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拔营,”嘉语又道,“多少要吃一点。”
周琛微叹了口气:“……公主——”
周琛:……
嘉语问:“要传早膳吗?”
倒反过来她劝他进食。
周琛“嗯”了一声,目光仍在她眉目里探寻。
周琛觉得荒谬,却还是点了点头。嘉语传侍婢进来,吩咐下去。周琛这才问道:“公主几时醒的?”
正待要出去找,却有人掀帐进来,已经梳洗过了,竟能看出容光焕发来。开口便是:“封郎醒了?”
“卯时。”嘉语若无其事道,“军中已经在备食,见封郎睡得香甜,也就没有惊动。”因假扮明月与封陇,不便分帐。她昨儿晚上几乎是哭得昏过去,周琛抱她上床,自个儿挨边合衣睡了。
周琛早上醒来,见帐中无人,心里便有些发急,既是怕那位路将军态度有反复,也怕嘉语想不开,她昨晚看上去像死了一样,以至于他几次惊醒,过去探她的呼吸与脉搏。他从前总觉得他兄长能娶到她,多少有强迫的成分,然而昨晚……他信了,他兄长对她是真的很重要。
“公主——”周琛急促地再叫了一声:她该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
却原来,没有运气的是他自己。
嘉语微停了停:“路雍路将军从前是陆俨将军部将,陆俨将军过世之后,得我兄长倚重,连升三级;如今是得了宇文将军之命,前往小关汇合。说是段将军与彭将军被堵在小关附近……”
帐中漆黑,周乐呆呆看着帐顶,该部署的都部署了,最后就是赌命,命大的活下来,命短的去死。打仗一向是赌命,他从来都知道的。只是他这时候,竟然舍不得死了。不知道三娘这会儿在做什么,夜深了,她该是已经入睡了吧,他从前还沾沾自喜过萧阮没有运气。
“那公主打算怎样?”
段韶不说话,他慢慢把刀从腰间抽出来,借着月色在石上磨起来。
“我想封郎自洛阳运出来的那批土布,该是能派上用场。”乱世里布帛能充货币,特别荒僻地方,土布比五铢钱好用,也比绫罗绸缎好用。周琛准备这个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是途中方便。
“宇文老贼恁的狠毒!”彭飞最终啐了一口,把刀插进泥里,“再容他们多活两天,我一定亲手、亲手——”他虽然鲁莽,却也不傻,能指着打个胜仗,但是要取宇文泰项上人头,那太依赖运气了。
因问:“公主打算怎么用?”
月色青白。
这时候侍婢送食物进来,嘉语便一面进食,一面与他说。周琛但觉奇思妙想,忍不住道:“公主如何想得到这个?”
段韶摇了摇头,面色惨然。他是被周乐赶出来的。这半个月下来,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如果坐起来,没准能听到骨骼之间咔嚓咔嚓响的声音。他心里实在难过,也说不出话,与彭飞并肩坐在帐门口。
嘉语目中一空,别过脸去,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惜了没有染料,不然还能做些别的——等等!没有染料可以问路将军要啊!”
段韶从帐中出来,彭飞便迎上去问:“大将军——”
周琛:……
要是他们果然能说降周昂、段韶、彭飞,哪怕是说服其中一个,圣人定然喜出望外,再加上护送公主的功劳,捞个征西将军没问题,想到这一趟,原不过是想打个劫,竟能有这样的际遇,路雍乐得笑出声来,吩咐道:“来人,上酒!”
“封郎一会儿去见路将军,就说……”嘉语道,“就说阿兄还没有见过封郎,少不得立些功勋,也好讨他欢喜。”
那也不算太稀奇了——先帝宫里还养了个公主呢。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是个管不住娘子的,听话得很,何况他也说了,他从前在周贼手下,那还不任他搓圆捏扁,绿帽子红帽子该戴就得戴。
她说来煞有介事,就仿佛他们当真是夫妻,当真是明月与封陇。周琛侧目看她容光,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他知道这不应该,他兄长生死未卜——且他们说他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这光景不会长久。
但是这会儿他改变主意了。他旁敲侧击了这许多话,从回复来看,这位公主假不了;唯有后来听到他说周乐死了,反应有点不对劲,难道这位公主不肯离开洛阳的原因,是和这个姐夫有一腿?
