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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一代红妆

就要合棺。娄氏忽与半夏说道:“阿方你去寻把剪子给我。”这些日子半夏看得紧,不通过她,莫说剪子,就是过手的盏碟都用木制的,阖府上下怕什么担心什么,她心里是知道的。半夏哪里肯,只道:“阿姐不要……如果姐夫在世,哪里舍得你这样?”娄氏道:“你莫怕,我不是要寻死。”

就这么着,到出殡那日,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哪怕鼻青眼肿,也整整齐齐——去送周昂最后一程。

半夏不肯信,只管死死拉住她的手。娄氏道:“我前头许错了人,未能与他结发,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知道他舍不得我死,自然不会去死,我只想剪一绺头发给他,嘱他来世记得早点来找我。”

闹成这么个结果,娄昭也想疯。和段韶喝了半宿酒,仗着醉意闯进李府把李时狠揍了一顿。李时是有苦说不出来。

半夏这才半信半疑,仍先遣人去问过崔七娘,崔七娘很快就来了,剪子倒是带了一把,却与娄氏说道:“我知道弟妹与五郎夫妻情深,我把剪子给你带来,但是弟妹也要体谅我和娄夫人,莫要害了我们。”

一直守到头七,半夏也有些困倦了。她这两年过得不错,生了儿子,对姑翁总算有了交代;娄昭任满,前年底就回了京,他们夫妻感情尚好。之前娄氏与周五的婚事,娄昭也觉得荒唐,然而他阿姐是二嫁,她点了头,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只有给她置办嫁妆的份——其实嫁妆也不须他置办,在这件事上,尉灿没有亏待她。

娄氏低声道:“我晓得轻重。”

在这种歉意与庆幸共存的心理下,这场丧事崔七娘办得尽心尽力,连周乾都被感动了,夫妻情分竟有复苏迹象;对娄氏更是多加照顾,娄氏哭得声干力竭,她娘家弟媳半夏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唯恐有个意外。

崔七娘把剪子递给她,围在周边侍婢、仆妇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唯恐她有个想不开。娄氏也不看她们,一剪子绞下去,满头乌发从根上断了下来。

幸而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便是当时贴身侍婢,也不很清楚她和李琇说了什么。不然……恐怕周乾不会放过她。就算看在儿女的份上不至于休了她,也免不了夫妻离心——如今周乾还以为是周昂为了周乐进冀州设计了崔九与李琇,以至于李琇衔恨。他很懊悔自己当时态度暧昧,让弟弟会错了意。

兴和六年二月,娄氏在宝光寺受戒出家。

那时候谁知道能有今日?

娄氏这时候想起来,却仍然还记得初见周乐时候的心动。然而那并不能够与失去周昂的痛楚相提并论。她甚至有点诧异,那个瞬间的动心,值得后来纠缠这么多年执迷不悟吗?诚然他确实是个出色的男子。

然而到听说周乐追到源头,与李琇有关的时候,不由心下暗惊。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那时候她堂兄才死,周乐尚未进驻冀州,她心里头气不过华阳……也是不满周乾被她拐上这么一条未知吉凶的路。

不值得。

他没了,她也着实伤心。

如果不是贺兰袖反复与她说起她曾经的荣光,兴许她不会沉迷这么多年,不会这么痛苦,不会想不明白——她根本没有得到过,谈何失去?她遇见的那个人只是边镇上一个一无所有的军汉,他没有爱过她。

阖府都怕娄氏出事,没让她插手。崔七娘忙得脚不点地。周昂和周乾兄弟关系好,她这个做嫂子的与他关系也不错,那小子在外头怼天怼地的小霸王,回来对她却敬重有加。虽然是周乾的缘故,也这么多年,一个屋檐下。要说没有感情肯定是假的。他比她小,她就拿他当弟弟看。

他就是一无所有,也没有爱上她。这个事实虽然残忍,并不是不能接受。便是天之骄子,也不能够保证他所爱之人,刚刚好也爱着他。

兴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周昂出殡。

她的家族后来追随他,多少因为巧合。虽然她没能与他成亲,他们也得到了他们该得到的,无论官爵还是赏赐。

想到这些,周乐也忍不住心软,替他交了罚金,只不许声张,也不许他出门,想着多过去几年,“流刑”服完再出来,兴许他二叔也能消了气。

或者就如贺兰袖所言,她从前曾经是他的妻子,与他生儿育女,她的女儿进宫为后,她的儿子最终登基称帝,她从一个中等门第的女儿,一跃而成为燕朝最尊贵的女人——她是有过这个野望的。

他这个外甥气人时候是真气人,然而听话的时候也是真听话。他进京之后,跟他得了富贵的昔日部将,多少都有贪贿,贪得严重的还须得他出面敲打,哪里能像豆奴,到这个地步。他在北冀州几年,虽然没有大的功劳,也没出什么纰漏;他罚他在司空府外负荆长跪,他就老老实实跪了七天七夜,直到周乾赶他走。

