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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下风云起 江山美人

别的不怕,云娘还怀着身孕呢,可受不得这个惊。

他不肯说,昭熙也就不追问——问也问不出来。想一想又道:“就怕父亲进京还需些时日——外头不会以为我们死了吧。”

“不会。”郑忱闷声道,“汝阳县公既然打了为天子复仇的旗号,首先要找到罪魁祸首。太后受人蒙蔽,那罪魁祸首,自然该由我这个乱臣贼子来担当——没找到我的尸体,华阳不会相信世子意外的。”

好歹那也算是他姨母。

“太后受人蒙蔽”云云自然又是为尊者讳那一套,重点在最后。昭熙半信半疑,想道:三娘对这货能有这样的信心?

昭熙:……

其时嘉语并没有得到消息。始平王府已经被元祎修的人马围住。元祎修也知道要紧,并不假手于安业的人。

兴许就是命。郑忱轻舒了口气,说:“世子不要问了,那和世子无关。也不是世子该问的。”

进洛阳之后,除去城门留守,元祎修所部统共包围了三处府邸:

这下倒好,又死不成。

一处始平王府。从府中防卫来看,绝对有重要人物没来得及撤走;一处宋王府,萧阮与他有杀兄之仇,如何能放过;一处郑府,就如郑忱所料。

谁叫他答应过华阳!

剩下的方才与安业所部汇合一处围攻皇城——不得不感叹他的运气,洛阳城不战而降,皇城不攻而下,然而遍寻皇城,要紧人物一个不见,就只有小猫三两只——太妃、公主、宗室女倒是有几个。

他要当时杀了他,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郑忱怨念地想:杀了他,德阳殿里那些人自然不会责怪他光顾着逃命——毕竟,他还为太后报了仇;他逃出生天,就不必他再辛辛苦苦来救他了。

他能拿这些人做什么,元祎修摆摆手,叫人把她们都带下去作一处安置。

谁知道始平王世子竟然不杀他!

琥珀死在混战中,赤珠不知所踪,连那个登基过的小公主也没找到,元祎修很怀疑是被赤珠带走了。

他一场富贵,得自华阳,最后性命断送于她兄长手中,也算是天意?

这也是让人气恼的,毕竟,她也算是太后的罪证之一。

杀人多么容易,轮到自己,到底手软了。所以宫人找到他,他自忖可能受辱,却还是没有反抗——就这样吧,他下不了手,找人来下手。发现是始平王世子的时候,他心里竟有微微的欢喜。

被包围的三处府邸传来的消息也令他不快:首先是郑府,主宅人去楼空,留了一堆不知事的婢仆;然后始平王府,他见过嘉语和嘉言的部曲,知道始平王府的战斗力,特留了一千人,竟还久攻不下。

——但是最终竟不能。

唯有宋王府老老实实,没有抵抗。

就像他想好了,一杯鸩酒入腹,他就能见到念儿,他能与她说,我为你报了仇:太后死了,我亲手杀的,李家没了,我亲手灭的,还有郑家,我杀了太后,郑家势必受我牵连,诛尽三族,包括你的兄长。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传说去信都救过宋王的十八骑都没有出手,宋王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微笑说:“有劳各位,我跟你们走。”意态从容。元祎修的部属面面相觑,好半晌方才充满歉意地说:“得罪了。”

人性就是这样的。

一直进到显阳殿,都嘴角噙笑,色如春晓,反倒衬出他元祎修气急败坏。

说到底怪他贪心。但是他总要找一个人来恨,不然,何以支撑余生?

