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你朋友顶替很大的罪名吗?”
秦小沐摇头说:“说不上是陷害,那个人只是明哲保身。当时的情况是,如果他不找我的朋友顶罪,职业生涯将遭受沉重打击。”
“也不是……他不知道这件事会对我朋友产生严重的影响,因为我朋友曾经涉及犯罪。”
“那些人为什么要设计陷害你朋友呢?”
胡八禁不住要从喉咙里吐出“哦”字,他努力避免露出轻视的神情,淡淡地说:“那么,算是不知者不罪吧。”
胡八觉得这句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一直以来,如果说自己在人格上有那么一点优点,那就是做人足够公道。这时候,女孩的态度让他重拾了信心。
秦小沐没有说话,她低着头,似乎在心里思索这个回答的意味。
秦小沐闻言沉默,过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阿八老板真的很公允。”
胡八问:“还有其他吗?”
“嗯,我认为理由决定了责任。就像你的朋友选择举报他的诈骗同伙,这种背叛就算具备正当的理由吧。”胡八舔了舔嘴唇,“还有就是,哪怕不是绝对正当的理由,但是如果存在某种不得不为之的必要性,那么责任也会减小。”
可能是酒精涌上来的原因,秦小沐的手指无意识地摆动,把空掉的酒罐轻轻推倒,她看上去有点疲惫,也有点意兴阑珊。
“正当理由?”
“还有一些原因不明的恶作剧吧。”
“这个……他们具备正当理由吗?”
“恶作剧?”
“你觉得那些背叛他的人应该承担责任?”
“譬如传播小道消息,或者是拍摄带有诋毁意味的视频发到网络上。”
胡八挠挠发烫的脸颊,虽然口上这么说,但是表情流露出不以为然。他心里的想法是,那个人还不是一样背叛过别人?
“这……算是恶作剧?”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不是还遭到背叛了吗?”
“怎么不算?因为实施人的初衷仅仅是恶心你一把,尽管包含恶意,但只是轻微的恶意,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
“所以,我那个朋友也没有立场记恨那些人——对方不记恨他就不错了,对不对?”
“事情的影响微不足道?”
“啊,是这样……”
“嗯,微不足道。”
“那些人是罪犯,后来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而且是我朋友自己写的举报信。”
察觉对方的语气言不由衷,胡八有点不知所措。他渐渐捉摸不清这位飘然而至的女子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为什么要问他这些问题。
“我想,那些拉他入伙的诈骗犯肯定不是好人,所以……”
这时,秦小沐猛然坐直身体,椅子发出咯吱声响。
“是啊,毕竟后来走的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阿八老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他舅舅不是一个厚道人,但是不至于为你朋友的人生负全责……”
胡八发愣:“呃,什么问题……”
“几万元,不过人家照料了我那个朋友好几年,说是抚养费也不过分。”
“就是我那位朋友可以记恨他人吗?那些向他挥舞过刀剑的人,是否可以被判定为有罪?”
胡八想了想,问道:“他的舅舅侵占了他多少钱?”
“这……我不清楚。”
“嗯。抱歉,我话都说不清了。”
“其实我想大体不行。”秦小沐支着腮帮,喟叹了一声,“阿八老板,你说得对,理由决定了责任。哪怕那些人拿出了刀,也只是小刀;哪怕刀不慎扎入他后背的动脉,但是初衷无非是合理的索求和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谁没有动过一两个灰暗的念头,做过一两件自私自利的事情?如果有人因此把罪责一股脑儿地加诸你的身上,你也会认为这和世间的公允相违背吧?”
“你是说他遭遇的不幸,有人需要为此负责吗?”
“这需要区分情形……”
“不说这个了。”秦小沐的目光飘向旅店老板,“其实,我想请教阿八老板的事情是,你觉得,我那位朋友,除了他自身的无可救药,还能记恨别人吗?”
“所以说,小恶更可怕呢。”
秦小沐仰着脸,她脸颊微红,看上去有点不胜酒力,姿势、言语和笑容都有点放纵。胡八的情况也差不多,两人都斜靠着自己的座椅。
“呃,什么?”
