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谢皇后说他想学音律,谢皇后将他拜托给了西山上的郑娘子——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场阴差阳错,让他避开了日后的杀身之祸:如果他留在皇城,他理所当然就是昭询的心腹,为他奔走。
玉郎看他的目光太坦荡。
就不会像后来,带着冬生和阿狸两个不省油的东西办学堂。
玉郎长得比他快,像是只一眨眼,兴和帝和谢皇后就已经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他们也许考虑过冬生,但是没有考虑过他。他是长在皇城里的孩子,很多事,也不用人讲,他心里是明白的。
学堂到第三年才初见规模。老师不好请,学生也不好带,没有德高望重的大儒坐镇,谁都不把他们当回事——华阳公主并不许冬生打着渤海王世子的名头招摇撞骗,只让这对小兄妹做他的书童给他跑腿。
他希望自己能这么天真,但是并没有。他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和玉郎之间,他和大将军之间。他不知道大将军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机会,让华阳长公主看到他,但是他知道他没有。
吓!谁用得起这两个崽子。
他只比她小一点点。
每个能派上用场的人都会被派上用场,包括玉郎夫妇,也包括他自己。谢攸宁教四书,玉郎讲礼经,他教音律,但是最受欢迎的还是算学,那也许和学生的出身有关——大多数来自有点家底的商人和小吏。
那时候他以为时光会永远这样下去,皇城足够大,随便往哪里一躲就是地老天荒。但是他们终究还是长大了。他有时候会想,以大将军的出身,能够娶到华阳长公主,也许他并不是完全够不到玉郎。
他暗暗地想在这些人身上找到他父亲的影子,但是并没有。
但是他是知道的。
他父亲那样的人,也许并不常见。
她会爬树,会掏鸟蛋,会下水摸鱼,也会骑马,淘气起来比昭询还厉害,但是只要到了兴和帝和谢皇后面前,就像是炸毛的猫儿找到了窝,小小“喵”一声都甜的。他想也许兴和帝和谢皇后从来都没有机会看到过她的真面目。
也没有更底层的孩子。好奇的不止是他。冬生回去请教过大将军,大将军摸着他的头回答说:“穷人家的孩子长到这么大,已经开始给家里干活了,哪里能吃白饭。更别说买笔墨纸砚送来学堂了。”
她偏着脑袋看他:“你就是阿姚?你喊阿叔“舅舅”,那你该喊我姐姐?”她像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谁的妹妹,她天然就是、她生下来就是做姐姐的。明明是个极秀美的女孩儿,那神态却是在说:你!过来!喊我姐姐,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大将军并不经常提他的出身,但是也不忌讳。人人都知道他出身六镇,也人人都知道他曾经一穷二白,是得了华阳长公主的青睐,才有他后来的飞黄腾达——反正市面上的传奇话本都这么说。
他打小被养在宫里,跟着昭询,玉郎离他要远一点。她是兴和帝和谢皇后的宝贝,像只小小的黄莺儿。
所以他会忍不住问冬生:“那大将军当初如何读得起书,识得了字?”
他看着玉郎,他知道她并不在乎他的舅舅,她只是不想他失爱于晋阳。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梦见过她。
冬生干咳一声。
玉郎阻止过他:“那是他罪有应得!”
阿狸抱着小老虎笑了:“姨父说——”
他这个舅舅生前对他没有多少疼爱——那也是应该的——死得也不光彩,但是他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不许说!”冬生急得大叫。
姚遥知道自己很难娶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高门贵女,虽然没多少人知道他原本应该姓祖,但是光姚仙童是他的舅舅,就足以让洛阳权贵对他敬而远之——何况还是他收敛了姚仙童的尸骨。
阿狸才不怕他,口齿飞快:“大将军说他天赋异禀,不过华阳长公主说了,大将军不要脸。”转头对冬生做了个鬼脸,怀里的小老虎跟着一亮牙,冬生气得摔门出去了。
昭询离开洛阳的第三年,他成了亲,那是个意外。
姚遥前后一想,哑然失笑:大将军恁的夫纲不振。
兴和帝一直没有消息。姚遥也不知道如果兴和帝回来,会是怎样的光景。他觉得昭询能自欺欺人,让自己好过一点,也未尝不好。他这个济南王府里里外外,别说人了,连苍蝇都是大将军的。
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恩爱是众所皆知,但是冬生之后,华阳公主再无所出。这让姚遥每每想起,都不无后怕:如果当初冬生真的被推下城墙——或者如果有一天,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不再恩爱——
——他不能接受大将军看在华阳公主份上容他活下去的事实,便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兄长的缘故:“如果我阿兄还在,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等我阿兄回来,看他们有什么脸再见他!”
