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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北上云中

郗彦睁目,肤如寒冰,雪白得让人心骇。

“少主?”他低声唤道。

钟晔欲张口询问,郗彦抬手,摇了摇头。

钟晔定了定神,避过阵中迷雾,轻步走到两人面前。

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已经睡去的夭绍,他轻轻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夭绍手中的药瓶上,郗彦扬起唇,伸手取过,放入袖中。

时光飞逝,于孤苦悲凉的黑暗中熬过八年,屈辱没名,重山压身,提着一口不知何时就会断裂的气息,再见眼前此景,让人不得不心生欣慰。尽管,那欣慰中蕴着太多的凄然和辛酸。

今夜若不是有阿憬自东朝送来的这瓶药丸,自己不知还要被那噬骨寒毒折磨多久。

那时的郗彦往往将夭绍护在怀中,耳畔脚步声一起,他便警觉睁眸。钟晔待要说话时,他总扬手止住,小心地将夭绍背在身上,慢步沿着溪水往山下走。钟晔微笑着跟随其后,暮霞淡却,他却觉得眼前的青衣紫袍是愈发地明媚耀目,温馨得叫人心底无比柔软。

他转过身,抱起夭绍走出梅林。

恍惚是回到多年前的东山,他不知多少次在傍晚时分要上山去寻找那两个贪玩不知归的孩子。那时日暮彤燃,溪水清澈,梅林的大树下,总能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一起,近前一看,才见他们睡得香甜。

夭绍独居于清池畔的阁楼,包裹好她臂上的伤口,郗彦方才下楼。长廊上偃真正与钟晔交谈,见郗彦出来,两人迎上,偃真禀道:“京兆府已来了衙役清点尸首,京兆尹刚刚也到了云阁,正在书房等着少主。”

钟晔疾步走入梅林,遥见依偎在树下的青衣紫袍,不由一怔。

郗彦颔首,启唇无声道:“活口呢?”

圆月沉没,梅林外厮杀半日的刀剑声逐渐减弱,寒风吹入林中,已隐约能听得露珠自花枝雪瓣上簌簌扑落的细微声响。

偃真回禀道:“刺客皆死,未留活口。”

(三)

郗彦皱眉,看向偃真,双瞳渐透冰凉。

偃真垂首道:“这次倒并非我心狠手辣,而是那些刺客与半月前行刺的那批刺客一般,被生擒后皆服了暗藏舌底的毒自杀。只不过昨夜来的刺客层出不穷,庄园内外共擒获五十六人之多,且行动中以暗哨联络,进退有序,不比上次来的那些行动散乱的西域刀客,而且——”他停下话语,似是斟酌一番,方低声补充,“我觉得昨夜刺客的身手似曾相识,有些像邺都城外与我交过手的那批柔然武士。”

无声翕动的唇边仍有殷红淌流的血丝,他望着她,笑颜淡然。柔软的梅花飘上他的眉梢,他突然间觉得有些疲惫,轻轻握住了夭绍的手,慢慢阖起双目。

“柔然?”钟晔惊讶,“昨夜刺客分明意图郡主。郡主久居深宫,和柔然有何怨仇?”语毕,视线与偃真闪烁暧昧的目光接触,灵光一闪,顿似有悟。转眸又看了一眼郗彦,心中复杂,不由叹息,再递还偃真一个疑问的眼神:该不会是因为那场愁缘吧?

“别担心,没事。”

这事岂是你我能问得的——

郗彦眼前发黑,靠着梅树缓缓坐下,虚弱笑了笑,将夭绍揽至胸前。

偃真冷冷侧目。

“怎么了?”夭绍慌道。

郗彦立于栏杆旁垂眸看了会池面,煦日朗朗,池水潋滟的光泽映入他眸底,一双黑眸愈见深暗无底。

郗彦转过身,抬起她受伤的手臂正要查看时,却压不住胸间愈发激荡的血气,喉间一甜,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京兆尹早听说云阁与当今陛下关系亲厚,听闻行刺的消息,不敢怠慢,破晓时分披霜赶来,看到竹林外遍横满地的尸体,也是吓了一跳。坐等右等,一个时辰后方见云阁少主缓缓而至。明月清风一般的风姿无双,却有口不能言,京兆尹暗暗可惜。

