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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春风十里

那瞎子道:“小公子,又见面了。”他声音柔和,非常好听。这一次没有雾,光天化日,昭恂看得再清楚不过,他有影子。他是个人,不是鬼。也多半……不是竹杖精。

昭恂定睛看去,登时就呆住了。

龙门山,积善寺。

“……到了,王爷。”那帮闲觑着昭恂的脸色,心里长出了口气。完了这单活,他可得寻机跑路了,再留在京里,迟早人头落地。

时已入冬,火烧得一室暖融。

头上有龙气的不该是他阿兄吗?便有以后,那也该是他侄儿——虽然他如今还没有侄儿。

郑笑薇斜倚在小杌子上与人玩握槊。那少年着意讨好她,输了一局又一局,手边的酒都快要饮尽了。正相对而笑,眉目生春,忽边上一人大喝道:“你一个大男人,连个小娘子都玩不过,恁的没用,让我来!”

“瞎子?”昭恂心里动了一下。他想起他见过的那个瞎子,在浓雾里,在浓雾里,他说:“小公子头上有龙气”,他那会儿还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去年出了宫,长了见识,这时候再想起来,不免心里怦怦直跳。

一面说,一面就将那少年推搡出去。

那帮闲一路与他叨叨:“……是福是祸,那瞎子四字能断,铁口直言,小人、小人……”

郑笑薇转头看时,却是条九尺高的汉子,膀大腰圆,生得甚是威武。郑笑薇哪里吃这个,当下冷笑一声,由婢子扶持起身道:“我们走!”

很有想法。

那汉子如何肯依,伸出蒲扇大的手往郑笑薇抓去,郑笑薇一扭腰,那手从她肩上滑下来,却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昭恂:……

“放肆!”郑笑薇喝了一声。奈何她人生得娇媚,声音也软,纵是怒喝,听来也像是娇嗔。

“说吧,你要什么?”昭恂心里估摸着,这人大概是想求了他保命,大不了送他去边镇,送去给表哥姚仙童当幕僚……这一念未了,就听得那帮闲道:“小人想去算一卦,测测吉凶。”

那汉子喜孜孜道:“小娘子——”

那帮闲双膝一软又跪下了:“小人不敢,小人是求王爷……”

少年从地上爬起,沉气丹田,一低头朝着那汉子冲来,口中叫道:“郑娘子快走!”

“你这是威胁我?”昭恂“嘿”了一声,这新鲜了。

那汉子只一闪身,少年便撞了个空,收势不及,直撞在墙上,登时头昏眼花,跌坐在地。见情郎如此不济,郑笑薇心里也是崩溃的。那汉子却道:“原来小娘子姓郑,郑娘子可须得陪我好好玩上几局——”

那帮闲哭丧着脸道:“王爷一定要去,小人也不敢拦,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求王爷成全……”

说话时候目中精光连闪,在郑笑薇雪白的胸脯上扫来扫去。

昭恂推了他一把:“有趣不有趣,我说了算——带我去!”

郑笑薇有点慌了,侍婢纷纷围拢过来,也有机灵的往外跑,那汉子仍大刀金马坐着,丝毫不惧——事实上这些花儿一样娇艳的侍婢果然一个也推他不动,只能哭着求他放开她们姑娘。

那帮闲不过拿话敷衍他:“也就和积善寺差不多,还不如积善寺来得有趣。”

这说时慢,其实变故就在顷刻间,有人从外头进来,拱手道:“这位郎君,可否放开郑娘子?”

“鹂园里有些什么?”他问。

这人说话客气,声音里却有不容违拗的决心。那汉子与郑笑薇一时俱抬头,就看见穿湖蓝色袍子的男子,衣领直扣到颈上,严严实实,半点肌肤不露,却戴了张银制的面具,面具制作得非常精致,饰有流云、蔷薇,只露出一双眼睛,深色瞳仁,郑笑薇有片刻的恍惚,也顾不得作戏了,登时就挣脱那汉子的手:“你是谁?”

