可走。”

“宋叔已是老朽,且有风湿旧疾,如此雨季,不堪长途跋涉。”苏琰冷冷出声,“你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方才是苏某莽撞了,郡王请勿介怀。我明日一早去石阳,不会负郡王军命。”衣袂倏然一转,人已飘然离去。

“我要陪着他,我该陪着他。”夭绍一字字缓慢地道,“若杀人折福,那便让我与他一起承受。”一紧缰绳,将要走时,又想起一事来,“师父也不要在江夏多停留了。三日前,阿彦为免战事起时难以照看长孙静,已将她送至另外一处安全所在。你……还是早日回柔然吧。我若见到阿彦,会告诉他师父的事,待战后再北上寻师父一叙。徒儿先行一步,师父保重!”言罢落鞭马上,没有任何犹豫,快骑而去。

萧少卿看着她一贯沉静的目光骤然如此咄咄逼人,怔忡之下,恍惚明白出什么,不由一惊。他缓缓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既如此,你在江夏歇着,我让宋叔去石阳。”

“战后再叙?真当为师是闲得无聊才南下吗……”沈少孤望着夜色隐去那袭紫衣,垂首慢慢一笑,“竟如此决然,你要去杀人?你下得了手?”他无奈长叹,脚下轻动,金袍惊疾如烟,渺然融入一江风雾。

“你方才不是还顾及我的伤势吗?怎么现在又让我去前线?”苏琰盯着他,面孔微微发白,“我原来真的只是郡王麾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小官吏?”

“苏大人!”萧少卿振袍而起,拦在她身前。

(六)

苏琰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抱着琴站起身。

荆州军以雾为掩,兵动如迅雷,夜战怒江。为保万无一失,殷桓亲自率领精锐水师,分左、右、中三路,攻袭石阳。此夜雨水方歇,大雾垂江,潮湿的空气混着战火硝烟,更有不断飞溅的腥恶血雾,一阵阵地扼人呼吸。这样的天气下,双方皆战得艰难。石阳豫州军、夏口江州军虽备战充分,但苦于不善水战,面对骁勇灵活、兵锋迫人的荆州水师,再勉力奋战,却也难抵其咄咄而至的气焰。

他言词顿了顿,静静注视苏琰:“阿荻,如今除你之外,我别无他人能托付。”

自十五夜子时起,双方苦苦鏖战十个时辰。十六日暮晚,荆州军终于夺得石阳凌泽浅滩。防线一旦失守,荆州铁甲如潮涌上江岸,人人争先恐后,任凭数十丈外飞箭如云灭顶扑至,竟是毫不退缩一步。

萧少卿道:“若非事关紧要,你尚在孝中,我也不会强求于你。但如今殷桓打着豫州军旗帜去夺北朝粮草,小叔叔必然怒而发兵相截。他若沿襄江北上,石阳水寨便由此空虚,我虽另有计谋,但三日内三军水寨却必须坚守不动,豫州军前锋颜谟想必是留守石阳的。你与他一文一武,行事正为互补。有你二人守着石阳,我才能放心在江夏与赤水津调动兵马。”

如此不顾生死的血战,以骨肉之躯铺成壕地,登岸半个时辰后,第一拨将士奋勇夺得一处高地,杀尽防守的豫州军,顺着西山脚下的竹林挥刀冲入层层阵营。

苏琰无动于衷,笑道:“苏某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敌人已至面前,弓箭无力拉涨,守在此处的豫州步兵不得已抡起刀剑近身相搏,纵是不顾生死的英勇,却也难免兵力悬殊,一时节节败退,阵营一座座沦陷入敌方手中,伤兵哀鸿遍野,溃逃入竹林后的西山从谷。

“你明知道我有何事求你。”萧少卿轻轻揉额,甚是疲惫的模样,“再帮我一次,去石阳豫州军营,暂领一月军师,如何?”

江中,殷桓稳坐舟头,看着岸上的形势,忍不住踌躇微笑。

苏琰眸光流转,盎然生辉,眉梢添上几缕温和之色,柔声道:“除此之外,其他事郡王但言无妨。”

雾后晴日,千里无云。西天斜阳正好,缕缕金晖穿透怒江上方凝结的硝烟,照射着楼船顶端的荆州军旗,水天间一片金碧辉煌的耀眼。

萧少卿噎住,无奈道:“阿荻。”

眼看荆州军已是势不可挡,殷桓正要下令全军上岸,不妨舟后一条海鹘飞至,一士卒浑身浴血,跃上帅舟甲板,泣声禀道:“元帅,乌林将失守,薛将军请元帅援兵!”

苏琰目光一闪,凝目端详他须臾,摇头叹气:“郡王但凡露出这样的神色时,必有所求。只是苏某且将话先撂于此处,鉴于一年前曾在某人帐下被驱逐的经历,苏某已发过誓,今后再不入军营,再不为人军师,再不去战场无情地。”

殷桓浑身血液猛地一僵,喝道:“什么?”

“知我者唯有阿荻。”萧少卿剑眉微扬,轻声笑道。

那士卒在此盛怒威仪之下腿脚忍不住颤了颤,双膝跪着道:“禀元帅,昨夜您兵出之后,不过三个时辰,正是夜黑雾大的时候,阮朝忽率北府水师冲入乌林水寨,其势甚大,留守诸军不敌,败退岸上。双方战了一日,我军伤亡惨重,如今乌林之南已被北府将士攻上岸……”

沉寂良久,苏琰终于放下茶盏,自嘲一笑:“郡王行事如风,从不会浪费时间与我这般静坐。有事请说。”

殷桓眼前发黑,半晌咬牙道:“薛绩!”

“那就好。”萧少卿微笑,就此止了言词,不再言语。

士卒冒死解释道:“薛将军唯恐因后方生乱而误了将军大计,因此不曾呈报军情。本以为凭借乌林营寨中五万铁骑的兵力可挡住阮朝的进攻,不料此人毒计频出,见势不能敌,便处处散下武陵蛮人所忌惮的盘瓠泥人和画像,乱了我军军心,因此才败势如此……”

苏琰垂目:“早不疼了,有劳郡王垂询。”

“盘瓠?”殷桓按着额,闭紧双目,头痛欲裂。

她言词冷漠,话锋迫人,端然是拒人千里之外。萧少卿习以为常,并不介怀,笑道:“方才是我扰了你抚琴的雅兴,别生气。”他撩袍坐在栏杆旁,似随意问道:“你肋下伤如何了?”

身旁副将忙将他扶住,问道:“元帅,如今该当如何?是进兵岸上,还是回援乌林?”

轩中风灯微摇,苏琰手执茶盏轻轻抿着,细眉明眸,秀颜如画,看他一眼,声色不动:“方才郡王嫌琴吵,我已不弹了。此刻难道是嫌我坐在这边也碍眼,过来逐我?”

