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齐去了厨房，开开关关抽屉，喂猫，开了一个汤罐头。
黑蕾看着莉齐在房间里急匆匆走来走去，摆正装饰性的靠垫，打开暖气，然后打开电视。“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拘束。我去喂麦吉，给你烧点汤。热汤能立刻让你暖和过来，然后咱们能好好谈谈。”
看着这个女人，就像看塔斯马尼亚恶魔在表演。黑蕾意识到自己应该主动帮帮莉齐。她想去，但由于某种原因，她迈不开双腿。
“好啦，那个，”莉齐说：“反正我也从来没说过我聪明过人。”
黑蕾回到门边，看着所有的门闩和锁。她要怎么从这儿出去？这种想法让她想起了布赖恩。他能过得去，那她为什么不能？她什么时候丧失了自信？她以前认为只要自己下定了决心就能做成任何事情。她比高中里的一般小孩儿都要聪明。她的成绩是前百分之十，而且那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的。
她们眼神一碰，都“咯咯”地笑起来。黑蕾喜欢莉齐。从前从来没有人欣赏得了她的幽默感。
坚忍。这是她以前可能用来描述自己的词。魄力，耐力，适应力。是，那当然，所有这些加起来大体就是她相当真实的写照。这些品质她都有，除此之外的优秀品质她也有，这些尤其体现在她把自己献身给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的时候。但是，在某些地方，以某种方式，她以“拯救”妈妈为借口丢掉了自己的骨气。而且，她那样做换来了什么？妈妈现在的生活比起从前有任何起色吗？
“我还以为只有狗会去追汽车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她恶心。
“我犯了个错误，去追了一辆车。”
“汤差不多好啦。”莉齐说。
莉齐两只手重重落下，拍在大腿上。
莉齐冲客厅比划几下：“不用客气。我去换下这身衣服，然后咱们就开吃，好吗？”
灯光下，莉齐脸上的伤口看起来更严重了。“所以你的脸到底怎么了？”黑蕾问。
黑蕾点点头。她看得出莉齐担心她……比一不小心流露出来的还要担心她。这个可怜的女人看上去今天大概过得不好，但由于人太善良，不愿意表现出来。莉齐一走开，黑蕾就又回到门边，她实在不该来。莉齐她还有自己的难题呢。
莉齐双手按在黑蕾肩头，说：“你不应该为这些事情操心。我也不赞成你晚上在街上逛。不安全。”
2010年2月17日 周三 晚7：09
黑蕾冷得没法跟莉齐争辩，她把两条胳膊伸进加了厚厚内衬的袖子里。提到蜘蛛侠时莉齐的神态变得僵硬，由此可以判断，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我在想，FBI可以设置诱饵来抓这个杀人犯。”
“我不想伤害你，你知道的。”
“我不觉得。”莉齐说。她打开玄关的壁橱，抓了一件外套，然后用它裹住黑蕾的肩膀。
索菲坐在地板上，上半身被强力胶带绑在床柱上。她眼睛紧闭着。脚踝和手腕都被粗绳捆住，只是因为他喜欢用绳子的一端拖着她把她领到盥洗室，偶尔让她把自己弄干净。
“我真的不应该来的，”黑蕾告诉她，“我今天在电视上看见你的照片了。新闻女主播说FBI正在监视你。”黑蕾瞪大了双眼，“是真的吗？蜘蛛侠在跟踪你吗？”
“听话，索菲，睁开眼。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这是麦吉。”莉齐说着，弯腰摸了摸她的猫。“我猜她是饿了。跟我来厨房吧，我给你弄点热汤填进肚子里。你的大衣呢？”
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没给他带来一点刺激，他的身体什么反应都没有。平日里的万人迷穿得像个卖淫的，骂起人来像个开船的，今天在这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溜，跟个八岁孩子似的。
“喵。”
“听着，”他往地板上重重地一坐，盘腿面对着她，“如果你睁开眼，和我聊几分钟，我今晚就不把我的宠物们带过来和你玩了，怎么样？”
门打开了，黑蕾注意到莉齐引她进去时犹豫了一下。莉齐进入房间，然后开始闩门，那架势就好像要把人类所知的每一个坏人杜绝在外，这样才能保护自己。黑蕾想知道所有这些锁能不能把布赖恩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挡在她卧室门外。她感觉够呛。
她嘴唇抽搐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然后就没了，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反应。
不需要拿到班里最高的GPA（虽然黑蕾本人的成绩接近班里最高）就能看出面前的这个女人在努力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毕竟，莉齐·加德纳平日里都是保护弱小的人。
“如果你不睁眼，索菲，我就把你的眼皮割下来，这样咱们就不用一遍一遍重复同样的对话了。”他说。
“这也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呐。”莉齐回答得挺轻松，说着她把公寓门打开。
