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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乱世笳鼓急 公主出城

“是啊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不知道,周二郎你藏了公主在家里打算做什么,金屋藏娇么!”

哪里就阖府上下光瞒着她一个了,周二无奈道:“那你拿下那婢子,不就知道是谁了。”

“七娘!”周二见她说得不像话,喝了一声。

“我平白无故!”崔七娘恼道,“你带了女人回来,阖府上下都知道,光瞒着我一个,你说我平白无故!”

崔七娘收住话头,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儿背过身去,小儿虽然口不能言,像是也感知到父母之间一触即发的怒火,“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崔七娘一直绷着脸不得不缓下来,柔声哄着小儿。

周二也着恼:“那平白无故的,你拿人家婢子做什么。”

周二气也下去了,说道:“华阳公主什么人物,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从前还住过你家,这等话,赤口白牙的,怎么好乱说。”

七娘闪躲开去,气咻咻道:“那还不是你引狼入室!”她当然想过,她不敢,她怎么敢。但是她又怎么敢赌?

崔七娘也知道自己过分,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她到了信都,就住在咱们家里,你不与我说,不与九兄说,你替我想一想——”

“……她吓唬你而已。”周二道,“你也不想想,这是在咱自家里,她哪里来这样的胆子。”拿他儿子的命威胁他娘子?华阳又不傻。这要万一失手,把小儿惊出病来,她这还有求于他呢。这下好,一个空襁褓,把素日还算冷静的七娘唬成这样。也是可怜见的,母子连心。周二拍着妻子的背安抚她。

“我要与你说了,你还不连夜送往刺史府。”周二冷笑。

嬷嬷:……

崔七娘道:“我那也是为她好!”

又一个上当受骗的,周二啼笑皆非,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没事了。”

周二不语,眼睛只看着儿子。

嬷嬷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迭声道:“姑娘、姑娘不好了——”一句话没完,也看见七娘手里的小儿,就是一愣。

崔七娘知道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丈夫,愣了愣,说道:“你不把她送上去,难不成一直养在家里?”

怪不得先问他要了手信去见五郎——怕就是知道七娘放不过她。

“她是来见父亲,”周二道,“父亲不见她,她过几日就走了——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你家从前也不是没有得过她父亲的恩惠。她如今是落难,你这么急吼吼把她送上去做什么。圣人他——”想到洛阳城破之前七娘就回了信都,并不知道元祎修收用族妹之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个字就没有出口。

却不想——

“她算什么来使——”话到一半,猛地醒过来,崔七娘不敢置信地问,“宋王他——”

他心里还纳闷,莫不是华阳与七娘闹起来,七娘负气,把孩子丢给他?

“不是他,是始平王旧部。”

华阳公主自己来索要婢子,他虽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件事到底发生在他周家——也没有反对,他不想因此与妻子冲突。没多久,乳娘就抱了阿曦过来,说是娘子吩咐,让他看着孩子。

崔七娘再怔了一下,想不到真有人为个毛孩子火中取栗。因说道:“那她又何苦……那还不如跟宋王南下。那好歹还是个王妃的名分,他家三郎……”

周二:……

“不是她家三郎。”这句话周二凑近了与她说,“是世子。你莫要与你九兄说。如今形势还不准。”

他看得出妻子方寸全乱,索性也不问她,往边上婢子看了看,有婢子轻声与他说了经过。

崔七娘越发吃惊,心里想道:这等大事,如何能瞒住九兄!便与周二说道:“郎君糊涂!父亲既不见她,郎君更不能放她走!这样首鼠两端,能讨得哪头好?待她引大军来犯,难道会放过咱们?”

周二:……

她对丈夫所知甚深,见他不说话,便知他是有投机之意,只碍着父亲不肯。一时抱住小儿哭道:“便从前郎君有什么打算,我如今也算是把她得罪了。郎君要还顾念我们娘儿俩,就早早决断罢!”