殷桓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你继续在此处督战,我率中路大军回援。记着,暂时不许攻入西山,只坚守凌泽浅滩,绝不可再失。此地在南、北、东三面皆有天然屏障,豫州军即便想夺回,短时间也不可能得逞。”

“苏大人,”萧少卿步入轩中,眸中湛湛清朗,看向苏琰,“还未歇息?”

“末将遵命。”副将飞身跃上旁边舟上,举了举手,命执桨士卒划至岸边。

送走萧璋,萧少卿望望天色,黑夜已降。满庭静寂,水轩中琴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耳中唯闻得雨水打叶声淅沥不绝。他看了看轩中,那雪衣飘然的女子依然静坐原处,背对着他,面朝轩外水色,动也不动。

而帅船则于江心慢慢打了个漩,战鼓敲响,左右战舰皆止了前进的速度。水浪中停滞了片刻,数千战舰一时皆成逆流返势。

萧少卿颔首微笑:“多谢父王。”

西山一处峰岭,亭台高筑。萧少卿负手立于栏杆处,望着江风中飞卷而去的荆州军旗,冷毅的眉目终于消融下来,缓了缓气息,坐去石案旁,接过苏琰递来的茶盏,悠然饮了几口茶汤。

萧璋沉默起来,目光细细流顾萧少卿的面容,感慨叹息:这便是我调教出来的儿子,排兵布阵比之当初的郗峤之,亦不逊色半分,确是世上绝伦——心头欣慰极甚,却又微微含酸。他站起身,拍了拍萧少卿的肩:“五月以来雨水连绵不绝,怒江水线日益升涨,荆州军居上游,扬帆下驶,十分便速;我们居下游,逆流仰争,形势本就不利,如今殷桓既有所动,你们也有良策,便放手一战。朝廷前日也已下促战旨意,后方粮草战马俱已筹备妥当,你们不必再顾虑其他。”

“甘醇怡然,正值火候。”他微笑赞道。

此番话如冰水缓流,在这般宁静的雨夜慢慢道出,宛若是一把寒剑凌厉游走绵湿雨雾间,果敢决断,锋芒四溅,那样的锐气傲然夺目,令人凛然生畏。

苏琰冷眼看他:“死了这么多士卒,凌泽也已失守,你还有心思品茶?”

萧少卿微微一笑,清透的墨瞳间忽有冷锋浮现,缓缓道:“先贤曾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如今殷桓是有二十五万人马,但到合围之时,能剩五万人马便算天幸于他!”

萧少卿不紧不慢道:“方才战时,你有心思煮茶。此刻战胜了,我为何没有心思品?”

萧璋听到此刻却摇了摇头:“计策虽好,只是用兵之法,十倍方围之。我军如今以寡敌众,如何能成合围之势?”

“这算是胜了?”苏琰轻笑。

萧少卿接着道:“江陵若失,荆州大乱,即便苏汶夺了粮草,返回也是待屠之物。殷桓到时也只有两个选择:一则回救江陵;一则与我军血战,在怒江南岸杀出一条活路。但无论那一条路,我军却是以静制动。若各路部署得当,到时必成四面合围之势,殷桓将无路可逃。”

萧少卿不语,苏琰淡淡盯了他一眼,也无多话,起身下山。

萧璋望他一眼,满目赞赏:“不错。”

萧少卿独自在亭中坐了一会,似百无聊赖的清闲。等到一道黑烟自山脚飞掠而至,他才又紧了紧面容,问道:“北府那边传来消息了?”

萧少卿眸波轻动,微微一笑,也不置是否,又道:“小叔叔若在此刻引兵北上,襄江沿岸的荆州守军必然全神戒备,如此正可牵制住殷桓在沔阳、华容的精锐骑兵。依眼下局势,殷桓既要防豫州铁甲,又要集乌林、汉阳的水师趁机攻占石阳,南边洞庭一带的部署怕是再无法固若金汤。”说着请示萧璋,“父王,我们但可让小叔叔的豫州军在北线沿襄江佯动,而后再谴一支奇兵自巴陵攻入洞庭,趁敌不备,火速沿江西进,直夺江陵城。只要谋划周全,十日内江陵必失,这也并非异样天开的事。”

“是,”来人递来一卷密函,“郗元帅率军已安然至巴陵,今晚将战洞庭。”

萧璋唇边露出笑意,目中也逐渐明朗:“天下岂有这般巧合之事?想来江陵这番动静,原是有人布的局,正请殷桓入瓮。”

报信之人言语轻松,萧少卿却剑眉微皱,待看过密函,他静坐良久,才慢慢叠起绢纸,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前段日子苻子徵来江夏,阿彦向他购买了八千战马,由苻氏部曲两千人护送战马南下,想必此刻也该到达了上庸附近。四日前,阿彦也已另谴三千人北上接应。苏汶如今面对的上庸关,是原有的两千劲卒并两千苻氏部曲,另还有北府军三千人断后,此一战能轻易得手吗?”

独步江左郗澜辰,果不负天下盛名。

萧璋点点头:“继续说。”

自己先前的重重担忧,如今看来,确实是多虑了。

“不然。”萧少卿摇头道,“殷桓此举看似高明,实则遗患重重。苏汶率两万精兵北上,上庸距离江陵并不近,这一趟来回,不出半月怕难回来。再倘若上庸关的守兵强硬一些,苏汶的返程就更难预料了。”

他彻底松了口气,站起身,凭栏而立。西山间晚风吹来,浓烈的血腥中夹杂了几丝篝火气息,造饭时刻已到。远处凌泽的荆州军攻势也慢慢疲软下来,凄烈的鼓号杀伐声消退在晚霞遮空的刹那,夏口、石阳也再无人抢滩争渡,百里江面沸腾了一夜一日,至此才渐转平静。

萧璋深看他一眼:“十日内夺江陵?是否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于高处望远,天地本为开阔。然萧少卿俯目所及,却只是漫江的破橹漂浮、死尸遍布。日暮之下,江、豫诸军手扶长槊利剑,守着残破的水门,默默望着水流将面前的尸体冲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过在落日余晖下打了个照面,而后便只影不留,沉入万丈江底。

“父王顾虑得当。”萧少卿从容一笑,扬眸看向墙壁上的战图,指了指江陵方向,“但倘若我军能在十日内夺下江陵城呢?苏汶即便是夺回了粮草,也无粮道可援殷桓。”

江上一时飘飞着多少无归的魂魄,萧少卿无法知晓,只觉天色转暗,烟云缈缈,耳畔一瞬静谧至极。他闭上眼眸,但感四周空寥,唯有自己的呼吸,在声声转沉——

萧璋沉吟道:“话是如此,但石阳距离上庸千里迢迢,子瑜纵是即刻北上,也不一定能拦截住粮草,反而却让石阳防线就此空虚。”

此日一战,丢失凌泽,死伤无数,江夏沿江哀鸿遍野,除却萧少卿,别无他人认为这是得胜的迹象。营寨内外,将士们皆沉浸在败战后的失落中,难以平复的伤感。此时此刻,除却萧少卿,也无他人知晓,正是这日午后,怒江上游巴陵一带,也早已是紫红飞流、硝烟漫野。

