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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夏槐又惊又尴尬,问:“那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房东嗤笑一声说:“不是一两回了,以前有的时候,半夜叫得我在楼上都能听见。”

“我就想听听,”房东牙齿颤了颤,“看你一次能嚎多久,看你嚎的时候能说出些什么。”

夏槐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夏槐无语极了,尹舜看了这个房东一眼。

房东在一旁哆嗦了一会儿,问夏槐:“你又做噩梦了?”

房东说:“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个老中医,很厉害的,你找他开点中药喝一喝,没准就好了。”

一个天台装着三个睡不着上来透气的人,这口气怕是没法全透过来了。

夏槐不太想折腾,正要婉拒,尹舜却抢在他前头问:“在哪?”

房东披着毯子来到天台,冷得舌头打颤:“听你俩开门又关门的声音,给吵醒了睡不着,上来透透气。”

房东说:“山鹅路裕德中学对面。”

“大叔?你怎么也上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尹舜就拉着夏槐要去看那个老中医。

尹舜和夏槐一同向楼梯处望去。只见一块毯子正向上移动,毯子下藏着个脑袋溜滑的人。

裕德中学离他们这里不远,公交无直达,打的太浪费钱,夏槐本想自己骑着电瓶车去,才发现这几天没用到小电瓶,小电瓶已经没电了。

楼梯脚步声噔噔响,搅乱了二人的氛围。

尹舜牵出自行车说:“上来,我带你。”

“这不是事实。”尹舜反驳道。他有一肚子可以否定这个结论的话,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哪句先出口。

尹舜的自行车后面有两个可以站人的脚踏,还是当初夏槐弄上去的。现在真要他站这后面,他就觉得有点不合交通规矩。

“这是事实。”

尹舜看了眼时间说:“七点零三分,交警估计还没睡醒。”

尹舜看清夏槐眼中那片阴霾下藏着的秘密了:“所以一直以来,你都觉得你表弟是因为你才会死的,你家今天发生的一切,也间接跟你有?”

夏槐被他说服,踩上了自行车后面的脚踏,尹舜唰地骑车走了。

说出这一切的夏槐其实没有觉得好受多少,只不过心里的压力,竟也意外的不那么沉重了。他庆幸,庆幸今夜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中学以后,夏槐就没让人用自行车载过。他抓着尹舜的肩膀,脸被呼呼的风胡乱扑打,怀旧中带着陌生的新鲜,心里居然有一丝不适应的紧张,可等适应了之后,望着沿路的风景,竟觉这也是种享受。

夏槐叹了一息:“两年前在我表弟忌日那天,我舅妈不知怎么找上门,她和我妈大吵了一架,争执之中把我妈推倒。我妈脑子撞到门,送进医院抢救了回来,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十分钟后,俩人到达裕德中学对面。

“阿姨她……后来为什么病了?”尹舜想了解更多,想了解夏槐的一切。

一排还没开门的店面中,夹着一家极小的大门开敞的诊所,满头白发的老中医戴着老花镜坐在里面正低头记些什么。

罪恶的人总想洗刷自己的污名,可他做不到完全欺骗自己。

把自行车停好,尹舜和夏槐一前一后走进诊所。

他经常会想起当年那个退休警官说的话,他常常在想,也许老警官说的是真的,也许有一天他能为自己洗清冤屈。可每当那个梦缠上自己时,他就觉得那一切都是幻象,永远不可能实现。

老中医问看诊的是哪个,夏槐说:“是我,我平时睡不好觉,别人推荐我来这里看看的。”

他不敢说出心里话,不敢说出选这份工作的原因。

老中医愣了会儿,懂了什么,说:“我看诊时不习惯病人以外的人在场,另一个小子,你上外面等着。”

夏槐想了一会儿,淡淡笑道:“爱好吧。”

尹舜明白他说的是自己,不情不愿地走出诊所,在诊所外面看着夏槐。

“你既然不肯参加招警考试,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都不换工作?”尹舜觉得奇怪。协警一个月才一两千工资,夏槐既然大学毕业,家里又那么苦,没理由不去换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老中医把玻璃门关起,夏槐主动说起自己的症状,老中医打断他,直接问:“你杀过人吗?”