“只是一种比喻……”
“你不觉得吗?极端的恶意好解决,把大凶大恶的变态分子抓起来就好了,但是小恶却是人性的本身,也是人世间的本身。有时候,轻微的恶意不以屠戮为目的,但能达到相同的效果。”
“灰飞烟灭?”旅店老板面露惊诧之色。
秦小沐嗓音低沉,而且有点饶舌,但是胡八听清楚了她说的每个字。他不适地调整坐姿,嗫嚅说:“也不能这么说,我坚信这个世界好人比坏人多。”
“你说得对。”秦小沐微微带笑,“只不过,这种情结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变成了他的品性。我想,最后为了某个人的需要而灰飞烟灭,那就是他的归宿。”
秦小沐微笑说:“那是因为阿八老板是好人。”
“我想,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经历了背叛一类的事情。”
胡八不说话,对面的女子仰脸望着漆黑的夜空,悠悠叹息:“话说回来,轻微的恶意还不是最可怕的,还有一种恶比它更可怕。”
胡八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他心里有点失落,因为他心仪的女孩和她那朋友的关系比他最初以为的更密切。思索了片刻,胡八重新开口。
“是……什么?”
秦小沐别过头:“没有谁。我是说,人世间形如透明的边缘人遍地皆是,他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呢?”
“没什么。”秦小沐收回目光,浅浅一笑,“阿八老板是好人,你觉得好人是弱者吗?”
“你说的是谁?”
“什么?”
“简直是傲慢。坦率说,我很厌烦他摆出这种姿态——真要自诩为影子,也分明有人比他适合得多。”
“阿八老板刚才说,你很憎恶诈骗犯,因为他们只挑选弱者下手。阿八老板会觉得自己是弱者吗?”
“这……会不会有点夸张?”
这个问题不偏不倚刺激到胡八内心的某个地方,他立刻挺起胸膛。
“就是所谓无人关注,在与不在、消失与否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人。”
“当然不是!面对侵害我不会坐以待毙。”停了一秒钟,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偏差,他补充,“我不认为好人就是弱者。”
“影子?”
秦小沐点头,眼睛流露出认同的神色。然后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手也慢慢垂下,搭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
她又收回筷子,耸了耸肩:“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呀,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影子,只有被需要的感觉才能让他感知自己的存在。”
旅店老板前倾身子,关切地问:“你还好吧?你朋友的故事讲完了吗?”
“也许吧,也可能病灶源于更早,天生的基因所决定的也未可知。”
“嗯,还有一件事想问阿八老板。”
秦小沐用筷子敲敲空掉的啤酒罐,显得态度随意。
“你说。”
“我想,寄人篱下的孩子容易落下这样的心结,特别渴求被认可、被需要。你的朋友会不会也是这种情况,由于从小寄住在亲戚家里……”
“你听过Helplessly Hoping这首歌吗?”
胡八闻言默然半晌,他想说出有见地的话,所以思索了良久。
“就是你朋友喜欢的那首?不好意思,完全没听过。”
“是吧,我也这么认为。你看,他一路上打着这里报恩、那里报恩的旗号,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被需要而已。我前面说过,他对他舅舅一家倾力付出,是为了换取在那个家继续生活的资格,其实不尽准确,他希望换取的是被需要的价值。后来那几次掉进背叛的陷阱,也是由于他一头热。一旦有人说出‘我需要你’的话,他就会进入一种不管不顾的状态,真是很要命。”
秦小沐慵懒地点点头:“那故事讲完了。我有点累,想休息了。”
胡八愕然道:“这,确实有些病态……”
胡八也喝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一直强打精神。听到客人请辞的话,他有点失意,他惦记的是那个女子的事情,结果却听了一晚上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不禁感到浪费了大好时光。他不悦地问:“为什么和我说那个人的事?”
“嗯,说出来你可能要发笑,哪怕是为传销组织和诈骗团伙效力的时候,他也渴求着别人对他的需要。在那些地方,他的存在价值偏偏得到了认可,也就是说,明知道自己被利用,他却乐在其中。那种虚假的不可或缺的感觉,甚至一度让他以为找到了人生定位。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他迟迟不肯抽身,到后来不免越陷越深。”
秦小沐站起身,有点摇晃:“就是一个故事。阿八老板想听故事,我就讲了一个。”
“别人的需要?”
