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说：“叫他进来吧。让我们来看看他是不是能受得了，他既然要看就让他看吧。”
马丁撇撇嘴，他身后的凯文说：“他会吓坏的，他肯定受不了那电影里的气氛。”
那个陌生男孩尾随在大卫身后走进来，一直站在起居室里。吃鱼柳和炸土豆片的时候，大卫叫他也吃一点，男孩拒绝了：“不，我不吃。”
大卫上前伸手按了按门铃，等马丁打开门时对他说：“鲤鱼柳和炸土豆片我都买回来了。可是这小家伙站在外面，说他也想一起看录像带。”
一两分钟后，他坐了下来。其他三个男孩谁也没有说什么，只顾低着头赶紧吃，吃完就把纸袋扔进了壁炉里。这时大卫又闻到了来自那陌生男孩身上奇怪的气味。房间里很热，大卫脱下皮外套，扔在红色的厚地毯上。但那陌生男孩仍旧穿着他那件皮外套，双手插进衣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大卫最后只得说：“好吧，我进去问问他。”
“准备好了吗？”马丁问道，“我要放了。”
两个男孩互相对视着，站着没有动。
他把录像带放好，拿着遥控器转身回来，坐到一把皮制的大扶手椅上。大卫和凯文坐在沙发上，那孩子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马丁开了电视机。电视机有四十八英寸大，屏幕上的颜色十分鲜艳。
“我也不知道，录像带是我同学的。”
凯文说：“电视机挺不错！”
“也让我看看行吗？”
马丁转过脸，问那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陌生男孩：“你看过杀人电影没有？”
大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猜想这孩子一定得了感冒，或者和他妹妹一样有哮喘病。他回答说：“是的。”
大家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懂他说：“看过，就看过这一部。”
那孩子问道：“你们是要看那盒录像带吗？”
马丁显然不相信：“你看过这一部？你知道片子里讲的事情吗？”
卖炸土豆片的铺子就在路口。大卫捧着热乎乎的几袋食物回来时，在马丁的家门口又碰见了那个破汽车上的孩子。大卫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不客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知道，我看过好几百遍了。”
大卫说：“行。”他临走时还特意嘱咐说：“我回来之前，你可别放。”
“好几百遍？真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
马丁拿出一张10镑钞票对大卫说：“拿这个去买三份鲤鱼柳和炸土豆片，行吧？”
凯文打断了他们的话：“好了，我们把电灯关掉开始看吧。”
大卫附和着表示赞同：“吃不下，等到看完，他就什么都不想吃了！”
马丁说：“你们坐着别动，瞧我的。”
“不知道。随便吃点鱼柳和炸土豆片就行。最好吃了再看录像片，要不等到看完了，你肯定就吃不下了。大卫，你说他看完了还能吃得下东西吗？”
他摁了一下遥控器上的一个按钮，他们头上那盏大灯便瞬间熄灭了。
凯文又问：“这儿有什么吃的？”
凯文赞叹道：“真神奇！”
“先别急，你们不觉得饿吗？我想我们应该先吃点东西填肚子。”
荧幕上出现了一条郊区街道，镜头显示是从一辆行驶的汽车挡风玻璃后拍的。这是个大晴天，有很多很多的树木，树枝张开，满是叶子。路边的房屋都很漂亮，彼此间离得很远。
凯文问：“电视机在哪里？你这就开始放映吗？”
旁白开始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这是英国一座普通城市里一条普通的马路，这也是夏天里一个普通的日子。但是对于某位女士来说，一切都不再普通。对于她来说，再也不会有下一个夏天了。”
马丁在锁里扭了扭钥匙，打开了家门。大卫一进这黑屋子，感到有点恐怖，他从来没有到过马丁的家。屋子里很黑，满是炸土豆片和香烟的气味。大卫脸都发热了，但是等到马丁把灯打开，他环顾四周，这才放下心来：这里太美了。地毯十分鲜艳，有一面镜子围着金框，还有一架电视电话，根本想象不出这种地方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死亡地带》不一定真就那么恐怖，必要时他大不了闭上眼睛不看。
大卫看到那陌生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全神贯注地盯着荧幕看，嘴唇不知不觉地跟着那些旁白在动，他觉得奇怪极了。大卫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这会儿实在不想看这部电影，他的眼睛虽然回到了荧屏上，但竭力不使注意力集中在那里，这样自己就不会看清楚画面了。
大卫再次抬起头往窗外看时，那个瘦男孩已经走了。
几分钟后旁白忽然没有了，那陌生男孩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
马丁说：“不过这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
马丁问他：“你说什么？”
凯文说：“我当然不怕，《锯木厂》里杀了那么多人，我一点都不怕。”