然而昨晚拥她在怀中,那种沉重与柔软,甜蜜与忧伤交织,他想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
路雍盯住酒囊上的那枚印,半个时辰前他只想把它交上去,首先辨认公主真假要紧。
用过饭,拔营,上马。周琛自去找路雍说话。整日的行军。应该说路雍对于这位“公主”还是有所照顾,然而战时,再照顾也有限。路过农田,农田荒芜。散兵游勇都离得远远的,饿狼一样的目光。
“就算哥哥是真没了,”他轻轻地说,“我也会护你周全。”
嘉语一路神采奕奕,特别下午扎营,路雍过来说话时候。待他走了,周琛便忍不住说道:“公主不必如此。”
也好,他想。
人力有时尽,他真怕她什么时候一头栽下去。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周琛伸手探她鼻息,浅而清,已经睡过去了。
嘉语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笔直伸往前方。
她全无反应,一点挣扎都没有,甚至顺从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他想她是意识不到她在做什么。可怜方才在路雍面前还能侃侃而谈,那耗尽了她仅剩的神志。“三……三娘?”他试着喊她。
到夜间布匹全都卸下来,连侍从与婢子,连嘉语、周琛在内不过二三十人,周琛又有些担心,这个计划未必就有实行的机会,然而看华阳公主这个样子,有事情让她忙也许是好的。
他伸手抱住她。
忙到二更,方才倒头睡下。周琛反而睡不着,明日就能到小关。夜深得一丝儿光都没有,他其实也并不能看清楚她的脸。她该是极度的疲倦,所以并不能察觉自己所处的险境。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问华阳公主:“公主是不是……害怕?”
和衣而卧,可想而知鬓发肯定是乱的,杂的碎的细的发丝在枕上,在额间。
周琛恍恍惚惚地想,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这样能够冲淡这种……恐惧。他是在害怕,他想。
隔空,像是能描摹她的眉目。
嘉语没有应声,帐中便再没有声息。外头风吹着帐篷,哗哗地响。不知道响了多久,外头是不是出了月亮。月亮照着洛阳,洛阳的人还没有得到消息。如果让父亲、让姐姐知道——
如果他俯身,兴许能吻到她的唇。如果。
他也说不出去给他兄长收尸这样的话。
他不能够去想明日会见到什么。军队的溃败,兄长的尸体,她的崩溃,还是他自己的恐惧。他从前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日,没想过他们会去洛阳,他会坐在大将军的府邸里发号施令,那都是他年少时候所不曾想过的。
周琛狠了狠心,把目光从她眼睛里移开,问道:“公主如今是打算跟着这位路将军去、去——”
吴家殷实,他自幼跟着表兄弟去族学,读书,习武,对于未来的构想,大约是去朔州治所,找机会得到长者赏识,被征辟为幕府书吏,或者别的。总不会是如今这样。
顷刻,衣上便湿了一小块。
如今与他所有的一切,是源自于正始末年的那场大动乱,源自于他的兄长,如果他的兄长倒下,他前无屏障,后无退路。
周琛想与她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然而这并非他们能放肆的地方。他远不如他兄长能说会道。这会儿就眼睁睁看着眼泪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也不敢抬手擦拭。
他希望一切终止于此刻,长夜无尽,天光永远不要亮起来,就只有他与她。
“……是啊,不知道是真是假。”嘉语轻轻应了,一丝儿声音都没有。
然而次日如期而至。
周琛道:“他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路军抵达小关,小关已经挤满了军队。
待进了帐,嘉语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周琛眼疾手快,扶她坐下。但见面色惨白。
除去宇文部,陆俨昔日所部、天子亲信也都赶在这时候过来捡便宜:因都知道东燕大将军周乐中流矢而死,军中瘟疫横行,军心涣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了。
他认真考虑了片刻,又吃了半条羊腿,最后喝了一口酒,说道:“中!”