“我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下当了协警,虽然工资不多,但也算有了自己的资金来源,我妈终于不用那么辛苦。”

夏槐呆滞,刹那间,毛孔大张,汗毛竖起,一身冷汗泛了起来。

“他们帮小楠申请到政府资助,之后小楠在组织表现好,被他们聘做残疾人活动中心的管理员,有了点收入。我高考考上了大学,本来不想去读,想直接出来工作,我妈不肯,偷偷回了趟老家,把我爸留给她的唯一的房子卖了,拿来的钱全供我读大学。

老中医这个问题不像问着玩的,正经严肃地说:“有的话可别瞒着我,瞒着我,我不好给你开药。”

一口唾沫咽下去,喉咙是疼的,夏槐说:“还好,那年海岛市组建了一个公益性的残疾人联合组织,我妹妹成了他们帮助的对象。

夏槐手指略微颤抖:“我……”

尹舜手动了一下,想去抱住他,迟疑很久,始终没做出那个动作。

老中医老花镜下微凸的眼睛犀利地盯着夏槐:“你有。在你的认知里,你杀过人。”

夏槐望着暗漆漆的天,那些年的辛酸溢涌在喉头。

“……”夏槐感觉身子被抽空似的,僵得不能动。

“这还不是最苦的时候,小楠17岁那年出车祸,腿没了,我们全家人感觉像是世界末日到了。”

老中医起身去药柜,找出几张包药纸,边抓药边说:“以前有不少杀人凶手晚上睡不着,都来找我开药。知道为什么都找我吗?因为我从不会把病人的秘密泄露出去。那些人,现在有的还没被抓到呢。”

“刚来到海岛市,日子过得很苦。我妈妈很坚强,她一个人带着我们两个孩子,什么工作都做,可有时还是交不起房租,经常带着我们四处漂泊。

夏槐艰难地勾了勾嘴角:“您在开玩笑吧?”

“后来我们一家三口离开村子,和村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我舅舅舅妈断绝了联系。湘姨,也就是你妈妈,她回老家前建议我们来海岛市发展,说这边人思想比较先进,不会嘲笑带孩子的单亲妈妈。

老中医飞速地包好药:“哈。我这个玩笑讲得还好吗?”

“那时我还太小,不用承担法律责任,警察说两句就没事了,可村里人的闲言闲语终究抵挡不住,他们管我叫杀人犯,说我妈生了个祸害,我妹妹在学校也总是被人欺负。

夏槐拧着眉毛,一个笑挤得非常难看。

尹舜望见他眼里泛起的红,心脏微微地疼痛。

一袋中药飞到夏槐面前,老中医坐回桌前继续写东西:“一帖药分三遍煮,一天喝三次,不能忘了。少一次就没效果了。”

“没人听信那个醉酒老警官的话,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平时小矛盾会有,但谁也没太得罪过谁,吃酒席时也没见到有人进我家房子,谁会干这种事情?村里的警官当天就破案,我表弟,是被我……”夏槐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夏槐要付钱,老中医说:“我不和杀过人的人有交易,你走吧。”

但是故事还没完:“这时一个喝醉酒的退休老警官跌跌撞撞地走进来,神志不清地喊着‘孩子一定是被人捂死的!被人活活捂死的!在这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捂死他!’

夏槐从诊所里出来,脸色白得难看。尹舜上来关心道:“怎么了?”

说完这段话,夏槐呆了呆,他从没想过这段话会这么顺畅地从嘴里说出来。以前以为说出这段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想不到只需要轻松地动一动嘴巴,花几秒钟的时间,这个过程就讲出来了。

夏槐强笑道:“没什么,想到得喝中药就想死。”

最后一滴橙汁喝干,夏槐把空空如也的瓶子递还给尹舜,接着往下说:“舅舅和舅妈平时很注意这些,只敢给他盖小包被,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过了很久,我站出来,说我怕他冷,所以把我的棉被给他盖。我妈当场扇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我现在还觉得疼。”

尹舜接过药来看了看:“医生有没有说这药该怎么喝?”

夏槐又是一阵沉默,尹舜以为他回想起那个痛苦的场景说不出话来,侧过头去,才发现他在喝橙汁,大概是话说多了嘴干。

夏槐麻木地重复刚才医生的话:“一帖药分三遍煮,一天喝三次,不能忘了,少一次就没效果了。”

“我和我妹妹当时还小,对死亡还很恐惧,更何况死的是我们的弟弟,所以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没一会儿,村里的警察来了,当场断定我表弟是缺氧而死,很有可能被子盖多了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小孩儿么,很容易的就会没了的。他们说这叫‘蒙被综合征’,然后问,谁给他盖那么多被子的?”

尹舜默默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