“我说那所房子很漂亮，不是吗？”
马丁的眼睛从那个瘦男孩身上移开，转过脸对凯文说：“如果你害怕的话，完全可以不看。”
凯文皱了皱眉头，专心地看着荧屏，不再理会他。马丁嘟哝了一声。
破汽车上的那个瘦男孩正站在一家照得通亮的电器用品陈列室门口向室内张望，那里有烤面包炉、微波炉、冰箱……接着，他们看见他离开那里，去看隔壁一家超级市场的橱窗。
大卫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屏幕。不过电影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又转过脸去看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仍旧盯着荧幕看，表情也很古怪，大卫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凯文指着路对面说：“那个小家伙又来了。”
男孩说：“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
大卫听了他这些话，胃又不舒服起来了。他希望到时不会在马丁他们面前呕吐，但现在哪怕想想都……
大卫随口回答了一声：“是的。”
“你这个笨蛋，那不是真正的杀人电影。我们这盒录像带上的才是真正的杀人电影，你可以在电影里看到真正的杀人过程。里面的杀人不是演戏，而是真把人杀了，你绝对没有看过这种电影。”
荧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正在做家务，洗洗熨熨，再普通不过了。她对着摄影机讲着一些家务之类的零碎琐屑之事。这一切太正常了，一看便知道她不是在演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是真正发生了的，他们将看到她被谋杀。大卫突然感到一阵恐怖袭来，几乎要呕吐了。
凯文说：“可电影里杀的人可多了，我真的看过各种各样的杀人电影。你看过《锯木厂》吗？”
凯文说：“真是太沉闷了，她到底在干什么？”
凯文听了不以为然：“电影里杀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电影我可看得多了。”马丁说：“这种电影好多年前就禁播了，你不可能看过。除非你有办法，像我这次一样向那个熟悉的老头弄到。”
马丁喝道：“住嘴！他们把摄影机带进去了，好让她放心。”
大卫听马丁叫他给凯文解释，有些得意，说：“所谓的杀人电影，就是在电影里杀人。”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她不过是一个劲儿地在说话而已。”
马丁看了看凯文，叹了口气，他对大卫说：“大卫，你来告诉他吧。”
那陌生男孩说：“她很漂亮对不对？”
“什么叫杀人电影？”
两个男孩不出声了，同时转脸看了看他，连大卫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有点奇怪。
“那可是部真正的杀人电影。”
马丁一定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很奇怪，反问了他一句：“你说什么？”
凯文问道：“《死亡地带》讲的是什么？听名字好像不怎么样。”
“我说她很漂亮。你们不觉得吗？她的确很漂亮。”
马丁一边放糖一边搅动着杯子里的茶，抬头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外面天色差不多已经黑了。
凯文忍不住又问他：“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咖啡馆里，凯文和大卫在窗边找好了桌子。马丁付了三杯茶的钱，把茶端了过来。
那孩子回答说：“她是我妈妈。”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于是马丁转过身沿原路走去，他的两个朋友在身后跟着他。大卫回过头去看那个男孩，他仍旧坐在那辆破汽车里一动不动。就在他们走到路口准备拐弯的时候，那个男孩关上了车门。
房间里一片沉默，安静极了。大卫感觉到突然间一切都变了，但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
那孩子又耸耸肩，他谁也不看，眼睛只看着人行道，一只脚拨弄着地上的碎玻璃，回答说：“看过。”
马丁又追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马丁停顿了一会儿，说：“是《死亡地带》，你看过吗？”
“我说她是我妈妈。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大卫闻到那个男孩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味，很脏，而且有种寒气。那孩子耸了耸肩。
荧屏上的画面已经改变，变成了夜景。摄影机已经移到了户外，镜头从厨房的窗外摄到室内去。房间里面很亮、很温暖，那女人一个人在屋里走动，给室内培植的花木浇水，然后在一张摇篮床旁边弯下腰，抱起床上的一个小婴儿，轻轻地摇着他。但三个孩子的注意力都没在电影上，他们在自己的座位上扭了扭身子。刚才那句突然从那个陌生男孩嘴里冒出来的话现在还在使他们发呆。没有人会说出那种话来的！
