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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下风云起 各自保重

“想是个大美人,让穆郎君急不可待了吧。”又有人闲话。

但是原来没有听说的也不止她一个。她方才还想父亲拘着不许她出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呢。

“……听说冯翊公主也是个美人。”冯翊遮遮掩掩地道。

“没听说。”冯翊含混道。心里有点紧张。

“呔!公主能有什么美人!”有人笑接道,“真要美,穆郎还不上赶着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冯翊寻声看去,那男子足足七尺有余,以她的身高,竟然要仰望了。那声音虽然年轻,却长了一部浓密的络腮胡,也看不到五官。从衣饰上来看,并不像是洛阳人。口音咬字也重。

等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忽然冯翊被推了一下:“哎,穆郎君怎么突然就成亲了,也没听说过六礼——是谁家娘子你知道吗?”

一个男人家混到这妇人中来做什么,还说她不够美,冯翊心里忿忿,狠狠瞪了他几眼。

穆钊迎亲碰上障车儿,竟比绕道的冯翊还晚上一刻钟才到。冯翊与婢子换过衣裳,混到人群里去。

“宇文兄这就不对了,”又一人笑道,“别家的公主我不知道,这洛阳城里的公主还是有美人的,不然,穆郎谁生出来的。”

如今他撒手,她倒要看看,他到底娶了怎样一个娘子,是不是当真就比她冯翊强上百倍了。

那姓宇文的“哈哈”笑了一声,应道“有理”,忽回头看了一眼,冯翊不由自主低头去,想道:这人好凶的眼睛!

其实她应该想到的,她一早就该想到!他不见她,自然是因为有了别的相好。横竖穆家那一堆公主嫌弃她是旁系,嫌弃她嫁过人,嫌弃她性情不够温顺,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从前浓情蜜意,多少障碍都不觉得。

周遭人已经纷纷道:“来了来了!”

“去穆府!”冯翊停了片刻才道。

“看新妇了!”

“姑娘?”

“新妇下车了!”

原来是穆家办喜事,怪不得乍眼瞧去,那马上少年恁的眼熟;车轮滚了几滚,冯翊心里忽地一激灵,叫道:“停车、停车!”

人都朝一个方向涌过去。走不动道或者伸长脖子,或者站到石上,手脚利落的直接攀到了树上,墙上。

外头马夫应了一声,扬起鞭,“啪!”地一下脆响,马车掉头,忽听得一声尖叫:“穆郎君大喜!”

冯翊原本不算矮,这样一来,视野竟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急得无可无不可。对身边婢子喝道:“趴下!”这人潮汹涌中,要站住且不容易,何况趴下。但是冯翊这霸王脾气,婢子哪里敢说个“不”字,左右看看,双脚一软,才要趴下,就被左右推搡开来。“姑、姑娘——”婢子哭了起来。

冯翊无心热闹,无精打采与婢子说道:“绕道走吧……”

主婢被冲散,冯翊也有些慌张,退了几步,就撞上结结实实一堵肉墙,回头看时,不是别个,却是那个络腮胡子宇文。

障车儿越发兴奋起来,推推挤挤,欢声笑语,把新娘的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翊忙低头要绕过去。

那新郎穿了绛红纱袍,袍上暗纹隐隐,有龙腾马跃之势,又镶了金边,被阳光一照,简直夺目。

“怎么,不看新妇了?”宇文道。

但是今日听到这喜乐,却又想道:我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华阳,无论如何,华阳总算是进了萧家的门。就算最后反目,这一段情事好歹有个交代,好过我和穆郎——这一念未了,不知不觉抬头来,猛的瞧见马上新郎。

冯翊最是欺软怕硬,如今落单,哪里敢和人硬杠,一拱手就要开溜,走了几步又被拦住:“你要是要看呢,就跟我进去。”

如果说李愔郎亡命出城冯翊还能幸灾乐祸的话,到这时候,放在皇帝太后先后驾崩,公主幼君旁系走马灯一样上位这个背景里,就算冯翊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人物,到底也还是宗室公主,哪里还笑得出来。

