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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绝地逢生

郗彦看着手上的卷帛,不置可否。

“这就是你不愿让我同去的原因?”夭绍转过头,看着郗彦。

钟晔沉吟道:“既是如此凶险,那牧人当年是如何进去的?”

匠人道:“是,郡主。众所周知,色楞格河对岸驻扎着数万柔然将士,先前世人不知缘由,如今想来,他们护的便是那座燕然山。此河流域甚广,看似水平浪静,实则漩涡汹涌,且河岸终年冰封积雪,人迹难至,更不论渡河而上了。所以那护卫燕然山的兵力就算有所分散,但也有所侧重,尤其是在此处。色楞格河经此一带,虽然水流最险,却也是山棱最坚实处,不易受流水的侵蚀而日渐磨损,是以柔然先人在此处筑了此条密道。而依我们的推测,密道的出口,应该正是柔然将士守卫的重地。”

夭绍道:“九年前牧人得到雪魂花时,正是柔然大举侵犯鲜卑之际,想必此处的将士也有所调动,所以一时忽略了防守。而且,若来去真的只有密道一条路,那些将士当日也必然是经此处而过。那牧人怕就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到达此处,就此鬼使神差寻到了去往燕然山的道路。”

“说吧。”夭绍催促那匠人。

钟晔恍然:“算算时日,确实吻合。”他想了想,一笑道:“不过要引开驻守密道出口的将士,如今也并非没有办法,只要有人先行探路,为少主引开守卫便是。”

郗彦无奈摇头,转身坐于书案后,查阅堆积的谍报。

夭绍闻言心中一凛,郗彦微皱了眉,放下卷帛。

夭绍也发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郗彦,他静柔的笑意落在眼眸,让她憋在胸口的闷气刹那消散。尽管如此,她还是狠狠扭过头,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此一瞬间,钟晔已单膝跪在他面前,请命道:“钟晔愿带十名云阁剑士,为少主先行开路。”

“这个……”匠人仍是迟疑,思量当中目色四顾,瞧见里帐的帐帘微微一动,却是郗彦踱步而出,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不行!”未等郗彦表态,夭绍已清清楚楚地否决,“如今要从密道而出,的确是有方法,但也不一定要以血光开路。”

夭绍道:“什么险境?”

钟晔道:“郡主有什么办法?”

匠人们闻言大慌,忙弯腰请罪。其中一匠人叹息道:“钟老息怒,郡主也莫怪。我们的确是在昨日就已找到了密道入口所在,甚至也知晓了当初柔然人在此筑密道的缘由。我们和少主所说的,不是其他,只是如实告知了我们预测的,此去对岸燕然山将遇的险境。”

夭绍一笑:“鸡鸣狗盗的法子,钟叔莫要笑话我。”她走到郗彦身边,自怀里取出一枚血玉玺印,递了过去,冷冷道,“喏,这个是不是有用?”

两个匠人仍踌躇不语,钟晔大怒:“到底是你们说了什么祸乱妖言,竟想骗得少主独身去对岸?”

郗彦微有讶色,对着玉玺之底的刻字端详半晌,终于轻轻一笑。

“这就是我要请教两位高人的原因了。”夭绍注视着两个匠人,静静道。

“走之前,华伯父提醒我从女帝身边偷来的,说北上时会有用,果不其然。”夭绍面有得色,侧首看着郗彦,微笑,“你既收了我的玉印,如今还能拒绝让我同行吗?”

钟晔虽不敢说郗彦的不是,但心中也是郁闷得很:“少主为何要这么做?”

郗彦抿紧了唇,依旧是慢慢摇头,夭绍愣了一刻,平静回首,问那两个匠人:“想必方才二位的话还未说完?”

“是啊,若非今日你我偶然察觉那羊皮卷里的密图,想必你家少主已只身对了对岸,将我们永远瞒在鼓中呢。”夭绍没好气道。

“是,”匠人道,“郡主可曾奇怪,为何在如此的冰封极地,色楞格河却依旧没有结冰?”

钟晔听闻夭绍的话本就困惑,待看清两个匠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诧异:“郡主,难道是说……”

夭绍道:“不仅未结冰,我有时去摸那水流,竟还是暖的。”

她语气委婉,清澈的目光间笑意明净,却看得那两个匠人一阵心慌,竟是无法与她对视。

“的确如此。据小人这些日子的探察,色楞格河的源头应该来自燕然山脉,寒天冰地却有暖流如春,想必此河的源头该是靠近一座地底火源。雪山之下压藏岩浆烈火,且正逢如今初春,大地复暖,依我猜测,在这两月里,燕然山将频发……雪崩。”

夭绍驻足站定,俯眸微笑:“两位既称为天下的能工巧匠,难道当真是到今日也不曾找到密道?”

雪崩?夭绍失色,转眸看着郗彦,怔怔不语,心中飞快思索——不能返程,不能等待,机遇难得,失之不再;更不能轻言放弃,事关他的性命,那是她此刻最深的牵挂。

“郡主请说。”

郗彦何尝不知她心中想着什么,轻声叹息,提了笔正要写字,夭绍冷笑道:“你无须费神再说那些要扔下我的话,我非去不可。”她咬牙出声,带着异样的决绝,一字一字道,“就我和你,不拖累他人。你若敢舍了我独去,我就以自己起誓,此生将再不得欢笑幸福。”

岂料夭绍正含笑打量着二人,说道:“我有话想请教二位。”

郗彦提笔的手猛地僵冷,气息发颤。

夭绍的脸色寒如冰霜,并不言语,只将狐裘递给钟晔,而后盯着那两个低头饮茶不敢抬头的匠人,背着手走到他们面前,来回缓缓踱步。雪白的蛮靴衬着那明紫色的衣袂在眼底不断飘摇,直晃悠得那两个匠人头昏眼花,这才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夭绍。

钟晔闻言也是吓了一跳:“郡主?”

钟晔坐在暖炉边热酒,依稀听到里帐似乎起了争执,正在吃惊,此刻又见夭绍恼意十分地出来,更是发愁:“郡主,出什么事了?”

夭绍吸了口气,褪去所有的锋芒,容光灿烂如初:“钟叔不必多说,请为我们准备上路所需之物。” 

郗彦皱眉,夭绍怒道:“那地图是我得到的,你身上的毒也是因我而起的,我如今又千里迢迢追随你来了这里,已近在咫尺了,你凭什么不让我去燕然山?”赌气说完,也不再管郗彦的烦忧,她抱着狐裘撩开帐帘,径自走去外帐。

“是说去燕然山吗?”夭绍明白过来,顿时面容一冷,将手抽出,断然道,“不行。”

(五)

郗彦垂眸望着她,神色虽坚决,眉梢眼底之间却还是透出了几分无奈。

入夜戌时,寂静的雪夜下轰然一声裂响,偃真领着人从硝烟弥漫的石道间走了出来,脸上沾满了灰土,火把的光亮映入那双遍布赤红血丝的眼眸,掩不住他此刻由心涌上的深深欣慰,对郗彦道:“少主,石道已砸通。里面此刻瘴气污浊,再通片刻的风,我们便可去对岸了。”

“你说什么?”夭绍一怔。

“有劳偃叔。”夭绍递过去一方丝帕,说道,“此去寻雪魂花,有我陪着阿彦便可以了,你们便在此等候。”

她的神思蓦地起乱,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避开时,他却又捉住她的手,指尖滑入她的掌心,慢慢写道:“这一次,你不要去了。”

“这……”偃真起疑,看了看钟晔。

他的双臂之间,那素来是让她心静心安的怀抱,可在这一刻,却让她惊惶失措。

钟晔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撑着伞,为郗彦和夭绍挡住风雪。

然而郗彦却越发紧地握着她的手腕,夭绍不解地看着他,郗彦轻轻叹了口气,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他的身体如此冰凉,她的肌肤却很是温暖,如此相偎,夭绍不自禁地发颤,隐隐约约地觉得,他有些异样。这样的拥抱,还有他柔缓抚摸在自己发上的那双手,再非年幼时可以肆意靠近的亲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清冷的肩头,正闻得他衣襟上散发的微苦药香,药香之外,更有纯净如冰雪的淡凉气息。

郗彦静静望着河流对岸,宽阔浪急的水面翻腾着无数澜纹,尽数朝那深沉的黑暗里荡漾而去。雪花纷纷,夜色无月,站在这里只能看见那缥缈的山峰,高耸直入云天。对岸的一切即便他们绞尽脑汁去探究了解,但在那守山的将士、易崩的雪山之后,还是看不清一丝的未来。那条道路到底是通向生还是死,他不知道。原本赌上的一人性命便罢,可如今还要加上身旁的她,让他开始愈发地彷徨忐忑。