没有人能假设,无论是已经过去,还是即将到来。
他每年都去济南,昭询的恐惧逐年减少,他开始说:“多活一年就多赚一年。”有时候冷笑:“我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有时候说:“那原是我阿兄托付了她!”
有天他下学,有个青衣少年跟上他,他抬起眼皮看他,那少年便笑道:“家父让我请先生去家里喝酒。”
天子的荣光与死亡的威胁一起变成过去,那也许不好受,但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姚遥记得这个叫“连璇”的少年,比他小不了几岁,家里是海商,虽然不如祖家豪富,也不是一般人家可比。不请私塾,不附族学,来上他这个学堂,多半是有结交之意——却抱错了大腿。
他于是只能安慰他说:“……都过去了。”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近乎放肆,他说:“有花,有酒,有琴,有胡姬载歌载舞。”
所以也许昭询的失败是注定的,他太急,也许他应该等上十年、二十年……但是大将军不会给他这么多时间。
那声音融在春天的暮色里,有一种来自海上的妖异。
没有人想再来一回。
姚遥心里想,他大概可以从连家得到数目不小的资助。
他听人说起过那段惨烈的战争,从云朔之乱开始,到司州城下为止,长安与洛阳决裂的十年,死了多少人,荒了多少地,有多少人失去父母,就有多少人再找不回妻儿,泱泱华夏,竟受制于柔然。
姚遥应邀去连家的那个清晨,乌鸦在树上聒噪得厉害,他的仆从说:“这是不祥之兆。”
但是他想过要杀了冬生,姚遥心里想。他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如果昭询真的成功击杀大将军父子,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子。也许像当初始平王之死一样,会有人不依不饶,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呢?
他拿起弹弓,把乌鸦打了一地。
后来颁了圣旨,都是赏赐,整个人方才渐渐松懈下来。他陪他喝酒,他喝得烂醉,即便是醉得很厉害了,也还在含混不清得反复给他解释,他说:“我不是……我没有想过、我真没有想过要杀安城王。”
他怕什么不祥之兆!他就是不祥之人!他出生,他的母亲付出性命的代价,他父亲从这里走向注定败亡。可笑,天下易主,竟然和这样一个婴孩息息相关——为什么那些总在青史上神神叨叨的预言者没有路过他家的门口,没有听到婴啼进来,没有告诉他的父亲:“这是亡国之人?”
姚遥记得他当时的笑容,他说:“是你……也好。”
连父出来陪客。果然如连璇所言,胡姬美酒,且歌且舞,来自异域的香料,来自异域的美人,扭动的腰肢,嘤嘤细响的银铃,金箔闪闪,五色炫目。他满饮一觞,忽然就笑了:“第五根弦就要断了。”
他去济南看望昭询,是从天平元年——昭询走后的第二年开始的。那时候昭询和他一样害怕,也许更害怕一点。他总怕迎来的是一杯毒酒,或者三尺白绫。哪怕奉旨前来的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话音落,铮然一响。
十年的时光,从洛阳到长安,元氏天下成为前朝。晋阳长公主再没有回过洛阳,也没有来过长安。
有人抱琴转到跟前来,却笑道:“学生学艺不精,让先生见笑了。”
已经近十年过去了。
姚遥醉眼看眼前人,穿樱草色长裙的小娘子,她是连璇,也不是。
那时候晋阳公主已经回了武川镇。
后来连双双问过他:“郎君其实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昭询离开洛阳,在天统六年冬天,他没有送他,是华阳公主的意思,因为太后恨他的父亲。据说并不是太落魄,辎重多得一眼看不到头,护卫,随从,侍婢,旌旗,大将军与华阳公主一直送到郊外。
他笑而不语。
不、不会的。每次醒来,理智都会清楚地告诉他,不会的,有华阳公主在,大将军怎么都不会杀了他。
是,他早就知道了。
他看着她,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他做过无数这样的梦,他无数次梦见天统帝惨死,有时候是在临行,有时候是在王府,有时候梦见他被从德阳殿里拖出去,一路都是血,血漫过他的足尖。
男女之别,骗不过人。不过北朝风气,她既然肯扮作男装,大伙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毕竟华阳能为父报仇,晋阳能领兵作战,这样一个天下,还有什么是小娘子们做不出来。
他每次都在这时候醒来,满头大汗。那时候他刚刚成亲,连氏被惊醒,总问他:“做噩梦了吗?”