然而从前只是从前。

周乐:……

从听到这句话到明白这句话,有近七年的时间过去了。

尉灿低头道:“阿舅吩咐了不许受贿,裴俭、辛正都盯着呢,别人送一斗酒、一只鸡给我,都要按价给钱,外头不比京里,又没什么赏赐……爹娘、阿伽总不能没有花销……”

从前贺兰袖母仪天下,如今呢?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年,她明知道贺兰袖不怀好意——然而那原本就不是一个有梦想的女子所能抗拒的梦啊。如果可以,谁不想像华阳、晋阳那样,不须向任何人低头?

周乐哭笑不得,叫了尉灿来问:“你在我身边时候也就罢了,出去做刺史这几年,怎么竟没半点积蓄?”

谁不想?

尉周氏看到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几次,已经是心疼得涕泪交加,哪里还舍得他长途跋涉服流刑,又来求弟弟。周乐被她哭不过,只得命他出赎金抵罪。尉灿搜刮了一轮家里,竟交不出来。

庸人才会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尉灿被革去所有官职,按律杖责,流放。

她暗地里推测过贺兰氏从前的人生,推测过贺兰氏与华阳的关系。她猜她也曾和她一样,不服气,然后她成功了。

兴和五年十一月下旬,朝廷表彰了周昂的功绩,追赠太师,大司马,谥号“忠武”;又以周慎接替尉灿任北冀州刺史。

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榜样,才让她相信,她该得到的,她能得到。

他怎么来得那么迟?

她死死攥住这一点不肯放手,几乎走火入魔。她与尉灿成亲,是害了他;她没有想到她后来与周昂成亲,会害死他。

她唯一没法给交代的,就只有杜郎了,她想,他怎么那么傻。

是她害死了他,她绝望地想。那就像她从前没有想过会与这个人发生点什么一样,她亦从未想过他们的好日子,就只有短短两年。那却比她从前的五六年都要快活许多。从前豆奴不是待她不好,只是他给的,不是她要的。

她知道他为她杀了人,也知道他为她担的干系,所以她等在这里,等大将军的人上门,她给他们一个交代。

有句话华阳说得对,她中意的夫婿,从来就不是豆奴;那就好像周乐想要的娘子,从来就不是她;他不要她,不过是他不要她,不是她不如人;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自有人把她当掌心里的宝。

李琇道:“我就是知道对不住你,所以才没有走。”

然而那个人死了。钝的痛往往从边缘开始,一点一点往里撕,娄氏忍受着这个痛楚,低声诵念道:“……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她觉得她的身体轻了起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李时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杜郎是受我推荐方才得到这个职位,你们这么做,对得起我吗?”

那是在静夜里,宝光寺的夜晚,连鸣虫都作梵音。

她得到消息比李时还早——杜遥使人送了信给她,让她去金陵与他汇合。李时气急败坏上门兴师问罪,她说:“大将军与华阳公主当初算计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心生怨恨吗?”

娄氏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她听见抽泣声,低头看时,却看到她自己。“怎么伤成这样?”她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声音,但是没有成功。谁受了伤?她诧异地想,目光转过去,就看见周乐,他趴在床上。

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是她的人生也是人生,谁毁了她,她也会拼尽全力——哪怕并不能置他们于死地,也要让他们疼。

她不记得这个,她默默地想。他便是受了伤,身边也自有亲兵,虽然都说女子细致,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便不容她近身。

她根本不觉得他们能得到机会,便是有机会,她也根本不觉得他会为了她自毁前程。然而——她乐于看到这个结果:或者大将军与司空反目,或者大将军家宅不宁,到这个时候,他会不会怨恨华阳公主?

那么这是——

那时候她的夫君与她起誓,说:“我如果得到机会,必为你报此仇!”

这就是从前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和他的从前,不知道那时候五郎人在哪里。她四下里张望,这屋子不算华丽,却还整洁,被褥都极干净,家什也过得去。她穿的虽不是绫罗,也是上好的细绢。

事情都是真的,她只是隐去了她当时对崔府君的爱慕——那原也不值一提。

“令使赏我肉,我坐下来吃,他觉得我对他不恭敬,打了四十大板。”周乐皱着眉,迟了片刻又嘀咕道,“坐而食是我汉家习俗……”

他问了她许多次,她终于回答了他,她说:“我出阁之前,曾与人订亲,年少无知,被人诱骗去河济,被诬陷杀人……他们都是贵人,位高权重,我想到我此生都没有报仇的机会,便感觉不到生之乐趣。”

他在边镇已久,人亦视他如胡儿。

杜遥问她:“娘子何以终日郁郁不乐?”