此话一出,萧璋当即皱眉。萧少卿解释道:“我们若无任何行动,那是放任殷桓自上庸夺千万石粮草。如今怒江北岸荆州军不下三十万,我们三州府兵统共不过十六万,勉强守住江夏三处浅滩,与他拼的便是粮草军饷。如今他粮草短缺捉襟见肘,我军却可以逸待劳,拖敌疲惫,从而才有胜算。”

而那一战,北府兵却奇谋得逞,夺下了自怒江下洞庭的北岸重镇——云陵城。

萧少卿略微思忖,道:“那就让小叔叔率兵北上。”

且说北府兵前夜掩雾南下,顺流滑逝,行舟甚急,至十六日清晨,停舟巴陵之北城陵矶下。临湘郡守步雍早先得萧少卿之命,拂晓便已候于城陵矶江畔,及北府战舰泊岸,忙登舟拜见郗彦。

萧璋摇头苦笑:“难怪十余年前他们能结拜兄弟,殷桓对他这个四弟倒是了如指掌,子瑜性情耿直,目中无尘,这口冤气定然咽不下。他若要领兵去截苏汶,谁能阻止得了?”

步雍出身湘东王府,早年跟随萧璋麾下,见惯了大风大浪。其人心思缜密,办事干练,此时战事当前,不待郗彦垂询,便寥寥数语止了寒暄,直言道出此间形势:“此处南扼洞庭、北贯怒江,堪称咽喉之地。江之左岸云陵、右岸巴陵,二镇同绾三湘、系控荆汉。若要伏兵洞庭,必先夺云陵城,方得地利。守云陵的将领姓陆命宁……”话至此,他想起什么,言词略顿了顿,望了眼郗彦,慢慢道,“陆宁早年效命于北府郗峤之将军帐下,为当世名将,骁勇至极。且眼下殷桓虽集重兵于乌林、石阳,守云陵的将士仍有一万五千人,皆为精锐,并不易对付。”

萧少卿道:“殷桓图谋想必确是如此。”

说完,他歇下饮了口茶,见舱阁中郗彦与阮靳俱无接话的打算,只得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至于守洞庭的将领,却是殷桓夫人的胞弟,想来郗元帅也有所耳闻,此人名叫凌蒙,生性诡诈,手段凶残,乃殷桓帐下最受器重的大将,麾下三万水军,身经百战,据平湖如据雄关。”

萧璋恍悟,怒道:“这是要嫁祸子瑜?”见萧少卿欲言又止地望过来,萧璋一怔,勉强静下心看罢密函,转念思了思,咬牙切齿道:“好个殷桓,只怕是要借此激得子瑜率兵北上,他才可趁机攻打石阳!”

“凌蒙?”阮靳笑道,“好在只是此人,而不是其姐。旧时北府军中流传,说殷夫人统军之才并不下殷桓,女中豪杰,世所罕见。”

“并非如此简单。”萧少卿道,“殷桓令苏汶所部皆着豫州军甲衣,沿途所执也尽是汝阳王旗帜。”

步雍感慨道:“这确是事实,当年的北府帐下,青翼四将中,除却殷夫人,还有钟晔将军之妻,也是受众人称道的沙场女将。”

“上庸?”萧璋不解,“殷桓疯了不成,如今还敢招惹北朝?”

钟晔之妻——阮靳一愣,想起往日郗府上那个笑容爽朗明快的妇人,忍不住回眸看了眼郗彦。舱阁窗扇半开,晨雾缕缕,罩着那人雪白的面颊,只透着说不清楚的朦胧。郗彦微微抬头,语中毫无波澜,言道:“这些我已知晓。请大人前来,却是想请教云陵城外的地势。”

魏让揖了一礼,退出室外,将门扇轻轻关闭。萧少卿待萧璋落座,方将密函递上:“江陵细作探报,五月十一日,殷桓令苏汶引兵北上,欲夺上庸关粮草。”

“是,”步雍道,“云陵城形如长刀,西、南夹水,城东、城西各有数座山岭,地势外高中平,城外石墙战碉二十座,环东南而设,易守难攻。”

“我儿为何事困恼?”萧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含笑步入书房。

“好个环东南而设的战碉,却是次防西蜀,主防江州了!”阮靳微微冷笑,“朝廷每年为荆州军防拨款千万铢钱,原都被殷桓用在未雨绸缪中了,惜哉!”

“江陵?”萧少卿忙接过密函,于灯下阅罢,叹息着揉了揉额。

郗彦却不置评论,只问步雍:“城东山势如何,可有夹谷或长壁?”

萧少卿才要定下心继续批阅文书,魏让却大步而至,呈上一卷丝绡:“是江陵来的密函。”

“有,”步雍离座起身,自案前执了笔,在舱壁战图上绘出云陵之东的详细山势,“云陵东南,有山名五岭,中有长壁道,两面绝壁相持,极为险要。”

“是。”侍女应声离开。

郗彦望着那处地形,又道:“此山便在江畔?”

城中官署内庭,琴声缕缕弥漫池馆间,冲和温雅,令人闻之心宁。书房内,萧少卿却不知何故被这琴声搅得心起纷乱,在侍女入室送茶汤时,嘱咐她道:“去告诉苏琰大人,她肋下伤未痊愈,夜间风雨甚凉,亭中长久抚琴怕是不利养伤,让她早些回阁休息。”

“是。”

江陵雨水不绝,千里之外,怒江亦于乌沉沉云翳的遮蔽下,接连八九日未逢晴光。这日暮晚,天色渐暗,西山峰影沉沉,雨雾笼罩的怒江上空,有雪白鸽影飘飞而过,扑簌翅翼,掠入梁甍起伏的江夏城。

“守卫如何?”

(二)

“因五岭山下便是层层战碉,筑为坚城,纵有十数倍的兵力,也难以攻破。且这一带素来战事甚少,想来殷桓也不曾想到郗元帅会在此刻率兵南下,因此陆宁只是集重兵于山后,不曾在五岭之间多设兵力。”

郗彦沉吟一瞬,又道:“步大人身边可有熟知对岸地势的人?”

苏汶感受到此话下的刻骨恨意,不免怔了怔。风吹窗棂,一阵湿寒猛地扑入室中,苏汶在乍然一现的念光中恍悟过来时,那缕湿凉之气正透心渗骨地绕身而至,令他不由自主地、冷然一个寒噤。

“有,我随身带来的六人皆对云陵地势了如指掌,正在舱外候命。”

殷桓冷笑道:“这条妙计可不是本侯想的。”他抬起头,目望窗外,面容残忍,话语却无尽慈蔼地:“有人给我献了这条瓮中成鳖计策,那我便如他所愿,将计就计,看看天遂谁愿!” 

