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好好待你。”他低声说。
谢云然没有动。他的手指纤长柔腻如女子,不像昭郎,昭郎的手是有一点粗糙的,她想。
谢云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件事的荒谬荒唐,在她承受范围之外。他说他会好好待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会好好待她?偏生是这样无辜和专注的面孔,如果不是郑忱,她几乎要以为是她误会了。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听出她声音里的怯意,他伸手抚她的面孔说:“不怕……”
他伸手来摘她头上钗环。
“……王爷。”谢云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僵。
谢云然躲闪了一下:“王爷——”
他慢慢走过来,并不显得笨拙,也没有碰倒东西,就像一个健全的人。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云娘。”他再喊了一声。
“嗯?”
方寸之地,谢云然没有应声。她抬头看他的脸,她想不明白,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竟然能长了这样云淡风轻的眉目。
“我有几个事,想要请教王爷。”
“云娘。”他“看”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广阳王收回手,眼皮也微微垂下:“云娘想知道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昭郎就在这里。谢云然忍了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然微抬了眸光,看到走进来的年轻男子,他长了元家人的眉眼,清隽如流云的气质,他眼睛里没有光。
“王爷怎么会想到要娶我?”
父亲也觉得不好,他还是喜欢昭熙。
大概每个女子都会这样问?广阳王想。
她安慰母亲说:“不会的,他如今再上门提亲,是他还惦着我。”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她的鬓发柔软。他说:“云娘大概是不记得了,云娘是我还看得见的时候,看见的最后一个人。”
她从前拒绝过的,如今再嫁,她怕他待她不好。
谢云然吃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父亲疑心她是因着那些来提亲的泼皮,安抚她不要多想,阿冉也这么说。母亲就一直哭,说:“这样不好。”
“我后来想起那一天,光束从我眼前慢慢敛去,就只有云娘你还站在光里,像桃花一样的颜色。”他想了想,“我再没有看见过桃花,便以为云娘就是桃花,才下过雨,花瓣上还有透明的露珠。”
她其实再没有见过他——父亲说她小的时候见过的,她记不得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肯再嫁,赶在这个时候。虽然三娘那头胜算不是太大,但是昭熙失踪尚未满一年,再等等也无妨。
他摩挲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光洁。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那么,”他听见她慢慢地说,“既然是这样,后来我及笄,王爷怎么不遣人来提亲呢?”在昭熙之前,她还许过崔九。那时候昭熙是没有见过她,如果他一直惦着她,他为什么不在崔九郎之前?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里点了灯,灯是给她备的,他用不上。婢子都退了出去,脚步声慢慢近来。他走得不快,即便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我是个瞎子,”他低声道,“我怎么配得上云娘。”
七月和十二月跟她进了广阳王府。
“那后来,王爷是听说我毁了面容,才上门提亲?”谢云然道,“但是王爷难道没有听说,昭郎不介意我毁容。”
她只能尽可能多地给她备了嫁妆,尽这一点最后的主婢之情。
她记得昭熙上门提亲那日,他喝了好多酒,被下人绑了,关在小佛堂里过了一夜。脸色都是青的。后来他们成了亲,昭熙要面子,便不许她旧事重提。倒是嘉言偷偷儿与她说,她爹气坏了,说昭郎无礼。
谢云然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就该在始平王府的时候给她找个好人。当时没来得及,如今是不能够了。但是也好过——
她亦不介意他无礼。
她赶在成亲前把四月许了人。四月起先不肯,哭成了个泪人。她与她说:“我再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也不能时时回来,玉郎身边没有人,我心里总放心不下,就只能托付你了。”她这才应了。
“我是个瞎子,”广阳王道,“我看不见。我有时候想,是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不幸,还是见过之后再见不到更不幸。”是求之不得不幸,还是求得之后再失去更不幸,他不知道。他也不信佛,不信这世间有能渡他的神佛,就只能自己渡自己。他要的,他伸手去拿,他拿不到,不,他总有办法。
这些话,她也不能与旁人说,连四月都不能泄露半句。
上天给他这样的命运,总会给他相应的补偿。
她想不到真相是这样的,是她连累了昭郎。她不明白广阳王怎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执念,她并不觉得是因为她。或者是因为他的眼睛,或者是因为当初订亲再退亲,总之——都不会是因为她这个人。
“原来是这样。”谢云然道。
当然谢云然不在乎这些,她已经将玉郎托了母亲,再没有后顾之忧。
“云娘……”他伸手到她颈项之间,说道,“很晚了,我们——”
人都知道她是再嫁,不能太计较。底下嚼舌根有提起,说她初嫁不顺,再嫁又嫁了个瞎子,连从前与她订过亲的崔九都死得不明不白,这克夫的本事,与她那个搞事的小姑也算是不相上下了。
他感觉得到颈边一点凉意,然后突然之间滚烫,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黏稠的液体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谢云然之前提过不大办,也确实大办不起来,无论如何,广阳王的眼睛总是不便。都为了他着想,也没有另置青庐,也没有请太多的亲友,尤其是谢家那头,就只让谢冉送了亲,然后就都打发了出去。
到这时候才有了剧痛的感觉,痛得他俯身去。
天渐渐就黑了。
“我都知道了。”他听见云娘的声音,她压得极低,就在耳边,却是清楚的,“昭郎说,这样杀人最快。”
只要是在洛阳,他们就能好好地过下去,无论德阳殿里坐的是谁。
她都知道了,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立刻就想到了,是那个新来的花匠……她恨他。
广阳王于是笑了,真的,她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谁赢不都是他元家的江山。谁赢了不要钱,不要兵?他有钱,宇文手里有兵,虽然不是太多,这乱世里,也足够让人忌惮了。尤其是在洛阳。
他知道他就快要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温柔的疼痛,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并不比失去光更痛苦;原来他最后会死在她的手里,她还站在光里,春光里,亭亭一树桃花。
“我说了又不算。”
或者他早就想过这样一个结局,他早就想过,如果她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会恨他,恨到杀了他,他也许是早就想过这个结果,然后终于成了真。
冯翊:……
他觉得自己轻了起来,就要从身体飞出去,他抓住她的手,延缓了这种飞翔,他说:“……你怎么脱身?”