这人有帖子?冯翊心里有些诧异,要知道穆家自视甚高,往来非富即贵,这位络腮胡子,啊不对,这个姓宇文的——宇文是个什么姓?当初高祖改姓,没跟着改过来么?那也算不得显赫了。

想到华阳,冯翊心里也是一阵堵。她之前为堂弟打抱不平,与华阳不痛快,想当时谢家女出阁,始平王府的富贵,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料到之后的急转直下,以至于家破人亡。如今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听说是被宋王带走了,这父兄之仇,还不知道怎样算个了结。

这思量间,手臂上一紧。

诡异就如同白雪地里一抹惨红。

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体就飞了起来——“救命啊!”如果不是在穆钊的婚礼上,这三个字应该是会喊出来的,但是一想到、一想到底下这个得意洋洋道新郎是穆钊,冯翊硬生生咬紧了唇。

虽然说之前有宋王迎娶华阳公主,但是那场婚事的意外迭出,实在无法给人留下任何愉快的印象。即便没有这些意外,有了前些日子始平王父子惨死,再提这桩婚事也让人觉得诡异。

“胆子不小!”宇文笑道,“要洛阳城里的公主有你这个胆子,就算长得丑一点,老子也认了!”

冯翊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热闹——莫说冯翊了,整个洛阳都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热闹,像是今春的阳光太凉,没有能够融化去年的雪。

“谁要你认!”冯翊气得脑子发昏,当她元家的公主是市面上的小菜,任挑任拣么!

便知道是障车儿。

“还真是?”宇文也吃了一惊。他不过随口调笑,还能真碰上个公主?一时上上下下打量冯翊。

声音簇簇地到处响了起来,人开始往这边集中,都是些少年儿郎。穿着鲜亮的衣裳,且歌且舞,渐渐堵成一道屏障。

却听得人群哗然。

“来了来了!”不知道谁叫了第一声。

冯翊顾不上气愤,挣脱宇文辖制,三步两步奔上前。围观人众人人惊诧莫名,竟让她顺利拨开闯了进去,只见坐在百子帐中的女子年过四十,身材短小,肤色黝,却浓妆重彩,俨然如新妇妆扮。

拘了一个来月才出来透口气,不知怎的就拐到了这里。天气回暖,洛阳渐渐又热闹起来,满街杨柳飞絮,乱跑的小儿,一不留神就栽了个跟头,惹来周遭一阵哄笑。

冯翊也呆住,许久方才喃喃道:“这、这是谁?”

那天从穆府回来之后她一直心情不好,外头也乱,宜阳王不让她出门。

没有人回答她。

冯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经过春晴街——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她那个秀气的堂弟会把始平王世子囚禁在地牢里一样。

“新妇呢?”

嘉言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忽然跪下去,冲姚佳怡磕了三个头,她说:“我走了。表姐你要保重。”

“这就是新妇啊。”有人说道。

姚佳怡又强撑着起来,脱了外袍,底下竟比平日多穿了一件,也不知道问哪个婢子要来的衣物,姚佳怡解下来,同样塞进嘉言手里。

冯翊眼前黑了一下,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这就是新妇?说好的貌美如花呢,说好的门第清贵、动静皆宜呢,这个看起来比穆元氏还要老上十余岁的妇人就是穆钊要娶的妻子?冯翊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她像她一样苍老了吗,还是她姿色竟不如她,还是——

嘉言浑浑噩噩接过那些东西。

她不知道她呆了多久,但是渐渐的她能听到声音了:“……是天子赐婚……”

其实祖望之早上就催她出门,她心里像是有个烧得通红的火球在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她不是没有想过听他的话,但是一想到那是嘉言……嘉言打小就和她好,比亲姐妹还好,她要亲手推她进火坑么?

“听说是天子乳母……”

姚佳怡哭了起来,不敢大声,怕惊动了门外的人。

“穆郎如何能肯?”