连父膝下一儿一女,原是双生。连璇出海,遇浪身亡,之后连双双便顶了兄长的名字上学,交游,打理家业。
没有叶子,孤零零一个头颅。
他无父无母,亦无族人,成亲大可以自己做主,请了官媒来下聘。华阳公主召了他去,问他:“阿姚如此,是不是自污?”
他抬头,看到天统帝的头颅,挂在霜降之后的树枝上。
姚遥知道她怎么想。他这样的出身,虽然娶不到高门权贵中的好女子,到底也还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放下身段,次一等的门第,次一等的贵族,仍然尽可挑选。连氏虽然家底不薄,却是个商户。
他茫然勒住马,举目四望,有什么从头顶上掉下来,掉进他的脖子里,他伸手擦了一下,是血。
他父亲也是商户。
他后来总梦见那一天,梦见他起来迟了,他拼命地催马,在马背上鞭出一条一条的血痕,马呼呼地喘着气,但是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只能看到烟尘过尽之后的枯草。
他父亲拼了命想要抛弃的,他轻轻巧巧,又捡了回来。
到天统帝离开洛阳,他就知道不是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没有那样泼天的才干,也就没有那样毁天灭地的恨意,毁天灭地的不甘心。
姚遥一直记得兴和帝离开洛阳的时候华阳公主不肯去送行。他那时候还小,不明白为什么。他甚至一度自作聪明地以为兴和帝的离开,作为大将军的妻子,没准华阳公主心里应该是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怎样回答华阳公主,他说:“她很好。”虽然她不是他少年时候梦中的那个女孩儿,但是她也很好。
二
华阳公主便点了头,没有再多问。他成亲的时候,宫里赏赐十分丰厚。大将军与华阳长公主作为长辈亲自莅临,更是给足了面子。他给远在武川镇的晋阳长公主去了信,没有收到回应。
姚遥觉得,没准华阳公主和晋阳公主留着他舅,也就这么个心态。
那是安城王过世的第三年,阿狸的小老虎已经长到她抱不住了,牵了来与宴,小娘子们惊呼此起彼伏,也有胆子大的,过去想要扯它的耳朵,阿狸警惕地把它护在身后,说:“他不喜欢这样!”
“我当然知道,我从前那只熊……”冬生眉目里转为怅然,“要他还在,骂街我也认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总记得它,记得那只憨厚老实的熊,从来都只沉默着呵呵地笑。
玉郎忽然笑出了声:“安城王从前有只花豹,就只有阿爷和晋阳姑姑能摸它!”