此话落下,步雍等了一会,不听郗彦再语,便转头相望。郗彦手指揉额,目视窗外茫茫雾气,似正在沉思。

苏汶闻言连连颔首,奉承道:“侯爷果然妙计,萧子瑜如一怒北上,石阳防线定然中空,却是侯爷乘虚东进的机遇到了。”

步雍暗忖:眼前这年轻人表情竟一直是这样的平静冷淡,饶是自己自持聪明通透,此刻面对他,也不禁心生抓不住一点头绪的惴然。他试探道:“郡王信中说,夺云陵城势在必行,不可耽搁,未免伤亡过重,只能智取。不知元帅有何对策?”

殷桓指尖游移战图上,言道:“你即刻出发至上庸,夺得粮草后,谴五千精兵快马送回江陵,再率剩余人马,绕道新城另择南下道路。若我所料不错,萧子瑜北上的路线定是沿襄江直奔樊城,你于荆山设下埋伏,以逸待劳,必能大败豫州军。”

郗彦道:“既是易守难攻的地势,那就先不攻城了。”

苏汶心知肚明,殷桓所说之人定是萧子瑜无疑。只是粮草若被截,此行又有何意义?苏汶思量片刻,垂首抱揖:“属下糊涂,还请侯爷明示。”

“什么?”步雍惊讶,和阮靳对视一眼。

“当然不!”殷桓断然道,“北帝纵使恼怒,一时鞭长莫及,只能忍耐不发。只不过在怒江对面,有一人却绝不能容忍被人嫁祸的恶气,以他莽撞暴躁的脾性,听说此消息必然北上阻你南归,断我粮道。”

阮靳却从郗彦的话语中听出笃定之意,会心一笑,对步雍道:“正如郡王所说,此战不可耽搁。步大人此行也辛苦了,请先回岸上休息,我军这就启程去北岸。”

苏汶不解道:“依侯爷的意思,如此假以豫州军名义行事,不是多此一举?”

步雍一头雾水,放下笔,辞行之前欲言又止。

“也不尽然。”殷桓摇头,慢慢道,“据邺都谍报,如今苻子徵周旋朝中诸臣之间,正是北帝有求于东朝的时候,何况萧璋有云阁鼎助,并不缺粮草,这等劣拙伎俩,瞒不过两朝那些火眼金睛的老狐狸,矛头迟早还是对向我们。”

阮靳笑道:“我送送步大人。”他起身挽过步雍,将步雍拉出舱外,轻声道:“今夜必有佳音送到,步大人不必忧虑过甚。”

他话语蓦地一止,苏汶却很明白,道:“是要嫁祸萧子瑜,并使两朝生隙?”

步雍瞥瞥舱阁,低叹了一声:“也罢,我先回巴陵城。郗元帅但有所需,尽请遣人告知。”揖手下舟离去。

“上庸!”殷桓笑意深远,手按北朝南疆,“中原早已大乱,北帝眼中只有西北,无暇兼顾南疆诸州。上庸关以往为防东朝战事,囤粮上千万石,足以应付我荆州军数年所需了。那里守兵不足两千,梁州府兵如今也已尽去中原战场,你取上庸关,如探囊取物。至于挂豫州军的旗帜——”

阮靳笑吟吟目送步雍登上小舟,转过身,吩咐把守一旁的侍卫:“传命诸将,中军听命!”

“何处?”苏汶骤闻地名,愕然一愣。

须臾,诸将齐集帅舟舱中。郗彦敲指击案,看着地图,良久不发一言。诸将交换眼色,一时俱有些摸不着头脑。

殷桓扬手止住他的疑问,道:“你带江陵守军两万精兵,挂豫州军旗帜,即日启程,去上庸关取粮草。”

终是钟晔咳了咳嗓子,轻道:“少主?”

苏汶只觉这笑容实在来得诡异,忍不住道:“侯爷?”

郗彦这才回过神,望向钟晔:“陆宁此人你可熟悉?”

以往每每提及总让殷桓头疼的粮草一事,今日再闻,却不能损及他半分心情。他坐于书案后,看着案上地图,沉思半晌,忽而一笑。

钟晔须眉微动,沉默片刻,才道:“他原是我身边副将,心机甚深,精于用兵之道。往年与我本是把酒言欢的兄弟。只不过……自十四年前安风津一役后,他开始独当一面,我则被主公调入朝中为官,于是日渐疏远。也是九年前事发之后,我才知他与殷桓竟越走越近,已成一丘之貉。”

“是,”苏汶跟在殷桓身后步入书房,轻声道,“还有粮草一事。前往南蜀和交越的使者昨夜都已回来了。南蜀自顾不暇,交越则称刚与东朝定下盟约,于支援粮草之事上爱莫能助。我另求人外购粮草,但天下货殖皆由云阁把持,富商大贾俱恐市廛骤变,祸及自己,无人敢贩粟至荆州。此前前线粮草再度告急,我算了算,荆州各处囤粮,恐怕支撑不过半月……”

他言下感慨极深,脸色黯然。郗彦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起身指了指地图,对众将道:“云陵城东南战碉环卫,险而难攻,昨夜诸将军商讨的战术看来俱不可行。我们此行南下是为奇袭,需速战速决,如此方能尽快与江夏形成合围之势。本帅思索再三,决定从此刻起兵分两路。钟将军!”

殷桓将战报掷回给苏汶,言道:“传命前线,诸军厉兵秣马,坚守不战。以一万水师掩江佯动,足以应付对岸的骚扰。”

钟晔忙离座道:“末将在!”

不出数月,迟早会败于我手。

“稍后大军会在北岸五岭山下趁雾登岸,余舟两百于岸边,你率三千风云骑、另前锋营两千射手,携带剩余五百艘战舰南下洞庭。此雾正午一过必散,你率船队掩江而动。入夜之前,若无我响箭为号,你绝不可驶船靠近洞庭水门五十里内。”

可惜如此俊秀人才,却等不到他人生鼎盛之时。

钟晔闻命怔了一会,望着郗彦,缓缓接过令箭,低声道:“末将遵命。”

“这还是小败?”殷桓笑了笑,却无怒意,目中不掩赞赏,“萧少卿……此子确是天生将才,奇谋诡计用之不竭,百年难得一遇。可惜……”

郗彦转目一旁:“褚绥。”

“是,”苏汶将战报递上去,低声道,“小败。五月初九,萧少卿趁江上雾起,率兵绕过乌林水寨夜袭汉阳,军中防备不及,死了三千,伤近五千。”

“是!”褚绥大步出列,躬身候命帅案前。

“此时正是他们滋扰生事、让我不得安宁的时候,即使战,意也不在胜败,而是不能让乌林众军休养生息。”殷桓目光犀利,一瞥苏汶的脸色,冷道,“败了?”

“大军登岸后,你率中军五千精兵疾奔云陵城下。云陵城东南有碉堡二十座,你只准以长箭相攻,待敌出关,需力敌以挡,若败势刹不住,才可逃入五岭山长壁道。”

苏汶强颜笑道:“为何就不能是大胜?”