“三……你做的好事!”崔七娘抢过儿子,脸贴到儿子脸上,抽抽搭搭骂道。

周二明知道她有做戏之嫌,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里仍忍不住软了下去,伸手揽住他们母子道:“这会儿知道怕了。怎么先前又不三思而后行。”

“七娘?”周二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拢住妻子,“怎么了,七娘?”他看到妻子脸都白了,心里不无诧异。

崔七娘心道我便是三思了,那也不过是个婢子——谁能想到堂堂金枝玉叶有这等匪气——

“二郎!”崔七娘才出了声,声音里带出哭腔,就看见周二手中小儿,正嘻嘻笑着抓父亲的衣领——“阿曦!”崔七娘几乎是扑了过来,“阿曦!”

周二又道:“她如今一心一意念着父仇,这点子小事,哪里会放在心上……就不要胡想了,外头的事有我呢。”

“这是怎么了?”周二进门就听见这声清脆的耳光,一脸懵然:“七娘?”

崔七娘道:“她如今是只想着父仇,这要日后真让他们兄妹得手,回头想起今日之辱,那又当如何?”

“娘子、娘子?”那婢子连叫了数声,崔七娘才抬头来,“郎君来了!”声音雀跃。崔七娘想也不想,一耳光扫过去:“啪!”

周二有些魂不守舍道:“到那一日,真要有那一日……她不晓事,她阿兄还能不晓事?”

她该和郎君说……不,她该去找九兄,她就不信,她还能长翅膀飞出去……

崔七娘:……

那些人都是死的吗?这么多人,看孩子这么多人……

她倒不是这日才认得周二,也知道她这个郎君素有野心。这几年时局混乱,在洛阳不得志,如今想要浑水摸鱼——但还是那句话,放着她崔家这条通天大道不走,尽想着改换门庭,是什么道理。

崔七娘坐在那里,眼泪涌了出来。她早该想到,如今华阳走投无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是她想不通,她怎么找到阿曦的。这里是周宅,不是她始平王府,她怎么就轻车熟路,抱走阿曦?

出了周宅,纵马猛跑了一阵,半夏方才缓过气问嘉语:“姑娘,那周府小郎君——”

崔七娘的心慢慢沉下去:“郎君呢?去把郎君请过来。”婢子不敢多话,退了出去。也有还傻不拉几愣在那里的,被伙伴推了一把才知道动:眼下娘子心情不好,这时候要被迁怒,可就是死路一条。

嘉语尚未回答,那瘦瘦小小的婢子转头来冲她咧嘴一笑,说道:“小丫头倒是能操心。”

崔七娘也要跟上去,被嘉语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就住了脚步,她是在警告她,她懂。她有些站立不稳,有婢子扶住她:“娘子?”

半夏:……

人很快退了出去,华阳公主,半夏,那个瘦小的丫头抱着襁褓中的小郎君,亦步亦趋跟上去的嬷嬷。

“这是李郎君。”嘉语及时开口,稳住了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的半夏,“不必担心,那襁褓中不过裹了块石头而已。”

“嬷嬷跟着我们,出门上了马,孩子还你。”嘉语冷冷地说,“崔娘子就在这里等着,要不要声张……崔娘子心里应该有数。”

半夏脱口道:“我就知道——”

崔七娘尖叫了一声,没有人听清楚她叫的内容。

“知道什么?”李时上赶着问。

“我们走!”嘉语说。

半夏看了他一眼,心里想怪不得方才他一直不说话,原来是个小郎君:“知道我家姑娘心地好。”真要是个小儿,被这家伙猛地往下一掷,少说也要送掉半条命。

半夏很快被领出来,崔七娘志不在她,并没有吃什么苦头,至少肉体上没有。眼神也没有涣散。她知道她家姑娘会救她。但是看到这架势,尤其看到那瘦小婢子手中高举的襁褓,还是惊了一下,嗫嚅道:“姑娘!”

李时“唔”了一声,嘀咕道:“这丫头,话怎么说的,你家公主心地好,谁心地不好来着——就为了你家公主,日后我都不能上周二叔的家门了!”

“三匹马。”崔七娘干干地重复。

嘉语道:“李郎君想这么远做什么。如今李郎君该愁的不是如何进周家的门,而是你自个儿家门罢——让你祖父找到你,非打折你的腿不可!”

“我还要三匹马。”嘉语说。

李时“哇”地一声,假模假样哭了出来:“公主殿下,你要对我负责啊!”