元祎修是想把萧阮一刀砍了,又被安业拦了个死死的:“敝国建安王……还请交给敝国自行处理。”把元祎修气了个倒仰。他甚至怀疑萧阮是一开始就算准了会有安业这一出,方才丝毫不做抵抗。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应该怪他太过贪心,既然贪图了荣华富贵,就该知道留不住念儿。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你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江山,权力,美人,样样都让你占全了。

但是安业——元祎修也没有蠢到以为自己能与安业决裂的地步。

他知道他不是好人。

进城没有遭遇激战,归功于元祎炬被高阳王拿下,始平王世子又不知去向,但是那不等于羽林卫就不存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趁乱出城,北上投奔始平王;又多少藏匿于洛阳城中,随时可能被有心人鼓动。

那也许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克星。

何况洛阳城里要塞与城门,至少有八成落在安业手里。自然的,无利不起早,人千里迢迢送他来洛阳,岂能不有所图。

她做了初一,就该想到有人会做十五。也许她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他。没有他,兴许她真能颐养天年。

如今他站在他面前,垂首敛容,貌似谦恭,却寸步不让。元祎修的刀慢慢垂下,忽地朗笑一声:“理当如此——将军不必与我客气。”余光里一身白衣刺得他眼睛疼。南朝人都这样么,看似文质彬彬,其实狡诈无比。

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元祎修看不懂这些南人,安业的骑射并不出色。起初他是一万个瞧不上,不过是吴主的棋侍,哪里就能打仗了。他当吴主是敷衍他,心里又是愤恨,又是忧惧。然而……一路都在意料之外。他以为吴主想要萧阮的脑袋更甚于他,却不想安业又杀出来阻拦——是他们君臣又改变主意了?

如果诅咒能令一个人下地狱的话,他眼下就该在刀山火海油锅之中,日日夜夜,刀割着他,火烧着他,油煎着他。

横竖都是憋屈,憋得元祎修脸色实在不好看。安业哪里看不出来,然而他们一路上的矛盾,又不止于此。

他听见她哭泣,听见她谩骂,然后变成求饶,求饶,求饶……最后都变成诅咒。

吴主是想要建安王的命没有错,但是有的是时间,何必急于一时——他还有话要问他呢。

井水刚刚好没过她的脖子。井壁上全是青苔,她上不来,她不能坐,更不能躺下,甚至不能往墙壁上靠,她就这么站着,双手撑住井壁。不能说水米不进。她低头就能喝到井水。只有井水。

萧阮看似从容,不过是他一贯的风度,心里并没有这么大的把握。洛阳城破,不仅在嘉语、昭熙意料之外,对他也是意外的。

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不一样,但是也许比他原本的计划更酷烈百倍。

——除了始作俑者高阳王,根本没有人能料到这样的意外。

他当然知道她对他仁至义尽,兴许方才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就是因为她仁至义尽。她活着,他恨毒了她,然而如今她已经死了。死得比念儿要惨上百倍,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而死亡整整凌迟了她四个日夜。

到城破,他也想过出城暂避,但是他决定赌一把。就赌——在权力面前,仇恨无足轻重。拿到安业手里这七千江淮健儿,是他心中所愿;而元祎修和安业的矛盾,积累到这时候,也该爆发了。

郑忱胸膛起伏。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进城之前,因为有共同的目标,还能相忍合作,进城之后……如今洛阳城算谁的?

“太后……”郑忱竟能不受激,昭熙也有点意外,然而他确实想知道他为什么杀太后,“诚然太后对不住许多人,但是依我看来,太后对侍中,算是仁至义尽,却不知道侍中为什么要——这样?”

既如此,何必仓皇出城,给人笑话?

良久,方才怔怔说道:“世子忘了么,太后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杀的。”

眼看着元祎修黑口黑面就要回宫,忽然有人来报:“郑夫人带到。”

“放屁!”郑忱脱口骂了一句,“那个——”他心里原有千百句脏话,到这时候,突然都堵住了。

“郑夫人?”元祎修一怔,边上有人提醒道:“郑侍中的夫人。”元祎修一听大喜:“快快带上来!”

昭熙眼珠一转,却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侍中要给太后殉情么?”

嘉颖觉得自己死定了:她是被人从宅子里拖出来的。

原来——

这之前她已经被软禁了差不多两个月,她装过乖巧,装过顺从,几次设法逃走——有次差点成功了。最终功亏一篑。被捉回来之后,银姬有的是千百种口不能言的法子折磨她。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人前动手。

这时候倒又想起,当时宫人说找到他的时候,他在画舫上独自饮酒。

人前,她仍然是尊贵的侍中夫人。

合着是为这事儿横竖看他不顺眼?这位没听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么。

当这些军汉一拥而入,意图不轨,她使劲挣扎、说明身份的时候,看见那些人眼里“奇货可居”的光。

昭熙:……

她知道郑忱完了——不然他们怎么敢!