“你怎么知道它骂街了?”姚遥问。
安城王过世的第四年,天下易主。
事情进展得不是太顺利,比如阿狸最终没能带上她的小老虎,阿狸使劲想要洗掉它身上令百兽雌伏的气息,没能如愿。老虎骂了一整夜的街——这是冬生告诉他的。
三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父亲都没来接她。
武定元年三月。
“不能!”阿狸长了和她母亲晋阳一模一样的眼睛。她父亲死在他舅舅手里,她还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没了,只疑惑为什么华阳长公主要把她留在洛阳,不许她回武川镇。
姚遥抵达济南,正是春光最盛的时候,他被长史迎进府中,看见昭询和姚氏高踞堂上,心里就是“咯噔”一响:该来的总会来。这对母子是生活在济南城里,又不是深山老林,怎么可能不知魏晋。
“能不带吗?”他和气地问。
长史使人摆出香案,等着昭询和姚氏跪接,但是等了许久,这对母子都没有动身的意思。
姚遥:……
长史和姚遥对望一眼,不须说,长史先磕头请罪。
阿狸因为和两个弟弟分别,十分思念,所以养了两个野物聊作安慰,豹子娇气没能养活,就只养活了一只小老虎,那虎虽然小,毕竟是百兽之王,马儿腿一软就跪了。
姚遥心里苦笑。要这里头没有外人,他们是至亲,这两位都是他的长辈,他就是受点委屈也是应该。但是这府里有长史,有侍婢,有仆从;他来宣旨,跟随有副使,羽林郎,哪里容他法外容私。
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不得不带着两个金尊玉贵的表弟表妹出城探路,冬生也就罢了,阿狸非要带上她的老虎。
一挥手,便有人上去。
假若有朝一日能推行天下,那功劳,也不是他小小一个镇国公承受得起。
先请了姚氏回后庭,嘴里说的是:“太妃身子不适,圣人亦有所听闻,特旨不必谢恩。”姚氏挣扎着尖叫:“我没病……我没病……谁说我病了、叫周——”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她的嘴被捂上了。
这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能做到的事,需要的财力物力人力,也不是小小一个镇国公支付得起。
再有几个到昭询面前,态度是极恭敬:“殿下莫要教小人为难。”
也许大将军也知道。
昭询眼睛挣得通红,他拿起手边的杯盏直掷出去,嘶声骂道:“姚逸之你助纣为虐!”
姚遥明确知道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他相信从他和华阳公主开口开始,她就有了这个打算。她看着他长大,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情,光凭他,是做不成的。
姚遥来不及躲闪,额上一疼,一行血已经流了下来。然而以他这时候的身份,亦不能在人前示弱,只能低声道:“拿下!”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昭询被从堂上拽了下来,按跪在毡毯上,他昂着头瞪视,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头也被按了下去,口中塞枚,再出不了声。
姚遥:……
姚遥没油没盐地念完圣旨。大将军,不,如今是圣人了,并没有亏待昭询,给他的待遇甚至好过天平帝。但是昭询是昭询,他不是那个傀儡天子,或者说,他没有想过他会做一个亡国之君。
“大将军说,这俩孩子在宫里府里尽淘气了,跟着镇国公见识见识民间疾苦,也好。”
当他从兴和帝手里接过这个位置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过会有今日。
姚遥:……
但是他今日这个接旨的态度传到长安,恐怕这济南王府的护卫又要多上几百,他府中侍婢、仆从又要换过一轮。他人在网中,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但是人在网中,怎么可能不挣扎?
冬生和阿狸。
他这次来宣旨之前,华阳公主——皇后召见了他,她说:“三郎派出去与柔然可汗联系的使者,已经被可汗送来了长安,你去告诉他,我能保得他一次两次,但是三次之后,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然后双手一击,屏后转出来两个小人儿,穿着近侍衣裳,有模有样地朝他拱手道:“见过镇国公。”
他不知道皇后说的“无能为力”是囚禁还是毒杀,那时候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他印象中晋阳长公主更为强势,皇后拿冬生很没有办法,以至于他总错觉当初揭竿而起,为父报仇的是晋阳,而不是华阳。
华阳公主细细看了,微笑道:“可。”
但就是华阳——皇后让他把柔然公主送回木未城。
他环视四周,再环视洛阳城,最后死皮赖脸去谢家住了半个月。好在他从前跟着昭询,混了个好人缘,再加之玉郎出谋划策,总算捣鼓出了一份可以看得过去的东西,呈送到华阳公主跟前。
“如果她——”他迟疑地问,如果她不肯呢?当初柔然公主来洛阳,她性情刚强,和昭询关系冷淡,到昭询被废,夫妻俩相依为命,反而好了,这些年膝下添了一儿一女,她如何肯回柔然。
他没想过这么多,也不知道华阳公主为什么会想这么多,但是既然她发了话,他就不能不照办。
