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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他怔住了,说了这半天,结果她竟以为他是想霸占这块石头吗?她让座的样子仿佛碰见了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那种急于撇清的态度让他十分不悦。

这就是后来坐石受孕的由来。但当时璇玑只有一个感觉,这人实在太不正经,是个登徒子。她成就果位上万年,从来没遇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人,便寒着脸站起身道:“石头让给你,告辞。”

她乘风而去,他在底下高喊:“本君是贞煌大帝,敢问姑娘尊姓法号?”

他嬉笑,“阴阳相交还能产生什么后果,当然是会怀孕啊。”

结果人家根本没有搭理他,很快消失在九幽的天际。

她不堪其扰,终于转过眼来望着他,“现在你可以说为什么了吗?”

他身边的人怕他生气,小心翼翼道:“回禀帝君,她是曼荼罗佛母,名叫璇玑。”

他有点苦恼,“和人说话的时候都不看对方,姑娘你很不懂礼貌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后来璇玑每天定时收信,只要看见有青鸟在菩提迦叶上空盘旋,十有八九就是来找她的。她无可奈何,又不能让信落入其他人手里,只得时时留意空中。信的抬头从最开始的佛母到尊者再到小友,从璇玑到妹妹再到卿卿,每次展信都能让她那颗万年不动的心颤上一颤,从来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又自作多情的人!

她显然不信他的话,草草一句没有,便不再理会他了。

他信上说:“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吧,从第一次看到我,就被我的卓然风姿吸引。你虽然表面平静如海,但海底藏着十万惊涛,我都知道。”

他开始胡编乱造:“男为阳,女为阴,石为媒。石头上阴阳相交,会出大事的,你们那派从来没有这方面的传闻?”

璇玑腹诽不已,把信扔进了丹炉里。

她沉默了好半天,最后敷衍式地应了一句:“为什么?”

第二天他的信又来了,说烧了也不能浇灭她心中炽热的火苗,将来他们有了孩子,要是个女孩,就取名叫轻焰。

这天还怎么聊下去呢,搭讪真是一门学问。他忽然生出了促狭之心,“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这回她真的发火了,站在道场上大骂:“什么狗屁不通的人!”骂完了四下张望,他连她把信烧了都知道,肯定阴魂不散,就在附近打转。

她居然一点都不好奇,平静地说:“不知道。”

这时一只鹤跳出来口吐人言:“骂是爱,不要随便骂人,我会误会的。约个地方野餐吧,地方你定,吃的我带。”

“你知道男女是不能同坐一块石头的么?”他微笑,抱着胸道。

她抄起香炉砸了过去,那鸟惊惶蹦跳,“别乱来,它只是个带口信的,你可不能滥杀无辜。”复又大喊大叫,“来吧,见一面吧,不见我就出去嚷嚷,闹得人尽皆知。”

仔细端详她,她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有丰腴之美。偏衫外露出纤长的脖颈和一弯雪臂,每个毛孔里都是救苦救难的慈悲。

璇玑气得瞪眼,最后只得妥协,打算把话说清楚。

她的视线似乎很不屑投在他身上,这种女人既自矜又骄傲,反而引发他的挑战欲。

见面后的第一句就是“你想干什么”,贞煌大帝一脸无辜,“不想干什么,男大当婚而已。”

她觉得这人很古怪,坐过又怎么样呢。但她是有风度的佛母,便轻轻颔首,“本座也在此歇一歇脚。”

她很生气,“你不知道两大派系间是禁止通婚的吗,为什么你会缠上我!”

她不认得他,但看他衣着打扮,知道他是那边的人。派系不同,也没什么好打交道的,她略转过身避开他的视线,只管喝她的水。再抬眼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笑吟吟道:“这块石头本君先前坐过。”

他抿着唇,笑得有些腼腆,“因为你漂亮。”

但也只是一瞬,她发现这香气并不是花香。曲折的来路上站着一个人,一身锦衣,戴着玉质的发冠。他有澜海一样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眉眼弯弯,眸中遍洒金芒,唇角带着笑,仿佛对谁都十分友善。

璇玑红了脸,女人都爱听人夸她漂亮,好话扔上来,火气顿时能消一半。这回不再急赤白脸了,面对这个用信骚扰了她两个月的人,头一回平心静气地打量他。

风吹花瓣,沙沙作响,空气里隐约也带着一点幽香。那香气旷远深邃,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曼珠沙华竟然有味道。

她知道他的身份,隔壁派系开天辟地第一人。年纪就不要去计较了,少说得有个十几二十万岁,但保养得很好,还是俊俏后生的模样,往那里一站,一身秀骨,仙风荡漾。

她没有说话,看得有些痴迷。

他的派系是可以娶亲的,但自己发愿皈依的这派讲究六根亲近,并且两派没有通婚的先例,这不是闹着玩的,是信仰问题。所以她很明确地告诉他:“以后别再骚扰我了,我们之间不可能。”

忽然起风了,吹起花蕊上金色的花粉,纷纷扬扬在空中勾勒出风的轨迹。身旁的空行母轻叹:“呀,座上您看,真好看!”