褚绥唇角翕动,迟疑好一会儿才憋出话来:“元帅,云陵城中守军可是一万五千人……”

殷桓缓缓收了内力,神清气闲:“在江陵可听不到百里外的兵戈争伐,一入夜满城清静,如何睡不好?”他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擦了擦脸,目光一转,看着苏汶手里捏着的战报,“说吧,前线是吃了败仗,还是小胜?”

“正是。”阮靳插话,笑颜和煦道,“只给你五千兵马,你是不是想说自己会必败无疑?”

苏汶笑道:“侯爷气色不错,想来昨夜睡得很好。”

褚绥黝黑的面庞一下泛紫,十分为难道:“末将……”

殷桓正在檐下行气练功,淅沥雨水将满庭花草湿润得清澈,映衬着殷桓的面容,也显出不同往日的爽朗精神。

“褚将军不必忧思过甚!”阮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忍笑,长叹,“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吧。”

韩瑞执过伞,衣袂携风,直往内庭。苏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顷刻,方整了整衣冠,由家老引去书房见殷桓。

郗彦面无表情,递出令箭,淡淡道:“接令吧。”

“凤鸣轩,韩公子快去看看吧,唉……”家老不住叹息,递给他一柄竹伞。

“是!”褚绥垂首,双手接过令箭,退至一旁。

韩瑞点了点头,并不与他寒暄,只轻声询问府中迎来的家老:“湘君在何处?”

郗彦再唤帐下大将韩袭、蒋庶,命道:“五岭山防守薄弱,你二人登岸后各率所部潜入山中,借草木遮掩,伏兵长壁两侧。”

苏汶望见来人的面容,心中虽惊疑,但也不敢慢待,堆起满脸笑意,揖手行礼:“韩公子回府了。”

二将得令归座,郗彦回到帅案后,接着道:“褚将军诱敌至长壁后,本帅另率两千骑兵包抄敌后,切断城中与长壁的退路,由此成合围之势。”

翌日清晨,江陵一带飞雨未歇,水珠哗然有转盛之势。天色微微亮时,殷桓亲信副将苏汶在官署接到前线战报,想着自己也有事与殷桓商议,便亲自来了趟贺阳侯府。刚至侯府偏门下马,一辆马车忽自西侧急速驶来,溅得他一身污水。苏汶正要喝骂,却见那马车也在偏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一着淡蓝长袍、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走下车来,在轩昂的府邸前静立片刻,慢慢踏上石阶。

诸将至此才恍然明了全盘大局,细想原委,分兵部署恰是得当,不由皆默默点头而赞。

殷桓不语,手指却缓缓松开,居高临下望着躺在地上的气若游丝的韩瑞,目中再无分毫温度,一字一字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案上烛火燃了一夜,正慢慢歇灭,一缕余烟飘过,曛入眼眸。郗彦揉着眉心,宁息闭目,似又陷入了思索,半晌,终于开口:“谢粲。”

韩瑞笑了笑,轻轻闭上右眸,神情极度平和,慢慢开口道:“不过我有一计,可助二伯再得一月粮饷。若我猜测不错,只要熬过这个月,怒江于梅雨之季水势激涨,二伯控制上游,迟早可长驱东进,剑指邺都,是不是?”

谢粲等到此刻才闻传唤,正憋得一肚子的气恼霎时转为欢喜,忙大声应道:“末将在!”离座前行,满怀期待地看着郗彦。

“畜生!”殷桓忿然瞠目,拎起他的衣襟,一时杀意横生。

郗彦睁开眼,静静注视他片刻,才说道:“诸军兵动后,你率五千骑兵于江畔等候。五岭山中信号一旦发出,立即提兵攻打云陵城。此举既要牵制敌兵、切断敌援,又要抵挡城中留守兵力,须万无一失,保我大军后顾免忧。你,可能做到?”

韩瑞闻言,抚着胸口,虽喘息不住,却仍放声笑起来。殷桓冷冷看着他,韩瑞笑过良久,筋疲力尽,仰卧地上,凝望着暗沉沉的洞穴顶端,缓声道:“我不曾骗你,那百万石粮草,三个月前就已付之一炬了。”

谢粲浓眉上扬,面庞绽光,额角灵凰灵气充沛,夺然欲飞。他傲然一笑,重重颔首应承:“末将若放走一个敌兵至五岭,便甘愿军法处置!”

殷桓却如释重负般站起身:“话尽于此,你私藏我百万石的粮草,如今该告诉我囤于何地了吧?”

郗彦再望他一眼,墨瞳中隐隐掠过一丝笑意,也无多话,颁下令箭。

韩瑞不语,胸口窒闷却再度逼入喉中,低头,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来。

军令皆下,诸将鱼贯而出。独钟晔默默坐在原位,垂眉低目,一动不动。

“放心,还没死,不过也快了。”殷桓言词利落,欣赏着韩瑞一霎僵直的目光,心头略生快意,“她是为你才病入膏肓,如今甚至还拿这剩下的半条命威胁我,让我放你出去。”殷桓目色有过片刻苍凉,轻声道:“她待你情深如此,你们也有夫妻之名,你扪心自问,如今你真能与殷氏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吗?”

阮靳笑望钟晔,打趣道:“钟叔连日劳累,坐着也能入睡不成?”

韩瑞沉默,半晌才道:“她……那一夜似乎受了伤,伤势如何了?”

钟晔蓦地抬头,喝道:“老夫尚未年暮,行军打仗,冲锋陷阵,即便五日五夜不阖眼也无困意!阮公子休要玩笑!”

石洞中沉寂良久,殷桓耐心等着韩瑞急促的呼吸渐转沉缓,冷冷问道:“上个月湘儿曾带人来想救你出去,你知道吗?”

此话说得声色俱厉,阮靳一懵,片刻反应过来,才知误捋了虎须,不由暗喊冤枉,赔笑道:“是阮某言错,钟叔勿怪。”他摇头一笑,自避去舱阁角落,举起书简,装模作样地翻阅起来。

上天从未给过他选择或者逃避的机会,于此事上,他也从无一刻能够想明白,既是那样生死不容的仇恨,又为何能生出那样欲断不断的爱意?

舱中沉寂一刻,郗彦微笑出声:“不让你攻打云陵,钟叔心中是怨我?”

“我……”韩瑞面容发青,颤抖着唇,在锥心刺骨的痛楚下,无言以对。

钟晔道:“元帅军命已下,末将并不敢怨,只是……”他沉声道:“少主应该明白,钟晔并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何况陆宁如今与殷桓沆瀣一气,当再无旧情可说。如此战须诱敌深入,由我领军前往攻城,或得事半功倍之效。”

殷桓恨道:“你若真拿我当杀父仇人,就不该靠近她,更不该招惹她!”