皇后没有说话。
姚遥:……
姚遥后来知道了。柔然公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归柔然,要么死。不能让昭询再存有念想。
“那就试试吧。”华阳公主说,“你打算建多大规模的学堂,选址在哪里,需要多少开销,怎样聘请先生,请哪些人,传授哪些课,怎样招收学生……都想好了,拟个章程给我。”
“她也是元家的女儿!”屋里的摆设被砸了个稀烂,昭询赤着足披发,额角青筋狰狞,声音里的怨毒。
他低头道:“阿姚亦知道自己不是有大志向,有大毅力的人,但总是想试一试。”
姚遥扫视一眼,侍婢脸上都挂了伤,也不敢退出去,跪的跪站的站,也有昏死过去的,地上血迹斑斑,没人敢说话,待看到他进来,眼睛里方才小心翼翼迸出光来。姚遥叹了口气,吩咐人退下去。
华阳公主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姚逸之你——”
华阳公主问他有什么打算,他想了很久,他说:“我想……办学堂。”京中自有官学,容纳权贵子弟;高门自有族学,玉树芝兰生于阶庭。他想办学堂,容纳天底下挣扎无路的寒门士子。
“阿舅。”姚遥低声唤道。
他没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他生在富贵乡里,他由兴和帝抚养长大,和天统帝亲密无间,世人汲汲以求,他唾手可得——并不觉得有趣。
昭询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记耳光。姚遥唇边挂出血来,但是话,他还是不得不说:“阿舅,何必拿这些人作践呢,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
他心里其实是有点惊佩。
又一记耳光。
一个拼命往上爬的寒门士子,把每一条路都走到绝,他的父亲。
姚遥不敢躲,但是亦不低头,他是在为这些侍婢说话,也未尝不是在给自己说话:“我知道——”
祖家没有人出仕,但是也没有被牵累,据说是因为他的父亲祖望之早在十余年前就被逐出了家门,虽然犯下灭族之罪,但是他没有族,没有家,没有妻子,孑然一身,死了就完了。
“你知道什么!”
后来……过去好几年,他去过一次祖家老宅,偷偷摸摸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但是那总归还是有些吸引力的。
“还有时间,阿舅多和舅母说说话吧。”他低声说。
华阳公主摸了摸他的头顶:“那好,就姓姚。”
“他敢——”
“我姓姚。”他干巴巴地说。他想别人会嘲笑他为了富贵不要祖宗,但是就让人嘲笑去吧,这是他仅有的东西!他过去十余年生命里仅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姓氏里,他必须死死抓住它。
“他是圣人,他有什么不敢。”姚遥打断他。
“他用谋逆名单换取见你一面的机会。”华阳公主说,“阿言是不肯同意的,但是我觉得,虽然你是他的骨肉,但总归还是我家长大的孩子。如果你乐意姓祖,就净身出户,回归本家。”
昭询的目光到这时候才和他对上。姚遥道:“当初……阿舅动手的时候就该知道、就该知道,大将军既然不愿意束手就擒,就是你死我活,如果今日是阿舅在那个位置上,难道阿舅能放过他?”
他眼睛里流出眼泪来,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华阳公主说他是他的父亲,他也这么说,也许那是真的,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养过他,没有亲近过他,他为什么要哭?
“我——”昭询张了张嘴,良久,气势一泄,“至少我——”
“已经走了。”
“阿舅应该还记得,当初冬生……”他连冬生都不会放过,更何况大将军。
华阳长公主问他:“那个人……”
“但是她、她……就算周乐要篡位……”昭询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和阿兄有什么对不住她!阿爷当初、阿爷当初就是为她而死!她也姓元!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她怎么能把我家天下拱手相让!”
姚遥记得他那天浑浑噩噩地被带出去,浑浑噩噩地跟着宫人走,他最熟悉的地方,忽然就陌生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连声音都在发抖:三年前他退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不能幸免,但是终究还抱了一丝的指望,如果天平帝能平平安安多做几年,熬到阿兄回来……阿兄定然能、阿兄定然能重新登上帝位。
那是个很厉害的男人,厉害得不像会生出这样一个自己。
然而——
他就要死了,哪怕骗骗他呢,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又很疑心他根本骗不过他。
是,如果当初赢的是他,周乐自然难逃一死,但是华阳也仍然是他燕朝长公主,他自然会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就算是冬生……她终究还年轻。难道长公主的尊荣还不够,皇后那个位置就那么诱人?
