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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下风云起 卿须怜我

随遇安心里一万头神兽在奔腾:他这位主子当华阳公主什么人了,给太后送面首已经是出格,娇怯怯的小娘子,还当真敢杀人不成?那可是她堂姐,当今宠着呢。就算为自己留条后路也不当杀。

随遇安:……

当然这不过是推测,随遇安是个谨慎的人,他谨慎地回答:“如今王府里没有消息出来。”

“华阳没杀了她吗?”萧阮问。

萧阮点了点头:“如果杀了人,这时候人头该挂出来了。不过……”他叹了口气,恐怕三娘也不敢绝了退路。药材被郑夫人一把火烧了,要始平王世子妃有个三长两短——如今始平王世子已经是下落不明了。

那就像没有人能够料到洛阳城破一样。

苏卿染问:“殿下不出城么?”

“郑夫人。”随遇安苦笑。如果早知道嘉颖会这样坏事,他疑心郑忱会一早杀了她——但是谁能料到呢。

“恐怕来不及了。”萧阮随口道。

萧阮坐了起来,神色里略略怔忪。他知道元祎修是要出牌了。却还是忍不住问:“是谁?”

“为什么来不及?”

但他还是跟着苏卿染来了。

“始平王世子妃即将临盆,药材要紧,三娘也耽搁不起,这事儿一出,恐怕三娘即刻就要面圣。”

他不是苏卿染,多少抱有侥幸。他位置不同,更容易看出萧阮的决心——一个谋士,该有这种判断力。

萧阮没有留意到自己鸡同鸭讲,更没察觉自己脱口叫了“三娘”,苏卿染心里一刺,索性就追问道:“她面圣又如何?”

意外的也许是……他还能如此镇定。

“她面圣……”萧阮踌躇了一下,“即为人质。”元祎修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他能强留了郑夫人在宫里,焉知不会强留嘉语?

“药材。”随遇安略垂下眼帘。宋王敏锐是他一向尽知,他能一口叫破元祎修的谋划,其实没什么意外。

“她为人质又如何?”苏卿染冷笑一声,“华阳不是郑夫人,她爹手里还握着兵呢。燕主敢对郑夫人无礼,难道还敢对华阳无礼!”

萧阮略吐了口气,问:“粮草还是药材?”

萧阮“嗯”了一声,没有接话。风吹着他的头发,已经干了七八成,有青草的气息。

“……好在始平王府这些日子枕戈待旦,没有太大伤亡。”随遇安的这句话并没有让萧阮放松下来。他知道元祎修想拿下始平王府很久了,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看来,他是找到了突破口。

“燕主这厢腾出手来,可不就要逼殿下了?”苏卿染又说。

萧阮没有作声,但是清音感觉得到,他的背脊僵了一下,之前舒展的姿态没了。像瞬间绷紧的弦,或者将出未出的刀。

“他逼不了我。”

随遇安避开他的注视,言简意赅地道:“昨儿晚上,始平王府走水了。”

元祎修一面拿七千淮南将士做饵吊着他,一面极力挑拨他与安业。是想故技重施,指着他杀了安业,得以摆脱安业的辖制,然后再杀了他,“为安将军报仇”,顺理成章接手这批人马。

“哦?”萧阮侧头看住他。

想得倒美。

随遇安干咳了一声:“有件事,须得与殿下说一声。”

“还是说,殿下至今仍想迎娶华阳?”苏卿染忽然问。

萧阮笑道:“阿染不觉得,都这时候了,有点迟了么?”

如今的华阳已经没有了被谋娶的价值——除非是萧阮想和始平王里应外合,干掉元祎修。这不在他们计划之中——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

苏卿染听这两位废话了半天郑忱,忍无可忍道:“殿下还是出城避避的好。”她一开始就不赞成萧阮留在城里。元祎修没杀他已经是近乎奇迹,竟还能这么热络起来,实在让她不安。

萧阮有瞬间图穷匕首见的错觉。

这位还有脸说别人。

苏卿染想问他的其实就是这个——苏卿染一开始想问的其实是三娘。萧阮看了随遇安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跟着她胡闹。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阿染有话要说,随先生可以暂避么?”

随遇安:……

他原可以找一万种不留痕迹的借口,不必这样生硬和直白。但是这会儿他没有这个心情。

“阿随也不用太难过,”萧阮道,“虽然说那日混乱,但是郑侍中那么张脸,如果在其中,藏也藏不住。”

随遇安行礼道:“殿下容我告退。”——他原该在苏卿染质问的时候就找借口退下去,给双方留足颜面,但是他没有。

“没有。”随遇安神色间略微黯然。他疑心郑忱是死了,私底下他一直都那么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但如果当真死了,相信元祎修不吝于把他的头挂出来。郑忱这个人虽然诸多不是,对他却还不错。

或者说,一开始就不该跟着她出现在这里。

“郑侍中还没有消息么?”萧阮问。

萧阮看着他退开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

这项技能,可把有些人羡慕坏了——比如元祎炬。

“殿下?”苏卿染皱眉道,“随先生也不是外人。”萧阮再“嗯”了一声,扭头看清音。清音哪里敢多话,默默然行礼退下。就只剩下他和苏卿染。萧阮这才说道:“……和是不是外人无关。”

自洛阳城破,宫中乱起,他就回了宋王府,只不再抛头露面。倒是一向应酬不多的萧阮最近不得不频频赴宴,一时是宫中,一时是安业,有时还能选了同一个时间。亏得萧阮长袖善舞,各方都不得罪。

苏卿染冷笑一声:“殿下要乘人之危么?”