贞煌很伤心,“可以想想办法,比如说背着人,秘密来往什么的。”

空行母给她递过水囊,她靠在石畔喝了一口。转头看石上篆刻的名字,一排排密密匝匝,每个名字背后都隐藏着一段故事。

璇玑觉得他可能是个傻子,“这种掩耳盗铃的愚行,是帝君想出来的好主意?”

环顾这地府,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阴森可怕。大概是为了抚慰初来者无所归依的心,这里的景致甚至称得上美好。玲珑曲折的石板路,两岸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彼岸花。天虽黄澄澄的,但不用担心被晒黑,其实真的不错。

他说没毛病啊,“就是我的主意,遇见爱情的男人脑子都不好使。”

遥想当年……大概是三万年前,两个派系正争夺黄泉下最后一片土地的归属,轮番地视察走访,谁也不愿意让谁。本来她是无关紧要的,出马也无非是感化慰问,搞好关系。那天弘扬了一番佛法,说得口干舌燥,功成身退后便找个清静地,歇歇脚,喝口水。

璇玑转过身去,翕动着嘴唇,暗暗把他骂了个底朝天。几封信就想骗她谈情说爱,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真宰的!

璇玑猜中了大部分,但还有一小部分,至今令她伤感且唏嘘。

然而事实证明,他既然能创世,就能顺利拿下她。他实在太有把握,每一步都稳扎稳打,没过多久就天雷勾动地火,她一不小心还怀上了孩子。

每个姑娘都希望自己能遇见一个盖世英雄,他开创过一个流派,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生得仪表堂堂,对人热情并满含善意。他可以有点孩子气,但他必须有担当。他眼里只有你,和你在一起时,他的每一道目光都追随你,他的每一个笑容都是向着你。

发现身体起了变化的那一刻,她把他揍了个满头包,“你是故意的!”

缘分这种东西,有时候难很说清。

贞煌束手无策,他也是第一次当爹,消息来得太突然,不知如何是好。

番外:

两位神佛托腮苦闷了会儿,璇玑说:“不要了吧。”

——正文完——

贞煌不答应,“这是头胎,你开什么玩笑,一定得留下。”一面小心翼翼问她,“你想成亲吗?”

曲终人散,不可挽留。崖儿回身望,波月楼的牌匾在八角雨檐下璨然生彩,这记录她一路风雨的三个字,如刀刻般镌在她心头,不死不灭。

她白了他一眼,“不想。”

一步步后退,脚下缠绵,心里还是割舍不下。但再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便决然化出原形冲上云霄,在波月楼上空盘旋了两圈,才恋恋向西飞去。

其实彼此都不想,毕竟地位越高,行动越是受阻。但孩子已经怀上了,留肯定得留下,剩下的问题就是想个办法名正言顺。于是感孕的消息不胫而走,约定好对孩子的照管,并且减少见面的频率,不为别的,只为维持彼此的体面。

他温雅地微笑,说好。

没有人能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安澜来说,他们这样的父母确实很不够格。好在他天生异于一般的孩子,放在尸林里,他可以跟着那些修行者一起悟道。她隔一段时间会去看望他,他起先还眷恋母亲,后来渐渐独立起来,和她没有太多话说。反倒是贞煌,父子间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大概男孩子天生和父亲比较亲吧。

崖儿握了握他的手,“想起我们,可以来蓬山看看我们。”

璇玑一心为安澜加持,她希望他能传承她的衣钵,但在最后关头,孩子被他爹骗走了。那个口若悬河的老骗子,骗他可以娶媳妇,让安澜高高兴兴跟他入了道。结果万年之后的一场爱情让他伤筋动骨,那个当爹的非但不出面,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男人需要历练,气得她再一次对他大打出手。

他又看她两眼,“我走了,你和仙君好好的,看着你圆满,我就放心了。”

可是打归打,爱情经历万年却依然不朽。那个傻子虽然有时候说话很不中听,但他会从千里之外为她带来一朵花,小心翼翼呵护在袍子下,送到她面前时花瓣上的露珠都未干。就是这细小的一点举动,她也会感动到以身相许,然后就又被他得逞了。

崖儿心头一阵酸楚,但不能拆穿他,只有点头。

事后他摸着她的肚子,“安澜的主意很好,是时候再要一个小的了。”

她是好意,留下至少还有魑魅魍魉他们,可以有个伴。但是……他还是摇头,“龙王鲸能活八千岁,将来我也会有我的际遇。再说……我还要去找那位姑娘,去晚了人家有了心仪的人,就不考虑我了。”

她心里是愿意的,但又有些别扭,“小的和大的差了一万多,现在怀,比孙子还小呢。”

终究什么都没有,依旧孑然一身,崖儿对他总有些不舍,“枞言,其实你可以留下……”

“那有什么,显得本君老当益壮。”他眉飞色舞道,“生下来正好和小孙孙作伴,将来叔侄两个有照应。”

最后一道目光,像大池上伶然的孤月,他想装得快乐,但眼睛是冷的。

设想是不错,但哪里说怀就能怀。灵胎灵根,种起来不容易,有没有命数得看天意。

转身回厅堂,却见枞言没有挪动,大家驻足望向他,他浅笑,“我也该走了,诸位多保重吧。”

结果大帝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一年后她发现自己肚子有动静了,告诉贞煌,他很高兴,“都怀二胎了,咱们的关系瞒不住了,公开吧,我搬到菩提迦叶来。”

金狐一族的速度奇快,他话音刚落,队伍就跑得不见踪影了,众人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心里升起离愁别绪来。

他会这么好,愿意倒插门?璇玑立刻警惕起来,直觉其中有诈,“为什么搬到菩提迦叶来?是不是等持天藏着什么人,不敢让我知道?”