娄氏于是忽然想起来,这时候他们成亲已经三四年,他因为得了马,在军中做函使,常往洛阳送信。

这个念头让她惊恐得捂住脸——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崔七娘,想起崇真寺里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那时候不懂,后来懂了。然而对如今的她来说,华阳公主和大将军都是天上的人物,她怎么都够不着。

“……阿澈呢?”他又问。

生活里无数琐碎的烦恼,仕途黯淡的夫君,入不敷出的窘境,奸猾的奴仆,不好用的婢子,必须赔笑的长辈亲族,趾高气昂的贵人。她看自己以后的二十年,就仿佛看到了她的母亲——也许还不如。

“外头耍去了。”她说。

她得到了什么?

这时候她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阿澈三岁,底下小女儿阿莹方才两岁,生得极是可爱。这一念未了,外头就扑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儿,慌慌张张道:“阿娘、阿娘,他们说——”猛地瞧见伏在榻上的父亲,登时缩了缩肩。

杜遥很爱惜她。原本她该心满意足,毕竟这个结局不算差,但是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她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原本无足轻重的一个人,被卷入到这些事里去,大将军得以驻军冀州,周家得以一飞冲天,她呢?

“说什么?”周乐问。

拖得三五年,父亲将她配了杜遥。杜遥寒门士子,并非冀州本地人,因战乱避祸于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

“说……说阿爷回来了。”那小儿声音越来越小。

从前,以她的模样与家世,纵然够不到崔家,好人家还是嫁得到的。那之后她神思恍惚,母亲亦不敢带她出去见人;河北士族便没有听到风声的,见了她这个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敢求娶。

偏他父亲不肯放过他,沉着脸喊道:“过来!”那小儿先看了一眼母亲,再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捱过来,周乐朝他伸手,那小儿身子前倾,头却往后仰,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屁股蹲儿。

然而她的人生还是被毁掉了。

周乐:……

“他根本就只是借道,去拿华阳公主。”这是堂弟李时与她说的话。她后来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周乐要恼,看那小儿狼狈得实在可怜;要笑,又痛得咝咝地倒抽气。边上悄悄儿摸过来一个小女娃,蹲在床头,却问:“阿爷你怎么了?”目光清亮。

这时候李琇想起永安元年三月的那个下午,已经是很遥远了。她记不起崔府君的模样,也已经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一腔热忱。崔府君……他是有妻室的人哪。他当时带她去河济,并没有怀什么好意。

那次挨打,养伤足足养了两个多月,之后周乐便开始大量结交地面上的英豪。他原就为人爽气,又擅骑射,与周遭武力之人交好,那之后变本加厉,花费也大了起来,娄氏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嫁妆被挥霍一空。

她离开信都之后,便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许了谁,过得怎么样,更不知道她怀恨在心——她不知道崔七娘在崇真寺里见过她,只道是自己哪里露了马脚,造成这等恶果,心里充满了懊悔。

她回娘家去,父亲气得要命,指着她鼻子骂:“从前来提亲的,有名有姓有声望的你不要,嫁了这么个浪荡儿,还有脸回来要钱!”

嘉语过了许久方才问道:“那位杜李氏,是不是单名一个琇字?”

娄氏看得骇笑——她竟从不知她父亲有这样目光短浅的时候。而那时候她辩解说:“我郎君是非常之人,并非营营役役的守财奴。”

“我自然已经派人去问过他,也派人去了杜家,”周乐心里头也火,李时是他信得过的,哪里知道会闹出这种事,“杜家人口单薄,只有他们夫妻俩,杜遥跑了,杜李氏见人上门,假说要换件衣服,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你说什么,你说你阿爷我是守财奴——反了天了你个死丫头!”想必那时候父亲身体还健壮,还能抄起棒子来打她,周遭侍婢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夺棒子的夺棒子,也有急得直喊“二娘子快走”的。

“李时……”嘉语怔住。

后来阿昭给她送了钱粮过来,安慰她说:“阿爷糊涂了,二姐别放在心上。”

只有不被防备的人,方才能够进谗而不为所觉。

她唉声叹气。阿昭倒是喜欢周郎,但是她也知道,这两年周郎花费实在太大了,这么下去,她哪里撑得住。他总说乱世将至,然而边镇上的人们,仍然养马的养马,放羊的放羊,每天的日头都照旧落下去。

周乐苦笑道:“是李时推荐给豆奴的幕僚。说是他堂姐夫,这么个身份,莫说是豆奴,就是我……也不会起什么疑心。”

——大概天底下也没有哪个人,会像她那个时候一样,盼着乱世早点到来。

待上了车,嘉语方才问道:“那个杜遥……是什么人?”她从未听过此人,几乎要疑心是周乐为了救尉灿临时杜撰出来的。

然而乱世……说来就来了。

周乐带嘉语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