“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了,“把那个丫头带出来。”

嘉语:……

她的孩子多乖啊,连一声啼哭都没有,崔七娘的眼睛有些模糊,仿佛看见襁褓中摇摇摆摆的小手和小脚。

半夏:……

风使劲对着那窟窿里吹。

半夏觉得,光冲着这句话,他的腿就保不住了——他祖父不打,周将军也饶不过他。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华阳公主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是恐吓,崔七娘想,她就不信她真敢……如果她真敢,她还能走得出周家么?这是恐吓!但是她不敢赌,她心里慌得像凭空多出来一个大窟窿。

打仗这件事,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行军。幸而这些降兵行军都行成了习惯。这几年不是在追人就是在跑路,要不就是找吃的。每个人都很能吃,每个人都抓紧时间、抓紧机会,把每一顿当成生命里最后一顿。

——襁褓被那婢子高高举起。

必须承认的是,确实很多人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她身边的嬷嬷慌慌忙忙上去,才一动就被她喝住:“回来!”

军纪一直都很糟糕。当贼当惯了,莫说原本平民,就是有些原来的镇兵也渐渐忘了军令。之前李愔和周乐已经训得七七八八的人马,被同乡、同族一冲,渐渐又有了跑偏的趋势,李愔简直头疼。

也许是因为那个婢子虽然瘦小,相对于她的孩子却强大得可怕。她有时候会觉得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像一条多汁的植物,只要那婢子手上一用力,就会有汁水喷出来,然后枯萎,枯萎如稻草。

周乐安慰他说:“反正到了冀州,大多数人也是要解甲归田的。”打仗讲究令行禁止,倒不在人多。老病妇孺横竖也打不了仗,发配了去种田多好,免得一到饭点就琢磨着去抢。要不是他没有地盘,早就安置了。

崔七娘觉得所有的话都堵了上来,争先恐后想要出口,却一个字都出不来;她想要奔上前去,那个婢子那么瘦,那么小,她一伸手就能把儿子抢回来——但是她动不了。也许是因为华阳公主冷漠的目光。

李愔哼了一声:“我要是冀州人,也不会许你进冀州。”

所有看孩子的婢子都该死!

周乐:……

乳娘该死!

“公主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恐怕事情进展不顺利。”李愔再补一刀。

再没有人比她更熟了。

周乐道:“我前头就不想她去——”

那婢子很快退了出去,又很快领了人进来,是个瘦瘦小小不起眼的丫头,手里抱着襁褓,是阿曦。

“她不去,你去?”李愔冷笑,“她说不下来,你去也无济于事——不要打这个主意了。”

这句话出自她自己之口,竟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

周乐:……

“让、让她进来。”

他哪个眼睛看出来他在想这个事?

“什么!”崔七娘脑子里空白了一下,目光再转向嘉语时候,几乎有些愣愣的。阿曦……她模模糊糊地想,阿曦落在她手里了。她不过带走她一个婢子,她竟然……她怎么敢!

周乐翻着军报,军纪这个事情他当然知道。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对于将领的掌控力是个极大的考验。再者行军令人疲倦,拖家带口的行军又更令这种疲倦加倍了。绍宗调令他们去往冀州就食,但是冀州到底怎么个情况,大伙儿心里都还是没有底。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心态,尤为难管。

那婢子服侍她已久,哪里不晓得厉害,几乎没哭出来:“那人、那婢子手里抱着小郎君——”

因合了案卷,略思忖,忽道:“李兄是很担心军纪么,我这里有个法子,李兄要不要听听?”

崔七娘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却没有发作,反而语气平和:“是吗?”

李愔:“将军不自己说,还要我三请四催么?”

“不、不知道。”那婢子也知道这样回答定然会受斥,忙又补充道,“不知道是哪个屋里的婢子……”

周乐:……

崔七娘看了嘉语一眼,嘉语面无表情。“什么人?”她加重了语气。

正要与李愔细说。忽然有亲兵过来,附耳与他说了几句。周乐皱眉道:“她来做什么,都这么晚了,就说我歇下了。”

“外头、外头有人求见娘子。”那婢子声音颤颤的。

亲兵看了一眼帐中亮着的灯,觉得自个儿主子颇会掩耳盗铃。周乐凑过去要把灯吹了。李愔道:“来都来了,你就出去见见她——她不走,哪里是轩仔赶得动的。拖下去让豆奴知道了也不好。”

“什么事?”