肺腑之言,不是熟到一定程度不能乱说,胡不言重重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多带几个武功高强的随从的。”一面说一面登上了雕花的肩舆,回身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咱们再相见……”

贞煌说冤枉,“我是觉得你在菩提迦叶生活惯了,怕搬到等持天不适应……你是孕妇,一切以你舒心为重。”

崖儿眼圈一红,叮嘱他:“以后不要到处勾引姑娘,你身手太差,闹得不好会被人杀了的。”

他说的时候满脸真挚,但越是这样她疑心越大,“不行,我搬到等持天去。”

一只狐狸把一顶金冠扣在了胡不言的脑袋上,他扶冠回望,“看看,这是我的仪仗,品味虽然差了点,但胜在纪律良好。我没骗你们,我真是涂山氏的皇太孙……”他凄然看向崖儿,“老板,你不用担心我以后吃不饱,我有钱,一顿可以吃十只烧鸡。”

“这……”他吞吞吐吐,“你想好了么?”

众人都起身送他,出门赫然发现院子里排了两列纵队,那些狐奴狐婢还有护法长随,个个穿得花枝招展,果然一派王者气象。

她两眼死死盯住他,“自然。”

看来大家的目标都已经很明确了,那就照着计划干吧。胡不言听见外面传来一串吠叫,站起身道:“我该走了,有人来接我了。”

贞煌暗里笑得几乎岔气,果然一孕傻三年,璇玑佛母的智商直线下降,居然看不出他是在以退为进。这下好了,搬到等持天就是他的人,将来二胎落地她还争什么?当然跟他入道。

胡不言有点失望,但人各有志,也不能逼迫他。

所以怀二胎也是个局,她就这样昂首阔步撞了进去,贞煌觉得老大真是聪明绝顶。

枞言却摇头,“多谢了,我打算回大池继续修行,八十年道行实在太浅,什么都做不了。”

璇玑挺着个大肚子的时候,米粒儿落地了,他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余笙。

他过去搂住了他的肩,“大鱼,你跟我去丹丘吧,我给你介绍最漂亮的姑娘。我们那儿的姑娘又媚又妖,比楼主还要有味道,怎么样?”

聂余笙?这是什么名字!大帝觉得不佳,对着大儿子一通嘲讽:“你啊,守着这么大的书库,怎么就不好好读书呢。孽余生,米粒儿懂事后会恨你的。”

胡不言懂他的哀伤,喜欢的人嫁了别人,自己无可无不可,全世界哪里都不缺他这一块拼图,他是最多余的。

安澜枯着眉道:“名字不错,还不是姓得不好。”

目标明确,大家又都活过来,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只是枞言……大家都望向他,他一直安静地坐在圈椅里,脸上带着轻轻的笑,听他们说话,自己不发表任何观点。

姓是不能更改的,好不好都得忍着。贞煌想了想道:“叫图南吧,鲲鹏图南,长大后有出息。”

大家眨巴着眼,纷纷点头,不论好坏总是份产业。鲛王送的珍珠堆满了后面的粮仓,只要出售,转手就是大把的银子,然后按照既定计划运作起来,王舍再一次的辉煌很快就能实现。

于是米粒儿的名字就叫聂图南了。

他还没说完,阿傍就欢呼起来,“还有妓院!”开妓院是他毕生的梦想,也算是个很有出息的杀手了。

当初璇玑怀第一胎的时候,贞煌很希望她能生个女儿,结果怀了个儿子。第二胎掐指一算,他拍大腿:“是个女儿!”

魍魉自然附和:“我们大家都一样,离开这里,外面有无数的仇家在等着我们。出去死路一条,还不如紧紧团结在一起,像之前一样开酒肆舞场……”

女儿的名字现成,就叫轻焰。兄妹俩一个带水一个带火,论文化造诣,大帝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魑魅道:“我七岁进波月楼,家里已经没人了,波月楼就是我的家。”

天生具有仙根的孩子,确实各方面都要比一般孩子超前得多。图南三个月时已经开始学走路,他爹带着他在玉石长街上学步,小小的人,才只有他爹爹膝盖那么高,牵着大人的手,脚下蹒跚着,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狐狸吵归吵,真到了分别的时候,大家心里也不是滋味。人越来越少了,都说杀手无情,但杀手懂得寂寞。

阳光隔着蓬山终年环绕的雾气,温柔地倾泻下来,崖儿含笑站在一旁看着。安澜带孩子很有一套,自从图南降生,孩子的吃喝拉撒一应他全包了。他可以把孩子照顾得非常妥帖,连大司命看了都啧啧称奇:“君上原先是个四肢不勤的人啊。”