“圣人和华阳……”广阳王突兀地冒出一句,“阿姐希望谁赢?”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纯是气声。但是谢云然竟然听清楚了。她想不到他最后说的会是这样一句话。她呆呆地看着他,血流得很快,很快湿了他的衣裳,深青色的礼服染上血,红惊心动魄。
外头、外头有什么?狂风暴雨。
她想起她和昭熙成亲的那天也是这样,更多的血,还有那些哭喊,外头铺天盖地的夜色。
冯翊也是被困住的人,广阳王淡淡地想,虽然她的眼睛是好的。但或者是,大多数女人都被困在宅院里。
“你不是为了我。”她说。
“不知道,总要年后再做打算吧。”冯翊懒洋洋地说,她不关心这些,那是男人的事。
“……是。”他承认。
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想象,跟着宋王南下的华阳,怎么会突然折转去了河北,又怎么得到数万人马,与洛阳拼个你死我活。他羡慕他们的生命力,那些可以不必被洛阳困住,不必被黑暗困住的生命力。
“所以如果有来生,”她原是不信这个,但是她想,这是她非说不可的一句话,“王爷,我们就不要再相遇了。”
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天下之大。他困守洛阳,便以为洛阳就是天下,而洛阳之外——他从不知道有多大。
“好。”他的手垂了下去,他觉得他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他抬头,看见漫天的星光,像是他年少的时候。
他与他说他的家乡,部落里的习俗与产出,越过边境来劫掠的柔然人,还有突厥人——“他们是给柔然人打铁的奴隶,住在金山以南,人不多,但是极其凶悍,断发文身,有着铁一样坚硬的肌肉。”
谢云然呆坐在那里,手上,衣上,床上,全是血。
那种粗犷的、凶蛮的气息,像是弯刀,或者野兽。和洛阳的精致大相径庭。
他死了。
冯翊最后会嫁给宇文泰,广阳王心里也是意外的。当初宜阳王与他说宇文家上门提亲,他还以为冯翊不会点头。看来女人的心思,还真不是他能猜得到。后来冯翊带了宇文泰来见他。他让他觉得危险。
她没有没有杀过人,方才那一刀下去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恐惧涌上来,就像他刚才流的那些血,怎么都止不住。
“那姐夫如今怎么打算?”
烛光里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眉目像画上去的一样。她这时候想起来,她确实是见过他的。他是她父亲的学生,那个折花给她戴的小哥哥。他最后死在她手里。如果他没有失明,也许这一切会不一样。
广阳王听着好笑:元祎修哪里做过主帅了——当时的主帅是宋王。不过人都秉着功归于上的习惯往皇帝脸上贴金。还有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爹,也好意思和李司空、始平王相提并论。
但是谁也无法预料,命运安排了怎样的荆棘,在人一生前行的道路上。也许是失明,也许是毁容,也许是家破人亡。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好过。谢云然弯下身去,替他阖了眼睛:“永不相见。”她低声说。
“是有,你姐夫前儿都捎信说要回来,气得很,个个都想着捞上一笔,防着别人和自己抢,先就把九郎和陆四排挤了出去,还有绍将军,要不是阿叙的妹子在宫里受宠,恐怕也会被他们赶下去,”冯翊不由地冷笑,嘉颖这件事是家丑,对外头不好说,当然他们姐弟是肆无忌惮了,“也不想想,六镇这么好打,怎么当初就劳动李司空、我阿爷、圣人,还有始平王叔轮番上阵?”
“永不。”
忽又问:“听说在河北吃了败仗,还丢了相州?”