小舅子昭恂也是很无语:宫里有娘,宫外有姐夫,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那人目光在那汉子和郑笑薇之间流转片刻,忽恍然道:“原来郎君与郑娘子是认得的,却是小人唐突了。”

京里人都知道,大将军出身低,路子野,敢在他面前玩花样,那是找死——他们都估计要不就是天子,要不就是长公主托付了他,盯住这个以为出了宫就天高任鸟、海阔凭鱼的小舅子。

又一拱手,就要退开。

昭恂再三追问,那人方才如实招供了:“实在我们进府之后,都得了大将军警告,不许带王爷去那等地方……”

郑笑薇哪里容他退,一个健步上去,抓住他的衣袖道:“你是谁?”

那帮闲道:“小人不敢说。”

“小人……”那人背对着她,看起来有些佝偻,可以料想,如果他腰背挺直,该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奇怪,郑笑薇心里想,我根本没看到他的脸,怎么就知道他是个青年?他的眼神如此沧桑,“小人身份不值一提,还请郑娘子放手。”

过得三五日,昭恂便寻了机会,将挨打的帮闲带出府去,私下里问他:“怎么前日却怕成那个样子?”

他声音粗哑,确定没有听过,郑笑薇心里想,如果她听过,这样特别的声音——这样特别难听的声音,她该是会有印象。

昭恂便知道其中有问题。

面具下,是怎样一张脸?

两人起身,尚未站稳,昭恂又一声断喝:“哪个叫你起来!”仍然是那个挨打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打人的却直挺挺站着。

郑笑薇抢步上前,那男子到底比她更快一筹,略仰面,便避开了她来解他面具的手。他说道:“娘子自重!”

打人的、挨打的齐齐跪下来认罪:“王爷饶命!”那挨打的一面求饶,一面自己抽自己,“小人就是猪油蒙了心,想讨王爷欢喜……”昭熙摆手道:“想讨我欢喜也不是什么罪过,起来回话!”

这一仰面,人却站直了,郑笑薇抓住他的衣襟,似笑非笑:“我自重?这位郎君,你鬼鬼祟祟看我这么久,却叫我自重——来来来,咱们找寺里住持说道说道去!”

昭恂奇道:“我没说他大胆,哪个敢说他大胆!”

那人目光里终于流出一点笑意。那笑意从瞳仁里溅开来,点在流云的光晕上,点在蔷薇的花瓣上,郑笑薇不由呆住,她心里想道:这人全身上下,就只露了一双眼睛,如何、如何竟有这等魅力?

那人便不吱声了。

却听他柔声道:“郑娘子莫闹了,小人认错就是,郑娘子要罚,小人也认罚。”

两下都不中,便有人建议道:“王爷要不要去鹂园听……”话没完,就被打了一巴掌:“大胆!”

“那你说!你为什么偷偷儿瞧我?”

他如今的开销主要还是靠食邑和赏赐。度日也就罢了,想办个好点的园子都捉襟见肘,比不得他那两个姐姐阔绰。

那人笑道:“那自然是……自然是因为郑娘子生得美貌。”

这两年,那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积善寺是越发出名了,连素来清正的李尚书都被人看见进出,达官贵人更是以能收到积善寺的红叶帖为荣。要说起来,那寺里确实好玩,不过——昭恂想起上次输掉的十万钱,未免心疼。

郑笑薇心道我美貌我知道,但是也没听说谁迷恋一个美人,鬼鬼祟祟窥伺了年余,连面都不敢露的——便有,也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因说道:“这不公平——郎君看了我小半年,却不肯赏脸让我看一看!”

他冷着脸。左右又建议:“咱们上龙门山?”

那人道:“我生得不好看——要好看,早央人往娘子府上提亲去了。”这话里到底透出轻薄的底子。

昭恂“哈”了一声,打猎?打猎有什么趣儿,何况这些没用的东西,就会欺负弱小,打回来不是兔子就是野鸡,瞧瞧人家大将军!府里守院的都是熊!有次他过去看冬生,你猜怎么着,那娃儿骑在熊背上耀武扬威,那熊愣是一脸老实憨厚,哼都不敢哼一声!敢情他连一个一岁的娃儿都不如了。

郑笑薇也有些哭笑不得:“好看不好看,让我看过再说!”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婢七手八脚过来拉住那人,这些侍婢方才娇娇弱弱的除了哭什么都不会,这会儿力气却大了,那人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没精打采回了府,歌舞亦不能让他片刻展眉,帮闲左一个右一个给他出点子:“咱们上西山打猎去?”