慷慨是挺慷慨,可丹丘在方诸山往南三千里,凡人这辈子都走不到那里,所以说了也是白说。

人总要一步一步成长,崖儿笑道:“如果哪天大司命也成亲生子,就能明白他的变化了。”

胡不言耷拉着眉,对插着两手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也要回丹丘去了。混不出什么名堂,只好回去继承王位,人生真是寂寞如雪。不过还是谢谢大家,嬉笑怒骂皆是情么,我知道大家舍不得我,将来有空到丹丘找我玩吧,我们那里没什么特产,就是美女多,到时候一人一个狐女,领回家做小妾。”

大司命听了,笑容在唇角逐渐凝固,喃喃道:“最近我常做一个梦,梦见古寺旁的一座庭院,我独自站在那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如果苏画和孔随风还在,这楼里至少有个主事的人。”她喟然长叹,垂眼扫视在场的众人。以前乌泱泱百余,现在只剩这零星十几个了,“你们喜欢之前歌舞升平的日子么?王舍洲曾经繁荣至极,引得八方豪客竞相光顾,我记得胡不言就是那时候来波月楼的。可惜卢照夜死后,那些临江的楼台都荒废了,如果重新经营起来,王舍城会迎来又一个盛世。杀人买卖波月楼不能再做了,诸位愿去愿留,都随你们自己的心意。”

崖儿心头蹦了下,疑心那些遗忘的东西,是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回想起来。她只得打哈哈,“应该是以前去过的地方,当时没放在心上,过后越想越觉得静好吧!”她笑了下,“或者大司命也想有个家了,蓬山有不少女仙,你想过找个合适的么?”

她坐在观指堂的宝座上,指尖从峥嵘的龙首上划过。波月楼是靠杀人起家的,可惜这营生再也做不下去了。

大司命谈起婚事总显得很尴尬,摇头道:“修行无止无尽,成家对修行没有助益,整天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以前的一切就都荒废了。”

他希望她自此多休息,但崖儿显然闲不下来,自己这头的危机平安度过了,她还牵挂那头的门众。

所以大司命还是不太会说话啊,当着已婚人士的面,说婚姻毁修行,也只有知道他脾气的人,才不和他计较。

仙君窒住了,果然因果循环,这么快风水就转过来了。但那又如何呢,即便她不怀身孕,女人该宠还是要宠的。

恰在这时天上落下来一个人,眼底泛着青灰,走路有点打飘。见了仙君和崖儿,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她把他以前说过的话,又照原样复述了一遍,“我有身孕了,变得喜怒无常起来,你要对我好一点,不要让我受刺激。”

仙君回了一礼,“大禁这是怎么了?鬼上身了?”

这算什么,为莫须有的事也值得这样?仙君忙把她搂进怀里,“就算你变成倭瓜,我也还是要你,和孩子无关,只要你。不过你是不是太过多愁善感了,没发生的事你也哭?”

大禁怔了下,脸上神色不大自然,笑道:“仙君说笑了,这两天机务忙,没顾得上好好休息。”一面望着图南,和煦地招招手,“小仙君真是好本事,这么小就学走路了。”

她说着,居然语调哽咽,眼里泪光盈然。

图南是听得懂的,向他露出了两颗牙的微笑,又牵着父亲的手往长街那头走去。

她略沉吟了下,“也许等他能走路时,带他来方丈洲找你。”那时他会受到多大的惊吓,简直不可想象。她笑着,又慢慢落寞下来,“只是我已经老了,就算你认回了孩子,对我恐怕也不会有兴趣了。”

大禁转头看看大司命,“我有件事要麻烦大司命,请借一步说话。”

可是尝到过甜头,谁还能真的无欲无求呢,“把你忘了么?那孩子怎么办?让他从此没有父亲?”

大司命领他下了九重门,往司命殿去了。

她失笑:“确实很意外,我以为你我最后的结局,应该像苏画和大司命那样,我在人间生老病死,你在琅嬛继续当你无欲无求的守门人。”

崖儿去同他们父子汇合,一人牵着一只小手,在深广的长街上慢慢踱步。

仙君道:“真相大白了,怎么样,很意外吧?”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波月楼现在怎么样了。”她说,“明天回去看看好么?我离开王舍洲快两年了。”

她回过身来,就着宝珠幽幽的光看他,那眉眼澄澈,依稀还有当初寒凉的味道。她看了良久,偎进他怀里,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清雅的紫檀香慢慢萦绕过来,她闭上眼说:“真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既然她说想回去,那必须是要回去的。仙君抱起图南,转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想常住都可以,波月楼是你的娘家。”

现在的心境,和以前真不相同。以前目的明确,每一步都要好好算计。她也曾说过,爱紫气红尘,爱繁华热闹,这飘渺仙山灵气纵横,但太过寡淡,不对她的胃口。像她这样快意恩仇的人,就应该狠狠浸泡在俗世里,每天花红柳绿,酒肉入喉。然而现在,又忽然觉得这清净地也很好,惊涛骇浪后一切归于平静,她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也许该像她母亲一样,周旋于琐碎细腻,活得优雅且深邃。