凯文把手放在车门上问：“你问这个干吗？”
凯文不自在地说：“他一定是疯了。”
那个男孩子问：“你拿的是什么录像带？”那音调就像枯叶被脚踩住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马丁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马丁停了下来，问：“你说什么？”
陌生男孩没有回答。这时，电影的旁白又开始了：“现在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救她。一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割断了电话线，对此她毫不知情。现在……可怕的事情开始了……”
当他们经过那辆破汽车的时候，车门忽然咯吱一声打开了，大卫吓得连忙往后一跳。汽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孩，年龄和他差不多，瘦瘦的，身上穿着一件运动衣和一件皮外套，还有一条破牛仔裤，两脚伸到人行道上。他嘴里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那孩子的嘴随着旁白一开一合，好像这旁白是由他烂熟于心地背出来的。在画面上，从户外的黑暗中忽然扔进来一块石头，打破了厨房的玻璃窗。那女人猛地回过头，睁大了眼睛的脸正对着荧屏外的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紧紧地抱着手里的婴儿。这下子他们马上看出她真是那男孩的母亲，两个人实在太相像了。女人弯低了身子迅速放下婴儿。接着，另一扇玻璃窗也被打破了，她跳起来大声叫嚷……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六点钟他们才出去吗，现在还没到时候。我们在附近等等。”
大卫的心狂跳不已，就像一只被人捏住的小鸟。“马丁……”他刚要开口叫，马丁在椅子上紧张地坐直身子，对着那个陌生男孩说起话来，声音很响。
“我们不能现在就去你家吗？”
“你到底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
“你这笨蛋，当然是指分钟啊，就是说这盘录像带可以放一百一十二分钟。走吧，我们去喝杯茶，我都快渴死了。”马丁说着就把录像带放回纸袋里。
凯文紧紧地靠着大卫，就像他平时在教室里那样，想使自己看起来小一些，不引人注意。马丁歪着脸，气极了。
凯文问道：“分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来看看……”那陌生男孩刚开始回答，电视机中传来的一声尖叫就把他那干枯嘶哑得像线一样的声音淹没了。大卫用余光瞟了一下屏幕：一个头上蒙着长袜子的男人冲进了厨房。声音忽然变得含混起来，就好像两个电影胶卷缠在了一起。接着，摄影机和那男人一起进入了厨房。
马丁从纸袋里拿出录像带。这盒录像带和别的不太一样，盒子上没有图画，只贴着一张白色的标签，标签的中间是用打字机打的字：“《死亡地带》，一百一十二分。”
大卫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马丁！”
刚出店门，凯文就提议说：“到底是什么录像带，让我们瞧瞧吧。”
“什么事？”马丁大叫着说。他紧紧地抓住遥控器，极其紧张地看着荧屏，浑身都在颤抖：“怎么，你害怕了吗？你看够啦？”
老人把袋子递过来，看了看这三个孩子，转身准备走：“小朋友们，再见，但愿你们喜欢这盒录像带。”
他用力摁了摁遥控器上的按钮，却按了放大音量的按钮，可怕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大卫用手捂住耳朵，双眼紧闭。凯文还在看，但把身体蜷缩在一起，两手握成了拳头，紧紧地堵住了嘴。只有那个陌生男孩仍旧毫不眨眼地盯着荧屏看。那女人还在尖叫，男孩的眼睛在跟着她移动，嘴唇也跟着她听不清的狂叫开合，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把茶杯放在柜台上，转身步履蹒跚地回到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盒录像带，然后把它放进一个棕色的纸袋里。马丁把钱递给了他。
马丁拼命地向陌生男孩大叫：“闭上你的嘴！快闭上你的嘴！”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按下遥控器，画面立刻消失了。在荧屏变黑的一刹那，大卫最后看到的是马丁的脸：满头大汗。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认出他来了，然后神秘地笑笑说：“没错，我想起来了。好，你们等一等。不过这盒东西你们最好小心点。”
房间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没有人移动半步。大卫听见马丁咽了咽口水，喘气声很粗。他觉得又害怕又羞耻，真想呕吐。黑暗中忽然响起了那个陌生男孩的声音：“片子还没有放完。”
“你说的是《死亡地带》。你还说今天会有的，所以我们就来了。”
马丁恶狠狠地叫道：“给我闭上你的嘴！出去！”