“阿彦?”夭绍颤声唤道。

问及刺客行刺的缘由,钟晔以贪婪珠宝的盗贼之辈搪塞。京兆尹自识眼色,也清楚这事根本不是自己权力下能管得了的,遂清理了尸首客客气气地告辞。反正云阁财势倨傲天下,眼红嫉妒的人比比皆是,如此结案,倒也省得他来回奔波,上呈乏条。

郗彦目色冰寒,执着树枝的手指松开,任那黑衣人缓缓倒地。

书房内外一片狼藉,暂时不能住人。送走了京兆尹,郗彦命仆从将书房里的竹简帛书送往夭绍的阁楼。偃真与钟晔心照不宣,自知少主从今以后定然不会放心郡主独处。而目前正是南下或北上的抉择之时,经昨夜一事,无论少主是去云中还是浔阳,郡主怕是必定要被送归邺都。

银色游蛇的袖袂下,长剑哐啷落地。

果不然,早膳后于暖阁商好昨夜未谈完的运送精铁北上一事,郗彦便让偃真两日后护送夭绍南下。东朝战乱,江州、豫州戒备森严,更兼烽火弥漫,路途必然阻塞,精铁需自汝南兵库运行扬州,经徐州北上。扬州运行的路线自有云濛打点,偃真回邺都与之接头,正好将夭绍送归。

“你的武功……”黑衣人一脸的不敢置信,余音咽回,而后再无力吐出。

“少主,这……是不是要问问郡主的意思?”钟晔试探道。

落梅不再,黑衣人喘息,只见软软的树枝笔直如刀剑,戳入了自己的胸膛。他抬头,眼前青衣修长,俊美如神的姿容朗朗入目,但此刻在他眼中不过如追命修罗一样恐怖。

“不必。”郗彦轻轻启唇,虽无声,言词却分明硬邦邦地掷入钟晔耳中。

黑衣人窒息,周身刹那被笼罩入嗜骨的寒气中。

钟晔瞧了眼郗彦漠然的脸色,不再作声。

胸前一痛,有锐物重重刺入。

偃真问道:“如今还要送精铁北上吗?云中暴风雪已让匈奴大军撤退到白阙关,而如今塞北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风雪若持续不断,战局应该能就此平稳。更兼柔然大军行动不明,匈奴也有顾忌。而我们事前联络的匈奴右贤王的妻舅此刻也该有了动作,匈奴若生内乱,必然退兵。”

黑衣男子执剑立于梅林阴影处,眸中沾沾自得的笑意还未褪散,便觉梅林间忽起一股浓烈的寒香,落梅如雪纷飞,顷刻迷乱了他的双目。

郗彦落笔行书:“匈奴倾举全族大军压至云中城下,已表明了他们的决心,这次定然是不战不归。云中虽是孤城,却连接南北,为漠北第一要塞。无论匈奴还是柔然,皆觊觎良久,任谁得之皆可扼制整个草原的商旅来往,利益不可谓不诱人。纵是匈奴右贤王有变,也不过匈奴大军的四分之一力量被牵制。更何况柔然时进时退,伺机其后,对匈奴而言是危险,对云中而言何尝又不是?”

郗彦一阵剜心之痛,激怒难压,全身气血猛然上涌,窜行体内的真气迸发而出,令他衣袂振飞,青影如幽魅般拔地飘起。

偃真频频点头:“是,属下短视了。如此说来,少主将北上去云中?”

剑光抽离,汩汩血流顿时将紫衣染黑。

郗彦搁下笔,起身走到窗旁,推开窗扇。寒风拂面,吹来的梅香里仍杂着一丝血腥。他闭目,不知缘何深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啊!”夭绍痛呼,左掌拍出,将黑衣人逼退三尺。

钟晔道:“那我们几日后启程?”

紫玉鞭刚刚入手,还未挥起,那道犀利剑光已直入夭绍的右臂。

郗彦负在身后的手臂微微一动,衣袖扬起,露出三指。

“小心!”夭绍突然呼道,神色大骇,眸光直视自梅林间如游蛇飞跃而出的剑光,反手将郗彦推到一旁。

“三日后?”钟晔想了想,“那我这就差人收拾行装。”

郗彦望着怀中难忍颤抖的人,低低叹了口气,转念又想起方才那些黑衣人围困她的情景,今夜此行竟分明是冲她而来——念及此处,郗彦不由也是心惊胆战,后怕不已。

三日——

杀人血腥,她又何曾经历过这些?