说走就走,做神仙就有这点好处,抬脚便跨过江海高山。只是蓬山离王舍有段距离,他们入夜才到王舍上空。从天上俯瞰,城池像嵌在苍黑大大地上的一簇火,沿江曲折的临水游廊顺势蜿蜒,那星星点点的芒仿佛为这盛景勾勒出了一圈花边。崖儿不由惊叹,杀手果然是世上最心性执着的一群人,他们要么不做,要做便坐到极致。

崖儿只是笑,她知道他的意思,成了婚,名正言顺了,想生多少就生多少。

当初说好了,要重现王舍辉煌的,短短两年时间,果然让这遭受过重创的城池重新焕发出了生机。崖儿一家三口走在繁华的街头,胡商来了,跳胡腾的舞姬也来了,丝竹之声伴着鼎沸的人潮,一直向远处涌去,据说新选的花魁今晚出游,所经之处引发了无数女人艳羡的目光,和男人的吞咽之声。

仙君负手而行,嗓音里都是甜的笑,“看见那十二宫了么?”他抬手指了指,“以前你不明白要那么多宫殿做什么,以后你可能会嫌屋子太挤,还想扩建。”

崖儿问仙君,“要去看看么?”

走在宽直的长街上,长街临空,琅玕灯在将夜的天色下发出莹莹的亮,她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回来了,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

仙君立刻说不,“最好的在我身边,什么花魁,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现在回头想想,一步步走到今天,也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她只是云浮的一个杀手,从小无父无母,被狼养到六岁。前半生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腥风血雨里度过,也从未想过能嫁人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自从遇见枞言起,一切好像开始变得玄妙,一个又一个神奇的生命闯进她的世界,不管是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都是人生经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崖儿这才一笑,见图南两眼盯着远处台上半裸的舞姬,抬手把他的眼睛蒙上了,“小小年纪不学好,眼馋么?又饿了?”

崖儿听了顿时脸红,这样激情澎拜的公婆,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

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乖乖趴在了爹爹肩上,只是小手不太安分,伸过来,在他母亲胸前划拉。

仙君说不会,“最后会打到床上去的。”

一家灯火辉煌的妓院大门里被扔出来一个人,里面传出个清冷的声线:“宿妓还想赊账,你当老子是开济世堂的?下次再敢来,打断你第三条腿,滚蛋!”

回去的路上崖儿还在担心,“不会出事吧?”

地上的人连滚带爬跑了,红灯之下倚门的高个儿男子啐了一口,正想转身,忽然看见他们,既惊且喜地叫起来:“楼主!”

仙君见状,慌忙带着崖儿逃出了前殿,任他们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再也不想管他们了。

厅堂里的人立刻回头望,扔下手上的事,纷纷跑了出来,喜不自胜地围着他们打转,“楼主回来了……呀,这小哥是谁?是我家小楼主么?”

她想了想说是,“你不服气?”抽出金银鞭啪地一甩,“不服就再打。”

图南成了抢手货,被争相传抱。这些舞刀弄剑的人很少接触孩子,遇见一个便宝贝得不得了。图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一双大眼睛在灯下粲然发亮,他好奇地打量着不同于紫府的奢靡,忽然蹦出了一句:“我喜欢。”

大帝怨怼地看着她,“你是故意的吧?”

大家都很惊讶,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说话。只有孩子的母亲很困扰,他说喜欢,才多大的人就喜欢妓院,长大了还得了?

这么想着,结果加持得好像有点多了,等佛母收手,发现儿媳妇金光闪闪,她啊了声,为难地望向大帝,“怎么办呢,我失手了,儿媳妇成了我这头的人。”

仙君却很高兴,“男子汉大丈夫,有出息!”

佛母自然赞同,人要修行太麻烦了,几十年上百年地扑上去,还未必能有多大成就。他们得顾全小孙孙,孩子需要母亲照顾,要是母亲忙于修行,那么孩子难免受委屈。佛母对安澜还是心有愧疚的,她再关心他,也无法做到朝夕都陪着他。十年八年见一次,猛然发现他已经长大成人,那时她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酸与苦齐来,所以也不愿孙儿再走他爹的老路了。

阿傍充分展现了作为长辈的慈爱之心,“喜欢就常来。叔叔给你留个单间,让最漂亮的姑娘喂你吃饭。”

大帝道:“我给她一颗不老丸,你给她加持点功德如何?就算见面礼吧,做公婆的不能太寒酸,家庭和睦很重要。”

崖儿扶住了额,后悔不该跑这一趟。以前是百无禁忌,但自从有了图南,她开始像所有母亲一样,小心翼翼不让他接触那些不健康的东西。

佛母对这两个字尚算满意,抿唇笑道:“大帝想说什么,接着说吧。”

图南太小,还不懂事,最可气的是仙君,他非但不教导孩子学好,居然还夸他喜欢妓院有出息。她气得狠狠瞪着他,他迟疑了下,忙扭头对图南道:“你小孩子家家,怎么能喜欢妓院呢。这是大人胡作非为的地方,你作为一个孩子,有什么可喜欢的!”