周乐犹豫道:“二娘素来敬重李兄——”

这转念间,就有婢子进来道:“娘子——”

李愔果断起身把灯吹了。

就听得一声清锐的哨声。崔七娘的脸色也变了:她再迟钝也知道是外头有人。什么人能够进到她周家内宅来接应她?当她周家无人么!始平王父子已死,如今的华阳,又还能有什么后手?

周乐:……

崔七娘心道你登我家门,却不与我这个当家主母打声招呼,你当你还没有得罪我么?

人生啊。

她原也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但是会闹得这样难看,还是在意料之外。她退了一步,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真的只能得罪崔娘子了。”

周乐不情愿去见娄晚君。虽然行军途中各种不方便,所谓提亲与订亲都是口头约定,但是事情已经定了无疑。原本早在怀朔镇,该说的话他都已经与她说过了,娄晚君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如果不是后来贺兰氏——

嘉语从前见她时候尚未出阁,总还是温柔和顺居多。这两年不见,既然是当家主母,渐渐气势就养了出来。

三娘这个表姐果然是个祸胎,周乐心里怨念,到底不得不去见了。

崔七娘怫然不悦:人矮屋檐下,哪里有这么说话的。当还是她父亲手握重兵、太后当权时候光景么。声音也冷了下去:“三娘子又说笑了。我哪里见过什么半冬半夏,就只恍惚听底下人说,今儿家里抓了个贼,总不会堂堂公主的贴身婢子,还能偷鸡摸狗吧。

新月微光,娄晚君在光里,一丝儿碎发垂下来,慌乱得楚楚可人。周乐干咳了一声:“二娘!”

嘉语看了一眼,不动:“姐姐先把半夏还我!”语气已经强硬了。

娄晚君等了许久,几乎以为他不会出来了,这时候倒是一惊,眼睛里朦朦的都是泪光。待看清楚来人,眼泪就涌了出来。

便有婢子送水上来。

她哭得可怜,周乐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该说的话都已经与她说过了,便贺兰说他们从前是夫妻,那也是从前。她总不能因着那些没有发生过,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发生的事,就指责他负心罢。

遂忍气吞声道:“妹妹说笑了。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姐姐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自然是要拜托官府——妹妹是公主,哪个敢怠慢你。”又笑道,“走这么急过来,先喝杯水润润喉罢。”

他等了一阵子,娄晚君还在哭,草丛里虫唧唧地,想着和李愔没有说完的话,就有些焦躁:“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么?”

是她一厢情愿了——她也是为了她好。不然,何必与她闲话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唯一的婢子已经被她拿下,直接送了去刺史府,她还能翻天?待日后回了洛阳,她会感激她的。

娄晚君抽了抽鼻子。她并不是个爱哭的,然而到这时候束手无策,悲从中来,竟怎么都止不住。眼睛已经红了,痒痒的,也不敢去擦,怕明儿肿了被人发现。硬撑着吸了口气,方才说道:“我不想成亲!”

她没有见过嘉语这样尖锐。到底是公主,她在心里想,不容忤逆。

周乐:……

崔七娘:……

“亲事是二娘自己应的!”周乐恼道,“二娘今年十七岁,不是七岁,如何能言而无信?”

“崔姐姐送我回去么?”嘉语冷笑。

娄晚君心里也委屈,哪里是她想应。从前有人上门提亲,她爹娘都会先问过她。然而这次……爹娘也罢,姐姐、姐夫也罢,话里话外都是,尉灿没什么可挑的,又是周将军亲自上门提亲,怎么好推拒。

崔七娘正色道:“三娘子——我知道三娘子是公主,平日里听的都是公主爱听的话。但是,承蒙三娘子喊我一声姐姐,我就把三娘子当自个儿妹子看——有些话,纵是不好听,也是为你好。我不知道三娘子来信都为的什么,但是听姐姐一句,回洛阳去吧。”

别人来提亲也就罢了,他明知道、他是明知道自己心仪于他,他怎么可以——

索性摇头道:“有些话,崔姐姐知道我不爱听,就不要说了。”

她低声道:“你怎么能为别人来提亲?”