“那你在哪儿呢?”
“其实你说得对,我那位朋友自身有缺陷,他的不幸也和这个缺陷密不可分。怎么说呢,他那个人,过于渴求别人对他的需要——这一点甚至成了病态。”
“我在哪儿?”
“我的见解吗?”
旅店老板仍旧坐在椅子上,望望满桌酒菜,又望向他的客人。
“抱歉……”秦小沐望着旅店老板,脸上的笑容若有若无,“说了个不搭界儿的故事,不过既然说了,也想问问阿八老板的见解。”
“在那个人的故事里,你在哪里?”
两人碰了碰啤酒罐,胡八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把嘴角的泡沫擦去。
秦小沐有点惊诧,她回望对方,但过了片刻,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扩散。
胡八松口气说:“是过去的故事就好。”
“我一直都在,你没发现吗?”
“没事,他已经过上了新的人生,我说的只是他过去的故事。”
她的笑容让胡八一瞬间气势全无。
“不不,他毕竟是你的朋友……他现在没事吧?”
4
秦小沐回过神来,脸上展现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是我反应过度了。”
胡八躺在床上,头晕脑涨,但睡意全无。他极少喝酒,对过量喝酒造成的身体异常无所适从。他翻来覆去,不自觉地想着睡在隔壁房间的伊人,感到浑身燥热。好几次他想爬起来,踮起脚将耳朵贴近墙壁,但随即给了自己两记耳光,打消这种粗俗的念头。在睡下之前,他也想过到对方房前敲门,说什么没想好,如果气氛不对头,大不了说一声晚安就是。但最终他没有鼓起勇气。
察觉到对方的不悦,胡八有点慌神,搓了搓手:“我说错了话,可以收回吗?”
由于睡不着,而且脑子里都是女孩的身影,胡八想自慰。他把手伸到自己下身,却发现那里软乎乎的,欠缺精神。不但那个地方,就连手足也麻痹无力,使不上劲儿。都说酒喝多了会不行,还真是这样。胡八意兴阑珊,在心中骂自己没用。因为龇牙咧嘴的缘故,牵动了嘴角的神经,他感到左边脸颊滚烫的皮肤之下传来隐约的疼痛。胡八连忙摸自己的脸,不自觉地发抖,突然想起自己跪在别人面前的场景。
“到后来,他只是想过平淡的生活。”
胡八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迷上赌博的了。他生性闲散,但是接触赌博以后,却发现自己原来也会对概率事件带来的意外情有独钟。回过头来想,他会觉得父亲逝世却反而得到母亲留下的意外之财,这种峰回路转的惊喜是一个诱因。事实上,越是与世无争的人,内心越是埋藏着燥热、不甘寂寞的种子。毕竟,谁都不愿乏味地白来世间一回。
这个回答让胡八感到意外,他尴尬致歉:“对不起,那我猜错了。”
长期以来,胡八一个人生活,交过几个女朋友,关系都不深入,经济上并无压力。他在对确定生活的理性和对不确定惊喜的尽兴之间找到了较好的平衡点。后来,他认识了一个身材火辣的女孩,并且和她同居了两年。在此过程中,他对自己生理的欲望和物质的需求有了全新的感受,内心的野性被唤醒,行为则渐渐放弃了自律。不久,那个女孩发现他好赌,把钥匙往床上一丢,果断走人。打那以后,失去监督的赌瘾骤然失控,他和所有的赌徒一样开始变得无可救药。有一次他在赌场和别人打架,被人用小刀在脸上刮了个血口子,从嘴角到耳根,留下一道蜈蚣般的可怖疤痕。他被公司辞退,只能到处打零工。到了最近一年,生活已经变得七零八碎,进退失据。所幸的是,母亲留给他的那笔信托基金效益一直不错,甚至可以说越来越好。他保留着一丝理智,没有打那笔信托基金的主意。他很清楚,那笔资产是维持他生活完整的最后保障。
秦小沐冷淡地说:“我想不是。他也努力过。”
就是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乘虚而入的诈骗团伙。对方以巧妙的手段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债台高筑。债务延期三次以后,五六个脖子戴金链的男人闯进他的住处,用包装胶带绑住他的手脚,拿一把美工刀在他脸上的疤痕处划来划去,几乎让旧伤变成新伤。他跪在那些人面前不断磕头,鼻涕和泪水流了一地。那帮人走了以后,他给信托基金的责任律师打电话,要求紧急套现自己的资产。他的责任律师名叫司徒泉,听罢委托人的情况后沉默良久,然后约胡八见面详谈。第二天,两人在咖啡厅见面,司徒律师告诉胡八,他和胡八母亲是多年的好友,可以为胡八提供一个解决困境的方案,那就是舍弃胡八当前的身份。
胡八叹息说:“总体来说,我愿意相信人世间的公平。我不是说你的朋友咎由自取,但是他遭遇的不幸必定和他自身的缺陷密不可分。我猜,他后来积累的财富也是不义之财吧?”