是想等郡主安全出了北朝之后,你才放心去云中吧。才刚相聚,又要分离,钟晔不免怅然,与偃风躬身退下。

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或许是错了。东朝大乱,北朝又何尝是平安之处?而跟在自己的身边,更是迷局难测、危机重重。

夭绍臂上伤口极深,失血过多。服了药后,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来。耳边隐约听闻几声低语,她下意识望去,透过榻侧垂落的丝绡帷帐,朦胧可见帐外两人的身影。

此刻他心中满是愧疚,却苦于无法开口说出。

阿彦……

郗彦拍了拍她的背,轻轻抚摸她的鬓发。

夭绍想起昏睡前郗彦的伤势,心头一紧,便要起身下榻。岂料身子刚动,臂上就有锐痛袭来,疼得她浑身乏力,额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阿彦,我杀了人。”夭绍揪着他的衣襟,声音极轻。

帷帐外的人听到声响,忙掀帘入内。

郗彦心疼而又不忍,蹲下身将她搂入怀中。

“丫头醒了?”来人墨紫长袍,身姿颀长,望着夭绍笑意柔和,转瞬看见她臂上纱布渗出的殷红,刚展开的双眉又紧紧皱起,“别乱动,你臂上伤口深得很。”

刀光剑影一时挡在梅林外,郗彦松了口气,返回树下时,夭绍正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梅树。月光穿透树叶间的细缝照上她苍白的面庞,但见满额冷汗。

“大哥?”夭绍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步入阵中,郗彦扶着夭绍坐在梅树下,弯腰捡起几颗石子,以树枝为杖,撑着病累的身体将石子放在地支相冲处。

谢澈上前扶她坐起,笑道:“听说云阁出了事,和慕容子野一道来看看。”

书房后的这片梅林树木繁密,树荫连影,步步皆是五行八卦的迷阵。

“和子野一起来?那就是明目张胆地来云阁?”夭绍担忧,急急道,“你就不怕被人看见?云阁四周的眼线当下必定极多,要是有人怀疑怎么办?”

郗彦皱眉,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拖向梅林。

谢澈道:“奉陛下之命而来,谁会怀疑?”

“他死了?”夭绍怔在当地,冰冷寒气流窜肺腑,忍不住瑟瑟发抖。

夭绍闻言稍稍宽心,揉了揉手臂:“阿彦呢?他怎么样?”

一缕血丝飞洒如雾,黑衣人浑身抽搐,继而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你操心的事倒多。”谢澈想到她为救郗彦而受伤,难免不以为然,“放心,他无大碍,正与子野在暖阁说话。”

脚刚着地,便有黑衣人自屋檐上跃下,长剑挥来,竟是直刺郗彦。夭绍大急,臂上用力,紫鞭横扫,直破那人的咽喉。

“那就好。”夭绍松口气,看了眼帐外淡伫的身影,奇道,“他是谁?”既是谢澈带入自己房间的人,想来应该关系匪浅。

夭绍恍悟,忙揽住郗彦的腰,两人自窗口跳出。

“郡主,是我。”帐外那人低声回应。

“梅林。”

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夭绍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三叔!你不是随少卿回了东朝?”

每逢月半便是郗彦身体最虚弱之时,他此刻毫无力气施展武功,黑暗中,只得握住夭绍的手,在她掌心迅速划了几笔。

“是,今日刚至洛都。先去苻府见了少主,听闻云阁之事,跟随而来。”

正待挥鞭以对,耳边却有掌风呼呼作响,夭绍回头,只见钟晔已与那人激烈缠斗在室中。

夭绍愣了一瞬,忽然不语。

郗彦抱着她急速退后三步,夭绍背上蓦地有凉风如刀割过,貂裘碎裂声传来,她这才想起那些不速之客。

“怎么不说话了?”谢澈奇怪于她莫名的沉默。

一时呆呆伫立,失魂落魄,风险近至眼前犹不自知。直到身后有双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肩头,她才喘出口气,转过身紧紧将他抱住,惊魂未定:“阿彦!”

夭绍勉强一笑,涩声道:“想必三叔是奉了婆婆的旨意,来带我回邺都的吧。”

夭绍心跳骤止,嘶喊:“阿彦!”