“怎么了?”夭绍发觉他眉目间隐现的为难之意,目光流转,微微一笑,举了举臂弯间的狐裘,“我先把衣服拿出去让钟叔烘干,再来陪你。”

“阿彦。”

她转身便要出去,郗彦抿了抿唇,忽然拉住她的手。

空荡的掌心被柔软的温暖包围,郗彦回头,只见夭绍对他微微一笑:“我们该走了。”

郗彦在外许久,狐裘半是湿透,入帐时夹带了凛冽的寒气,钟晔在旁将暖炉燃旺了些,又招呼跟随他入帐的两位匠人喝茶。夭绍与郗彦到了里帐,接过他褪下的狐裘,又拂去他发上的雪花,说道:“今晚我们就可以去燕然山了,你劳累两日未曾好好歇过,先休息一会,等密道开凿好了,我再来叫你。”

郗彦颔首,衣袂飘飞,率先下了石道,夭绍接过钟晔递来的包裹,不忘嘱咐:“沐三叔身上的伤未好,如今还病卧榻上,若他问起,切不可多说,只需告诉他,夭绍两三日便回。”

“哪是辛苦。”偃真笑着摆手,转身出了帐篷。

钟晔点点头:“是,郡主放心。你们也要一路小心,若遇紧急,定要记得发放袖箭通知我们。”

郗彦微微颔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唯独夭绍笑意分外嫣然,对偃真道:“那就辛苦偃叔了。”

“知道。”夭绍转身跳下石道,郗彦展了双臂将她稳稳接入怀中。守在石道口的云阁剑士递给两人一束火把,待二人入了密道深处,方才跃上地面。

偃真从研磨矿石的帐篷匆匆赶来,看了地图,心中惊喜之余更是迫不及待的焦切,待郗彦一回来,便忙向他请示:“少主,既得了此图,我这就差人去开挖石道,势必在今夜就砸开那座石门。”

石道久未开启,空气中自有一股腐蚀难闻的味道。夭绍不由笑道:“柔然人还说此处是神仙之地呢,又是雪崩的险地,又有那么多凡人守在山脚,也不嫌吵得慌,我看远远不比我们的东山。”

钟晔抚摸长须,微笑不已,起身出了帐,另吩咐人去找偃真。

密道幽静,郗彦又无法开口,四壁回荡的都是她一人的声音。柔嫩的笑声流转回音,竟别有几分婉转之意,夭绍总算察觉了这条石道的唯一可取之处,苦中作乐。她在寂寥中自顾自地说笑,一时大意,脚下踩到一块凹凸不平处,脚下踉跄,险些跌倒。

“没关系,先前在洛都阿彦为我治疗那么久,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夭绍笑语欢快,身影如清风闪出帐篷,最后一句话随着呼啸风声盈盈传来,早已遥远。

郗彦忙转身将她扶住,夭绍扭头,这才瞧见自己方才踩到的竟是一块人骨,顿时一身冷汗,吓得面色发白。

钟晔也是欣喜难当,听闻她的话回过神,劝阻道:“郡主,你的腿……还是我去吧。”

“这里怎么会有死人呢?”夭绍虽害怕,但还是弯下腰,将那块人骨摆在了石壁上的空洞中。

“原来竟是藏在羊皮之间,还是钟叔经验老道。”夭绍抚掌而笑,起身拿了帐中角落的伞,“我去叫阿彦。”

郗彦环顾四周,瞧着石道间偶尔闪烁的磷磷光火,叹了口气,一把牵住夭绍的手,领着她疾步向前。此条密道其实为柔然先祖为防族人沦灭而筑起的避难通道,因此一路上倒也不乏机关暗器,但对郗彦二人而言,却是轻松写意地便可破解。夭绍并不惧这些不断飞来的尖石利箭,但对路旁时不时冒出来的人骨却十分畏怕,此路走到尽头,她早已是满额的冷汗,手心透凉。

钟晔取过羊皮卷不断揉捏,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羊皮四周竟有碎屑簌簌掉落,边缘露出一丝细缝,竟是中有夹层。两人对望一眼,皆是大喜。钟晔小心翼翼抽出羊皮内的细丝绢,在书案上摊开,蜿蜒料峭的墨迹沿着丝绢勾勒出扭曲冗长的道路,看起来正是那河底的密道之图。

郗彦将火把插在石壁凹槽处,紧了紧握着夭绍的手,望着她的目光不免忧虑。

“自然。”夭绍将羊皮卷递给他。

夭绍勉强微笑:“我没事。”她取出柔然女帝的玺印放在出口之处的暗格间,触动机关,暗格抽动,将玺印调出密道之外。

“郡主?”钟晔先是诧异,又见夭绍拿起羊皮卷靠近暖炉细细炙烤,心绪微动,忙上前探头观望。可惜,经此水火之难,那卷羊皮的表面却并没有任何异样。夭绍握着羊皮发呆片刻,灰了心正要放弃,钟晔忽然道:“郡主可否让钟晔一试?”

两人耐心等了一刻,便听头顶之上有脚步声匆匆,须臾石门大开,两人掠飞而起,从容站在石道出口。耳中但闻盔甲声动,围在石门外的数千将士齐齐单膝跪地,口中呼声恭敬绵长,正是郑重其事的军中大礼。

“钟叔倒很有感悟。”夭绍笑了笑,端起茶盏正要喝茶时,目光落在地图某处,神思一闪,猛地将手里的茶水洒上那卷羊皮。

夭绍努力平稳心绪,将白日学会的柔然话在脑中回转几番,才流利道:“都起来吧。”

钟晔笑道:“先人的智慧总是可畏的。”

雪花下铁甲振响,寒光飞动,有将军跨步出列,将玺印归还夭绍,问道:“使臣前来此处极地,不知所谓何事?”

“我倒不是不信他们,只不过已白白等了两日,心里确实有些着急。”夭绍蹙眉,放下帐帘,对着书案上那牧人留下的地图又开始沉思,“色楞格河的水面这般宽广,尤其是在我们如今靠近的这一段,河流夹于诸山之间,更是水深浪急,为整条河的险段,真不知当初柔然的先人是如何将密道筑在此处河底的。”

夭绍虽学了些柔然话,但对答仍是困难,只能依靠身后的郗彦在她手心飞速翻译过将军的问话,她才咳了咳嗓子,将早已准备的说辞道出:“长靖公主被封为王,月中将有朝贺,陛下让我二人来此处寻觅雪魂花以为镇朝之宝。我们也不敢烦扰将军的防守,请将军挑两匹快马借我们一用便可。”

“郡主莫急,”钟晔将暖炉搬到夭绍身边,微笑着递上热茶,“他们会查出那条河底密道所在的。”

那将军自是点头应下,转身吩咐了士兵,又对夭绍说了几句什么,脸色还甚为关切。

皓白雪野一望无际,那人站在河流之畔,白色的狐裘和天地融为一色,正认真凝听身旁的人说话。云阁商旅之中,奇人巧匠无数,此刻站在郗彦身旁的两人,据说是最懂河流变化的能士,和最通密道机关的匠人。

夭绍心中茫然,转目望了眼郗彦。郗彦神色淡淡,微垂了眼眸,在她手心写道:“致谢吧,我们速去速回即可。”

已过两日,仍是大雪纷飞,夭绍坐在帐篷里,不时将厚重的棉布帐帘拉开一丝细缝,朝外望去。

此时快马已经从营帐中牵来,夭绍和郗彦各择一匹骑上,临行之前,那将军还很是体贴地送来两件大氅,夭绍披上,抱拳一笑:“有劳将军。”言罢提起马缰,与郗彦落鞭而去。

郗彦一行到达色楞格河时,正逢塞北初春寒流,落雪霏霏,冰川万里。虽严寒如此,色楞格河却依旧未曾结冰,水流潺缓,碧色清浅,点缀于无垠冰雪中,格外地灵动醒目。沿着此河一路向北,旷野无人,天地茫茫,直到望见云阁先行到达此处的商旅在岸边建起的十几座帐篷,才让人从这片蛮荒极地察觉到一丝尚属人间的气息。

待骏马驰入深山中,离河岸已是遥远,夭绍加鞭追上郗彦:“阿彦,那将军方才究竟说了什么?”