随遇安也不在意,只揶揄道:“难得殿下偷闲。”

萧阮奇道:“阿染何出此言?”

“随先生!”清音又喊。萧阮这才睁眼来,笑道:“失礼了。”话这样说,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苏卿染:……

“苏娘子!”

他居然和她装模作样、他居然和她装模作样!

到身后终于响起脚步声,虽然极轻,清音才真信了宋王并没有哄她,登时挺直了腰。

萧阮见她脸色都白了,也知道不能再与她胡说下去。苏卿染的性子……又不是三娘,三娘还能与他你来我往调笑个几句——然而那也是很久以前了。忙道:“眼下我自顾不暇,哪里还能乘人之危。”

萧阮不说话,阳光晃在脸上痒痒的,像落了蚊虫。只有春天和秋天的阳光才这样温柔。可惜春秋易逝。易逝的又何止春秋。吴人有佩芳草的旧俗,特别在春日里,苏卿染佩兰,被风一吹,芬芳滚得遍地都是。

苏卿染面色稍霁,却还是哼了一声:“我问的不是这个。”

清音一惊,回头却没有看到人:“殿下又哄人!”她说。苏娘子一向严厉,这府里的婢子下人怕她多过宋王。

对,她问的不是这个,她问的是——他是不是还要娶三娘。他当然可以哄哄她,男人么,说几句甜言蜜语有什么难度。苏卿染又不是别个,到头来她还能与他计较?——但是他不想骗她。

忽然动了一下鼻翼:“阿染来了。”

从长远来看,也骗不过。

他近日忙,忙得府里都见不到人,难得能歇上一会儿,清音也怕扰到他,手脚越发轻柔。原本萧阮的发质也是极软,软得像春草才萌,有种茸茸的触感。他已经长成一个青年,发质却还像少年时候。

萧阮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说——”

清音发梳得好,萧阮最爱用她,这时候有一下没一下,惬意得眼睛都快要闭上了。

“嗯?”话到一半的戛然而止,任谁都要抓狂。

倒衬得乌发白衣,丰姿如玉。

“如果我说,”萧阮重复这四个字,眸光映着天光,涣散得像是回忆,“如果我说三娘她……是我的人呢?”

萧阮的头发披散下来,足足有三尺之长,半湿不干,晾在阳光里。春天的阳光只是暖,和着风,也不烈。

苏卿染“啊”了一声,眉目里俱是惊色。整个人已经呆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她对他,一向都是放心的。为什么不?他们之间,多少诸如青梅竹马、同生共死、心有灵犀之类的词不能尽述。

春和日丽,宜沐浴,焚香,动土,搬迁。

华阳算什么。她后来已经想明白,正始五年西山上的场变故只是变故——萧郎定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么危险,到后来更是作戏,为了骗过贺兰氏。为了不娶贺兰氏。要说情分,不能与她和他相比。

“姨娘……”薄荷才说了“姨娘”两个字,下意识转过头去,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天怎么……突然就亮了?

更休说美貌。

“嗯?”

萧郎并不是不知礼的,更不会不知道轻重。他们之间这样亲昵,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走最后一步——除了礼教之外,未尝不是怕闹出人命。寄人篱下,他们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然而如今他说:“她是我的人。”

薄荷忍不住叫道:“姑娘!”

苏卿染倒吸了一口气。

“不用。”声音里又带出鼻音来。

萧阮的目光往下走,睫毛遮住了眸光。这让他的眉目看起来越发秀致和无辜。他知道她误会了。

嘉语心里实在酸楚难当,薄荷在外头问:“……姑娘要喝水么?”

然而三娘当然是他的人。她一早就与他说过,他们喝过合卺酒,他们成过亲,只是后来他南下,没有带她走——这一次不会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会带上她,不会留她一个人在洛阳城里,孤零零的一个人。

然而偏偏就有。

无论如何。

从前为着她,这一世为着贺兰。一颗心总是扯成两半,两头都不讨好。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笨的人。

“什、什么时候的事?”苏卿染难得的结巴起来。

贺兰袖骂得对。宫姨娘一向偏着她,她却没有照顾好她。从前没有,这一世还是没有。从前她是怨过她,重来一次,她原以为,她可以安安稳稳,颐养天年——如今知道是不能了。

萧阮不作声。也作不得声:一个谎言,要多少谎话来圆。

“……不算噩梦。”嘉语的声音是沉的,就像夜色沉进湖里。

“是前年西山上吗?”苏卿染问。

“没有。”听到嘉语的声音,薄荷悬着的心方才稍稍落回到腔子里。宫姨娘没了她都伤心,何况姑娘。但是这个“没有”应得好生古怪。薄荷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姑娘说的是,没有做噩梦么?