沐奇于帐外道:“太后倒是有密旨让沐奇带来,至于是不是让郡主回邺都,我就不知道了。”言罢躬身递了密旨入内,待夭绍接过,他又退步出了帷帐外。

无人回答,阁中死寂,似空无一人。

阅过旨意,夭绍垂眸,唇边笑意苦涩,叹了声:“婆婆……”

夭绍心中微恻,幼时得知阿彦不在人世的恐慌在此刻重现心头,令她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阿彦,阿彦?”

霞光褪却,天色渐暗。暖阁里灯烛明亮,一旁窗扇大开,金翼飞鹰停栖在窗棂上,左顾右盼一阵,目光傲然落在室中对坐于书案边的两人身上。

阁里窗扇大开,冷风灌入,毫无声息。

慕容子野指尖轻滑过面前茶盏,抬目看着面前的人:“尚来信何事?是否云中战局有变?”

“阿彦?”内阁里也是漆黑一片,夭绍凝目,借着洒入阁中的月光努力寻找郗彦的身影。

郗彦不置可否,只看着他,深邃的墨瞳于飘摇的烛火下锋芒闪烁。

一股阴风自黑暗中袭上头顶,夭绍无心与之相斗,足尖一点,斜身飞退,堪堪避开那道掌风,飘身入了内阁。

慕容子野被他看得心神一颤,道:“莫非是……”

刚入房中,烛火扑地全灭。

郗彦点头,将手中藤纸递给他。

夭绍既不忍看,也担心郗彦那边会有不测,忙转身回了书房。

“伯父已入柔然都城?囚车相困,游街而行?”慕容子野气得脸色发青,揉碎藤纸,手指抚案,直压出深深的五道痕印,怒道,“可恶!那柔然女帝竟敢如此辱我伯父!”

他素来冷面狠心,出手自是毫不留情,剑尖所到处,鲜血淋漓,凄厉的惨叫声一时不断入耳。

郗彦自案边抽出一张干净的藤纸,拾笔蘸墨,自给商之写着回信。

“何人敢闯云阁?”书房门大开,偃真高喝一声,抽剑挡开夭绍身前的黑衣人,“郡主请回阁中,这些肖小我来解决便是。”

“我回府告诉父王。”慕容子野衣袍一振,起身便欲离开,“此恨不还,枉姓慕容!”

清池畔有男子负手观望,一袭黑衣,袍袂绣着银线游蛇。看着在刀光剑影下飘飞灵动的紫裙,黑衣人轻轻摇头,神色费难:“主上竟没说……这女子武功这般厉害,如何活捉?”

郗彦横臂相拦,面容冷凝。

音落的瞬间,紫衣蓦地提气飘起,长鞭自腰间飞出,莹润的紫玉光华在月下勾出万道细长鞭影。她的姿势十分美妙,力道却极为凌厉。当先近身的两个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长刀被一股引力吸得莫名飞出,紫鞭抽至胸前,火辣辣直入骨血的疼痛。

慕容子野与他对望片刻,恨恨咬牙,额角青筋暴起,却是不得不再次坐下,良久,方咬牙不甘道:“我明白,当前局势,只能隐忍。若让父王知道,必是轩然大波。”

夭绍微微皱眉,笑道:“看来各位意图在我。”

郗彦望着他,轻轻颔首。纵是暂时稳住慕容子野,他仍是不得不担忧,慕容虔自有眼线,即便暂时不知,以后也会知。而引起慕容虔的暴怒,或许正是柔然女帝所求的目的——一个能让她在漠北战场上进退自如的绝佳借口。只是尚在信中所说的“往事另有隐情”,却又不知到底是何意。

黑衣人根本不想与偃风纠缠,虚招撤了刀势,复又朝夭绍攻来。

郗彦沉吟半晌,复又提笔,写完回信。

电光一瞬间,夭绍早已抽身飞退三丈。

慕容子野瞥过他笔下的内容,不由又是一声苦笑:“三日后你将启程去云中……族人危急,你们都在前方,独剩我一人在洛都逍遥,可恨!”

“郡主当心!”偃风大喝,长剑震鸣,奋力挡开刺至夭绍面前的刀锋。

郗彦听了此话不禁一怔,静静看他片刻,笔端移转,在一旁竹简上写道:“你在洛都斡旋形势,自也是重要。云中是战场,洛都又何尝不是?”