老人又呷了一口茶，眯着眼睛，一边思索一边问：“什么录像带？我跟你说过？我现在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还没看完我就不能走，我总是要看到结尾的。”
马丁走上前去问他：“那盒录像带准备好了吗？就是上星期你跟我说过的。”
“你干吗要看？”
他从柜台后面看了看这三个孩子，呷了一口茶，然后问道：“小朋友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啊？”
“只有看这部片子时我才能看到她。我爱看我的妈妈，所以我一有机会就看。”
两个孩子跟着他进去。店里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气味和其他报刊杂货店的气味也没有什么两样——带着点巧克力味，还有些烟味，还有点旧的连环漫画杂志的味道。但是大卫一进去就觉得胃有些不舒服，但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从店堂后面走出来一位老人，手里捧着一杯茶。
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听来更遥远、更冰冷、更古怪。每样东西都变得异常可怕。大卫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一整天他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但现在比起任何时候都更可怕。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差不多都要哭出声来了，但终于设法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凯文出来了，说：“有人在，我们进去吧。”
那陌生男孩继续说道：“那婴儿，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对不对？那模样真是可爱。被他的妈妈那样抱起来，像那样被抱起来，一定舒服极了。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
凯文推开店门，走了进去，一阵铃声从门上响起。马丁和大卫两个人在外面等着，此时街上空荡荡的，只停留着一辆被人遗弃的破汽车。车子已经没有了轮子，车体的一半停在人行道上，车底下全都是碎玻璃。
马丁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丁说：“凯文，你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那陌生男孩的声音变得更轻了，甚至还没有从树上落下来的枯叶的声音响。
他把皮外套紧了紧，让身体暖和些，然后带着他们离开商业区。凛冽的风把他们脚边的纸袋和旧报纸吹得籁籁响，他们顺着一条通到河边的老街向前走去。他们拐过两个街角，在一家很小的报刊杂货店外面停下来。这家店的一个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录像带。
“他们杀了她，然后放火烧了房子。所有的一切都烧毁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婴儿，都被烧掉了。那婴儿就是我，我就是那婴儿。我和我的妈妈都被烧掉了。但是我依旧在长大，那一定是录像带的缘故，你们不是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吗？是录像带，它使我一直存在。我已经看了几百遍了。我最喜欢的就是我母亲把我抱起来的那段。我想她一定非常爱我。我要看到她就只能看录像带，没有别的办法……”
马丁今年十四岁了，看上去比其他两个男孩要瘦，但是比他们机灵能干得多。他看了看手表，回答说：“好吧，我们去看看准备好了没有，走。”
男孩的声音消失了。马丁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口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房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没有别人。屋里只留下一阵强烈而遥远的气味，气味越来越淡薄，过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一样。
年龄最小的大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三人中最大的马丁：“我们到底得等到什么时候？”
那陌生男孩早已不知踪迹。
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寒冷。这商业区里三个男孩从上午开始就在这里转悠，不过他们并不觉得冷。他们吃了炸土豆片当做午餐，凯文又请大家吃了两块巧克力，也不饿。但是后来他们被人从伍尔沃思商店赶出来了。到了三点半时，他们不知道去哪儿，也没什么要逛的，突然之间饥饿和寒冷同时袭来，这才有些后悔今天逃了学。
（姜波 译）
[英]奥克基特·德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