在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春天,姚遥再想起那次会面,有点懊悔没有成全那个人最后的心愿。
这个话,昭询素日里也常说的,只是没有这一次这么狠,就连当初始平王的死都抬了出来。姚遥从不与他顶嘴,但是这一次,他不能不说了——如果他一早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柔然公主就可以不走。
这次他很快得到了回答:“我会的。”姚遥最终也没能喊他一声“父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不出口。
姚遥心下怆然,说道:“阿舅,容阿姚说几句实话。”
他只能简洁地告诉他:“……活下去。”
昭询瞪视他。
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姚遥把心一横:“阿舅,你我心里都清楚,王爷这一支原本是疏宗,并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如果不是——当初王爷意外身亡,兴和帝身陷囹圄,没有华阳公主,天下渐定,便是……晋阳长公主、兴和帝也回天无力。”
甚至也不像是……姚氏的孩子,姚氏,她也是曾经有过做皇后的野望的女人啊,祖望之淡淡地想。如果还有力气,也许他还能说点什么,教训他一顿,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应当奋发向上,有所作为,怎么可以庸庸碌碌蹉跎一生!
华阳起兵固然是沾了姓氏的光,但是说到底,汉光武帝的天下是他一手一脚打出来的,汉昭烈帝的天下也是他一手一脚打出来的,祖宗只给了个名头——分享这个名头的宗室何其之多。
干净得不像是他的孩子——平庸得不像是他的孩子。
昭询冷笑一声:“便没有她——”
“……算了。”沉默良久,祖望之忽然咳了一声。他并不太意外这个结果,这个孩子……这个跟在元昭询背后唯唯诺诺的小孩儿,在最容易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过。
“阿舅,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姚遥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在伪帝之前,阿舅确实登过基,但是先姚太后弑君,即便没有伪帝之乱,阿舅在她手里,也不过是个傀儡,更何况她能弑君一次,难道就不能弑君再次?”
祖望之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分明他看不见什么,但是姚遥偏偏就觉得心里一凉。
“你——”先姚太后在他们之间一向都是禁忌,昭询也没有料到姚遥竟然敢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一时气喘不匀:“我是君,他是臣,便是有些功劳,大将军之位,渤海王之尊,长公主之婿,难道还不足以酬谢?”
“我不要!”这是姚遥说的第一句话。他不觉得自己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他的东西也一定是危险的!
姚遥心道如果你没动杀机,没准还有可能。既然你已经动了杀机,怎么能指望大将军恪守臣道?即便是华阳,夫君和弟弟谁比较亲也许还有选择的余地,弟弟和儿子之间……哪里还需要选。
没有听到脚步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留了东西给你……”
却只道:“当日大将军起事,伪帝在朝,阿舅还不是君;如今他已经君,阿舅为臣。”
“你过来。”他朝他招手。
昭询面上尽是灰败。
而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唯一的骨血。
那次姚遥破例在济南王府多住了两个月,为的是安抚姚氏。要说皇后对昭询还能打压和申斥,对于姚氏,就唯有安抚一道。姚遥每日在姚氏门外跪上两三个时辰,风雨无阻,一跪就是半个月。
所有他为之奋斗过的一切即将灰飞烟灭。
姚氏到最后也没有见他,但是在昭询的劝说下,到底渐渐开始进食。姚遥估计新皇根本不会在意姚氏的生死,但是皇后在意的。他猜,也许对于改朝换代,她心里未尝没有疑惧。只是人到这一步,根本回不了头。
他很难向面前这个少年解释他有过的困惑,他有过的抱负,他最终的不甘心,而他就要死了。
有句话,昭询并没有说错,她也是元家的女儿。
“我没有杀你的母亲,虽然晋阳总觉得她的死亡是我的过错。”祖望之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希望你自幼丧母,也不会希望你恨我,我只是……”
昭询私底下也问过他:“我阿姐……”自天统六年,安城王死后,晋阳就再没有来见过昭询,昭询亦不敢提她。
姚遥觉得这事儿也轮不到他做主,不过他肉眼可见的就要死了,所以也没有打断他。
姚遥道:“晋阳长公主上了贺表。”
“也许会降爵为侯……不过不要紧,爵位总还是有的,”祖望之想了想,又说道,“你原本姓祖,我原本想过,如果这事儿成了,就让你认祖归宗,但是既然不成,你还是姓姚吧。”
依礼,她这个长公主该改封郡君,但是皇后疼爱这个妹子,群臣揣摩圣意,也只好跟着打马虎眼过去了。
姚遥不知道为什么会轮到自己继承镇国公的爵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舅舅姚仙童杀死了姑父独孤如愿。
“阿狸封了公主。”姚遥又说道,“底下两个,也都许了爵。”
他默不作声,瞎子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你出生你母亲就过世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后来公主带走了你,让你姓了“姚”,大概以后也会让你继承镇国公的爵位……”
昭询默然,良久,方才涩然问:“你去过、你去过武川镇么?”