郑忱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要不是我答应过华阳,无论如何要保住世子的性命,我这会儿早死了。”说到这里,郑忱再嗤笑了一声:“瞧,人走起背字来,连想死都死不成。”

郑忱当然可能失势,但是始平王呢,她哥哥呢……虽然她并不曾指望过哥哥救她,但是如果伯父与哥哥没有出意外,人家多少还会看他们的面子。而这些人、这些是……什么人?

“要不是什么?”郑忱这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昭熙忍不住追问。

她偷偷打量,用眼底余光打量脚下,金砖平整如镜;再环视四周,这屋子气派。在洛阳近一年的时光,从始平王府到郑宅,到李家,她见识了太多好地方,好东西,但是并无一处有此处气派。

“别傻了!”郑忱嗤笑了一声,“要不是——”

这是哪里?这并不像是贼窝。这个念头让她稍稍松了口气。要落进贼人手里,那才真真万劫不复。

“还是要谢的。”昭熙道,“三娘是三娘,我是我……”

“抬头来!”她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唬了一跳,好大一张黑脸!又赶紧低了头。

他妹子这运气!不过是随手搭救了一个人,竟能换来这样的报答——这可不是陈莫事件能比的。

元祎修盔甲未换,衣上染血,手还按在腰间刀柄上,待看清楚面前的女子,梳了妇人的发髻,然而仔细看眉眼……倒是眼熟。脱口问:“这位夫人……我们从前见过么?”

昭熙:……

安业面色一沉,郑侍中人尚未找到,死活不知,这位汝阳县公,倒先调戏起人家夫人来。眸光扫处,就看见萧阮笑意盈盈的眼角,仿佛在说:“瞧,这就是皇叔看中的人。”心里不由大为羞愧。

“不必你谢我!”郑忱恶声恶气爆出五个字,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我不过是报答华阳公主。”

“妾……不知道。”嘉颖应道。

一时柔声道:“还没谢过郑侍中救命之恩……”

“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元祎修哼了一声。他原本就在气头上。

想世间美人,哪有不珍爱容貌的。如郑忱落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说到底是为了救自己,也难怪他——怪不得三娘说,郑忱是个可靠的。他之前也没有想过,竟是这般可靠法。

“便从前见过……”嘉颖嘤嘤呖呖道,“如今将军威严,妾不敢直视!”不过一句话,说得柔肠百转,倒像是唱了个曲儿。

昭熙这才留意到自己的伤口被处理过,处理得颇为细致。昭熙心里一动,想道:这人虽然嘴上不饶人,却实在没有半分恶意。之所以如此句句针对他,莫非是容貌受损的缘故?

元祎修一怔,心里不由羡慕道,郑三那厮既得太后宠幸,竟还敢有如此艳福——其实嘉颖颜色远不如嘉言,元祎修第一眼看见也觉得不亮眼,但是这两句对答下来,竟无端生出千百种媚意来。

“世子受伤不轻,”郑忱阴阳怪气地道,“莫要乱动,这里可没有药——别连累我还要出去偷药。”

想那郑三也是个美人,那眼睛自然是长在头顶上的,虽然他得太后宠幸,娶妻不过是个幌子,那也不是庸脂俗粉入得了眼的,元祎修摸着下巴想道:想必是有过人之处。当时便起了留人之意。只是安业还在眼前,却不好直言。只问:“郑夫人可知郑侍中去向?”

昭熙不是没见过血,但是这等情形实在可怖,他几乎要倒退一步——这一动,才发现全身疼痛。肩上,腿上,手臂上,到处都是伤。幸好并不致命。可喜可贺。比起上次迎亲时候情况还要好上许多。

说到郑忱,嘉颖的眼泪就下来了,连装都不用装——当然哭得比从前又更媚上了十分:“将军难道不知道么,郑郎的去向如何会与我交代?别说交代了,妾就是死了,恐怕也得十天半月才传得到郑郎耳中。”

“原来世子还不知道么?”郑忱猛地抬头,面部肌肉收紧,伤痕被挣开,又汩汩流出血来。

话里极是幽怨,美人又哭得如梨花带雨,元祎修哈地一下笑出了声。

昭熙忍不住问:“我哪里得罪郑侍中了?”