嘉语沉默了片刻。崔七娘会与她说什么其实不难猜。但是她这么个聪明人,总不能指望几句话她就能乖乖回洛阳吧。

周乐看着地上的月光,月光再亮,也都还浸润在夜色里。过了好半晌方才说道:“……你该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这句话残忍,但是并不比她做得更残忍。三娘经历了什么,天下皆知。她也是知道的。

“是我有话要与三娘子说。”

便是个路人,也不该如此,何况她跟着他,也算是在始平王麾下。

“……人呢?”

娄晚君心里轰然一声,他知道了。

嘉语“惊”道:“那莫非是底下人传错了,半夏并不在姐姐这里?”作势要走。崔七娘拦住她,使了个眼色,会意的婢子或退出去,或走开几步。崔七娘方才与嘉语说道:“半夏当然在我这里。”

“她告诉你的?”她挣扎了一下。

崔七娘道:“妹妹哪里话,莫说半夏知礼,便当真冲撞了我,看在妹妹的份上,我也没有跟她计较的道理。”

周乐摇头:“她怎么会说这种闲话。”又道,“你做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迟早会事发?不,以二娘的聪明,怎么会没有想过,无非是以为……以为得了手,看在阿昭、阿韶的份上我也不能不忍了。”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崔七娘迎了嘉语进去,嘉语没有寒暄的心思,几乎是进门就问:“听说半夏那丫头冲撞了崔姐姐……”这话自然是在胡诌——不过是个起个话头。双方都心知肚明。

人死不能复生。她真得了手,他就杀了她也无济于事。

嘉语微微颔首:“劳崔姐姐记挂。”

她是心慕他,他知道,她为他做了多少,他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逼他咽了这口血,便是她对他的好吗?

崔七娘道:“三娘子节哀。”——她既自称三娘子,她便称她三娘子。

“……我为豆奴提亲,并不是想要二娘你与他成亲,而是想他死心。”他说。

对方没有摆公主的谱,让崔七娘心里舒坦不少。亲自迎出去,果然就看见嘉语。有两年不见了,她像是长高了一些,瘦了——任谁经历这样的变故都不会太好过吧。精神还好。衣裳首饰都是素白。

娄晚君怔怔看住他。她记得她第一次看到他,也是在晚上,在城墙上。那晚的月亮应该是圆的,清得像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抬头,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忘不掉他。

崔七娘的脸色刚刚沉下来,就听得婢子禀报:“外头有位三娘子求见娘子。”

她当然知道这世间不是没有别的好男儿。

还瞒着她!崔七娘心里重又恼怒起来,他是疑她有外心吗?

那也许就是宿命所系,或者鬼迷了心窍。他当然是好的,华阳公主这等眼高于顶的金枝玉叶眼里怎么会看到凡人。可笑华阳公主这等金枝玉叶,竟然会放下身段和她这样的民女抢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子。

可恶的却是周乾——华阳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么,他留了华阳在家里,想做什么?现有的通天大道不走,倒去想那些没影儿的事?

是她自不量力——虽然咸阳王妃说……

她知道她幼弟曾被立为天子,不过在她看来,那孩子实在太小,就算他登基,那也是始平王妃或六娘子垂帘,怎么都轮不到她,她能捞到个长公主的风光就不错了。何苦为人作这嫁衣。

“回去罢。”周乐转身向营帐走去,“要不要和豆奴成亲,你该去和你爹娘说。”

她也是为她好,崔七娘不无心虚地想,既然天子下令为始平王报仇,也没有免去她公主的爵位,就不会薄待她。她一个小娘子,既然不能屈身事仇,那还是回洛阳去比较好——不然呢,不然还能怎样?

“如果!”娄晚君叫了一声,“如果她只是利用你为她父亲报仇呢?”