夜色沉寂,唯有一声长啸蓦地划破竹林幽风,急促低哑的刀剑出鞘声快速消散在空气中,十几条鬼魅般的身影瞬间扑至眼前。

慕容子野默然,喝了口茶,方才出声:“昨夜的事到底是何人所为?”

将药瓶塞入怀中,夭绍垂手,指尖轻轻抚摸腰间紫玉鞭,望着竹林深处笑盈盈道:“何方贵客到访云阁?请出来现身一见。”

郗彦垂目,面色笼罩于烛光的侧影下,神情飘忽不定。片刻后落笔问:“姚融在洛都有没有别苑?”

偃风也察觉不对,手指扣剑,凝神环望四周。

慕容子野微怔:“有两处。一处在城西,还有一处,据闻在邙山一处僻静的山谷。”他话语略顿,惊道:“怎么,此事又与他有关?”

夭绍眉尖一蹙,抬眸望向竹林之畔,碧波清池在月光下银芒闪烁,浮动摇曳的水光映入夭绍的眼眸,森森雪色一如利锋之刃的刺眼。

郗彦神色淡淡,行书道:“猜测而已,真相还未知。”

恰是此刻,耳边忽有风声飞散,竹林间隐约传来衣袂拂叶的悄然声。

晚膳后送走谢澈与慕容子野,郗彦回到夭绍阁楼,为她清洗伤口,换了纱布。两人静坐片刻,夭绍细细打量郗彦的脸色,笑问:“怎么一晚上都不见你展颜?我这伤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解药?”夭绍惊喜过望,忙将药碗搁在一旁,接过锦囊取出里面药瓶,含笑道,“一定是憬哥哥……”

郗彦望她良久,垂首,落笔于案上帛书写了一行字。

“主公自邺都送来的,说是雪魂之毒的解药。”偃风喜不自胜地将手中锦囊递给夭绍。

夭绍看罢一惊:“让我后日随偃总管回邺都?”再抬头看着郗彦平静如水的神色,想了片刻,只一颔首:“好。”

夭绍道:“何故这般高兴?”

这样轻易的回答,倒叫郗彦心生不安。果然,夭绍的下一句便是:“我回邺都,但不与偃总管一起。也不必等到后日,我明日便走。有三叔护送,路上不会生事,你放心。”

“郡主。”偃风手执一个玉色锦囊,神色间满是欢喜。

郗彦皱眉,待要再书,夭绍却迅速侧首,在他否定之前忙起身朝内房走去:“明日路上必定劳顿,我先睡了。”

方步下书房外石阶,夭绍便见一道蓝影迅疾掠过竹林小径,飞至眼前。

郗彦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房门关闭。

书房,夭绍刚侍奉完郗彦喝完药,便见钟晔与偃真联袂而至。眼前他二人脸色凝重,夭绍料想必为要事,一时也难以开口劝说郗彦多些歇息,只能捧着药碗退出房外。

她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只是她聪明的过分,也了解自己的过分——如她这样的安排,只能让自己掣肘难行。

已是深夜,采衣楼后的庄园一片沉寂,唯有疏疏冷风掠过竹林,带来簌簌沙沙的声响。

灯火摇曳不停,郗彦坐于案边,忍不住抬头揉了揉额角,竟感觉这是生平遇到的第一棘手之事,费思,而又难解。

腊月十五,圆月当空,素华皎洁。

洛都。

(四)

(二)

夭绍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包裹,携沐奇先行告辞。临别前不忘对郗彦殷殷嘱咐,却又故意无视他一脸有口不能言的焦急,笑意嫣然上了马车,挥手离去,极是洒脱。

“怎么办?”马车刚出庄园,钟晔与偃真便齐齐问道。

“胡骑长歌兮,战关绝——”夜下歌声已歇,商之勒马飞雪下,低声重复着最后一句。战争的无奈和族人的苦难淌过心头,悲壮和豪情激荡入怀,雪花扑至眼中,瞬间冰凝了他眸眼深处那一缕才刚刚涌起的柔情。

郗彦看了眼偃风,偃真会意,道:“属下即刻安排人手跟随郡主上路。”

胡骑长歌兮,战关绝!