他很少去想这些,他有乳母,有侍婢,有表舅,表姑,姑祖母,还有表姐玉郎。
姚遥摇头。
母亲。姚遥听表姑晋阳长公主说过他的母亲,说她的少女时代怎样美貌出众,怎样肆意张扬,又怎样慷慨侠义。她找人画过像给他看,但是他很难从画像里想出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来。
莫说他了,就是阿狸,这些年也没有回过武川镇,冬生说阿狸很想念母亲和弟弟,追问过好几次,皇后都不放人。冬生不明白,他是知道的。没有当初阿狸的病导致晋阳滞留洛阳,也许来得及回去救下安城王。
“公主说给你取了单名一个“遥”字,”祖望之的声音不疾不徐,并不像是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她说你长得像你的母亲。”
两个月后,姚遥便不走也得走了——他还要回京复命。
“父亲”两个字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必须带走柔然公主,这两个月里,昭询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比他元家失去天下更难以接受。他自然明白姚遥之所以滞留济南这么久,为的是给他们夫妻母子留下道别的时间。
哪怕一句。
他对妻子说:“她……皇后毕竟是我的姐姐,咱们的孩子便是她嫡亲的外甥,虽然不能如玉郎一般荣宠,也不至于亏待了。你放心回去,便是、便是再嫁,也要好好的,不枉你我好这一场。”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努力想要在记忆里翻找出他在他那里得到过的不寻常的待遇,但是并没有,这个在他表舅身边七八年的瞎子,从来没有和他——他唯一的儿子单独说过话。
他这时候未尝不后悔之前虚掷的那些时光。
他小时候甚至天真地以为,“父亲”只是书卷里生造出来的两个字,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那时候他还是天子。他敬重她,不过是看在柔然的份上,他心里怨恨柔然欺侮过他的兄长,对她并没有多少喜爱。到一朝大厦将倾,他以为她会快快活活回柔然去,但是并没有。
后来也没有了——兴和帝离开了洛阳。
她陪他来了济南,她陪他渡过那些漫漫长夜。他渐渐知道就和他、和他的兄长不愿意和亲一样,她原本也是不愿意的。虽然中原繁华,虽然洛阳绮丽,虽然她得到的夫君容貌俊美,举止优雅。
姚遥没有想过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父亲,“父亲”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片空白。他没有父亲,表舅也没有父亲,皇帝也没有,表姑也没有,这宫里唯一有父亲的人,是小公主玉郎。
“那为什么……”既是如此,昭询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愿意陪他来济南过苦日子。
华阳公主说:“有个人想见你。”
“那天你让人和华阳长公主说,让她送我回柔然。”柔然公主低声说,“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他甚至从未仔细了解过天统帝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就更加无法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知道的时候,天统帝呆呆地坐在那里,尚书郎李愔在给他起草退位诏书。
她心里明白他恨着她,他们都恨她,恨她的族人逼迫中原,她原以为他失势,会拖着她陪葬,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想送她回柔然。
姚遥从未想过短短几个月间,会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昭询再想不到是这个缘故,他心里想,那他去年暗地里让人联络柔然可汗,她会不会很失望?因忍不住问:“那这些年你难道没有想过,我对你好,是为了借你父亲的人马复国?”