(四)

郗彦微微一笑,唇动了动,却是无声道:“没什么。”

分明是欺自己不通柔然话!夭绍蹙眉,瞪了他一眼,勒紧马缰取出牧人的地图,细细看了片刻,再打量四周山峰的走势,道:“依图上所画,雪魂花应该开在东北最高的山峰,峰形如莲,日出之时,照耀的第一座山峰便是。我们从这里过去,大概需要三个时辰的路程……”夭绍合起羊皮卷,微笑道,“说不定我们到了那里正遇到日出,走吧,莫要误了良辰美景。”

夜色深处有钟声嗡鸣,商之轻轻叹息,佛祖保佑——

良辰美景?郗彦摇头苦笑,想起方才那将军的话,抬头望了眼依旧飞雪如絮的夜空。

那两个人,他和她,伤到谁也是断自己手足、剜自己心肺之痛。谁也不能出事,可是这信,已绝无可能及时送到。

不,绝不能遇到日出。

商之烦乱之中也是束手无策,推开窗扇,望着暗沉的夜空,慢慢闭上了眼眸。

燕然山脉峰峦跌宕起伏,一眼望去难以穷尽,夭绍推算到达需要三个时辰。但山中地势险峻,又是深夜无月,长风飞雪下峰影朦胧,难免出现左右徘徊的局面,兼之山道曲折,湿滑陡峭,因此一路走得格外艰难,当二人在群山万壑间终于望见那座芙蓉般盛开的雪峰时,已是天边发白的时刻。

“柔然龙脉燕然山,冰封极地,积雪压山,入春之初,易发……雪崩?”慕容子野声音颤抖,缓缓放下书简,“如今怎么办,须赶快通知阿彦他们才是。信鸽传信太慢,且是飞去柔然王城的云阁,而后才急马送去色楞格河,如此拖延,必然滞后。鲜卑的飞鹰又与柔然鸢鸟素来天敌,不能进入柔然疆土分寸,这消息如何才能及时送到?”

雪花早已渐渐飘小,烈风刮过山顶,耳中不时听闻雪团滚滚而落的巨响。两人停在山脚,仰望峰峦,在微白的天色中,依稀可望见那积雪堆成的芙蓉花瓣间,有团团簇簇的水灵红色鲜艳夺目,至于那些红花之侧是否有并蒂而开的百花,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却是看不分清。

“不止如此,”商之目色冰寒,“你看最后一行字。”

“是雪魂花。”夭绍摘了貂皮手袖,将温热的掌心贴着眼睛,融化了睫毛上的冰霜,再仔细看了看,忍不住长长呼出口气。她正满心欢喜时,身旁的山峰上又滚落一团雪,“砰”一声正砸在她的身旁,夭绍吓了一跳,想着雪崩之说心有悸怕,忙驱马靠到郗彦身边:“我们上山吧?”

“什么事?”慕容子野夺过竹简一阅,吃惊,“雪魂花原来是并蒂而生的两朵,白花剧毒,红花解毒……若阿彦他们拿到雪魂花误食了白花,怎么办?”

郗彦回头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夭绍唇弧轻弯,明亮的眸间神采温柔,她提起马缰,正欲靠近那座山峰,背后的穴道却忽然一麻,那股柔力窜流体内,控制住她的筋骨,让她全身僵硬。

商之微微颔首,目光专注流转于竹简上的古老文字,看过一半,面色一凝。

“阿彦,”她声音颤抖,担心至极的害怕,愤怒至极的不甘,“你想做什么?”

慕容子野想起一事,道:“方才我回府时收到了阿彦的来信,他和夭绍已离开了柔然王城前往燕然山。信是四日前写的,若路上顺利,想必这两日他们便可到达色楞格河。”

郗彦容色宁静,下了马牵住她的坐骑,走到空旷之处,将佩剑插入山岩,系住两匹马的缰绳,指引两马屈膝卧地,又脱下身上的裘氅,披在夭绍身上。

商之不语,又俯身在地上的书简里仔细寻找,拾了两卷,坐回书案旁,靠近烛火细览。

“阿彦!”夭绍自然是猜到他要孤身上山,心中酸涩蒸腾入目,化作莹莹欲滴的泪水,祈求道,“让我一同去。”

商之飘身落地,望着满地的竹简直摇头,俯身捡起,一卷卷送回原处。拾到半途,他却握住一卷书简怔在当地,慕容子野凑过去,望了一眼,讶异道:“柔然的古文字?”

郗彦摇头,擦去她眼角的湿润,抚摸她冻得发红的面颊,于她手心写道:“我去去便回,很快,等我。”落下最后一笔,他眼底仅余的一丝留恋也就此散去,玉青衣袂飞逝于雪地之间,轻烟一般飘向那万丈高峰。

“你还说!”慕容子野气得一拳打在书架上,上层的竹简摆放不平,受他力道所激纷纷砸落下来。慕容子野抱着头窜出去,怒道:“当真一日晦气,连佛经也欺我。”

夭绍的双目被泪水模糊,使劲眨眼,将重新清晰的视线追随着那袭青衣,丝毫不敢分神。郗彦轻功虽高妙,但攀越那样光滑的绝壁也是凶险万分,夭绍看得又急又惊,一颗心早悬在半空中,上下不得的难安。好不容易见他靠近了山顶,青衣掠上那雪莲峰峦的边缘,雪魂花近在脚边,他却突然僵立不动。

“你也说了是下策?”商之飞身将一卷竹简放至书架顶端,笑意清朗,“那为何不想个上策行事?”

“阿彦……”夭绍看着眼前一幕,忍不住喃喃。

慕容子野愤懑不平地跟过去,恼火道:“你大胆到在陛下眼皮底下安排皇后和赵王相见,我可是为了帮你拖延时间,才出此下策的。”

只见万束光华映上莹莹积雪,不知何时有灿烂金轮在山峰之侧露出了小半面庞,如同炙火般照耀起整个大地,璀璨的色彩凝聚在莲峰之端,那人、那花,连同整座山峦,俱在这一瞬间透出惊人的圣洁脱俗。尤其是那人,俊秀的身姿孤立山颠,青色衣袂在寒风的牵引下猎猎飞扬,宛若天边云彩,飘逸绝伦,美得令人窒息。

商之对这件事不怎么以为意,只道:“你们素来是吵吵闹闹,不过几日就好了。”他拿起抄好的经书走入丛丛书架间,按序放好。

宛若仙人——

“我惹晋阳生气了。”慕容子野懊恼地趴在书案上,埋怨道,“那丫头也真是死脑筋,我递给她那么多眼色,她都看不见。”

夭绍不由想起时隔八年重逢郗彦的时候,往事回现,苦涩的心中竟涌上一丝莫名的甘甜,注视着峰顶上的人,情不自禁地微笑。山上的郗彦飞速摘取了靠得最近的一对雪魂花,飞身而下。夭绍舒了口气,本想就此安心等他回来,谁料座下骏马猛然一声长嘶,蹬了腿站直。夭绍正觉奇怪,那两匹马却似疯了一般,不住嘶鸣,跳跃暴躁,将僵坐马背的夭绍狠狠甩落在地。积雪深厚,夭绍倒不见得身体受损,可是伏在地上的一刻,她这才察觉雪地深处有什么在隐隐振动,远处的山峰接连滚下无数雪团,轰然大响仿佛天地将裂。

商之皱皱眉,好笑打量他:“你?你不是马上要做驸马,伤神什么?”

难道真是如此不幸,遭逢了雪崩?夭绍在惊吓中醒悟,忙朝郗彦那边看去,一霎目光发直,心神狂跳。那莲瓣一般的山峰积雪砸落异常凶猛,一团雪花夹杂青黑色的碎石,正击上郗彦的后背,那青色的衣影顿时似断线的风筝直坠而落,好不容易拽住山壁之上的树枝,却随着山崩地裂的动静摇晃危危。

“能如何?独自神伤呗,和我一样。”

阿彦!夭绍大急,胸口气血翻涌,强行逆了真气将控制体内的柔力激散,一时经脉似撕裂的痛楚,口中腥甜,张嘴便是猩红的鲜血吐在雪地上,她努力忍受住筋骨间的酸疼,拍掌雪地飞身而起,拔了郗彦的佩剑,骑马赶往那座山峰。

“那谢澈……”

远看此山不觉得高,近看才知自己的距离和他是如此遥远,夭绍自马上跃身而起,甩出紫玉鞭钩住翘岩,一段一段,慢慢靠近。郗彦刚才被那团积雪砸得气息紊乱,正自行调息,此刻见她这样莽撞而来更是焦虑,自封了几处穴道,乘着长风飘然而下。雪崩的落石不断滚落,夭绍的紫玉鞭几次是险险从岩石上擦滑脱离,惊吓之间她早已心慌神散,眼看两人的距离已仅余十丈,她待要鼓足了气力飞掠过去,却不料山陵在此刻“哗啦”相裂,紫玉鞭滑落岩石,伴随着她的一声尖叫,人与鞭俱失力坠落,漫山积雪受山岩震动飞扑而下,皑皑一片的皎洁之色,瞬间挡住了她的身影。

慕容子野斜眸,道:“这倒不曾,不过看太后的兴头,怕是此事已难以更改。”

“夭——绍——”仿佛是魂飞魄散之间,夭绍听到了那声穿透心房的呼唤。那声音如此熟悉,遥远自多年前的东山而来,再亲近不过,再温润不过。

商之一惊,抬头看着他:“陛下也同意了?”