她在洛阳时候,陆续还与华阳见过几次,华阳大约是念着当初借住,对她们姐妹格外亲热,但是周家……河北和始平王有渊源是不错,周家与始平王却并没有特别的关系。还不如陈家和曹家呢。

“那也和二娘你没有什么关系了。”周乐应道,脚步并没有停,一直走到帐里去,黑夜吞没了他的背影。

谁能想到始平王会死在女婿手里。这样一想,华阳离开宋王在情理之中。会找上周家,却是意料之外了。始平王旧部无数——虽然说树倒猢狲散,姻亲也还有几家,怎么会来信都找周乾?

娄晚君哭了起来。那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引火要烧死华阳公主,已经彻底惹恼了他。他不仅仅是不愿意再与她……甚至连她与尉灿的亲事,他其实也是不情愿的。他根本不愿意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她虽然不清楚嘉语和萧阮之间那笔烂账,但至少听说了始平王府力拒王师长达半年之久。就不提始平王气势汹汹兵临城下——其实那时候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始平王胜算比较大。

如果不是阿昭和阿韶,姐姐、姐夫与他相处融洽的话,她绝望地想,没准他会把她赶出军中也未可知。

既是三娘子,自然不会屈身为妾。她来周家做什么,或者说,她来信都做什么,崔七娘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不过不要紧,那不重要。

他这样一个容易对女人心软的人。

三娘子……想不到真是三娘子。她当时也该想到才对,若非姓氏敏感,也不会刻意不提。

周乐听到她的哭声,硬起心肠没有回头。娄晚君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小娘子。相反,她性情开阔,爽朗,能干,是许多边镇男子梦寐以求。如果没有贺兰氏挑唆,她根本不会这样纠缠不休。

不过崔七娘不是个沉不住气的,她等了两天,是等周乾自己来与她坦白,也是在打探对方底细。却不想服侍的婢子竟没一个知道的,只说那主婢二人气派非常。倒是阿难说:“她让我呼她三娘子”。

“送二娘回帐。”周二吩咐亲兵,“她不走,就去找娄将军。”

最初听说郎君带了个女人回来,瞒着她安置在内宅,崔七娘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怎么可能,他脑子里有坑吗?就不说他们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光是她才给他生了儿子,她堂兄才做了冀州刺史,他不要前程了?

那亲兵苦着脸出去了:将军还是不行啊。劝了半天,这烫手山芋还是得丢给他。

崔七娘的心情从气恼到振奋,只用了半个时辰。

李愔看着那亲兵出帐,忍不住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其实有句话,她说得也在理。”

怎么好像顿时肩上就重了几千斤呢?

周乐没作声。

李时:……

“公主她……”李愔自己斟酌了一下说法,“对将军确实不无利用之意。”他和周乐相处日久,又奉周乐为主君,心里上的天平早偏得一塌糊涂了——他就是为周乐打抱不平。

周二知道她是要个护身符。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对。因说道:“阿时,公主就交给你了。”

周乐这次看了他一眼,忽说道:“三娘答应我的时候,是正始四年。”

“烦劳李郎君陪我走一趟。”嘉语道。

李愔:……

“啊?”

“我不傻,她也不傻。她是王爷的女儿,王爷位高权重,迟早要为她请封公主,我算什么。我知道其中为难,难道她不知道?”

嘉语却又说道:“李郎君!”

“也许是戏弄?”李愔心里想。这句话他没敢出口。他又不是不识得华阳。虽然她有些行为实在古怪,但是并非这等轻浮人。

李时还在发呆:这两个人的对话他没全懂怎么办?

“也许只是信口一应呢?”李愔思来想去,还是说道。

周二惭愧道:“不敢当公主这声谢。”原本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被七娘一招就搅散了。诚然她是为他好,周二叹了口气。

“她为什么要信口应我?”周乐追问。

嘉语与他道谢。

李愔这回倒真为难了一下。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他如今是没了心思。从前也犯不上去讨哪个欢心。华阳虽与他订过亲,也不须他费心去哄。就更别说身边姐姐妹妹,婢子伎人了。

周二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五郎在河济。”又从案头取了纸笔,龙飞凤舞封了信笺。

“如果是宋王,或者令弟,”周乐又道,“李兄觉得,她也会信口答应么,在明知道困难重重的情况下?”