从司徒律师口中,胡八知道了一件让他乐得合不拢嘴的事情。当年胡八刚满周岁的时候,他的父母离异,他被判给了父亲。出于对他的爱和思念,他的母亲收养了一个小孩,但使用的仍旧是胡八的身份信息。长久以来,他的母亲辛苦工作,把积累的财产全部存到那个孩子的账户上,但真实用意是把钱留给亲生儿子胡八。胡八的父亲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本来嗤之以鼻,但是后来他破产,人也病入膏肓,所以在临终时刻接受了前妻这笔惠赠。他接受这笔惠赠,带有向前妻低头服输的意味,但将死之人也无尊严可言了。不但如此,当他知道他前妻生前买了一份人寿保险,受益人是其养子时,他还在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驱动下,暗地里采取了一些手段。本来,在他前妻的巧妙操作之下,其养子具有合法受益人身份,和她的亲生儿子享有相同的出生信息,尽管有前后两个名字,但在法律意义上两者是同一个人。胡八的父亲在此基础上,买通了儿子出生诊所的医生,伪造了一份新生儿的死亡证明,又托人在户籍管理系统上动了手脚,最终使得自己儿子和前妻养子的身份彻底一分为二。这个措施让他前妻的养子完全变成了局外人,他养母人寿保险的赔偿金也和他无关。所以,胡八除了继承他生母的遗产,还进一步得到了一笔保险赔偿金。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司徒律师告诉胡八,如果他愿意,还可以把那个养子的身份继承过来。这样一来,他可以以全新的身份开始生活,一切债务与他无关。
秦小沐微微发呆,然后点头:“你说得对,他不该有什么怨言。”
听罢律师的说明,胡八皱眉问:“那我名下的基金也要全部转移给别人吗?”
“当初骗人的人,结果遭到别人的欺骗,所以你说这是惩罚,对吧?”
“不必,只要通过一系列法律手续,基金的所有权始终在你手中。你和那个人的身份有千丝万缕又模糊不清的关联。这个操作相当于重置信息,之前是把资产所有权从他的名下转移到你的名下,现在则是置换回去。”
“也可以这么说。譬如说,他帮助一个朋友掩盖错误,没想到那个人却设了圈套,把他当作替罪羊……”
“好是好,但是那个人能同意吗?”
“他上当受骗了?”
“他没有议价权,他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子虚乌有。这要感谢你的父亲,他制造了一份新生儿的死亡证明,也就是说,那个人从来没有存活过,他就是一个幽灵。他借用你的身份在世间游荡,现在,只是把合法身份还给你而已。”
“后来,他又遭受了几次友人的背叛。原本他积累了一些财富,到最后一一散尽。”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拨乱反正?”
“惩罚?”
“嗯,可以这么说,在法律上他毫无胜算,只有俯首就范一条路可走。我想,只要支付一点调解费,他就不会有什么怨言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继续接受着惩罚。”
胡八计算着他的基金和人生价值,问道:“你觉得要花多少钱?5万元够不够?”
秦小沐仰头望了望悬在天空的月亮,轻吐了口气。
司徒律师沉默了片刻,回答:“我试试和他谈。”
“哦……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身上的债务不能和他说吧,不然他肯定不会答应。”
“你应该问他后来又做了什么。”
司徒律师冷漠点头:“你放心,我会运用谈判的技巧。”
“他现在做什么呢?”