“夭绍!”

“陛下要选妃子,太后最中意的人选便是你老师的女儿,苻子绯。”

天地摧毁的隆隆声响中,那一声声呼唤透着异常的绝望,却不是她的幻听。夭绍如同望到曙光的兴奋,她想要竭力看清那人此刻的模样,却不抵重重雪色覆盖眼眸,眼前阵阵发黑,正拼命寻找依托处,双腿却遽然被山顶大石砸上,骨骼在刹那碎裂,剧烈的痛楚下,她终是意识涣散,昏了过去。

“嗯,说吧。”

不知多久清醒过来,周遭已是一片寂静,水流汩汩,依稀自耳畔传来。腿上的痛楚犹在,不能自控的痛楚。夭绍皱着眉睁开眼,正对上那双寒如星辰的眼眸。他的眉宇间满是担忧,将她拥在怀中,手掌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不断以内力打入她的筋脉。

慕容子野道:“今日百花宴上发生了两件事。”

眼见她虽清醒了,却犹是迷蒙的模样,郗彦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怎么了?”商之满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

“疼。”夭绍气力不支,只能用最简单利落的话说出此刻感触最深的事。

入夜,慕容子野将舆驾送回洛都,自己又只身返回白马寺,在藏经阁找到商之,脸色铁青地坐在他面前。

郗彦望了眼她裙裾之下被他以纱布缠住的双腿,目色暗了暗。

他整理衣袍,走到房外。槐树青嫩的叶子被阳光照得翠色莹润,远处传来诵经声,悠长祥和,让人心静。司马徽仰望碧色如洗的天空,轻声道:“明妤说得对,两者之间,我是必须做出选择,但愿……日后我也不会后悔。”风声吹过僧舍,仿佛可以将他低微的声音送去远方,却不知,能否再落入那人的耳中。

“我的腿……又断了吗?”夭绍多次试图起身坐直,却发觉双腿木然难动,顿时惊恐万分。

“没什么意思。”司马徽笑意深长,“陛下既然引你为最亲的兄弟,他迟早会告诉你一切的。但愿到了那一日,你不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郗彦柔声道:“放心,等回了中原,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商之神色一冷,望着他良久,慢慢启唇道:“赵王的意思是——”

他的医术她自然放心,既是这样说了,那就是这段时日不能自如也无妨。夭绍劝说自己稍稍安下心,虽则气息不顺,却还是努力笑了笑:“嗯,我相信你……”话说到一半,她这才意识到什么,忙抬头盯着他,难以抑制的欣喜,“阿彦,阿彦,你能说话了?”

“若只有推翻司马氏的王朝,你才能真正报得此仇,你会怎么做?”

见她瞬间神光焕发的模样,他也不由扬唇微笑,只是心中却依然苦涩难忍——若非方才看她几乎丧命的神魂俱伤,世间还有什么苦痛能刺激他失口出声。

商之淡淡道:“不能。”

“饿了吗?”郗彦问道。

赵王在他的话下思索良久,终于一笑:“本王明白了。不过鲜卑的血仇,独孤一族的怨恨,你能就此放弃吗?”

“嗯,有点。”夭绍接过郗彦递来的干粮慢慢吞咽,这才得空察看所处之地。

“那赵王甘心吗?”商之含笑反问,“赵王乃先帝长子,是先帝最宠的妃子姚氏之子,先帝虽不曾明说,但世人都知你才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当年若非不舍你母亲的性命,或许先帝留下的旨意便是由你继位。如今你舅父姚融在西北控带凉、梁二州,占北朝最广的疆域,拥北朝最强悍的将士,北与柔然交好,南与殷桓联手,他若要为你夺回皇位,也不该是太困难的事。”

他们此刻是在一处岩洞中,郗彦随身携带的夜明珠在一旁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泽,她躺在石榻上,乱石之间有潺潺水流,清澈中透着几分诡异的血红,让人望之心怵。

“鲜卑如今已有连绵草原,王者之师,北朝又有慕容虔为大司马,制控北方二州,若你挥师南下,必然是所向披靡,你当真甘心一生只为北朝之臣?”

“这是哪里?”

“什么?”

“还在燕然山脉。”

“今日夜里便走。”司马徽对洛都已了无留念,望了眼商之,“独孤尚,你甘心吗?”

夭绍想起昏前的险遇,忙道:“那雪崩……”

“赵王,”商之道,“你要何时离开洛都,尚好作安排。”

郗彦抚摸她的肩,温和道:“都过去了。”许久未曾说话,他的嗓音不可避免有些沙哑,沙哑之余,却是如同少时的静柔雅正。夭绍听得十分沉迷,巴不得他的声音从此萦绕耳侧,再不消失。可惜郗彦却素来是沉默喜静之人,往往她在旁说了十句,他才淡淡对上一句。

司马徽望着她的身影,懵然得知,方才的那一刻,已是他们这一世最后的相助相依。

见她吃完干粮,郗彦让她再休息了片刻,才将她背在身上,走出石洞。

他的恭贺声传入耳中时,明妤全身的力气刹那似被抽空,木偶般站在窗旁,灵慧的双眸如今成了空洞的墨渊,沉沉无底。她在诸人的沉寂中扬起唇,慢慢戴上帷帽,将司马徽的容颜挡在轻纱之外,转身开了门:“我走了,你……好自为之。”素青的纱袍在早春的凉风里鼓飞吹扬,长带飘飘,宛如行云而去,却透着再不复返的决绝。

石洞外果然又归于安静,山川依旧,日照当空,金色的骄阳照着绵延雪地,光芒熠熠,灼人眼瞳。

司马徽全身僵冷,心中顿时空荡生风,无所适从。他悄然后退几步,在四面袭身的刺痛下微微一笑,揖手低头,轻声道:“臣,恭喜皇后。”

夭绍眺望远处的莲峰,经逢雪崩,那座峰顶早已失了原先的形状,雪魂花也已不再,光秃秃的黑石竖在晴天雪川间,十分突兀。

“恭喜?”明妤收回手,在怔忡中恍悟,脸色瞬间暗淡得再不见一丝光彩。

“好在我们先摘得了雪魂花,若晚一刻,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再次花开了。”夭绍庆幸不已,拍拍郗彦的肩膀,微笑,“你摘的雪魂花呢,还不曾给我瞧瞧。”

廊下静立的商之闻言转眸,目色在明妤面庞上流转片刻,上前按住她的脉搏,忽而神色一松,微笑道:“恭喜皇后。”

郗彦没有回头,轻轻一笑:“以后再看吧。”

“娘娘,你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侍女闯入屋中将她扶住,惊惶不已。

他这句话说得再平稳淡定,夭绍却还是听出那浅浅的一丝落寞,放在他肩头的手不由一凉:“为什么是以后?”

“我……你以为我今日是替他而来?”他的话越说越冷漠,明妤气恼交加,不觉胸口憋闷的感觉再度袭上,这次不同先前,似乎胃里疯狂翻涌着什么,让她竟有作呕的冲动,忍不住捂住唇,推开窗扇,狠狠喘了几口气。

郗彦不答,如今山外还幸存一匹坐骑,他带着夭绍跃上马背,将她圈在怀中,拉了缰绳便要离开。

司马徽道:“事关宗室秘密,我只能言尽于此。陛下将会是一个难得的圣明君主,这个我从小就知道。不过君王之道的阴诡难测,这个我也从小就了解。如今不管陛下是否猜忌我,我只能保证,若西北乱时,雍州不会派兵支援朝廷,也不会逼师洛都,让陛下有后顾有忧。若皇后和陛下还不放心,司马徽愿意卸职归隐,先帝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慢着!”夭绍紧紧握住马缰,执着追问,“为什么是以后?雪魂花呢?我明明看见你摘到了。”

明妤蹙眉道:“什么意思?”

郗彦避开她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是摘到了,不过又丢了。”

他转眸看了看窗外,透过雪白的窗纱,依稀可见槐树下那人修俊的身影,叹息道:“独孤尚想要复仇,但只要听命陛下一日,便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复仇。”

丢了?夭绍想起晨间雪崩的一幕,面容慢慢黯然。她脸上的自责和懊恼显而易见,郗彦皱眉道:“不关你的事,不要乱想。”

司马徽轻笑:“原来你们的所知,也不过其中一二而已,陛下毕竟是陛下。”

夭绍咬紧了唇,容色愈见惨淡,呆呆望着远处的山峰,忽然在他怀中猛烈挣扎:“先不回去,再去找找。”

明妤一愣:“什么密旨?”

郗彦稳住她的身体,恼道:“你不要任性!”