郗彦唇边轻扬,淡淡道:“钟叔识人有误。”

韩瑞发怔,死灰一般的右目似被强光刺入,不堪一击地,放任悲伤之意溢满眸中。

“什么?”钟晔疑惑抬头。

“死就能了结一切恩怨?”殷桓冷冷看着他,“我若真要杀你,当初你给郗彦通风报信时便早已死了!还能等着你毁我粮草?”他沉吸一口气,轻轻发笑:“你当真以为你的命是如何了得,一死就能抵偿所有?即便你父亲当初被害有我之过,我对你九年悉心抚育,也算是弥补他了吧?即便你今日一命还我,你我之间或就此恩怨两清了,那么湘儿呢?你欠她的又该如何还!”

郗彦低声叹息:“钟叔昔日也随父亲南下作战,应该明了此间地势,巴陵、云陵,无论谁得二镇,都可系控荆湘。如此险要地势,殷桓不知?陆宁不知?且如今巴陵守兵绝不比云陵,陆宁却驻兵不动,为何?”

不,不要这样。韩瑞微微一退避开他伸来的手掌,低低道:“你杀了我吧。当初你救了我,如今我背叛了你,杀我,也是应该。”

“这……”钟晔也困惑起来,推算道,“陆宁不攻巴陵,或因此域水流与江夏不同。一来夹地汇流处,水势莫测;二来,洞庭水线于梅雨之际泛滥上涨,他若攻巴陵,便是逆流而上,于战不利。”

“瑞儿。”他瞳孔一缩,目中隐有痛苦和懊悔之色。

“钟叔所言不错,这也许是他顾虑之一。”郗彦道,“但据细作探知,殷桓久攻江夏不下,也曾想过自巴陵突破。然每一次都被陆宁以种种理由推脱。依我猜测,陆宁虽对殷桓忠心,却也只是为他坚守云陵不被沦陷,却不想引兵直面朝廷的军队,想来此人对朝廷仍有十分的顾忌,良知犹存,并不同殷桓逆反之心。”

殷桓看着地上的血迹,也不曾想伤他如此,愣了一愣,俯身下来。

钟晔听到此处,隐隐恍惚过来,再寻思一会,笑道:“少主原来是担心,以我和陆宁的旧交,若我去诱敌,他会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殷桓的掌风已袭至他的胸口。雄霸的内力似要摧毁五脏六腑,韩瑞眼前昏黑,身子飘飞出去,落于数丈外。看着沉步走近的殷桓,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料却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息虚弱如丝。

郗彦道:“他是否真存恻隐之心尚在其次,只是此战不是儿戏,为免纰漏,断不可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再者,眼下另遣你去洞庭,也有重任。”

“狼心狗肺?”韩瑞沉默了良久,终于笑起来,“二伯,你虽教我许多,可独缺仁义二字。狼心狗肺,怕也是避不可免的吧。”他轻叹,眸波轻动,愁苦褪去,换之少见的讥讽之色:“当年二伯背叛郗峤之元帅,不知可曾想起狼心狗肺四字……”

钟晔忙起身听命,郗彦道:“此次南下的两万将士中,独风云骑熟悉水战。五百战舰至洞庭后,一可迷惑陆宁,以为北府大军另有所图,褚绥无援,势必全歼之,如此才能行诱敌之策;二则,你佯动洞庭湖面,也可吸引凌蒙的注意,牵制住洞庭水军,如此一来,待我取下云陵,便可乘机绕到凌蒙之后,断他退路,与你两面夹攻;三则,义桓哥哥观测风云,今晚东北风大盛,那五百战舰半数中空,内藏火石薪草,对敌时引火燃舟,火攻凌蒙水寨,必得奇效。”

殷桓厉声道:“九年前我带你到荆州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将湘儿许配给你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养你教你,视你如子,你一身的武功、一身的才学,哪一分不是出自我殷桓?我待你一片诚心,而你呢?原来自始至终都当我是杀父仇人!毁我军机,阻我大事,为他人细作,竟如此狼心狗肺!”

“是!”钟晔揖手,心中欣慰无限,微笑道,“少主计谋无穷,主公在世,也不过如此。”

韩瑞平静地看着他,笑颜清淡依旧,只右目愈见沉静深暗,一抹哀色浸沉在彻骨仇恨中,郁郁难散。

郗彦却无任何感怀之色,垂目沉默了一刻,轻道:“去吧。”

“你现在想着与我划清界限?晚了!”殷桓何尝不知他所想,怒喝道,“我早就说过,我殷桓纵负了这天下,也不曾负你!这天下谁都可以叛我逆我,唯你不行!”

“少主此战保重!”钟晔手扶佩剑,再行了一礼,方才出舱而去。

打得好。他越是如此,自己心底那一缕似有似无的愧疚才可越发消淡。韩瑞轻笑,伸手抹去唇角血迹。

楼船轻动,离岸北上。阮靳靠在窗旁看了会雾色,略感凉意,关窗转身时,正见偃真热了酒送进来,因而笑道:“一大早的,送什么酒?此次是奇袭,行动隐秘,无须壮酒誓师。”

殷桓并无耐心与他言词争辩,拍案而起,抡起手掌重重霍上他的面颊。韩瑞内力尽失,身形孱弱,纵是殷桓此掌未曾使出三分劲道,却也让他脚下踉跄欲跌,不得不扶住石壁,勉强稳住身形。

偃真道:“阮公子玩笑了,这是行散之酒。少主待会既要亲自领兵,寒食散还是早些吃了较好。”见阁中光线晦暗,他便重燃了灯烛,从袖中掏出药瓶放在书案上,唤郗彦:“少主,用药了。”

韩瑞微笑道:“侯爷此话差矣,我自始至终神思清明,需要悔改什么?”

郗彦却置若罔闻,背对着他站在剑架之前,手轻抚剑鞘。笼罩剑身的幽淡青光凉如水泽,正映着他修长的五指,冰玉一般的透明。

“好个犯臣之子!”殷桓冷笑,盯着他惨白的面容,“让你静居此处反思,已逾一月,如今看来,你却无半分清明,还是死不悔改?”

偃真等过良久,无奈,只得使出与往日如出一撤的法子,略略提高声音,问阮靳:“阮公子,郡主在这酒囊里装的什么酒?这酒香实在醇烈,闻得馋人。”

“二伯?”韩瑞一笑,“鄙人身为犯臣之子、阶下之囚,岂敢冒犯贺阳侯?”

阮靳躺在榻上,漫不经心道:“上古桃花酿。”他卷了卷手中书简,微微一笑,“这酒倒没什么。倒是夭绍另有叮嘱,说道某人若不按时用药行散,便写信告知于她,她会亲自来军中劝药。”

殷桓在案旁坐下,不动声色道:“如今连二伯也不叫一声了?”