大帝比较实际,“我们家只有儿媳妇是凡人,老婆……”子字没敢说全,看见佛母目露凶光,嘴上立刻顿住了。

图南被骂得大哭,他们忙抱去哄了。仙君自救式地解围:“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像话了……”

佛母端着茶盏微笑,眸里有淡淡的感伤,“时间过得真快,眨眼我的儿子都成亲了……”作为女人,她的前半辈子是有遗憾的。旁边这人和她一同接受新妇敬茶,但没能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也是处境不由人,各自都能体谅。自己无非如此了,但愿儿子和儿媳圆满,将来常带小孙孙到菩提迦叶看望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崖儿哂笑:“因为他有你这样的爹啊。你还常说大帝当爹失格,现在看来你也毫不逊色。”

当然并不需要像人间那样大操大办,不过磕个头,向长辈敬茶,礼仪虽然不复杂,但却郑重庄严。

夫妇俩对孩子的教育常有分歧,仙君试图辩解:“我这是尊重他的爱好……”话没说完,又被瞪得咽回去了。女人生气是最麻烦的事,他们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趁着孩子有人照看,他不由分说,抱起她便向北飞去。

佛母才想起来,忙说对,“这事于女人来说太重要了,千万俭省不得。”

生州地界上,越往北气候越寒冷,连天上的星星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他按下云头,带她落在地上,空旷的平原尽头有一棵巨大的月桂树,那树在月色下攲伸着枝叶,每一面叶片上都因露水折射出银色的光,远远看上去美得出奇。

仙君冲崖儿尴尬地笑,但愿她不要觉得难以融入才好。本想立刻带她回蓬山的,再一思量,似乎忘了件非常重要的事,便对大帝和佛母道:“二位生与不生,可以等我们走后仔细谈。目下我想带叶鲤认个亲,请二位答应我们的婚事。”

崖儿望着那树,满心唏嘘。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上来,轻声在她耳边说:“这棵树下,是我们定情的地方。”

两个人瞥了眼儿子和儿媳,脸上浮起了潋滟的霞光。

她自然还记得,那天她受了重伤,是他为她救治,她倚着他睡了好一阵子。彼时两个人虽有了那一层,但并没有真正确定关系,她和他靠得那么近,心里依旧紧张得砰砰急跳。将要天亮时,三言两语定了终身,他削了树枝给她绾发,那根枝桠,现在还藏在她的梳妆匣子里。

大帝的脑子也被激活了,经佛母一引领,发现十分可行,“我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她扭过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安澜……”

所以佛母就是佛母,领悟能力极强,仙君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帝当初能追上佛母了,因为佛母常常可以把他理解得很高深,这么一来二去,大帝的形象就竖起来了,真是聪明、果敢,且调得一手好情。

他嗯了声,柔软的鼻音,在她心头落下重重的分量。

佛母也赧然,“你先前说的等二胎,也是这个意思吧?”

已经修成了正果,再回忆往昔,倒可以放一颗平常心了。她偎在他怀里,他怅然长叹:“那时候的你,让我很惶恐。我一直患得患失,怕你看不上我。”

大帝忽然有些腼腆,“好像是让我们生二胎啊……这孩子!”

她失笑,“你是上仙,我只是个杀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大帝和佛母被他一喊,居然忘了打斗。两个人面面相觑,“他说什么?”

他也笑,“不知道啊,就是担心,和身份地位无关,单单为你这个人。我喜欢你,不管你以什么为生,我就是喜欢你。”

仙君听了,回头看了眼前殿,“佛母性情是很好,但是遇见帝君就好不起来了,每次必打,打痛快了才能好好说话。”他扶着她,慢慢挪到一边,临打算走了,见他们没完没了,乍着嗓子喊了一声,“谁的儿子谁做主,你们自己生二胎,入佛还是入道随便你们。”

她有意调侃他,笑道:“我夺了你的童贞,你不恨我,反倒喜欢我,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

她说都很好,“佛母性情真和蔼,起先我还怕她不喜欢我。”

“我自然恨你,恨你夺完就跑,你为什么不继续夺下去?我那时又气又恼,自请三道天雷,想让自己忘记你。可是那雷劈得我好痛啊,越痛我就记得越清楚,是谁让我遭受这一切。然后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你……”他说着,脸上热起来,赧然道,“找到你,我要报复你。”

他抬手抚抚她的脸颊,“这一整天惊心动魄,身上的伤佛母给你治好了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怎么报复?”她仰着脸问,眼神殷切,带着极大的好奇心。

崖儿只管点头,“我都听你的。”

“报复你……睡回来。”他最后简直口齿不清,“就是觉得不服气,我要主动一次。”

他笑了笑,“不打才不正常呢,过去一万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回头想个办法逃出去,还是回蓬山好,那里安静,便于养胎。”他脉脉望着她,轻声道,“孩子从回娘胎那刻开始长个子,留在这里总看着他们打打闹闹,将来教出个暴脾气来。”

崖儿笑惨了,这人不声不响,原来暗中那么多戏。她揉搓他的脸,“在我之前,你真的从来没有对谁动心么,比如……那条竹叶青?”