她猛地睁开眼，嚎啕大哭，吓了他一跳。“好。这才稍微像样一点了。”面具压鼻子压得太厉害，他调整了一下，然后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你还真是让我措手不及。”
黑蕾知道她不能什么解释都不做就离开这儿，所以她站起来跟着莉齐走完剩下的楼梯。然后她看见了莉齐脸上的肿块。“你的额头怎么了？”她问。
她眨眨眼睛。
“黑蕾，这么冷的天你在这儿干嘛呢？来吧，咱们进去，你暖和暖和。”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继续睁着眼，索菲。”
黑蕾不敢相信，莉齐·加德纳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以前从来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突然黑蕾觉得有种负罪感，她不该来。她最不想成为的，就是别人的一种负担。但布赖恩和他的朋友“拜访”过她之后，她一直没法说服自己回家去。相反，她逃学，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整整几个小时，她在市中心的公园里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算是让自己有事情忙。等外面温度已经降到太冷，她就去购物中心。然而在前往购物中心的路上，她在裤子后袋里发现了莉齐的传单。之后，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莉齐·加德纳的房门前了。而且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如果连神都救不了她，那就没人可以。
她双腿剧烈地打战，两个膝盖都磕到了一起。
莉齐·加德纳从汽车里出来，关上车门。“黑蕾！”莉齐一认出她就叫了出来。
“对于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有任何的想法吗，索菲？”
黑蕾·汉森听见汽车往路边开来的声音，抬头看了看。她在最下面一级的楼梯上抱膝坐着，膝盖抵在胸口。她两只鞋上遍布着太多的洞，而且由于今早离家的时候没穿袜子，现在她的脚趾头冰凉。
她吸了吸鼻涕，摇着头，语无伦次。
2010年2月17日 周三 下午6：38
“你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杰瑞德继续走下去，决心把精力集中用在莉齐身上。她说她已经原谅他了。可是他又怎么能原谅他自己？
她努力点了下头，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是在点头。
而现在，他也丧失了对母亲的尊重。这些年来她都和父亲在一起，但是为什么？如果父亲控制欲强的天性让她不舒服，那就早该反抗啊。杰瑞德摇了摇头。现在还是别反抗了。他父亲拿枪对准他母亲的头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看在上帝份儿上，啊？
不可置信。
他还记得莉齐到他家，他父亲使唤他母亲做这做那的时候，莉齐的动作表情就会变得有多僵。他母亲对于他父亲的行为看起来好像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但莉齐会把这往心里去。而且不管莉齐是否知道，这就是那晚她执意要自己走回去的时候，杰瑞德没有坚持送她到家的原因。他不想自己变得像父亲那样。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以为他们是特蕾莎嬷嬷。不管这些十来岁的姑娘们在更衣室乱搞过多少男生；不管她们怎么偷东西，说脏话，嗑毒品。她们都以为她们是好的，体面的，值得尊敬的人类。甚至连他姐姐那群朋友以前都还以为她们自己很酷。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在她们把他锁在地下室之前，他就厌恶有些女孩看他的方式： 充满好奇的大眼睛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笼子里的稀奇鸟儿似的。
如果他那晚听从了自己的直觉，送她回家，该多好。他把手深深地揣进外套口袋里。
“你对你父母撒过谎吗？”他问索菲。
那时候莉齐尖叫呼救了吗？
索菲摇了摇头，他哈哈大笑。“咱们换个问题。你亲过男孩子吗？”
又一声尖利刺耳的尖叫，随后是一阵笑声——原来是孩子们在公园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还是摇头。
一声尖叫让他猛地一震。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他现在处于警戒状态。
但这次他没有笑。她也是个撒谎成性的人。他忍不了这种骗子。他早已烧热了烙铁，就放在附近一个金属架子上。他不用非得站起来，只需要身子往右边一斜，抓住预热过的烙铁的把手，然后把烧热的烙铁尖戳到她胳膊上就行了，她连出声喊“不”都来不及。
在高高的杂草间穿行，就像走在及膝的流沙里。他想要找出那条路的名字，就是对面——
索菲尖叫一声猛地把胳膊往后缩，样子就好像他挖了她一颗眼珠子似的。他在她面前挥舞着烙铁，嘲笑她。
多年以前，调查还维持着热度的时候，吉米有没有走过这同一条路？有什么是吉米遗漏了的？什么是他们现在没有看见的？
“求——求你，别。”
走动间，一阵寒意刮过他的脸。
