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吞了口唾沫。
他把台灯罩压低,好在黑暗中把她看得清楚一些:“海伦娜,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为什么你今天没穿制服?”他问道。
“半小时后,值班护士会开始巡房,你必须在她来之前做出决定。”
眼前这一刻最令她害怕。她不怕对母亲撒谎,说她要去萨尔茨堡探望妹妹几天;她不怕说服林务官的儿子驾车载她来医院——现在林务官的儿子正在医院大门外等着她;她也不怕跟自己的财物、教堂和维也纳森林的安逸生活道别。但她害怕对他坦白:她爱他,愿意为他冒生命危险,并以未来作为赌注。因为她可能看走眼。这不是指他对她的感觉,这一点她很有把握,她怕看走眼的是他的人品和骨气。他有没有勇气和魄力去做她建议的事?至少现在他很清楚,去南方攻打苏联人并不是他的战争。
“时间?”
“我们应该有多一点时间了解彼此的。”她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你听我说,乌利亚,我们时间不多。”
“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她说,捏了捏他的手,“一小时后,有一班列车开往巴黎。我买了两张票。我的老师住在那里。”
“你这是干吗?”他低声说。
“你的老师?”
“这我也知道。”她轻声说,把书放进椅子下他的包里。
“这故事说来话长,反正他会接应我们的。”
“这又不是我的战争。”他噘起嘴说。
“接应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小心撞到了书,书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海伦娜弯腰捡起了书,只见封面上写着《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标题下方是一张素描图,图中是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坐在竹筏上。乌利亚显然是生气了。
“我们可以住在他家。他一个人住。而且据我所知,他没什么朋友。你的护照在身上吗?”
“可是他们一定是弄错了,这……”
“什么?有……”
“嘘,你会吵醒其他人。乌利亚,我看过派遣令了,我们对这个命令恐怕都无能为力。”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说什么,仿佛正纳闷自己是不是读那本竹筏男孩的书读到睡着,而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而且我去匈牙利做什么?我……”
“有,护照在我身上。”
“我知道。”
“很好。去巴黎要两天。我们有座位,我也带了很多食物。”
“装甲师?那不是德国国防军吗?他们不能收编我,我是挪威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选巴黎?”
“你被分派到匈牙利了,”她低声说,“第三装甲师。”
“巴黎是个大城市,一个可以让人消失的大城市。听好了,我带了一些父亲的衣服放在车里,你可以在车上换便服。他鞋子的尺寸是……”
他惊讶地望着她。
“不行。”他举起一只手。她那些如潺潺溪水般不断流出的热切话语陡然停住。她屏住呼吸,注视他沉思的面容。
“但你还不知道医生已经宣告你可以继续服役了吧?”
“不行,”他又低声说了一次,“这样太蠢了。”
她轻声笑起来。
“可是……”她的胃似乎被一个大冰块给塞住。
“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然后是星期一和星期二。接着又是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别害怕,这是对你的赞美。在这里没别的事可以用脑筋。我还知道哈德勒什么时候灌肠。”
“穿军服旅行比较好,”他说,“一个年轻人穿便服只会引起怀疑。”
“是吗?”
她心花怒放,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她的心欢声歌唱,喜悦无比,令她不得不叫它少安毋躁。
他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别人值班的时间,只知道你的。”
“还有一件事。”他说,双腿一晃,来到床下。
“你怎么知道晚上谁值班?”她轻声说。
“什么事?”
她把食指贴在唇上,踏近一步。
“你爱我吗?”
“晚安,海伦娜,今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吧?”
“爱。”
他正要翻动书页,便发现了她,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放下手里的书。
“很好。”
四号病房充满酣睡的声音。今晚比平常安静,没有人痛苦呻吟,没有人做噩梦尖叫惊醒。海伦娜也没听见维也纳发出空袭警报。要是今晚没有空袭轰炸,她希望一切都能进行得顺利一些。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大寝室,站在他的床尾看着他。只见他坐在台灯下,沉浸于书中的世界,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海伦娜站在灯光之外的黑暗中。她很清楚黑暗是什么。
他已穿上夹克。
一九四四年六月八日。维也纳,鲁道夫二世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