“……所以,阿言你走吧。”姚佳怡把手上,耳上,腰上,金的玉的尽数解下来,塞到嘉言手里,“表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莫要怪我……要不是腹中有这快孽障,表姐恨不得能跟你一起走……”

“如何不肯,”有人笑道,“娶了天子乳母,形同天子乳父,能得多少好处,何况乳母有乳母的好处……”话渐渐往下三道走。

如今看来,恐怕不止是元昭叙和嘉颖在这寺里,恐怕祖家还另备了人手防着她。

“可惜了冯翊……”

“他们都说是宋王杀了姑父,带走了三娘,”姚佳怡低声道,“我一个深宅妇人,也不知道哪个消息是真,哪个消息是假,但是我听说,你家二娘子如今被圣上养在宫里,我不敢信圣上,也不敢信你家二娘子。”

冯翊听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风流倜傥如穆郎,府中多少如花美人,最后竟为了讨皇帝欢心娶了这么一位,门第,相貌,人才,一无可取,不知道如今穆府中姑姑奶奶们这次可满意了?

——元昭叙进京后,获封武威将军,嘉颖得了平原的封号。

她睁着眼睛往帐中看,就看见穆钊面无表情的脸。他还能怎样,元祎修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秋娘已经死了,他不能让穆家完在自己手里,不就是娶一个老丑妇人么,他娶就是!

“他们一家子兄妹,哪里要我们这些外人来操心,”他笑着说,“我听说武威将军和平原公主明儿要去永宁寺。”

他这时候再想起冯翊、他这时候根本不敢去想冯翊!

“那郎君的意思是——”她当时这样问,她根本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想当初他带了嘉言回来,她心里何等欢喜。

冯翊踉踉跄跄出了人群,到空旷无人处大笑三声,不知怎的,竟落下泪来。

他们能收留阿言一时,不能收留阿言一世,阿言眼瞅着就要及笄,要婚嫁,难道要留在这里耽误了年华么。

“你就是冯翊公主么?”忽然背后传来一声问。

姚佳怡目中眼泪落下来。不不不,他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他的话说得好听极了,他说姑父和昭熙哥哥都已经死了,三郎还小,三娘又被宋王虏去——兴许是心甘情愿也未可知,总之,始平王府是没有人了。

穆蔚秋没有想过自己会死这么早。她以为她会活到很老很老、很老很老还在宫墙这边,也许是冷宫,头发白了,满脸皱纹,看落叶在秋风里落地满地都是,然后拢了拢衣襟,蹒跚走回屋里,感慨今年冬天来得真早。

“姐夫她逼表姐带我来这里——”嘉言扭头往外看,“是有人在这里等着么?姐夫他……竟半点都不顾惜表姐你、你如今……”

冬天总会一年比一年早,就好像希望会一年比一年少。

姚佳怡点了点头。

这样一想,如今这个结局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了。始平王世子在华阳与宋王婚礼上突然出现,以至于华阳去而复返,她就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她算错了,穆钊算错了,华阳算错了——这背后一定有人算对了。

“春生几个……都是姐夫的人?”嘉言问道。

她无心计较算对的那个人是谁,反正不是她,穆钊要背负起他该背负的责任,她也有她的命运。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为太后贺寿的那次进宫,鲜花嫩柳一样的阳光,而命运早早埋下的伏笔。

嘉言心里登时明白过来,脸刷地白了。如果只是兵败,想必表姐不至于如此难以出口。她竟不敢把这个心思想得太明白。

没有人能够如愿。于璎雪死了,陆靖华死了,郑笑薇、谢云然做了寡妇,被灭门的李家姐妹,下落不明的贺兰氏,以及,家破人亡的华阳——没有人能够如愿,她听到末世的悲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姚佳怡更用力地握住她,张了几次嘴,竟说不出来。

已经初夏了,洛阳越来越好的阳光,越来越葱郁的草木,反衬得凤仪殿里格外冷清。凤仪殿是皇后之所居,其实元祎修登基她就该识趣地上表移宫,虚位以待——但是她没有。这当然是穆家的意思。