出了洛都,沐奇停马官道旁,询问车里的人:“郡主,当真要回邺都?”

三箭破风兮,天山定,

“嗯。”夭绍掀帘,看着车外络绎不绝的行人,瞧清几名路人在她的注视下不动声色地移开面庞后,微微笑道,“往南急行,待过了永宁,我们再绕轩辕山脉北上。”

北风夜夜兮,霜卷铁衣。

沐奇一时也被她弄糊涂:“这是为何?”

红日朝朝兮,塞门洗兵,

“钟叔已告诉我他们三日后北上,到时阿彦走了,必然顾及不到我的行踪,”夭绍落下车帘,望着沐奇,“我们北上去范阳,找伊哥哥。”

沙场征战兮,儿郎难归。

沐奇眉毛一挑:“沈公子?”

烽火连光兮,苍鹰长啸,

“是啊,有关雪山的图志在他手中,我想前去借了一用。”夭绍眉目间不知何故有些黯然——既然那毒必须雪魂花才能解,那即便千辛万苦,她也要将其寻得。

九拍怀情兮,君何在?

“还有一事——”夭绍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沐奇,“三叔见闻广博,帮我看看这个纹印是何来历?”

举头仰望兮,玉昆仑,

沐奇展开卷帛,但见上面画着一条奇形怪状的银蛇游纹。

天无涯兮,地无边。

“似乎是曾在哪里见到过……”沐奇思了片刻,心中一动,恍然大悟,“是了!”他问夭绍:“郡主还记得那夜兰泽山脚的事吗?”

山苍苍兮,水漓漓,

夭绍了然道:“你是说……”

商之翻身上马的刹那,正听拓跋轩击案随乐高歌:

沐奇颔首:“那夜尚公子所杀的柔然人中,有一人袖上正绣此蛇纹。”

曲调先是婉转曼妙,后音色一顿,猛地转而浩然苍凉,随风沉入漫漫雪夜。

“如此说来,昨夜那些刺客竟是柔然人?”夭绍抚摸着臂上的伤处,陷入沉思。

帘帐落下时,身后胡笳声悠然而起。

南行至永宁再折返,待过济河北上时,已是七日之后的清晨。

“是啊,长大了。”商之微微一笑,将紫绢收入怀中,披上狐裘,走出帐外。

水上风煞寒,涛浪大起,客舟颠簸。夭绍在船头看了片刻的江色,转身入了舱阁。

拓跋轩斜眼看他,打趣道:“小郡主?如今夭绍也长大了吧?”

“郡主,此舟上的行客甚是不寻常。”沐奇附耳低声道。

商之不语,唇角却轻轻扬起。

“三叔也察觉到了?”夭绍推开窗扇,目光瞥过舱外驻足于船舷边的诸人,“这些人身姿笔直,面容精悍,身份应不同寻常。”说话时,她身子又稍稍倾斜,看着端坐在舟头的那抹玉蓝身影,笑意微微:“方才有只鸢鸟停于那女子身旁,赤羽灵瞳,极是漂亮。”

“王府书房堆册上万,我不过是随手抽了一卷。”贺兰柬笑道,“若我未记错,当年少主逃亡之前在书房里看的最后一卷书便是此册,而那封信,也是当年东朝小郡主写给少主的最后一封信,是不是?”

沐奇笑道:“赤羽鸢鸟可是柔然王族之物,郡主不担心?”

“柬叔哪里找到的?”商之抬目。

“暂时不担心。”夭绍落下窗扇,轻轻叹了口气,“她即便掳我也是北上,既是同路,想必她此刻也懒得动手。”

冰凉丝滑的柔软触感突然令他想起了那夜在白马寺后山握住的那双柔荑,指尖没来由地发烫,倏地收回。

“郡主说得是。”

他略有怔忡,手指轻轻抚摸过紫绢。

“三叔,你得改改称呼了,”夭绍一笑,指着身上的男装,“唤公子。”

商之心中一动,缓缓打开竹简。烛光下,夹在竹简里紫绢现于眼前,绢上墨迹秀美潇洒,于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

“是,公子。”沐奇改口,又道,“下了舟该如何?”