郑笑薇玉掌纤薄,十指蔻丹,朝他面上抚来。

他很羡慕大将军号令三军的威风。他兄长年少时候跟着父亲追亡逐北也就罢了,三姐夫不说了,六姐夫也不说了,有一个算一个,连他六姐一个女孩儿都曾经威风凛凛,杀个痛快。谁有他惨?

那人微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动了。

昭恂:……

尚书府。

年中他出使柔然归来就求过兄长让他带兵,他兄长打了一下他的头,笑道:“你信不信我今儿许了你军职,明儿母亲就会过来与我哭?”

李愔凝神道:“你是说,你们娘子设了个局,把那人给钓了出来?”

昭恂代表他兄长郊迎大将军,却有些闷闷不乐。

“是。”那侍婢应道。

唬得周乐抱紧了怀中小儿。

“那人长什么模样?”

嘉语轻描淡写地道:“要不是这样,郎君倒是猜猜我从前为什么会吃那么多苦头?”宫姨娘太软,又没个人能规劝她、教训她,长期的疏离,也使她不能信任她的父兄——如果不是死过一回,谁知道谁真心?

那侍婢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很……很丑。面色蜡黄,眉毛没了,鼻子翻起,脸上肌肤就没一处好的……娘子被吓到了。”

周乐叹了口气,却问嘉语:“从前岳父大人也常常出征,却怎么哄好你的?”

李愔心道:以郑忱容色,便粗服乱头行走于市,那也是如珠宝匿身瓦砾,迟早光芒大作,藏不久的。自正始七年初宫中动乱之后,他就再没了消息,要不就是真死了,要是没死,必然露出行迹。

回了府小家伙也躲着周乐。周乐断掉乳娘和各处食物供应,一心一意要用饥饿把他逼出来。小家伙鬼得很,一扭头找他娘去了。嘉语是哭笑不得,抱着冬生和周乐厮混了两日,冬生确认了这个大家伙虽然看起来极具威胁性,其实还不算太糟糕——至少他有数不清的吃的和玩意儿,方才渐渐化了坚冰。

郑忱这等在洛阳享受惯了的贵公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他会远离洛阳;但凡他在洛阳……

嗯,亲生的,没错了。

李愔与郑笑薇往来,两年有余。那些陈年旧事都挖得差不多了。他从不认为郑忱冷血,相反,这人当初的权势已经达到顶峰,却一心一意要为李郑氏报仇——灭他李家满门,不过以此为引,倾覆天下,让姚太后死无葬身之地——除了“情深”二字,李愔再找不出别的理由;他既能对李郑氏情深,又焉能对郑笑薇冷血?

嘉语:……

只要郑忱确实还活着,他总会在郑笑薇左右出现,或迟或早,李愔有足够的耐心等候。所以在听到那侍婢汇报说那人戴着面具的时候,眉梢眼底齐齐一跳,是了,面具能遮掩他的容色,佝偻能掩饰他的体态。

周乐狠狠按住亲了他一顿,把他亲哭了。

但是,以郑笑薇与郑忱的亲近,这点子小伎俩能骗过她的眼睛?李愔不信。

错过了冬生周岁宴,周乐心里过意不去,很弄了些小儿的玩意儿,打算回去哄儿子。谁想归来那天,嘉语牵着冬生来迎,小家伙一脸戒备,到周乐抱他上马,他竟指着父亲又愤怒又困惑地喊:“打——打——”

待那侍婢说到面具下的容貌,方才“唔”了一声,又怀疑起来:莫说郑忱那等绝色美人,就是一般人,也舍不得颜面有丝毫受损,何况是毁得这般彻底——那比杀了他更为痛苦。难道是他猜错了?