整个营地里乱哄哄的,路雍已经去见宇文泰,希望能捞到个好位置,打得轻松,功劳大,斩获多。
路雍微微有些吃惊。他原先觉得,护送公主回长安,已经是功劳不小。不想这位公主胆子倒大。
到过了午时才回来:一脸沮丧。他原还想让“封陇”先去说降,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向被认为是“上策”,然而众人正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他又不是亲信,连嫡系都算不上,根本没他说话的地儿。如此,虽然捡了个公主和驸马爷,竟只能用来认尸了,他悻悻地想。
“……我认得他。”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周琛道,“封郎在他麾下多时,与娄将军、段将军、彭将军都有交情,谢将军也是见过的。如果路将军想要这份功劳,我可以替你挣来,也算是给我阿兄的见面礼。”
分给他的位置也不好。说得更明白一点,这会儿大家都抢着上,没他的份!想几百里日夜兼程赶过来,别说肉,汤都喝不上,着实气愤,与新出炉的驸马爷唧唧咕咕抱怨了一通,可惜这个驸马爷真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说了半天就回得一句两句,也不知道素日里怎么讨的公主欢心。
路雍“哦”了一声,心里想难怪她一副死了郎君的样子。
路雍怒气不减,前头已经开始擂战鼓了。
路雍笑道:“我哪里见过——就听说书先生说他身高八尺,腰围十带,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心里寻思,莫不是黑熊精下的凡?”要在往常,嘉语恐怕已经笑出声,然而这当口哪里笑得出来,只低声道:“他是我姐夫。”
他分的位置确实不好,往前看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阵势倒是摆得整齐,越整齐周琛心里越不安,也不知道战场那头怎样,段韶与彭飞各自在什么位置,军中还剩多少人马,士气可能挡住一鼓。
嘉语忽然又出了声,问:“路将军见过周大将军吗?”周琛听她这几个字没有颤音,也是殊为不易。
他这里寻思,嘉语在紧张地分派任务。她手里人不够,这两日侍从也好、侍婢也好,都被她鼓动去与将士套近乎,同乡、同郡、同姓,要能碰上个把同族那简直是中大奖。染料不够,用了血,羊血,还有人血。这战场附近,再没有比人血更充足的染料了。她就不去管前头怎样——那是周琛的任务,也不去想他是不是还活着,她能做的,她先尽力做了。
路雍还在犹豫。
日后——她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周琛拱手道:“待见了宇文将军,我亲自求宇文将军也是一样的。”
周琛忽悠路雍与他纵马行到高地,放眼望去,不由皱眉:这阵势摆得大,中间却是空的——别人看不出来,他跟他兄长这几年,怎么能不清楚。起初他想,他兄长调了段、彭两人的人马,加上谢冉本部,怎么着也有两三万,这里看下去,有五千就不错了,难道军中就剩了这么点人?
路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这小白脸也是条汉子,已经过了河,到了西燕的地盘,还能坦坦荡荡说他与周贼之间情义。然而佩服归佩服,仍摇头道:“这却不是我说了算。”
他兄长过河时候,谢军新败,散兵游勇应是不少,那些虽然不是他兄长的人,却有不少是当初晋阳长公主手下,与他兄长也是相熟,再者以他兄长的威名,不可能全无所得,难道全打没了?
话至尾声,到底惨然。
段韶和彭飞就打算拿这么点子人迎战西燕近十万人马?
周琛又道:“如果路将军此去,是为了……可否容我同行,如果能够……替大将军收尸,也算是全了我们兄弟情义。”
周琛心里的沮丧,一点都不比身边路雍少。他给自己鼓了几次气,方才指点道:“左翼像是有些……危险。”他兄长手下,彭飞以勇猛著称,说得不好听,打仗就是个疯子。几乎能与周昂相提并论。
摆手笑道:“无妨。”
这时候他正朝宇文军中左翼猛冲不止。
路雍虽然不很清楚华阳长公主什么人物,倒也不是不能谅解。毕竟长安、洛阳的主子都姓元,彼此之间亲缘关系又近。
路雍也看到了。他是有些幸灾乐祸:让你们抢!让你们抢了也得不到好——破船还有三斤钉呢,真当人好欺负么。
周琛微叹了口气:她乱了,他这里不能再乱。因打圆场道:“我们在洛阳,多得大将军照顾,二十五娘她、她与华阳长公主亦交情甚好,听了这个消息,难免不替她伤心,还请将军见谅。”
却听周琛诚恳道:“这却是将军的好机会。”
如果说洛阳城里还只是没有消息,令人疑惑,那么这位路将军说的——除非是他看穿了他们的身份,不然、不然……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嘉语,见她人虽然还坐得板板正正,目光却分明涣散了。
路雍哼了一声:“封郎自己人,我就不瞒你,我这会儿上去,自个儿损兵折将不说,人家还不领情……”“自己人”云云当然是个套近乎的说法,后面几句却是实情。
周琛心里也跌到谷底。
周琛虽然对军中派系素有所耳闻,不过他兄长手下,见死不救乃是大忌,更不会有人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一时骇笑。提醒道:“路将军有所不知,这位彭将军是我……我大将军手下出了名的刺头,他不出手也就罢了,一出手,不把敌……军阵贯穿是绝不肯罢休,将军这会儿动身,还来得及救急,再迟片刻,恐怕——”
路雍狡黠地笑了一下:“军机不可泄露……”
路雍也有些动心,却眼睛鼓鼓地看着周琛,一拍大腿道:“有道理!这么好机会,驸马爷与我同去,如何?”他盘算着,这位驸马爷与彭飞有旧,虽则战场上是不可能来个说降,没准能趁对方吃惊当口把人拿下。
周琛接过话头道:“那如今将军是接了宇文将军的军令,前往谷城汇合吗?”