贺兰柬悠悠道:“里面夹着一卷紫色绢帛,却是八年前旧物。”

“走一步,是一步吧。”夭绍沉吟,动了动手臂,“我臂上的伤已无大碍。就算动手,逃脱开这几十人应该不是难事。”

他的话里显然别有所指,商之垂眸,目光落在竹卷上,却是一怔。

舟头,黑衣侍卫靠近那身着玉蓝锦裘的女子,低声道:“公主,真的不动手?”

“正好,入城为我换一卷书来。”贺兰柬将身旁的竹简抛给商之,唇边浮起的笑容透着些古怪,“这是自王府书房拿的。”

女子淡淡扬眉,抚摸怀中赤鸢:“没必要。你没听说中原有句话叫做同舟共济?现在是在水上,动起手来说不定会舟破人亡,两败俱伤。”

“但愿如此。”商之揉了揉额角,起身拿了屏风上的狐裘,“我回一趟云中城。”

“是。”

贺兰柬道:“即便郗公子此刻武功尽失、身虚体弱,但钟晔偃真俱在洛都,云阁又高手如云,我看也不会出错漏。”

“除了那二人外,舟上另有云阁之人,即便下了舟,你们也不许轻举妄动。”女子回眸看了眼舱阁,“反正她也是北上草原,与母亲所求一致,到时再说。”

“柬叔此言差矣。”拓跋轩挂好弓箭,走到案边坐下,“尚先前北上一路刺客不断,他忧心的怕是有人会趁此刻对阿彦下手。”

黑衣人点头应下,思了一瞬,又小心翼翼道:“属下有一事一直不明。”

贺兰柬道:“又逢月半,少主可是在担心郗公子的身体?前些日子偃真已带了雪莲南下洛都,郗公子应该能无碍度过此冬。”

“何事?”

他卷起地图,身子微微后倾,手指敲着书案,忽低声喃喃道:“今日是十三。”

“前些日子云阁少主来邙山的姚氏别苑来找公主,属下不明白,他怎会寻到公主在洛都的居所?”

商之笑道:“可惜,宋玉笛不在帐中。”

女子轻轻笑出声,低头看着鸢鸟,语气柔和,仿佛是喃喃自语:“天底下何事能避开他的双目呢?”想起六日前与那人的谈话,她慢慢扬了唇,目光含毒带蛊,笑容间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妩媚。

帐中无人再说话,贺兰柬喝了口热酒,将胡笳凑至唇边,呜呜咽咽起了调。吹了一会又停下,看着商之道:“雪夜心静,少主可有兴致与我合奏一曲?”

怎么办?就算你道了歉,我也不准备原谅你了呢。

燎腾草原的熊熊战火看似是瞬间湮没在皑皑飞雪下,拓跋轩无战可打,又不能在如此严寒的天气下训练将士,只得褪甲帐中,一刻不停地擦拭兵器。

一行三拨人,各有盘算,路途平安得出乎意料。二十九日傍晚,夭绍与沐奇策马驰入范阳城,找到刺史府,递上名刺求见商之君。

昨日一场暴风雪忽临草原,柯伦河一日结冰如镜。风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驻扎在河畔的匈奴军营帐篷简易,不堪其寒,又兼身后忽有柔然军队虎视眈眈,三十万匈奴大军不得不分两翼拔营撤离柯伦水域,避至赤岩山脉右侧白阙关口。

两人在府外等了不过片刻,便见有人迎出,却是一锦袍俊秀的少年。

拓跋轩却是听得越发糊涂,但他早习惯了贺兰柬神神叨叨的言语,既然慕容华此刻并无危险,他也懒得再问,扬手拿了挂在一边的弯弓,继续埋首擦拭。

“离歌见过郡主。”

商之眉间轻轻一拧,似有所悟。

夭绍取下斗笠,微笑道:“伊哥哥在吗?”

她?

离歌目光闪了闪,含笑点头:“在。”请人领了沐奇去偏阁饮茶后,离歌另引夭绍入了内庭园圃。长廊尽头的亭阁里,一黑袍银面的男子正坐在案边看着书简。

“怎会有危险呢?”贺兰柬微笑,收了抚摸飞鹰的手,抱起胡笳,指尖缓缓触摸在黑木圆孔上,语音模糊道,“那个人可是世间最在意他生死的人啊。殷桓既与柔然有如此关联,而慕容长公子数年都待在荆州,想来八年前长公子自令狐淳手里逃出生天,也与她有关吧。”

离歌止步,道:“我去命人煮茶,公子就在那边,郡主先行。”

商之见贺兰柬的神色间满是欲语还休的踌躇,并不愿勉强,只道:“听柬叔的意思,华伯父此行并无危险?”