“我父亲回来了么?”嘉言脱口问。到这时候,她哪里还猜不出祖望之藏匿她是在下注,如果不是胜负已分,想必姚佳怡不至于如此伤心。

她为穆家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到头了,母亲不可以再拿这个来责备她——其实自她入主六宫之后,母亲再不敢对她有任何不满,至少表面上没有。整个家族对她的恭敬——这就是代价。

然而心里竟是欣慰的。她握住嘉言的手低声道:“表姐对不住你,你姐夫他、他——”

穆蔚秋吩咐婢子调配香汤沐浴,婢子面有难色:“司衣局已经好几日没有送香过来了,说是如今国库空虚,圣人带头,六宫俭省……”

这个糊涂妹子,人都杀了才来问她怎么回事。

穆蔚秋点了点头,忽道:“其实不必解释与我听。”

姚佳怡:……

那婢子闻言色变,跪下道:“殿下——”她跟穆蔚秋日久,一向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主子,不挑剔,不多话,然而气质里自有不容冒犯,她们底下人也好挺直腰杆做人。

嘉言几步过来:“表姐,这、这怎么回事?”

虽然一向不甚得宠,有穆家在背后撑着,只要不犯什么大错,皇后这个位置自然稳稳当当,顶了不起是等日后哪个身份低或者失宠的嫔妃得了儿子,领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即便不养,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后的儿子。

姚佳怡道:“阿言!”

谁能想到,先帝年纪轻轻的竟然就——都怪那些狐媚子,有一个没一个的,撺掇皇帝和太后做对,结果呢!

她扶了她一把,靠墙站着。

先帝陡然驾崩,留下来唯一的血脉又是个公主,太后也没了。

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看似不经意,已经走到夏目背后,手裹在袖中,猛地往前一送。夏目的眼睛登时就睁大了,人软软倒下来。嘉言也没有料到这匕首竟能锋利如此,低头看时,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从前瞅着新君对皇后还算敬重,各种物资不缺,就想着日子还能过下来,谁又能料到……她就是个伺候人的贱婢,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叫春秋大义,只晓得树倒猢狲散,大难来时,各人须寻各人门。

春生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嘉言看了看姚佳怡,焦躁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那两个丫头怎么去这么久,即便枯木大师不在,这寺里也该还有别的人,莫不是、莫不是见着太后不在了就怠慢我们——”

她们底下人的难处,原也不是皇后、国舅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想得到的。

春生看了看床上仍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姚佳怡,又看了眼横眉怒目的嘉言。她们都是打小就跟着姚佳怡的,自然和嘉言也熟,知道六娘子这脾性,不发作也就罢了,发作起来可不比她家姑娘好哄。

到底心虚,被穆蔚秋这不轻不重几个字唬到了,待回头一想,司衣局不给东西,她有什么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心里想得倒是明白,只是穆皇后这个表情她看不明白。何况穆蔚秋一直没有叫她起来。却吩咐了别的婢子下去准备汤水沐浴:“没有香也是使得得,我记得胰子还有,总不会也记错了吧。”

“春生!”嘉言叫道,“杵那里做什么!还不去倒杯水来!”

跪在地上的婢子更是心惊,她听出穆蔚秋话里的冷意。做奴婢的难,碰到主子糊涂的不容易,碰到主子精明,那更加不容易——她从前觉得穆蔚秋是刚刚好,这时候却猛地被点醒来: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嘉言:……

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要不然,手里怎么攒出一条人线,刚刚好能够瞒过元祎修的耳目,替华阳公主策划出这样一条装死出走之道?

“引她们过来。”姚佳怡低声道。她又闭上了眼睛,袖底却塞了件东西到嘉言手中。

那婢子这才真真的脸上发白,磕头道:“殿下恕罪!”

姚佳怡是在阻止什么,或者提防什么——提防谁?这两个婢子吗?还是走开的婢子,还是……全部?

“你有什么罪,”穆蔚秋淡淡地说,声音里的厌倦压过了厌恶,“莫不说司衣局其实是给了东西的?”

嘉言心里咯噔一响,她知道是有事情发生了。

“不、婢子——”那婢子还要往下说,忽然有宫人进来通禀道,“二十五娘和永泰公主、阳平公主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