司马徽冷冷道:“那他也该明白,宗庙之上那封血书密旨,也从来并非儿戏。”

“都是我的错,又是我的错。”夭绍垂首哭泣,转过身抓住郗彦的衣袖,恳求道,“不是有那么多雪魂花,说不定还能寻到的。”

明妤恼道:“你明知道陛下想的并非如此。”

“我已仔细寻过了,没有。”郗彦冷漠的语气似乎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伸手缓缓拭去夭绍的眼泪,叹了一声,这才放软了声音劝慰,“没关系,我们明年还可以再来。”

司马徽避开她的视线,叹了口气:“那不一样。陛下的外戚势力来自鲜卑云中,他如今想借着鲜卑的力量打压乌桓,这素与司马皇室的利益相冲突。皇后莫要忘记,我司马氏也是乌桓人。舅父之所以有今日的举动,也是无可奈何。他和陛下之间,我不能选择帮助谁,也不能选择去对付谁,若是陛下觉得我在雍州刺史的位子上碍眼碍事,尽管剥夺便是,司马徽绝无半句怨言。”

夭绍摇头,颤抖着红唇:“你骗我。”

明妤直视他的眼眸,冷声道:“你当初不是为了你的弟弟连我都可以牺牲,如今该与他一同阵线的时候,你竟迟疑了?”

郗彦微笑道:“没有骗你。”

司马徽笑道:“皇后的意思是,让我违抗我的舅父,背叛整个姚氏家族,离弃整个乌桓胡族?”

夭绍抬头,静静看着他,忽然唇边一扬,骤然而现的笑颜凄美如斯,令郗彦忍不住一个寒噤。她轻声问道:“中了雪魂之毒根本就不能熬过十年,如今已过去了九年,你哪里还有时间再等一年?”

“你知道我没有开玩笑!”明妤走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如今姚融与陛下的关系日渐紧张,你却左右摇摆,暧昧不清,迟早会被陛下引为大忌。”

郗彦在震惊之下哑口难辩,山风吹过峰崖,悠长啸声似夹杂了无限哀叹,在空寂的山野不断飘荡。

司马徽大笑转身:“皇后莫要开玩笑了。”

冰雪之间,旭日之下,两人眉目相对,各自眼中的深刻痛楚和对彼此的深切怜惜是如此的分明了然。郗彦冰寒的脸色慢慢缓和,感受着身前少女微乱气息下那一如既往的温柔,紧了双臂将她抱住,低声道:“你放心,仇还没报,我不会死的。”

明妤静静看着他,道:“你自己。”

“只想着报仇吗?”九年都这么过去了,如今还是要继续那样阴暗孤独的路吗?夭绍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不知何时可能就会停止的心跳,落泪不止。

“是谁?”

郗彦微微一笑,低头望着她。他的目光深处燃烧起炙热的火焰,夭绍手足无措,在他的注视下面色苍白,慢慢闭上了眼眸。鬓发之上,那人的呼吸正缓缓靠近,她的心跳几乎失控,久远的记忆在这一刻历历在目,提醒着什么,叫嚣着什么,细细拷问着她的灵魂,让她明明白白记得了自己以往逃避着什么,亏欠着什么——如此悔恨,如此愧疚,但心底深处却仿佛也有了异样的悸动——那又是什么?她不停地询问自己,试图拨开心中的迷雾,将所有的事情看个清晰透澈。

“自然有。”

郗彦轻轻抬起她的面庞,手抵上她的发,胳膊环绕住她整个人,两人肌肤相贴,比以往兄妹之间的情意深了不知几许。然而他清凉如水的唇却只印在她的额角,蜻蜓点水,一下便离开。

司马徽声色不动:“如今没有人要伤害我。”

“没有看到你幸福,我也还舍不得死。”他在她耳边笑道,声音和暖,融在阳光里,仿佛蔷薇幽然开放的气息。

“更是为了你。”明妤道,“还记得在怒江上我说过的话吗?我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

夭绍吃惊抬眸,郗彦神色淡柔,拨了笼辔悠然掉头,朝山外行去。

司马徽望着她柔静的眉目,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是为了他?”

“你不也冒险来了?”明妤微笑,“其实有些事,我想亲自问问你。”

(六)

司马徽道:“皇后若有吩咐,其实书信一封便是,何必冒险与我私下相见。”

行过一半路程,空中鸢鸟飞翔,山外忽来纵腾铁骑,夭绍和郗彦望见那飞扬的雪尘,皆是心中一凛,凝神戒备。昨夜驻守在密道出口的那位柔然大将领着数十骑士赶赴而来,看见郗彦二人的身影,脸色一喜,扬鞭喊道:“使臣!”

直到商之在外轻轻一声咳嗽,明妤才回过神,对司马徽一笑:“赵王。”

他神色真诚,不似查破两人身份的追袭,郗彦不留痕迹地将刚出鞘的长剑收起,慢慢迎上。

自从帝后大婚后,司马徽急急去雍州上任,明妤与他今日才得以见面,自是有些恍惚。司马徽静静站在窗旁,凝望那张日思夜想、却离自己愈见遥远的面容,也是良久沉默。

那将军挥手命诸骑士停马,自己单独上前,道:“使臣,方才我听到雪崩的动静了,加鞭而来却也迟了,不知二位大人是否有事?”此话刚问完,他的目光瞥过夭绍的双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使臣的腿?”

“多谢商之君。”明妤匆匆步入,侍女在外又将门阖闭。

郗彦卷了裘氅将夭绍裹在怀中,淡淡道:“没有大碍,将军无须担忧。不过我们需要尽快回王城,治疗伤势。”

商之转身推开门,道:“赵王正在屋里,皇后请进去说话。”

“我明白,”将军揖手,“使臣请。”

明妤颔首:“商之君。”

一路急奔,将军策行郗彦身旁,不时瞥眸打量他的脸色,唇动了又动,几次欲言又止。

百花宴上起乱之时,明妤已换了一身素青纱袍,戴了帷帽,在贴身侍女的陪伴下出了宫殿,避开人群,走往白马寺后山的僧舍,进入一间僻静的院落。院里槐树下摆着一张书案,案前焚燃檀香。商之身着白色长衫,正坐在案后落笔疾书,见明妤到来,起身略施一礼。

郗彦道:“将军有话要说?”

(三)

将军这才放心开口:“是,不知两位使臣是否寻到了雪魂花?”

“未曾。”

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此人——司马豫抚着茶盏边缘,暗自沉吟。

“那陛下的旨意……”

司马豫暂且摆脱纳妃一事也是解脱,在旁轻松喝着茶,不时说上两句,却是不痛不痒的闲话,有时眼光瞥过一旁的谢澈,却见他早已恢复了常态,依旧是玉面清冷,淡然站在一旁,对眼前的一切置若无睹。

“无功而返,我们回去自当领罚。”

慕容子野此刻倒唯唯诺诺,跪在阶下,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雪崩之事难以避免,并非使臣们的错,而且取雪魂花本就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不然那花也不会如此珍贵。”此将军倒是古道热肠,笑声豪爽道,“本将军愿意书写折子递给陛下,为两位使臣解释清楚缘由。”

晋阳虽非裴媛君亲生女儿,但她年少时母妃早逝,自幼便靠着裴媛君长大,母女之情在这样的深宫中是难得的纯粹而又深厚,面对她的哭诉,裴媛君只能一边柔声劝慰她,一边厉斥慕容子野。

郗彦一笑:“那就多谢将军了。”

早知道依她的个性便是如此的局面,慕容子野在计划得逞的欣喜同时,更是三分心痛。

“举手之劳而已。”将军也是爱惜郗彦二人是神仙般的灵秀人物,柔然百年难得一遇,他想了想,又疑道,“不过据我所知,王城皇宫里,应该还有一朵雪魂花,为何陛下如今却这么着急再寻雪魂花?”

“你说什么?”晋阳花容失色,再顾不得矜持,转过身跪在裴媛君和司马豫面前,委屈得落泪,“母后,皇兄,此人狂妄至极,我不嫁了,不嫁了!”

郗彦道:“那花失了一半,已然生气散尽,虽被封晶石中不曾枯萎,但也再非活花。”

慕容子野不敢与她对视,低着头道:“臣目前还不想娶妻,如果公主不嫌弃子野,那么请多等几年。”

将军微微颔首,叹道:“原来陛下这九年还未寻到血苍玉。”

晋阳从她怀中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慕容子野,目光柔如秋水,小心翼翼的探究中别有几分紧张。

郗彦一怔,缓了缓马速:“血苍玉?”