“有劳。”

“我说前几日柔然为何突然压兵匈奴后方,原是为此啊。”贺兰柬低低叹息,“少主不必担忧,慕容长公子北上该是来了结前世孽债来的。”

夭绍轻步上前,站到黑袍男子身后,悄悄拢指盖住他的双眸,蓦地笑出声:“伊哥哥!”

“孽缘?”拓跋轩有些莫名。

黑袍男子身子一僵,随即低声笑起,握住她的手,轻道:“你原来是这般胡闹吗?”

飞鹰也在这时突地展翅蹭到了贺兰柬身边,凉气袭来,贺兰柬眉毛一动,这才抬起脸,苍白的面庞在火炉的熏炙下泛起丝丝红潮。他眯起眼看了会帐中高掌的烛台,手指轻轻揉在飞鹰的脖颈处,思了片刻,摇头苦笑:“不过孽缘——”

冷冽柔软的声音入耳,夭绍脑子是被炸开般的糊涂,怔在当地。待他回头瞧着她,微微含笑的凤眸清晰入目时,夭绍这才醒悟过来,双颊通红,言辞不清道:“你……你……”

商之未答,望向沉默许久的贺兰柬:“柬叔怎么看?”

“路上辛苦了。”银面取下,俊美姿容溶溶如月,直沁上她的心头。

拓跋轩一愣:“竟来了草原?殷桓是存的什么心思?”

夭绍心跳急促,挣脱开被他握住的手,退后一步,避开那让人迷乱的寒香,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范阳?不是伊哥哥一直扮作你在此处吗?”

商之于案上细阅地图,道:“凉州云阁有密信送至洛都,华伯父一行已出了关外,绕祁连山北上朔方。”

“今日二十九,是月底,我得回来查看三州奏报,见朝廷来使。”

“这个时候送华伯父北上?”拓跋轩皱起眉,将擦得明光晃眼的弯刀利落插入犀皮鞘中,“那阿彦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那云中……”

商之叹息了声:“华伯父被殷桓的人送出东朝,正行北上,阿憬来信让我们照看其行踪。”

“阿彦已到,有他坐镇,我没有什么担心的。”

“江州?阿憬?”坐在帐中角落擦拭弯刀的拓跋轩闻声抬头,问道,“便是之前你说的那位豫章郡王?来信何事?”

原来如此。夭绍点了点头,心情稍解,于案边坐下。离歌正送茶来,夭绍捧着茶盏暖在手心,转眸看着霞光下满园积雪莹莹,笑问商之:“屋外这般寒冷,你竟受得住?”

商之阅罢飞鹰带来的密函,摇了摇头:“是阿憬自江州的信,飞鸽中途停在洛都,阿彦换了飞鹰送信。”

商之笑道:“习惯了。”他撩袍坐下,看着夭绍风尘仆仆的面容,问道,“你千里迢迢北上来做什么?这里战火连绵,形势复杂,不比邺都安稳。阿彦让你南下,为何不听?”

帐中暖炉融融,贺兰柬懒懒地靠在软褥上,正低头抚弄着一把黑木胡笳,见商之抱着飞鹰进来,随口问:“少主,可是洛都来了信?”

“我……”他责问的言词叫夭绍一时失措,愣了愣,方答道,“我想去雪山找雪魂花。”

“辛苦你了。”商之微笑,抱着几乎冻僵的飞鹰回到帐内。

商之道:“仅是如此?”

商之走出帐外,烈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飞鹰自高处急速冲下,抖去一身的雪屑,颤颤巍巍地停在商之臂上。

夭绍移开目光,慢慢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再见到他,自己心中仿佛也是有着难以言语的欢喜和欣慰的,为什么?夭绍倚着栏杆,一时恍惚。

寂静的夜里唯有北风横掠草原的咆哮声,飞鹰的清啸盘旋在长风之上,声声穿透云霄。

商之看她半日,终是无奈摇头:“果真胡闹。”

初九,萧少卿的信自浔阳云阁飞传而出。十三日的茫茫雪夜下,飞鹰将信带入云中城外的鲜卑军营。

(上册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