“如此。”偃真眸含笑意,看着郗彦缓缓转过身,低头吃了寒食散,又拿起酒囊去了里阁,这才放下心。

男子面壁而坐,听闻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石洞中不知何处穿风,吹得那一点灯火不断飘摇,照着男子血痂凝结的左目,十分悚然。殷桓静静望着他,男子唇角含着几许淡淡的笑意,站起身,手腕处铁锁沉沉作响。他看着殷桓,未眇的右目在火光下透着幽幽的光芒,低了低头,声音和润如初:“韩瑞见过贺阳侯。”

“人道是药三分毒。醇酒美人,何尝不是如此啊?”阮靳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着紧闭的阁门,笑叹悠悠。

“是。”渔夫招了招手,守在洞穴两边的士兵迅疾退出,仅留独坐在洞中深处,那位落魄憔悴的年轻男子。

殷桓走入山洞,瞥目两侧:“都退下。”

(七)

“侯爷,请吧。”渔夫躬身引路。

北府兵于巳时在五岭之侧登岸。江畔有一哨兵营,雾中听闻动静有异,近前查探,未曾看清远处庞然大物的轮廓,近百士卒便被迎面飞来的箭镞锁住咽喉,惨叫未出,瞬间扑倒于地。

殷桓起身出舱,站在舟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阴郁山岭间那处火光微弱的洞穴。周遭静得异样,隐约有弓箭搭弦的声响在岩壁暗影间响起。渔夫沉默着一拂衣袖,那股在草木间飘荡的杀气霎时停顿下来,继而无声无息消没在夜色深处。

除却钟晔带走的五千人,北府另一万六千余将士俱在此处上岸。万匹战马从下舱牵出,皆以布裹蹄、以佩衔口,悄然拉上岸边。沿江只留下两百战舰,钟晔麾下三千风云骑水利精湛,乘风携走另五百楼船,不费吹灰之力。

“侯爷,到了。”轻舟稳稳停住,舱外渔夫轻声道。

褚绥领着五千精兵绕过五岭山,伺机埋伏在高坡之下。巳时过半,听闻空中响箭鸣镝,褚绥一马当先,喝声如同惊雷,率众杀至云陵城下。铁蹄骤如泼雨,寒甲泱泱袭来,恰如天兵而降,云陵城守兵一时无措,箭阵下亡命无数,不过一刻的功夫,竟让北府将士夺下两座碉堡。如此攻势赫然惊人,杀伐声穿透山岭从谷,白雾鼓荡如有万千厉鬼哀嚎不止。城内城外战鼓紧擂,直掩云端,稀薄的阳光不知何时劈入浓雾,映着到处飞腾的血光,更似闪电过眼的刺目。城中百姓一早平和的心境眨眼乱成沸水,城外此刻的情形不需细想,那战乱下的嘶吼之凄烈已然能令人魂飞魄散。便是久经沙场的陆宁,闻讯赶往城楼,俯望碉堡之外,如潮黑甲正似乌云扑顶而至,那样摧城欲裂的气势,令他也为之震愕良久。

雨丝飘在眼中蕴成薄薄水雾,想着自己无可奈何从前线回来的缘由,殷桓双眉微皱,唇边笑痕隐隐下沉,昏暗的光线下有种狰狞的凌厉。

城下的厮杀声掩住了江畔兵动,韩袭、蒋庶分兵长壁两侧,于葱茏草木间,静静埋伏。郗彦与谢粲绕兵至五岭山外,于高处默望云陵城下的战事。未有半个时辰,陆宁屯于城外的精兵营已救援至城墙前,战事因此愈发激烈,马鸣、箭啸、哭号、呼喝混成一团,激荡着整个山岭都在动摇。笼罩草木江河的雾气也似为之颤抖,一丝一丝,在渐盛的阳光下慢慢消融。

轻舟离岸,在水波中划出一道长弧。殷桓坐在舱中,不时闻得斜风微雨中几缕清香,转目望了望,方见水中娇荷初绽,青叶蓬蓬。眼前景致幽美清静,正是属于人间的悠然气息,绝不同前几日在怒江看到的兵戈相持、血红飞浪的炼狱战场。

战事僵持至正午,日行晴空,城外山川一览无余。陆宁终于看清来敌的人数,再得知江畔停留不过两百战舰,另有洞庭来报,五百北府战舰游梭在洞庭水面上,他这才微微喘出口气,以为后顾无忧,亲自领兵出城,集兵合围,欲聚歼褚绥所部。

殷桓也不多问,弃马登舟,令他划去对面。

因没有了雾气遮掩,来时锐气至此也消磨殆尽,褚绥战得艰难,且战且退,终于临阵不敌,臂上被陆宁副将划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忙掉拨马辔,从东南杀出一条血路,挥师后退五岭山。

渔夫摇首:“不曾。”

陆宁好不容易扭转战势,自然不肯放他逃离,领兵紧追不舍,近万将士跟随其后,涌入五岭山中。

殷桓瞥一眼渔夫:“可曾有人来过?”

褚绥逃至长壁道,两面绝壁相峙,前方谷口甚浅,仅容得下一马单行。前无去路,北府士卒停驻山间,不得不转身对敌,横刀胸前,凝神戒备。陆宁只当敌人已成瓮中之鳖,心中甚为畅快,扬起长剑,正要下令斩杀屠尽,却不料当头一股山风自上飘拂而下,含带一缕轻微的暗啸,抬起头,方见是一道利箭逆光飞落。陆宁逃离不及,头侧开,箭镞擦脸坠落,瞬间血流满面。

“侯爷。”骏马停在身前,渔夫深揖行礼。

“有埋伏!”士卒惊愕大呼。

数匹骏骑在晦暗的天色中飞驰而至,渔夫望清为首一人的面容,忙敛袖肃立,候在道侧。

岩壁上风吹草动,阳光当顶照下,正见数千弓矢于青翠草木间寒光浮动。

江陵城外三十里,青山绵延,河水碧翠。天色已晚,河岸上早无行人,渡口也只剩一艘小舟停泊。一渔夫蓑衣斗笠,自舱中探出身来,往岸上看了看,见山水静寂深深,料想再无渡客前来,正要上岸解开绳索,却忽闻踏踏马蹄响。

“回撤!”陆宁忙勒马转身。

报应?殷桓浑身一震,目色阴厉如惊风刮过山野。诸般情绪颤抖其中,却不知该怒,还是该哀。

正在此时,山道外却传来一阵马蹄轻纵,恰是直通城中救援的方向。陆宁心中更存了几分侥幸,缓缓转过脸,目触来人,未曾染血的半张面庞瞬间颜如死灰。

女子叹息一声:“既是如此,那你便杀了他吧。”她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忽又止住,轻声笑了笑:“不过阿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如今困境至此,何尝不是我们当年罪孽的报应?只是这一切本该由我们自己承受,女儿又何其无辜?”

长壁山口之外,一队队骑兵雪甲皑皑,自山侧阴翳中驰入阳光之下,青幽的山道间顿时碎光明晃。

“放了他?”殷桓咬牙道,“葫芦谷中百万石的粮草,我费心筹谋了五六年,却被那吃里扒外的混账尽数挪空,不杀他祭旗,何以泄我心头之恨?又何以面对我麾下三十万的将士?”