拿下彭飞,他这一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公主?”路雍觉察到她不对劲。
他想得美,周琛却为难:华阳的骑射能勉强应付行军,但是一会儿要真……千军万马倒卷过来,他不在她身边,如何放心得下?
她奇怪自己何以还坐得稳稳的,任那些字眼钻进耳朵里,钻进脑子里,像是短的箭簇,一簇一簇的……万箭齐发,万箭穿心。
路雍见他踌躇,以为他是害怕——毕竟他随行部曲不是太多,多半还要留在营中护卫公主。以他的出身——他猜他是个世家子,哪里能赤手空拳上阵与人拼命。便激他道:“封郎但跟着我,莫说区区彭小狗,就是周大将军亲临,我也保你毛都不少一根回来!”
“那时候天还热着,军中瘟疫盛行……”
周琛听到“周大将军”四个字,未免心中一苦,却沉吟道:“我是担心二十五娘——”
“宇文将军说,不管他是死是活,就趁他病,要了他的命,寻到他们营地上游,放了些死鸡死鸭死耗子下去……”
“你说公主?”路雍“哈”地笑了一声,笑声里不屑,“封郎这般担心,怎么不把自个儿栓在公主裤腰带上?”
“斥候说……大伙儿都不信,直到——”
周琛:……
“听说当时周军中异动……”
路雍见周琛面上作色,赶忙又作揖求饶道:“封郎勿恼,兄弟我是个粗人,也不会说话,不过听公主说,驸马爷与公主这桩亲,圣人是没点过头,封郎不拿出点功劳来,怎么好意思进宫去见大舅子?”
嘉语呆呆看着他,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池子里的鱼;他说的话,便是鱼吐出来的泡泡,一串一串,没等浮到水面上就破了。她拼命地想抓住一个,得到的却只是片鳞只甲:“……流箭射中……”
周琛气笑了。他也不傻,要说粗人,他哥手底下那些个丘八不比他粗?这等人不过是拿“粗”作个护身符,你要不与他计较,心里头气不平,懊恼的是自己;与他计较,又失了身份气度。
“周贼授首之事……”
他心里头厌恶,口中只道:“路将军说得有道理,只是——我去与公主报备一声,免得她着急。”
嘉语闻言,呆了一呆,方才结结巴巴问道:“将、将军说什么?”
路雍“哈哈”一笑,挥手道:“去吧。”心里想这小白脸和公主感情却是不错。
路雍听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十三兄”想是洛阳的兴和帝。对她的身份又多信了三分:如此庞杂的宗室支系,若非至亲,如何清楚。因听她提到大将军,一时笑道:“原来洛阳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吗?”
周琛纵马回营,嘉语正不安,见他回来,不由大喜,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嘉语看了周琛一眼,说道:“封郎是河北人,得大将军信重,因他的缘故,十三兄亦不曾为难于我,然而、然而前儿洛阳城里都传,说大将军遇害,华阳公主亦被十三兄囚于宫中,我们在洛阳就呆不下去了——”
周琛道:“路将军让我陪他上去一趟,花不了多少时候,你等我信号。”
路雍也不深究,只问:“自先帝西狩至今,有近两年,怎么公主、驸马到这会儿才动身?”
嘉语回头看了一眼,她这里却是抽不出人来。周琛摇头道:“……都留在这里,不必跟我去。”想了想,又交代道:“要是万一、万一我……”他原本是想说“回不来”,到底大战在即,不能作此等不祥之语,因改口道,“没来得及回来,你就往山上撤……”
周琛留守洛阳,与封陇原是极熟,这时候不假思索答道:“家丑,实不足与外人道,封某自罚一杯。”
嘉语但点头。
路雍貌似粗豪,问话却琐碎又刁钻,一时问“公主当初怎么会滞留洛阳”、一时问“是否伪帝刁难了公主与驸马”、一时又问“驸马爷跟着公主出奔,岂不是会牵累到族人部属?”
周琛出帐上马,就听得身后人扬声道:“……保重!”他回头看了一眼,风从她眼睛里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