兴和四年七月,周乐出征。去了小半年,拔九城而归。

有没有猜错,李愔冷静地想,总得试探一番。

揪出来做什么,她并没有想得很清楚。

他让那侍婢下去,摇铃叫了人进来,吩咐如此这般,那人便领命去了。

她生得美,有人看她是常事,但是这个目光不一样,他不是因为她美,她想。无论如何,这次,她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襄城王府。

郑笑薇这些日子上来得勤。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总隐隐似曾相识,要说具体哪里让她觉得眼熟,却也不很明白,也许是那些花树,也许是画舫,也许纯粹是流动在其间的气韵。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那瞎子像是什么都会,握槊,樗蒲,蹴鞠,胡旋,给他一把琵琶,他能弹出美妙的舞曲来,丝毫不下于府中琵琶奴;他像是去过许多地方,说起海外风光,奇人异事,滔滔不绝,昭恂简直被迷住了。

龙门山,积善寺。

也因得知他府中人都受过周大将军的警告,便寻了由头个个敲打一番:“谁敢把支郎卖给我姐夫,就自个儿先找把刀备着,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上路,非得我送上一程。”可怜他府里人是既不敢得罪小主子,也没信心瞒过大将军,便只能含混上报,就说府里新来了个伶人,很得主子欢心,人却是规矩的。

杜遥举杯,像是在冲谁遥遥致意,然后一仰头,把残酒饮尽了。原本消息就是他放给尉灿听的,只是没想到,这个怂货竟然只敢躲起来喝酒,白长了这么大个子。

那还是年前,周乐忙得脚不点地,连儿子都几日没见,哪里还有心思来管小舅子,就只打发人过去看了一眼,并未深究。

“我娘子、我要回去见我娘子……还有阿伽,带阿伽……阿伽……”他哭哭啼啼,重复叫着“阿伽”,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有了。

兴和三年九月嘉言生的女儿,到这时候已经满了周岁。

“大将军不会让刺史回去的。”那人道。

嘉言原本在柔然送了邻和公主进京之后就要回边镇,被太后苦苦留住。嘉言闲不住,把宫中宫人、侍婢整训了一顿,顺便教导小姚郎君,这小子如今一门心思盼着溜出宫去见昭恂,被嘉言强力镇压了。

尉灿撑着眼睛看他,那人的脸却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我要回洛阳、洛阳!”

嘉语带冬生进宫玩了几次,冬生对这个肉乎乎的小妹妹大感兴趣,奈何小妹妹大多数时候都只管睡觉,一点都不能体谅他做哥哥的心思。

那人直走到他面前,却笑道:“知不知的,我来陪刺史喝几杯吧——都说一醉解千愁。”

冬生回家便与他父亲嘀嘀咕咕,形容他的小妹妹,周乐抱他在膝上,教他道:“冬生是想要家里也添个妹妹吗?”

左右仆从不敢直言,只道:“小人不知。”

冬生犹豫了一会儿,很坚决地摇头。

尉灿越想越气,一坛子酒没多久见了底,又新取一坛,忽有人进来问道:“……刺史这是怎么了?”

周乐:……

这时候想,他阿舅把他赶出京都,多半也是周昂所求——他阿舅一向纵容他,不比常人。

他儿子怎么不能按理出牌呢?

想到那个没了的小女儿,他心里也是疼;然而更多怨恨那个趁机巧取豪夺的武城县侯——他心里其实犹豫过,是不是娄氏赌气,但是他舍不得怪罪于她,便都归结到周昂身上,明知道她是他的甥孙媳妇,怎么有脸做出这等事来!

又和颜悦色问他为什么,那小子老气横秋道:“家里人已经够多了,阿爷养家辛、辛苦。”

他就是心里扎了根刺,过不去找茬,却哪里想到——

周乐仰着脖子喊:“三娘快过来看你儿子!”

他做梦也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一个武城县侯来。他觉得他整个脑子都要爆开了。他之前是拿这个说过事,但是你说他信?不,他自己也不信的,他眼瞅着娄氏这么多年,她心里就只有他阿舅一个,哪里来别人呢。

“我儿子又怎么了?”他娘子袅袅婷婷过来,一脸笑。

华阳长公主悍得很,他阿舅根本不敢纳妾。

“成精了!”

尉灿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他到这会儿才得到娄氏改嫁的消息,已经是来不及阻止了。他从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个。虽然他们和离了,但是他们还有阿伽,哪里能断得清楚。他不松口,又哪个男人敢要她?

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