裴媛君不以为意道:“但说无妨。”

“是啊,”将军道,“九年前,王城来了位博学古今的药师,对陛下进言,说那朵剩留的雪魂花唯有血苍玉方能救活,那时我还未来此处镇守燕然山,在宫中为侍卫首领,是以听说过此段渊源。”

“等等,”慕容子野突然下跪叩首,“臣有个不情之请。”

血苍玉——

裴媛君抚摸晋阳纤柔的肩头,笑道:“好啊。”

这是上天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吗?郗彦在迎面拂来的寒风中失神。

“那就好。”司马豫请示裴媛君道,“母后,那朕这两日便正式下旨赐婚。”

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他垂首,却见夭绍闭着眼眸,仿佛已经睡去。

“是,母亲说了。”慕容子野看了一眼晋阳。晋阳此刻早忘记方才的怒气,听到自己的婚事,羞得脸颊烧红,只顾躲在裴媛君怀中。

罢了,从期盼到绝望,来来回回已然多次,他早被折腾得心神疲惫,即便是再度绝境逢生的机遇,却说不定又是镜花水月一场,连累她与自己几度欢喜、几度失望,还是不说为好。

“你和晋阳的婚事,慕容王妃可曾与你谈过?”

见他神情古怪,又不说话,将军也不再言语,凭着快马熟路将郗彦引至石道出口,又请他稍等,自己当真回营帐迅速书写一封密折,让郗彦携带回王城。

“臣在。”

“多谢将军。”郗彦背起夭绍,再度走入石道。

司马豫心神隐动,放下手里的名册,唤道:“子野。”

“你们方才在路上叽里呱啦说什么?”夭绍方才不过假寐,见石门一封闭,忙问郗彦。

司马豫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溪边,红裙绿裙皆似过眼云烟。他正要婉言拒绝,却见慕容子野和谢澈早已立在亭外,一人是神情吃惊,一人却是面容无色、薄唇发青。

郗彦道:“他为我们写了折子,请求柔然女帝不要责罚我们的失职。”

“是,”茜虞走到司马豫身边,温宛笑道,“其余四位先不说,单说尚书令大人的女儿苻子绯,却是太后和皇后最中意的姑娘,陛下你看,便是站在溪边,那个穿着红裙的女子。”

夭绍闻言既是好笑又是感慨,说道:“看来他倒是个热心肠的将军。”她伏在郗彦肩头思索片刻,轻声问道,“不过阿彦,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偷了女帝的玺印,她该早就发觉,通知四方守备才是,为何这里的将军却没有一丝的警惕?”

司马豫怔了半晌,不再出声。裴媛君对茜虞道:“想必陛下方才没看清哀家挑的五位姑娘,所以这般不情不愿的,你去指给他看。”

郗彦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或许是柔然王城也出了事,女帝自顾不暇吧。”

裴媛君悠然道:“不早了,江山社稷,子嗣为重。”

夭绍细细察看他的神色,恍悟:“定是你又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母后,朕才刚大婚,是不是……”

“倒与我无关,”郗彦不动声色道,“该与华伯父的部署有关才是,不然他也不会唆使你偷了女帝的玺印。”

选妃?司马豫有些失神,又看了眼手上名册,突然明白过来方才明妤苍白的容色下隐忍着什么,不禁一声苦笑。

“都是一般狠心的人。”夭绍想起女帝对慕容华不可言喻的关切,猜测早年那二人之间定有刻骨铭心的情意。两个有情人之人如今却生死相对,各自算计,夭绍心中恻然,不由叹了口气。

裴媛君微笑道:“陛下既已大婚,如今自然是名正言顺选妃的时候了。”

郗彦的发冠在雪崩时散落,此刻长发披肩,刺得夭绍肌肤痒痒,她微微直起身子,挽起郗彦的乌发,撕了一片衣袂,全当巾帻给他系上。

司马豫接过名册翻了一翻,不甚明白:“母后?”

她在他背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柔软的呼吸轻轻吹在耳侧,双臂围到自己胸前时,一股灵动的馨香更是几乎湮没了自己的神智——郗彦背着夭绍走了一半的路,不觉已额角出汗,呼吸紊乱。

“陛下,你看看这个。”裴媛君将贵族之女的名册递给司马豫,“哀家为你已看好了五位姑娘,才貌俱佳,皆是万里挑一。”

夭绍奇道:“你怎么这么累?我很重吗?”

“谢母后。”明妤起身福了一礼,领着宫女朝谷外行去。

郗彦抿唇不答,夭绍擦去他的汗珠,却触碰到他冰寒的肌肤,心中一惊,忙抓住他的手腕按上他的脉搏。

裴媛君淡然望着蓝空白云,道:“既是身体真的不适,不要勉强,先去休息吧。”

“你也受伤了?”夭绍着急,“还是先停下来歇一会儿吧。”

明妤不语,抬头看了看裴媛君。

“不必!”郗彦口吻不善,甚至带着一抹凶狠,“你安稳点,别动就好。”

司马豫握住她的指尖,只觉掌心所触一片冰冷,忙道:“你还是先回行宫休息吧,朕与母后说过话,稍后便去陪你。”

夭绍面色一红,静静伏在他的背上,十分之乖巧,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

“还好。”明妤努力微笑,却掩不住脸色的苍白。

两人一路不再出声,默默走到密道尽头,一缕阳光洒照下来,驱散了所有的黑暗。钟晔和偃真在此等候许久,心中本就焦灼,此刻见两人又是这般模样出来,更是惊骇:“少主,郡主她……”

眼看谢澈健步离去,司马豫坐到明妤身边,接过她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柔声道:“朕今早离开寝殿时你身体还不舒服,现在如何了?”

郗彦容色苍冷,提气飞出石道,疾步回了帐篷。直到入了里帐将夭绍放上软榻,他才坐在榻侧,抚着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血丝沿着嘴角滴落上玉青色的衣襟,暗红怵目。夭绍大惊,忙握住他的手掌,正要运力,郗彦却一把将手抽离,起身离开榻侧,自坐到帐中角落的软毡上,运气疗伤。

“是。”

钟晔和偃真随后赶了过来,入帐见郗彦在一旁凝神打坐,两人这才明白,除却夭绍,郗彦也已是伤势累累。偃真忍不住担忧,轻声问道:“郡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豫不得不转身吩咐谢澈:“去把慕容子野叫过来。”

夭绍看着郗彦,咬着唇不语。

晋阳重重一哼,咬着唇不语,只盯着司马豫,目光灼灼。

钟晔叹道:“莫不是当真遇到雪崩了?”

“陛下终于来了,叫哀家和皇后好等。”见到他兄妹二人的身影,裴媛君这才从长榻上坐起。晋阳跑去扶着她走出珠帘,裴媛君望着晋阳寒若冰霜的脸色,失笑道:“是在生什么气,谁惹了你?”

“什么?雪崩?”偃真惶然,忙问夭绍,“那雪魂花到手没有?”

“朕明白了,你还是舍不得。”司马豫一笑,拉着她的手一起回到凉亭。

夭绍双目黯然,低着头,依旧不出声。偃真正待再问,钟晔却拉住他的衣袖,暗暗摇了摇头,将他拖了出去。

“皇兄!”晋阳低着头,轻声撒娇。

当日无人再来帐篷打扰,即便是钟晔,也只是在黄昏时悄悄送来了晚膳,不放心地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又叹息着蹑步离开。郗彦打坐整整一夜,夭绍躺在软榻上,也是目不转睛望了他一夜。直到晨曦初现,郗彦在青瞑的天色里慢慢睁开眼眸,才望见夭绍神容憔悴,却在烛光下微微而笑,对他道:“你过来。”

眼看司马豫转身就要走,晋阳兀自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司马豫回头笑道:“你还有什么请求,是不是要朕再罚他一顿,降他的职?”

郗彦微愣,夭绍柔声道:“我腿都断了,难道今后还要让我追在你身后,跑来跑去?”

司马豫点头:“你放心,朕这就去说。”

郗彦轻声一笑,依言起身,来到榻侧。夭绍握住他的手腕感受他趋于沉稳的脉搏,这才松了口气,疲惫道:“我累了,睡一会儿。”她放开他的手,侧过身,就此安心闭上双眸。

“是啊,是啊,”晋阳抱着他的手臂,恼道,“皇兄,我不要嫁他了,你帮忙和母后说。”

郗彦熄灭烛火,走出帐外。偃真和钟晔一早便徘徊在雪地里,不住朝这边的帐篷探望,见郗彦神采清奕地出来,俱是放了心。

司马豫顺着她的指引望去,只见桃林间慕容子野绛袍飞扬,正与数位少女玩在一处。司马豫微微一诧,想要笑时,察觉身旁晋阳刺人的目光,忙肃容道:“这小子确实不像话,都快赐婚了,还这么胡闹。”

偃真上前问道:“少主,我们是不是该回中原了?”

“别提他了!”晋阳闻言更是恨恨跺脚,目中怒火四溢,扬臂指着桃林间,“皇兄,你看那个混蛋!”

经此一行,在色楞格河多留无益,郗彦点了点头,道:“你去准备吧,今日就走。”

“那子野呢?他不是早该来了行宫?”