姚遥那时候不知道老师说的是谁——一直到事情过去很多年,他也不知道,那位引发他琴弦里哀音的亲人,到底是他的表舅天统帝,还是他的父亲祖望之。但是他信任老师的判断,所以他下了山。
“想过的。”柔然公主低声说。
“琴声里哀音,恐怕你有亲人遭厄。”
“那——”
“老师,是不是有事发生了?”
“可是我知道,我的郎君不是那等人。”柔然公主笑了。她知道他不是,他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他没有过寄人篱下,没有过委曲求全,他连大将军都不能忍,怎么会为了她父亲的人马向她卑躬屈膝?
姚遥:……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特别亮,银光洒满了庭院。小儿女不能熬夜,早早送去歇了,夫妻俩从天黑一直看到天亮,月亮渐渐沉下去,一线光,从最远最远的地方亮起来,那时候他多么盼着太阳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你下山去吧,别弄坏了我的琴。”她说。
他迷迷糊糊地合了眼,他记得自己就只是合了眼,甚至没有睡着。
他罢手,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师。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妻子是这样刚烈的一个女人,他从来都不知道,在离去和死亡之间,她会果断地选择死亡。
姚遥记得那个秋天,龙门山上叶子惊惶,覆得满山满谷金灿灿的,风从琴弦上过去,老师喊了停。
他就只是迷迷糊糊合了片刻的眼。
燕朝已经是前朝了,天统帝退位之后封在济南,当年就去了封地,太妃随行。原本皇后是不肯的,要留太妃在宫里颐养天年,但是太妃姚氏执意如此,皇后也只得多给了金珠宝货,奴婢侍从。
到他醒来,柔然公主已经喝完了酒,她亲了亲他的面颊,唇边含笑,她说:“我是不愿意离开郎君的,便是父亲逼我,全天下的人都逼我,我也是不会走的,我会和郎君,和大娘、宝儿在……一起。”
姚遥不知道怎么和她说,每年春天他都要去济南见他表舅。
她面色红润,一如生前。
连双双这才“哦”了一声,明亮的眼睛里仍然惊疑不定,她倒是知道她这个郎君是皇亲国戚,但是皇亲国戚孤家寡人到他这个份上,也是头一份了。不过也因此并不敢多嘴盘问。
那个瞬间,昭询想起了晋阳冲进德阳殿里,指向他的剑尖。
“不必这么麻烦,每年这时候例行要去的,奴子早备好了,再不必你费心。”姚遥亲了亲她的眼睛,“是皇后有交代,不便与人说,凭谁问,就说我犯了桃花藓,不便见客。”
姚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不得不去信长安,又多滞留了半个月,给柔然公主料理身后。
连双双惊得坐了起来:“郎君要出远门,怎么从未和我提过,我也好给郎君打理行囊……”
柔然公主、济南王妃的身后事操办得十分风光。孩子都还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姚遥看得心酸。但是昭询至始至终没有掉泪,更让他担心。昭询摆手说:“你放心,我没事。我不会连累你。”
姚遥想了想,还是与她说道:“我要出趟远门,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阿舅……”姚遥低声道,“我……”
“嗯?”
他原想说他不怕被他连累。但是昭询说:“从前你光棍一条,当然不怕,但是以后,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今儿休沐,怎么郎君还起这么早?”身边传来连氏的询问声,姚遥别过面孔,看见她睡眼惺忪,不由一笑。
“……以后还会有孩子。”昭询的声音有些缥缈,“我燕朝天下,原是该有一二人以身相殉,没想到竟然要一个异国公主,来殉我燕朝天下。原该是我,终究我没用,我舍不得阿娘,也舍不得这两个孽障。”
这是长安。已经不是洛阳了,他忽然想起来。
“你回去告诉、告诉华阳,我以后不会生事了,我会好好儿地、好好儿把孩子养大,希望她日后,能看在阿爷的份上,善待他的孙儿。”
姚遥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全部散去,窗外传来黄莺婉转的歌啼声,柳树新发的枝芽,绿得叫人心里发痒。
他的目光这样惨淡,姚遥几乎想要大哭一场,但是终究也没有。绿树成荫的时候,他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一
次年开春,连双双忽然爱上了吃梅子,许太医进门的时候,姚遥站在窗边上,看见杨柳青青,春花怒放。
姚遥,字逸之。
万物生发,新的轮回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