佛母和大帝的战斗不再那么密集时,他从一个缝隙里穿了过去。崖儿也从里间出来了,惶惶问他:“怎么打起来了?”

好好的人,做什么要对一条没有化形的蛇动心呢。他当初收留它,是因为它聪明伶俐,夏天还会制冷。只是没想到,后来的姻缘会在那里等着他,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当然他也只敢这么私下反对,胆敢大声喊出来,接下来挨揍的就是他了。不过大帝那句“连你都是我的”,好像戳中了佛母的死穴,她的攻势居然渐渐收敛了。以往也是这样,大帝在疲于应对的时候脑子转得奇快,经常有出人意表的话说出口,那句话十有八/九还会触动佛母的心弦,然后用不了多久,蜜里调油的状态就要出现了。仙君有预感,并且感觉头皮开始发麻,他实在受不了了,打算借机开溜,找他心爱的女人去。

如果说人与蛇的相处,其实很平常,就如养着猫狗一样,他得闲时逗弄逗弄它,但大多时候彼此还是各忙各的。那小蛇通人性,在熟悉了紫府的生活后,它开始自在地到处溜达,睡觉也不在钵头里了,有时在案头,有时在他的长榻上。

仙君愁眉苦脸,为有这样的父母感到绝望。他的家庭,是不正常的家庭,从小就没有什么温暖可言,自己居然没长歪,还满肚子真善美,真该好好庆贺一番。他们你争我夺的时候,他也小声参与了下,“我的儿子,凭什么让你们瓜分?谁都不给,我自己留着。”

他一向是个感情比较丰沛的人,对世间万物常怀有极大的好奇心,他爱养各种生灵,飞禽走兽来者不拒。但齐光和他不一样,齐光一门心思在修行上,而且他有洁癖,对气味尤其敏感。譬如香品不合他的喜好,他都会想方设法换掉,更别说屋子里有蛇的腥膻了。

“连你都是我的,不用多说了,归我。”

大司命是一众司命之首,他不单负责方丈洲一切事物,也负责琅嬛君的饮食起居。齐光常出入第一宫,小蛇刚来那天,他踏进门槛便捂住了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他爹是我生的,当然归我。”

仙君抖了抖袖子,把那条竹叶青抖进了钵头里,“我带了个小玩意儿回来,最近总在林子里遇见它。天这么热,它会散发寒气,你不是最怕热么,带它去你屋子,夜里怕要凉得盖被子。”

“跟我姓归我!”

齐光说不要,“这个味道太难闻了,何必费心抓回来,放回原地吧。”

“我救的归我!”

仙君听了,低头看那小蛇,它睁着花椒般的红眼睛,惶然望着他。他笑了笑,“你不要我要,带都带回来了,养好了将来化形,让她近身侍奉你。”

“归我!”

齐光对他的异想天开常觉得无话可说,既然他一心要留,那就随他去吧。只是自己对蛇没有好感,那种冷血动物,根本不懂感情。因此看见安澜教它吃素,给它喝仙露,他就觉得他实在是无聊得够可以。

两道眼神恶狠狠杀到,吓得他把话咽了回去。然后佛母和大帝就展开了车轱辘大战,“孙子归我!”

那条小蛇,大多时候很安分,它静静盘在钵头里,除了吃东西就是睡觉,不见它有别的活动。生活很安逸,几个月过去了,却一点都没长长,他曾经怀疑它可能是蛇里的侏儒。不过胆子倒变得很大,后来也会爬出来,随意横躺在门前。有几次他进门,差点一脚把它给踩死。

他们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仙君小声嘟囔着:“能不能让一让?我想进去看看我的妻儿……”

人对蛇没好感,蛇对人也一样。彼此相看两相厌,差不多已经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了。但仙人辟谷,没什么道行的蛇不行,它还是得吃喝。一旦安澜应邀去哪里布道,竹叶青就落了单,它啃食霜茅果,吃得两眼发白,直挺挺躺在那里吐酸水。他看它可怜,扔了两片菜叶进去,自此小蛇对他的态度好了一点点,有时候他坐在案前写文书,它慢吞吞游过来,隔着一段距离盘在一旁,大概是在陪伴他。

真是觍着狗脸说得出口,“这胎是男孩,你当我傻子吗?”

渐渐他发现,不再腥臭的蛇似乎不那么讨厌了,安澜很执着地喂它霜茅果,他就隔三差五给它喂点菜叶和萝卜。人和蛇相处的时间多起来,他甚至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叶儿。

贞煌大帝简直拿这个女人没办法,她战斗力很高,过去几万年他吃够了她的苦头,每次打架都得集中起精神来,否则真会被她打得满地打滚。他费心应战,一面反唇相讥:“跟着你有什么好,不能娶媳妇,还要剃光头。男人家不近女色,不沾酒肉,活着有意思吗?这样,立个契约,男孩跟我入道,女孩跟你向佛,你看这么样?”