清冽的话语飘入偃真和钟晔的耳中,两人吓了一跳,疑似幻听,盯着郗彦发愣,长久回不过神。郗彦道:“钟叔,偃叔,还有事吗?”

“萦姐姐还病着呢,不能来山上吹风。”晋阳语气恶劣,不知为何一脸忿然,正胡乱撕扯手里的花朵。

钟晔二人又是一个激灵,这才回魂,相视一眼,却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该欣慰,还是该扼腕长叹。

“晋阳!”司马豫见到山岩下淡黄宫裙的少女一人孤立,走过去道,“怎么一人站在这里?阿萦今日没来?”

钟晔道:“昨夜少主走后,我们接到柔然王城的密报,华公子命人送出消息,让少主南下时定要经过王城西郊,有人会在那里等候。”

这个问题谢澈自是无法回答,抿了抿唇,没有作声。等入了谷,他目光扫过花间诸人,落在溪边那抹曼妙的红裙上,一时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地微笑。

郗彦道:“那就再去一趟王城。”

皇帝司马豫在谢澈的护送下迟迟而至,到了谷外闻得山间少女们嬉笑的声音,忍不住驻足,皱着眉一脸不耐:“怎么这么吵?”

待日照初升,车马行李准备妥当。郗彦见夭绍沉睡安详,遂未叫醒她,将她抱入马车,启程南归。

春日和煦,却照得人愈见懒散,裴媛君对着名册再勾了四个少女的名字,便和衣躺去了一旁珠帘后的长榻上。

途经柔然王城时已是四日后的傍晚,一路走来,山野间不时有军队巡逻,守备森严,却果然是如郗彦先前所料,除却南方部族的叛乱,柔然王城里,这几日也发生了不少的祸乱。女帝发现夭绍逃逸、玺印被盗后自是雷霆大怒,但被眼前战乱等事束缚了手脚,一时也是无法顾及,这才任凭郗彦二人闯了柔然龙脉。

明妤紧紧阖目,缓缓沉下一口气,再抬头时,笑容依旧端庄。

而等在西郊山岭下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戎装的长孙伦超。

明妤叹息,她今日本就有些魂不守舍,此刻心里更是茫然不辨酸苦。自从大婚之后,身为他的皇后,这样的局面不是早该得知的吗?可是,大婚那日的誓言犹在耳畔,“朕会一直陪着你”——天子的一诺,竟是这般轻易便可淡忘的吗?可怜她却信得真。

暮光四合,长孙伦超于夕阳斜晖中翻身下马,含笑上前道:“云公子,此去一趟极北,可曾有获?”

而他,也该是知道的吧。

郗彦站在车旁,淡然一笑:“开采矿石一事还算顺利,劳将军挂心。”

明妤笑了笑,垂眸望着自己紧紧握在一处的双手——她到此刻才知晓,难怪今日的百花宴太后这般郑重其事,原来是为了给陛下挑选妃子。

听到他的声音,长孙伦超不免也愣了一愣,放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他注视着郗彦,突然问道,“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在柱国府时答应过伦超的事情?”

“皇后也很懂事。”裴媛君满意道,“这般的大度,才不愧一国之母,哀家从此也就放心了。”

“是,澜辰不敢忘。将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妃子?明妤闻言一惊,转眸正见裴媛君盯着自己,忙收敛了神色,微笑道:“苻家妹妹是极好的,之前在宫宴上与臣妾聊过几句,是个温柔懂事的女子。”

长孙伦超整理衣袖,慎重揖手道:“本是施恩不求报,伦超惭愧,此事却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但若不安排好,伦超今生难安。公子,若今后有人携伦超的信件南下投奔云阁,还望公子记得今日的承诺,将她好好安顿。”

裴媛君若有所思,慢慢道:“陛下的妃子,正该这等的人物。”

郗彦颔首:“将军放心。”

茜虞也是赞同:“确实,苻家女公子不仅貌美,性情亦很沉稳温和。”

“至于慕容先生今日托我来此地等候,是让我问一句话——”长孙伦超看着郗彦,“不知公子北上,可曾找到所需之物?”

裴媛君轻轻点头,含笑道:“此女着实不错。”

郗彦道:“未曾。”

“听说未曾。”

“如此,那么有一物事要转交给公子。”长孙伦超自马背上取下一个锦盒,送到郗彦面前。

“这么好的女儿,苻景略竟留她到十八?许配人家没?”

锦盒颇为沉重,郗彦打开,却见里面装有一块透明晶石,石头里,却镶嵌着一朵绯色妖娆的花朵。

茜虞取过侍女捧着的名册,翻开阅罢,道:“正是,此女名叫苻子绯,今年十八了。”

“雪魂花?”夭绍从马车里掀帘探出头来,诧异道,“这是女帝的珍宝,长孙将军如何取出的?”

“得注意自己的身体,陛下还劳你照顾呢。”裴媛君似乎说得语重心长,眸光却漫不经心地飘飞,望见桃林之侧安静站在溪边的一位红裙少女,不由沉吟片刻,问茜虞,“那可是苻景略的女儿?”

长孙伦超道:“自非我的功劳,是慕容先生问陛下讨得的。”

明妤勉强微笑:“臣妾今日起来时是觉得有些胸闷。”

“华伯父?”夭绍更是讶异,问道,“难道他和女帝和好如初了?”

“哀家看你今日脸色不太好,是否身体不适?”

“和好如初?”长孙伦超一声冷笑,“此生绝无可能!”面对夭绍和郗彦疑惑的眼光,他也不再解释,匆匆一抱拳,掠身上马,落鞭离去。

明妤正心不在焉地望着天色,闻言忙应道:“是,母后。”

郗彦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身上了马车,夭绍接过锦盒,抚摸那块晶石,迷惑不解:“华伯父此举是何用意?这花分明已经死了,还有什么用?”

“朝事要紧,哀家就耐心再等等吧。”裴媛君望着亭外流连花丛间的少女,笑道,“今年的百花宴似乎比往年更加热闹些。皇后。”

郗彦不语,静静饮着茶,若有所思。

茜虞道:“说是未时之前,想必快了。”

“陛下何时能到?”裴媛君慢慢阖上茶盏,问身旁的茜虞。

(七)

说是宴,不过只是踏春赏春的噱头,太后和皇后端坐于高处的凉亭中,任少女们置席案不顾,罗裙飞扬,广袖翩翩,嬉戏花丛中,人面花色相映,满目娇妍不胜收。

柔然南疆烽火连绵,郗彦一行往西南走避开战场,经过云中城时略做停留。商之南困洛都,鲜卑诸事皆由贺兰柬操心劳神,半月未见,他更是骨瘦如柴的病弱。郗彦开了方子让他服用,又留下养身固元的药丸,助他整理了鲜卑堆积的事务,三日后,才再次踏上南归的路程。离开时,钟晔请贺兰柬在独孤王府挑了一名可靠侍女随身伺候夭绍,这样一来,比起之前路途上的种种尴尬,如今却是方便许多。

百花宴摆在行宫西侧的一座清幽溪谷,谷间水流清澈,山岩秀丽,有绿草明润萌芽,也有桃林初发蓓蕾。溪流之畔,更有宫人搬来各地敬上宫廷的奇花异草,无数花色于此悉数绽放,惹得飞鸟流盼,彩蝶飞舞,一派春意盎然。

那侍女正是段瑢的孙女云玳,最是活泼好动、眼尖嘴快,见到夭绍随身携带的宋玉笛不免问三问四。夭绍不堪其扰时,这才发觉将宋玉笛这般张扬携带并非好事,一日深夜找了卷丝缎,将玉笛层层包裹住,塞入行李箱的底处。本以为如此云玳便可消停,岂知不见了宋玉笛,她更是咋呼,成日追着夭绍询问玉笛的下落。夭绍懒洋洋的,言语支吾不清。直到云玳急得泫然欲泣,夭绍才无奈说了玉笛所在。云玳找出仔细看了,见其无损,这才松了气,强硬将宋玉笛又系在夭绍腰间。

到了邙山,白马寺佛家庄严,一众少女徒步上山,在肃穆的钟声、宁和的檀香中不敢再放肆喧哗,默然跟随裴媛君在寺中大殿跪叩祈福,受柳枝净水的洗礼,这才退出佛殿,去向白马寺之侧的行宫。

“主公所赐之物,姑娘怎能随处乱放?”云玳言词铮铮,说得理所当然。

二月初六,正是一年一遇的洛都百花节。按惯例,裴媛君早在一月前下旨召洛都所有的贵族少女在邙山行宫赴百花宴。而这日天公也颇作美,乌云散去,旭日当空。因百花宴之故,洛都通向邙山的官道一早被北陵营的将士封锁,巳时太后和皇后的舆驾出城,连绵仪仗映日蔽空,护送舆驾的禁卫拉扯出十里锦幛,一路香车宝马,环佩飘响,贵族少女娇柔的笑语声夹杂在百花绽放的香气中,明媚春光就此而生。