不会是之前。之前从信都回来她问过的;但是西山上——华阳怎么肯?她后来不是还应了李家的婚约么?一念及此,背心发凉。

薄荷等了片刻,心里慌起来,伸手去拨帐子——

她从前也没有想过萧阮只有她一个妻子。苏卿染没有意识到她和萧阮都走进了一个误区:她从来不觉得萧阮会只有她一个女人,是因为他们要在洛阳立足,他们想借燕朝的兵,所以他们需要联姻——

帐中全无声息。

她只想过那个女人应该是不如她,不如她美貌,不如她能干,不如她对他有用,更不如她与他的情分。

“姑娘!”薄荷的声音,“姑娘是做噩梦了么?”

最好他一眼都不想多看她。

她厉声叫了起来,最后三个字,像是一把尖的锥子,直刺进耳膜里,嘉语“啊”地一声醒过来。

这样……便是多一个人,她也可以假装骗自己说不得已。

“她偏着你。”贺兰袖幽幽地说,“她总偏着你,我把她让给你,你又顾不好她……你把她还给我……你还我!”

但是这算什么!苏卿染心里熊熊地烧着火,火烧得她思维迟钝,语声干涩:“那么,殿下是要带她走么?”

“我没有……”她这样说,又恍惚觉得这句话不对。宫姨娘是死了,是她害死了她。从前是,这次也是,每次都是。

“……是。”

“你害死了她!”她指着她恨声道,“你又害死了她!”

“那么……”苏卿染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其实这个人是华阳,她应该不意外才对,有什么可意外的呢,从正始四年的那个秋天开始,她还记得她的马蹄踩碎洛阳城里满地堆积的黄叶,沙沙,沙沙。

她梦见自己在哭,她说:“我不知道。”她像是模模糊糊知道了宫姨娘已经没了,但是总也不能够相信。

那时候他和她在一起。

她梦见贺兰袖质问她:“我娘呢?”

那时候开始的纠缠,他图谋她,她拒绝他;他算计她,而最后落空;再之后他们联手,骗过了所有人,骗了于谨,骗过了贺兰氏,骗过了她,甚至骗过了姑母……骗过所有人。

如今没有人知道这架庞大的马车将滑向何处。

她一定很得意罢,她冷冷地想。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她自咸阳王死后就失去音讯。嘉语虽然不相信她会死,但是也不知道她如今人在哪里。她并不时常想起她。她知道她的命运已经完全改变——整个燕王朝的命运都拐了一个弯。

正始六年之后,他就再没有说过要放手。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从头到尾都有迹可循,是她大意。

这晚嘉语梦见贺兰袖了。

要不是有这些变故,没准这位还真能留在洛阳做驸马爷了!这句话在苏卿染的胸口反复地响,反复地……横冲直撞。她说不出来,她从来都……说不出这些露骨的话。她也从来没有试过对他恶语相向。

“你哪个眼睛看出我家三娘精明了?”昭熙哼了一声。他家三儿才好骗呢,他忧心忡忡地想。

一件事,但凡变成习惯,要改变过来,就都是不容易的。

“哪能呢,”郑忱漫不经心地剥着鼠皮,这玩意儿吃起来实在太腥,要不是……他是宁肯饿死都不想吃,“华阳公主这么精明,哪里能轻易上当。”

譬如苏卿染,思来想去,出口竟是极冷静的:“那么……殿下如今就要开始准备了。”

他怎么就那么大意呢当时!

“……是。”萧阮再应了一声。

云娘有身孕,三郎又小,都是不宜长途跋涉。昭熙估计王妃不会带他们北上,最多就是给父亲送信——父亲看到洛阳丢了,还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想到这里,昭熙心里又多崩溃一次。

苏卿染扭头退了下去。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些什么。她一早就说过她介意——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态度已经来得太迟。错的也许是她为什么还要问。她觉得她就该一记耳光摔在他脸上,或者吐一口血。

昭熙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又担心地问:“元祎修不会拿我的下落哄三娘她们回来吧?”

或者她该哭,像大多数小娘子遇见这样的事情时候的反应一样,悲悲戚戚地,捂住嘴哭。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时日了,几乎有半辈子……这么久。他的妻子即将临盆,难道他连儿子出世都赶不上么。不过,谢天谢地,至少家里人都出城了。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昭熙心里是崩溃的。

大约是她一早就知道,哭没有用。哭是所有行为中最没有用的一种——难道她想要换得他的怜悯么?

“再等等。”

她苏卿染何须人怜悯!

“出不去。”结绮阁,谁都想不到的地方,有人嘟囔了一句。

知道哭没用的也不止苏卿染一个。嘉语这会儿也没哭,她冷静得可怕——至少薄荷是怕了,一声都不敢吭,跟着嘉语进了明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