他惊讶地张大了眼。“哟，这人开口说话了。和我聊聊那个男孩的事吧，最近的那个——你先是勾引了他，和他调情，然后又把他一个人晾在那儿站着像个傻瓜。说说他的事，索菲。我要听细节。”
他的电话不停震动。他置之不理，继续走下去。他跟她没什么要说的。
她紧闭双唇。
莉齐跟他母亲不一样，莉齐理解他。她是一个绝佳的倾听者。她关心每一个她遇到的人。他一直不能理解他父母为什么对莉齐热情不起来，但事实是，他已经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了。
他面带微笑把热烙铁按在她腿上，膝盖下方。她乱踢，嚎叫，但他身子不断向她逼近，不管她怎么像条年老体衰的大鱼一样到处扭动，他不放过一分一秒地用烙铁触碰她的皮肉。人肉灼烧的气味充斥着他的肺叶，他下身早就硬了。短短几分钟之后，她就放弃了扭动，他的乐趣也随之烟消云散。
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是母亲。他现在还不想应付她的事情。他妈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他自己的母亲跟另外一个男人乱搞在一起。她向来说话细声细气，娴静端庄。她把他们的父亲当小孩儿一样照顾。他每晚下班回家，迎接他的是她充满爱意与崇拜的笑容，还有一顿家常菜。他跟母亲向来不是特别亲近。但对母亲来说，没有人配得上她唯一的儿子，包括莉齐。
“行啊，索菲，你赢了。我要做的做完了。真替你难过啊，你是不能看到我给你准备的惊喜了。不过因为我有那么点喜欢你，索菲，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然后咱们开车跑一段路，我把你放了。”
他叹了口气。那晚同意莉齐提前下车绝对是不负责任。他早该知道的。至少，最起码，他也该在她走的那条路的一头停下车，目送她走回家门。他那晚上到底在想什么？他和她做了爱，然后在死一样的深夜，在一条黑暗的街道上扔下她。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她开始能把话说成句。希望在她眼中弥漫。
头顶上，一群鸟儿四散惊逃。他走到场地中间，停下四望。远处有一条狗在叫。场地的另一边有一条公路。他想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他左边坐落着一个城市公园。怪不得那晚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从他现在站的地方来看，只有寥寥几栋房子的视野能达到这片场地，就算那样，如果真的有人想看到什么东西，还得非站上房顶不可。当时附近不会有太多人——到底有没有都难说，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在那么接近午夜的时候待在公园里。
他把烙铁放在一边，抱臂说道：“咱们哪儿也不去，直到你想出一个问题为止。”
杰瑞德扒开枝条，强行开路，留下一地残枝。草坪和夹杂的野草都生得稠密，他每走一步都要把脚抬高。最高的杂草能长到他胸口。他想象凶手带着莉齐走过同一条道路。想到这些，让他心痛不已。
“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她问。
风声呜咽，好像要告诉他什么。这条街很静，有很多遮阴树木，还有修剪整齐的草坪。他转过身向前走，直到被一棵巨大的夹竹桃堵住去路。每当一阵风吹过，皮革般油亮厚实的深绿色叶片簌簌抖动。他走到这棵高大的灌木旁，伸出手，拨开了重重枝条。对一个杀手来说，这里是个合适的藏身之处。那个人当时一定在这藏得很好……就算是白天也不会被发现。夹竹桃下的地面上，积满了落叶和烂掉的鞣料树皮。斑驳的日光从另一边的矮树丛筛下，在地上一闪一闪。蜘蛛侠抓住莉齐之后，有没有带着她穿过这片地方？
他很失望。他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他的面具戴在脸上感觉不舒服。头上的血管突突直跳。“因为你粗鲁，没礼貌，索菲。我知道有那么一群女生，就像你一样。她们真不该做她们做过的那些事。”他举起双手放在脑后，望向天花板，深吸几口腐烂气息的空气，想把眼前喷涌而出的记忆图像抹去，然而没用。他永远都忘不了她们对他做的事……永远。
那晚蜘蛛侠可能藏在哪儿？
“我知道你是谁。”索菲说。
他在埃默街拐弯，就已经能看见街区另一端的柳树了。莉齐家的房子——这么近，又那么远。他停下脚步，静静聆听，观察。
这话吸引了他的注意。不管怎么说，他这位怯懦的牺牲品还是有几分胆量的。他歪着头：“你不怎么聪明，是吧索菲？”
寒风刺疼了他的耳朵。他拉高了羊毛外套的衣领，遮一遮双耳，开始重走莉齐当年走过的路径。莉齐说过，那晚非同寻常地黑暗。没有路灯，连月光都几乎没有。
他急匆匆去餐具橱抓了一卷强力胶带，回到她身边，用牙咬断一段胶带，一只手擦干净她的嘴然后把她嘴唇用胶带封上。他又一次拿起烙铁，并且把她的头摁在床柱上。
杰瑞德把他的SUV停到路边。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下车，四处打量。关车门的声音在草地上回荡。草长得很高。这就是莉齐被拐那晚下车的地方。
是时候再给莉齐留句话了。
2010年2月17日 周三 下午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