夭绍如今看到宋玉笛难免头痛心痛,揉着额抱怨:“他可不是我的主公,我不过随手捡到的,日后还要归还他的。”

(二)

“姑娘胡说!”云玳为夭绍梳发的动作极是温柔,可嘴里的话语却十分锋利,辩驳道,“这是鲜卑的信物,主公怎么可能会丢?姑娘又怎么可能是随手捡到的?必然是主公赐给姑娘的。”

眼看她的脑筋是拧成一线的执拗,夭绍抿唇,无话可说。只是当云玳走后,她深夜躺在榻上,抚着玉笛却又是一夜难以入睡的折磨。

“也好,”竺深这次却未推辞,淡淡一笑,“为师还有两本未整理完的佛经,如今心力委实不够,只能请你帮忙完成。”

自从入了北朝,穿冀、并二州,车马至雍州时已是二月之末。春深时节,细柳成荫,绿水东流,金色的阳光下莺鸟飞唱,到处是花团锦簇,奇香扑鼻。虽则沿途风光旖旎,郗彦却没有心思停留欣赏,只吩咐钟晔快马兼程,及早赶至洛都。

竺深将郁结在胸前的浊气慢慢吐出,商之扶着他躺上竹榻,道:“弟子这两日便在寺里陪着师父。”

“洛都出了事?”夭绍察觉他难得忧患的心绪,忍不住问道。

“师父!”商之慌张,忙取出怀里的碧玉瓷瓶倒出药丸,喂入竺深嘴中。

郗彦道:“我想尽早赶回邙山,或能陪师伯最后一程。”

竺深抚摸他的发,叹息道:“你聪敏通透,若非那些往事,本该是世间最具佛根的人。可惜……”话说到一半却无法继续,他气息虚弱,又是一夜打坐,此刻未免疲乏,一时头昏目眩,身子竟软软后倒。

夭绍吃惊:“竺深大师病了?”

商之垂首,深有惭意:“弟子不敢。为了鲜卑和家仇,弟子背负的杀戮的确太多,愧对师父的教诲。”

“旧症了,”郗彦叹了口气,“还是不治之症。”

“那些前尘往事,何必再提?”竺深目光淡静,说道,“凡事必有因果,世人计较利益得失太多,是以常常迷惘。要知千年才修得一世兄弟的情义,依为师看来,当今陛下和赵王俱有一颗良善灵慧的心,不过随着权欲而渐渐迷失了原先的自己,但为了这个家国,为了身后的外戚家族,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你此生孽债太多,今日若能为他二人消除隔阂,虽出于私心,却也不失为一件善事,多少子民百姓可因此挽救一命,为师替世人多谢你。”

虽与竺深大师素昧平生,夭绍却听过他的太多传闻,甚是佩服他的豁达洒脱、佛道精深,此刻听了郗彦的话,心中不禁也是怅然。

商之斟酌片刻,解释道:“其实目前赵王的形势与师父当年相同。师父俗家是也是皇子贵胄,为了你的兄长、当年先帝的猜忌,不得不少年便剃发出家。赵王如今已不是少年,不同师父当年的心境,如何劝他与陛下平安相处,确是难事。”

这日过了安邑,诸人用过晚膳,仍未曾休憩,于深夜微雨下继续赶路。偃真与四位云阁剑士在前方开道,琉璃灯笼照在雨雾之下,光线朦胧。前方山脉起伏,草木幽森,白马寺的殿阁筑在邙山之顶,依稀已可望见几分轮廓。两个时辰后,正是夜半时分,车马终于到达邙山脚下。

“他已外封雍州,并不在朝中,你又有何忧?”

“我能一起去吗?”夭绍犹豫了许久,在郗彦披了斗篷下车时,终于问出口。

商之不愿欺瞒他,只得道:“赵王。”

郗彦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将斗篷解下系在她身上,背负着她飘然上山。云阁剑士在山下安置好车马,原地等候,偃真钟晔与云玳拎着几人的行李,也赶赴寺中。

深浓夜色在淅沥雨声中渐渐淡去,天色发白时,竺深终于放下佛珠,睁眼看着身旁仿佛已然入定的商之,摇头道:“尚儿,你心中有魔念。是什么事让你如此烦心?”

雨夜静寂,白马寺钟声悠长,木鱼的嗡嗡声飘响在宁和的檀香中,令人闻之气清神明。大殿里灯烛高照,商之今夜礼佛罢,正捧着经书从殿中出来,望见雨雾下到来的二人,神容怔忡。

“闭上眼吧。”竺深低低叹了一声,捏起指间佛珠,轻轻念佛诵经。淡若清风的经文传入商之的耳中,却无法让他心境宁和,想起当前的事,竟是愈见心乱。

郗彦走到殿前廊下,微笑道:“尚,我们回来了。”

商之微一皱眉,不再出声。

碎玉落冰般的嗓音流飞细雨下,依旧含着几分少时熟悉的清冽雅正,商之轻轻扬唇,也是微笑:“比预料的时日提前了两天。”他目光微转,淡然扫过郗彦背上的人。

“不必多说,执念是障。”竺深目色干净如水,望着商之仿佛可清晰倒映出他的灵魂,“何况你被禁足于慕容王府,四周严密的眼线只等你行差踏错,今夜你违旨来寺中见为师,想必又是背负了不少无辜的性命,是不是?”

夭绍低垂着眼眸,仿佛不曾看到他,也仿佛不曾听到他的声音,只轻轻对郗彦道:“阿彦,放我下来吧。”

“师父!”

郗彦扶着她坐在殿阁外的栏杆上,商之望着夭绍虚软无力的双腿,心中惊痛难当,忙上前道:“你……”

竺深话语清徐,笑道:“那正是你的命数,你命不该绝。如今为师油枯灯尽,再多的内力输入我的体中,也是于事无补,又何必让你劳累?”

“腿断了。”夭绍抬起头,唇边虽是如同往昔的微笑,明眸却依旧不看他,只望着郗彦,“你不必担心,阿彦说能治好我。”

商之道:“若当真如此,当年师父何必散尽毕生功力,却非要救我一命?”

夜风沾了细雨的湿寒,吹得商之握着书卷的手指瞬间冰凉,他慢慢退后一步,对郗彦笑道:“僧舍我已请师兄们收拾好,现在就可住下。”

竺深感受着缓缓行入筋骨的柔暖气流,不动声色拂开商之的手臂,轻轻微笑:“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郗彦问道:“师伯身体如何?”

商之行过礼,不由分说拉过竺深枯瘦的手腕,按着他的脉搏。

商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师父不肯让我以内力助他疗伤,怕……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师父。”商之推门而入,只见僧舍正中,竺深身着缁色长袍,盘膝静静而坐,灯烛下的那张面容,虽因疾病所累而疲惫虚弱,神情却依旧平静安详。

郗彦道:“我想去看看他。”

此刻已近凌晨,白马寺的灯火早已暗淡,黑影飘至正殿长廊,径自抛了黑绫斗篷。隐约的灯火照出那人修俊的身姿,一袭僧袍圣洁不染凡尘,衣袂如雪,足下生莲。他十分熟悉地穿过一众殿阁,来到山谷深处,于那间幽静的僧舍前止步,刚要敲门,里面却有灯烛燃起,温和悲悯的声音淡然飘出,依稀带着几分无奈:“尚儿,你还是来了。”

商之道:“明日吧,师父方才睡下。你们奔波一路,也该累了,先休息一夜。我这边也有几件事要和你商议,不过不急,明早再与你详说。”

邙山草木葱茏,夜下的雨雾在此处更见氤氲,一道黑影自山脚飞速掠行山间石道,不一刻便到达山顶。

郗彦看了眼神色倦累的夭绍,点点头:“也好。”

二月初三,夜色深沉。

商之招手唤来一个小沙弥,让他领着诸人去僧舍。他自己则捧了经卷,白袍飘行夜雨下,也不顾撑伞,径自去往藏经阁。

豫征二年的初春,雍州难见和煦阳光,连绵的阴雨持续下了五六日,竟还毫无放晴的意思。

身后依稀传来夭绍和郗彦的说话声,间或夹杂温柔的笑意,商之步伐匆匆绕过殿墙,在菩提树下驻足。脚下泥水湿泞,绊住他的脚步,平白生出无限踟蹰。雨声淅沥,雨雾如纱,枝叶水滴绵长,不断扑面,彻底湿了他的双眸。冷冽的凉意丝丝浸透肺腑,仿佛比血仇下的隐忍更要噬咬心神,叫他浑身僵硬,惘然间不知去留。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