习惯了它时不时出现在视线内,哪天不见了,反倒要去找找。有一天遍寻不见,他料想这蛇恐怕是跑了。忽然听见墙角有沙沙的声响,他过去看,在香几后面发现了它。它正痛苦打滚,脑门上绽开了个口子,它使劲磨蹭,试图从那个口子里钻出来。

佛母哼笑,“难道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你这个身斜影子歪的骗子,你骗我儿入道,然后放他自生自灭,自己倒好,躲在等持天莺歌燕舞,过你不正经的日子,你把他当成什么?贞煌,你枉为人父,现在还来跟我抢孙子,你可要点儿脸吧!”

他这才弄明白,原来这蛇在蜕皮。而它似乎很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这一幕,像个姑娘换衣裳被人撞破似的,一面扭身,一面委屈巴巴回头看他。他倒没太在意这蛇的情绪,只是见它挣扎得辛苦,随手出了把力,替它把浮起的蛇衣拽住了。这下它终于可以使劲了,奋力从那个口子里钻出来。最后蛇蜕完整地脱落下来,小蛇扭扭捏捏拿脑袋顶顶蛇衣,一直顶到他面前。他不明白它的意思,恰好安澜进门来,见了便一笑,“收下吧,人家送给你的。”

大帝叫起来:“璇玑,你来真的?”

无以为报,脱皮相赠么?蛇的思维和人真不一样。

佛母的鞭子终于抽在了大帝肩头,衣裳破裂的声响听上去都叫人觉得疼。仙君嘶地吸了口气,想穿过那片刀光剑影,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望洋兴叹。

齐光提溜着蛇衣,有些无所适从。如果说不要,毕竟人家的一片心意;如果留下,这东西看着怪吓人的,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还是因为根正苗红的缘故,骨子里的正气最后拉了他一把。仙君想说自己很好,让佛母不要担心,结果还没开口,就被他们齐声大喝:“你不许插嘴!”于是只好悻悻保持沉默。

小蛇经过一场恶战,回它的钵头里修养去了,齐光依旧迷茫着,安澜看着他的模样,狠狠嘲笑了一通。

佛母呸了一声,“我加持得再多,也不够你们消耗的。看看他,堕仙印都出来了,再有一步就入魔了。”

但世上哪里有什么能难倒上仙的!他把蛇蜕首尾相连,捏诀一指,蛇腹是天青的底色,密集的鳞片化成了逶迤奔涌的云彩。他笑了笑,“等这小蛇能化形那天,彩云环物归原主。”

可惜谁也不听孩子的话,他们照旧斗得日月无光,大帝抽空还要反驳她:“慈母多败儿,男人大丈夫就是要历练,长于妇人之手才会拖累他一生。断了筋骨有什么了不起,接起来就是了,你不是最会加持吗。”

倏忽三千年了……

一道剑气向仙君面门袭去,他歪头避开了,望着长廊那头,有口无心地继续念叨:“别打了,这么多年了,打来打去不嫌烦吗。”

崖儿见他失神,还在唤他,“安澜?”

大帝的轩辕剑震荡出万道剑气,只听锵锵锵一串激扫,斩落了她的无数鞭影。鞭长剑短,近身搏斗时占据了一定优势。打虽然是真打,但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世上哪个有风度的男人会打女人?况且这女人还给他生过孩子。

他哦了声,“什么?”

话是要说,但打照样得打。佛母的金银鞭幻化出无数的鞭影,纵横交错填满了整个空间,“你说你能带好儿子的,我信了你的邪,把儿子让给你。结果呢,你让那个所谓的天帝抽了他的仙筋,断了他的仙骨,要不是他长得结实,这刻已经死了,你还好意思来?”

她怨怼地望着他,“你没有听我说话。”

他急于进去找崖儿,但放着父母打架不管,又好像太不孝了,便掖着袖子象征性地喊:“别打啦,有话好说。”

他只是笑,“我听见了,如果那时你会化形,我也许会喜欢你。可惜你不会,我对蛇有意思,那我就该去看病了。”一面说,一面弯下身子,把脸枕在她肩上,“前世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回望了。姻缘是天定的,你暗暗喜欢我多久,我就以万倍的钦慕回报你,还嫌不够么?”

一旁的仙君扶额,心说又来了,每次大战三百回合简直就像例行公事,不打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走到一起。既然谁和谁都不对付,老死不相往来岂不更好?

自然是不够,她说:“要百万倍、千万倍。”

大帝吓了一跳,但依然嘴硬:“叫的就是你,孙子都有了,不是老婆子是什么?”

他捧住她的脸,奋力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把命给你也行。”

内室到前殿有段距离,阳光透过髹金雕花的窗格照耀进来,在白玉砖面上洒下一层淡金色的光。玉足轻俏,道裙翩翩,起先只是走得有点急,到后来便腾身向前疾驰了。冲进前殿时手里已经化出了长鞭,啪地一声,金银丝绞成的鞭梢重重击在来人脚边,佛母厉声呵斥:“你叫谁老婆子!”

佛母听见那声音,脸色分明有变。但碍于崖儿怀着身孕,在她面前是极尽忍耐的。只安抚一笑道:“你安心静养,我去看看。”说完也不待她回答,起身便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