真的,他是缘木求鱼了,郑三是太后的禁脔,这个夫人……还真真委屈得我见犹怜。他虽未开口,意思已经到了十分,身边岂无察言观色之辈,便有人凑趣说道:“想郑夫人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身为羽林卫统领,别的地方不熟,皇城地形是再熟不过——但要说到后宫,应该是郑忱比他更熟。只是郑忱这口气——好好的话,偏要夹枪带棒,活像他欠他五百钱似的。

元祎修眼前一亮,从善如流:“夫人是谁家女儿?”

昭熙:……

嘉颖目中含泪,娇滴滴应道:“妾身姓元,行十九。”

郑三淡淡地道:“这是宫里,能饿死别人,还能饿死你我?至多是不如你始平王府山珍海味罢了。”

元祎修“啊”了一声,自殿上走下来,执她手道:“原来是堂妹,巧得很,我也行十九,十九娘就叫我十九兄好了。”

昭熙道:“我父亲远在云朔,大军回京也不是一天两天,攻城也不是一天两天。等我父亲来救,恐怕你我只剩枯骨。”

嘉颖:……

“别想了,”郑忱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出不去的,宫门如今守得可紧——等令尊回城吧。”

安业:……

只是有一件:怎么出去?

萧阮:……

也亏得他想得到,昭熙想,他听谢云然说过,高祖应承过幽皇后,她之后,再不许人染指——元祎修自诩高祖子孙,自然不会违背此戒。此地地方荒僻,又没有人住,自然不容易被发现。

“既是我元家的女儿,如何能与郑三那狗贼糟蹋了,”元祎修道,“十九兄给你做主,今儿就和离了罢。”

从前幽皇后所居?

“都听十九兄的。”嘉颖再低眉时,眉目里已经染了春色。她从前是慕过郑忱颜色,然而这半年来吃尽了苦头,她也算是看穿了,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性情温柔有什么用——何况还都是装的。

昭熙:……

他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妻子,她又何必还要他这个丈夫。

“结绮阁。”

眼前这人既然自称是她的族兄,那便是宗室王了——那此处、此处莫非是他的王府?但是身边还站着的这个少年……她瞧着,怎么像是宋王?

两个人都陷入到沉默中。他们同殿为臣,也不算没有往来,但这样的私下见面,却是绝无仅有。以至于昭熙想了想才问:“这是哪里?”

她被囚在郑忱私宅,如何能知道外头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候满心疑惑。但是她至少知道一件事:这个对她有着生死大权的男子,口口声声叫她堂妹——最低限度,性命她是保住了,地位也保住了。

“是啊。”郑忱懒懒地说。

至于其他,她有的是时间来打听。

“你……你救了我?”昭熙知道这是句废话,还是不由自主说了。

“离了郑宅,十九娘可有归处?”

“世子醒了。”他说。

“妾只有一个哥哥,并不在京中……”嘉颖道。

当然是郑忱。但是他的脸——昭熙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回手摸到自己脸上。他倒不像小娘子那样爱惜脸面,但是如郑忱眼下这般——未免太过狰狞。

“那就先留在宫里罢了!”元祎修一锤定了音。

是郑忱。

宫里?嘉颖傻了眼,竟忘了要低头,只顾着环视四周:这、这是宫里?那太后呢,皇帝呢?李贵嫔呢?那些从前高高在上,尊贵得只能让人仰视的……人呢?

第二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

有人哼了一声——安业忍无可忍,拂袖而去:竖子不足与谋!

下意识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脸:“郑——”

“安将军!”元祎修喊道。他当然也知道自个儿不像话,不过郑三的妻子……乱臣贼子的妻子,岂不人人得以欺之?

昭熙醒来有点懵。他用了整整一刻钟才反应过来两件事:第一,他还活着,没有死在混战中;第二,他还在宫里: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从周遭所用材质来看。

安业止住脚步,也不回头,只道:“建安王殿下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