驰马在众骑士之前的将军虽也着白甲,然背上却另披一青绫斗篷。头盔下是一张美玉铸成的面庞,眉目隽秀深刻,神情淡而孤寒,全无出自烽火硝烟中诸将惯有的凶狠之气。

“阿桓,还是把瑞儿放出来吧。”她柔声道,“事已至此,如今即便杀了他,也于事无补。难道非要伤透女儿的心,你才觉得解恨?”

陆宁盯着来人的面庞,一时心胆俱裂,腿脚颤了颤,险些滚落下马。

“女儿的心思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晓?”女子目视殷桓,慢慢问道。她的容貌不见得多美,然眉眼间却是寻常峨眉难及的英气,虽已入中年,眸光仍黑亮如刀剑一般的爽利,只是此刻看着窗旁那高大威武的男人,目中锋芒却悄然褪尽,似水的温柔中,略有一丝悲沉的无助慢慢浮现。

“少……”他喉中哽了哽,不能成音。

殷桓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女子,神色怒而悲伤:“她究竟想要如何?”

郗彦容色却无任何异样,轻轻颔首:“陆老将军,别来无恙?”

女子缓缓透出口气:“大夫说,湘儿又是咳血,又易昏厥,再如此折腾下去,怕是……早夭的迹象。”

陆宁不语,只看着郗彦,眸光颤动不住。鲜血顺着他颚下长髯一滴滴滚落衣甲上,日色下殷红怵目。山中一时空寂得毫无声响,只听陆宁忽地冷声一笑,染血的面庞更显得狰狞异常。他慢慢将视线从郗彦脸庞上落至他腰间的佩剑,哑着嗓子道:“少帅今日是来为元帅报仇?”

“什么?”

郗彦静望他片刻,言道:“你当日做了什么,需要我报仇?如只是迫于形势投靠殷桓,我并无可责怪的。若你今日能劝归手下将士,交出云陵城,我可为你请奏朝廷,解甲归田,逍遥世外。”

“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肯吃药。来治的大夫说……”来人声音淡柔,清和中却又透着女子鲜有的刚毅,话至此处,她停顿下来。

陆宁怔了一会,苦笑道:“贺阳侯待我恩重如山……”

身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殷桓未曾回头,低声道:“湘儿如何了?”

“原来我郗氏待你就是恩浅情薄、怨恨弥天?”郗彦目中寒冰沉影,微微而笑,“你不答应也无干系,那便束手就缚。若还想一争,只能徒然送命。”

殷桓立于府中高阁,看着风雨中隽秀的城池,默然回味过往一切,心底被某种眷恋深沉的情绪堆得满满,曾几何时驰骋沙场不顾一切的果敢与决绝,在这软风凉雨的吹拂下,再一次淡然远去了。

“还有诸位!”郗彦目视一众荆州士卒,声音并不曾故意提高,然一字一言却清清楚楚地回响长壁两侧,入耳更有振聋发聩之势,“殷桓逆反,罪过于他。诸位原是东朝子民,居君之土,食君之禄,为朝廷英武甲士。如今却是不得不屈于殷桓之势,受命于上,但无大过。当今陛下心怀宽大,诸位今日若能弃戈归顺,朝廷定不负此番忠心。”

暮晚细雨霏霏,江陵城长街上人影萧条。往昔通衢南北的都会,此刻在不远处弥江烽烟的压迫下,早褪去了旧日的浮华与繁盛。城北贺阳侯府也是池馆静深,数重楼阁掩映在葱郁林木中,风灯摇晃出幽柔的光线,织影迷蒙如画。

利器当于头顶,悬而待发。诱惑铺陈于前,生死事大。荆州军士卒面面相觑,犹豫踟蹰之际,山顶一阵响箭激鸣,直射而下。诸人抱头躲避,惨呼阵阵。待箭响过后,方觉毫发无伤,战战兢兢抬起头,才发现方才是虚惊一场,那些射落的长箭多数擦着长壁滚落,少数刺入了草木间,入木三分,白羽兀自铮铮晃动。

草木再无情,风雨再冷酷,历经九年光阴,对殷桓来说,江陵城里里外外,每一颗人心,每一丝空气,都已烙上了殷氏的刻痕.这里的甲兵精骑,这里的良田沃土,俱是自己辛苦经营所得,绝无他人再可轻言占有。

一霎的死寂过后,无数士卒滚落下马,递出兵器,匍匐于地。

掐指算算,永贞四年至今,已然九载。

郗彦望向依旧挺直腰背坐在马背上的陆宁,驰马近前,轻声笑道:“老将军难道是要死不悔改?”

自最初为任的鹰扬将军裴道豁算起来,三十年风云变幻,因朝中势力角逐、派系分明,荆州也非世外之地,藩镇者无一任可逾三年。而今日的荆州刺史、卫将军殷桓,却显然是这些人中任职最久的。

陆宁看他良久,忽凄然一笑。他伸手一拭脸上血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山道间。

东朝开国太祖帝曾言:荆襄强藩,世治则竭诚本朝,世乱则匡济一方,为社稷存亡忧地,绝不可轻怠。因此历代历朝出镇荆州者必为当权者心腹,虽是戎武之地,但最初的藩任刺史却无一不为江左高士。以文而治虽是断了内患,外患却由此滋生不断,尤以三十年前庆宁帝一朝为最,西蜀与北朝联兵,连夺荆西六郡,兵甲顺流而下,直指邺都。满朝慌乱,人人怯于自保,而当时出镇豫州的沈弼不过为仕途新秀,却挺身而出,与北府统帅郗珣带甲二十万,截江横陈,血战北朝与西蜀劲卒,免国于危难。此战胜后,沈弼与郗珣掌权中枢自不必说,而荆州使君之位也自此沦为武者囊中物。

“少帅。”他自怀中掏出兵符和官印,双手呈上。

自战国起,此处便是四战之地,为诸侯所争霸业之资。前朝晋室一统天下,荆襄十三郡通衢诸州,户别百万,控带梁、益、宁、交、越五州,堪称分陕重镇。百年前萧氏趁乱而定江左,荆州为国西门,北邻强国,西对劲蜀,苍山茫野间,周旋万里以筑邺都屏障,民风劲悍,士卒尤为善战。

郗彦伸手取过,俯眸看着陆宁,声色不动:“老将军何时都是这样的识时务,果非常人。”

怒江源起蜀西岷山,浊浪滔滔,下夔峡而抵荆楚,江陵为之都会。

“我知道,你终是饶不了我的……”陆宁轻声喃喃道。山风拂过颊侧,刺骨剜痛。日色渐被山壁挡住,山道间光线转暗,幽凉一片。陆宁垂首,于耳旁渐远的马蹄声中,忽然间热泪横流,慢慢闭上了双目。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