她知道他为难,或者说她是知道他还没有做决定。他如何说服崔七娘或者被崔七娘说服她管不了,她想试试游说五郎。

李愔仔细想了一回,宋王是肯定不会了,华阳拒绝宋王,他是知道的;至于他——他与她之间并没有什么阻碍。他的家世,人才,在洛阳都是排得上号,华阳许给他,不算委屈。

这话半通半不通,却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周二便知道她是明白的。这话是在告诉他,半夏她一定要带走,不惜得罪崔七娘——当然既然七娘想拿她做人情,就无所谓得罪不得罪,这个脸不撕也是破的。

他不得不承认:“想来……恐怕不会。”

他还在踌躇,嘉语又说道:“我上门作客,竟没有去拜见崔姐姐,闹出这样的误会,崔姐姐着恼也是应该。所以还想问姐夫要个手信,回头去周五郎君那里躲上几日,待崔姐姐气消了再说。”

“那李兄再想想,她为什么会应我?”周乐唇角上翘,有微微的笑意泄露出来。

但是他知道七娘定然不是因为误会,如果华阳公主往这个方向用力,无异于南辕北辙。要不要挑明,想来实在棘手。

李愔觉得这笑容可恶,却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一向称崔七娘“七娘子”,呼他“周二郎君”,这时候却改了口叫“姐姐、姐夫”,许是想拉拢关系,保住她的贴身婢子。这样天真,周乾也不知道如何应声,或是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乐到底没忍住大笑出声:“我们还是来讨论军纪问题吧。”

“我有个主意,”嘉语却叫住他,她用尽量轻快的语气与他说道,“想是崔姐姐误会了,半夏那丫头话也说不清楚。就这么点子小事,不值当姐夫与姐姐闹,不如我去吧,崔姐姐见了我,自然就知道是误会了。”

李愔:……

“我去把她带回来。”周二说。没有提如果人带不回来怎么办。

他为什么要与他说呢,真是的。周乐想,她明知道为难,或者她明知道他与她之间根本没有可能,她父亲不会容她等那么久,而他也根本不可能循着寻常的晋升之道够到她,但是她还是答应了他。

嘉语抬头看他,等他的下文。

那无非就是,她无法拒绝他,她害怕拒绝他,她害怕会失去他。

好在只是个婢子,就算这个婢子陪她上过刀山下过火海,那也还是个婢子,他想,只要人没死,就不是太大的事。

她以为他不知道么。

李延也见过了。华阳敢进他周家的门,未必就没有后手。

嘉语原打算天明出城,但是遭到了李时的强烈反对。嘉语奇道:“你就不怕你祖父在城门等着逮你?”

他未尝不知道七娘自恃门第,然而成亲三载有余,一向恩爱。他方才甚至在她和华阳之间犹豫了片刻:如果杀了华阳主婢灭口,那七娘的过错,兴许可以遮掩过去……奈何有李时在。

李时道:“祖父哪里能知道我今晚就出城,今晚不走,到明儿才真个瓮中捉鳖呢。”

多挨上几板,自有人跳出来喊冤,有人跳出来告密。周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挥手让拾山把人都带下去,竟还怔了半晌,方才入室与嘉语说:“恐怕……恐怕是与拙荆有关,周某不察之过。”

嘉语猜这个小家伙多半有自己的门路,勒马问:“哪个门?”

有人是莫名其妙,有人是心知肚明,有人被殃及池鱼。

“安定门。”

小山居距离嘉语住的院子不太远。周二安顿了嘉语和李时,拾山也把人带了过来,总共有七八个婢子和仆妇。周二懒得一一过问,就一个字吩咐下去:“打!”登时厅中一片腥风血雨,鬼哭狼嚎。

嘉语往半夏看了一眼,半夏会意,走开去通知护卫集结。

而且……总要问过才知道。

李时乖觉,知道还要等上一阵子,便说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食肆,酒食尚可,只是地方狭小,怕委屈公主。”

嘉语在想,周二也没闲着。他自己家里的情况,比嘉语更清楚百倍。没有内应,谁会平白无故找上半夏这么个婢子。华阳多半也是想到了,只是碍着他的家事——她总不好越俎代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