郑忱走进来的时候,血已经冷了。谢云然换了广阳王的衣袍,戴上头巾裹住面容。郑忱点了点头:“谢娘子随我来。”
广阳王沉默了。
一路往下,进入到地道里,他掌了灯。
想到这里,冯翊倒对她生出几分怜惜来。她从前不喜她,是因她毁约嫁了十三郎,如今既然是自家人了——冯翊是个很知道亲疏的人。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云然抓紧了衣袖。她觉得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昭熙了——确实是很久了。一年,也许还不止一年,那时候先帝还在,不,先帝已经不在了,是太后还在,他进宫宿卫,就再没有回来。
没成过亲的小娘子要得多,要家世清贵,才貌双全,又温柔体贴,言语生趣,谢云然当初不就这样么,然后呢——一旦大祸临头,就只剩了孑然一身。她如今该是想开了,想要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他走的那天还在下雨。他还没有见过玉郎。如果他知道玉郎是个女孩儿,会不会觉得遗憾?
她这个瞎眼的堂弟,除了眼睛,也没别的不如人。
他不知道玉郎有多乖——她都长牙了。
“如果十三郎还在世,当初始平王叔遇害他不出现,玉郎出世他不出现,华阳在河北闹天闹地,他还是不出现,”她原本想说“如果她改嫁他再不出来,她就彻底死心了”,话到嘴边,就变成,“要不就是没了,要不就是没心肝;他要是没了,云娘以后日子还要过,圣人记恨,不会容她好,你瞧瞧这些日子上祭酒府上提亲的那些东西,有一个人样的吗?阿弟总算是真心待她。”
郑忱没有与她说过他的处境。可想而知不会好。广阳王不会让他好过。她心里又有些害怕,一刻钟的距离,像是走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什么?”
“到了。”郑忱说,“谢娘子进去吧。”
冯翊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绝望了吧。”
谢云然往前看,大概还有三五步的距离。郑忱把烛台交给她,自己退了出去。他知道他们定然有很多话要说。
他们都说,始平王世子与世子妃恩爱非常。当然昭熙失踪是有些时候了,然而就算昭熙是没了,守孝也要一年。云娘没有等满一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计较这个。他原本是希望她能忘掉他,越快越好。
谢云然深吸了一口气,就只剩下最后几步,走完这几步,她就能看到昭郎了。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沉得就像是心跳。
“阿姐你说,云娘她怎么又肯松口了。”
烛光铺了过去。
“嗯?”
入目一张人皮包着骨,青黑。谢云然辨认了许久,方才认出来是昭熙,眼泪刷地下来,她捂住嘴,怕吵醒他。
他忽然又疑心起来:“阿姐。”
她从没有想过一个人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更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她的昭郎。她方才还觉得广阳王可怜,这时候想起他如诗如画的面容,只想要呕吐,只恨没有多砍他几刀,没有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什么颜色!
广阳王“看”着窗外,已经很久了。天还没有黑下去。腊月的风。她上次成亲是在五月。五月初热,如今冰凉。
他的头发如枯草,她想,她制止了自己哭出声,但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
她这个堂弟却孜孜以求,只要谢氏。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这么大。
下雨了?昭熙睁开了眼睛。
好在天子征伐河北,宇文泰带兵去了。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宇文泰虽然不是她心中所想的如意郎君,然而出现在她对穆钊绝望的时候,时机是对的。穆钊娶了皇帝那个年届四十,又黑又胖的乳母,如今很得皇帝重用,她只觉得可怜可笑。她不懂他们男人,要这样的富贵有什么用。
他想他是在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了。他梦见云娘,不知道为什么,云娘在哭。“云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一直在与自己说话,他怕有一天他活着出去,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看不见,但是就这么一扫,冯翊竟觉得他往自己腹部看了一眼,不由大窘。她与宇文泰成亲半年有余了,还没有动静。求神拜佛,香火钱去了不少。她有时候疑心,真是自己有问题。
“我在。”云娘哭着与他说,“我在这里,昭郎。”
冯翊失笑:“是是是,阿弟大喜日子,阿姐就该多与阿弟说上几句吉祥话,贺阿弟心想事成,与谢娘子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他忽然又觉得,这不像是梦了。
“阿姐。”他平静地打断她。
“我在这里,”她抱起他,她觉得他的身体轻得像个孩童,她哭着贴上他的脸,“昭郎,我来了,我在这里……”
冯翊公主帮他料理婚事,因笑道:“早知道最终还是要进我家门,先前又何必——”
她的脸是热的,她的脸的湿的,他不安地想,难道这真不是梦?如果这不是梦……他用力推了她一把,却没有能够推开她,他惊慌失措地,却压低了声音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快走!”
广阳王并没有想过,真到成亲那一日,他心里能这样平静。
谢云然放声大哭,她像是有生以来,从未哭得这样失态,亦从未这样伤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