其后,司徒泉又告诉胡八,基金名下的民宿旅店正在出售,可以借这个机会一并买下来。如此,胡八可以带着新的身份远走他乡,彻底告别眼下的生活,开启新的人生。这个建议再理想不过,胡八当场同意。当所有手续办妥,胡八背着背囊,回望出租屋空荡荡的白墙时,他不禁心情绽放,就如在赌场上几乎输光一切赌本,却突然来了一记绝地反杀,赢得全场。他想,这就是人生的好运气呀!
秦小沐浅浅地笑:“改邪归正不好说,不过他确实已经不干那一行了。”
这时候,胡八躺在床上一路回想,一开始对过往经历感到后怕,但渐渐又被幸运感和自豪感包裹。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的人生也证明了乐观的可信。等明早睡醒,再好好和那个魅力十足的女子相处吧,胡八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沉沉进入梦乡。
胡八觉得自己说得过了,连忙把话圆回来:“我想,你朋友有他的难处。他现在一定已经改邪归正了。”
不知过了多久,旅店老板迷糊转醒,觉得姿势不对,恍惚间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慌张扭头,却无法做到,抬手也无法做到。这时他感觉有人在他身后。
秦小沐没有反驳,她淡淡地说:“你说得对。我那个朋友做了许多不可原谅的事,而且没有借口可言。”
“有些人酒精麻痹,会连指头都动不了,你对自己的身体太不了解。”
“我无法理解从事诈骗的人的心态。如果是劫富济贫,那还可以理解,但是他们挑选弱者下手。我觉得他们既自私又懦弱,和我们是生活在不同国度的人。”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听着又有些熟悉。巨大的恐惧“嗖”地爬满他全身。醉酒者想叫喊,却只发出“呃呃”的低语。很快,这种低语也被扼住。一条麻绳围绕着他脖子,然后椅子被抽走,他的臀部悬空,身体前倾。他踢动双脚,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制造了多大的声响,是不是足够大,他耳中的所有声音都在九霄云外。眼皮像用细线吊了重物,他用尽全力睁开,在月光中看见了名叫秦小沐的旅客的脸。
停顿了一下,胡八不自觉地摸摸脸,语调变得义愤。
胡八突然有了气力,从咽喉里发出生锈铁片摩擦的“沙沙”声。
“但是他还干过诈骗,坦率说,我对骗子没有好印象。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受到电话诈骗,损失了好几千元。他家里条件不好,我们几个朋友接济了他整整一个学期。”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女子轻抚他脸上的疤痕,靠近他的耳旁,发出女声。
胡八撇了撇嘴,他渐渐感到一种不舒适。他的客人一直述说着她朋友的故事,原本他觉得对方身世坎坷,心中感到恻然,但当他心仪的女子频频给予那个男人正面的评语时,厌烦感就从心底升起来。
“比轻微的恶意更可怕的恶,叫不知晓。”
“嗯,算是个好人。”
5
“又是报恩吗?你的朋友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月亮升到夜幕正中时,秦小沐戴着棒球帽走进森林。
“嗯,那个朋友曾经帮助过他,对他有恩。”
森林中间有一小片空地,由于月光尚未透出树梢,现在那里一片漆黑。秦小沐手中抱着数码相机,坐下来等待。那片空地是如此狭小,只容一个人席地而坐。秦小沐想,如果尹霜也来了,两个人将无法并肩而坐。如果加上张聪,三个人,则更不行。
“那么,他是为他的朋友出气啰?”
离开一七旅馆之前,秦小沐站在房间中央,思考良久是否还有东西遗落。虽然尹霜不在,但她还得运用尹霜的思考方式。最后她得出没问题这个结论。
“和他没有仇怨,但和他的一个朋友有。那个传销头目是他朋友的继父,曾经羞辱过他朋友死去的父亲。”
四年前,尹霜在他的诈骗犯同伴面前表演自残,心中就已经为今天做了准备。他将那把杀过人的剪刀拿出来,按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在手心捏破血袋。血是从流动捐血车里偷出来的,所以他虽然血流满面,流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血。当警察给一七旅馆的老板验血的时候,会发现两者并无二致。尹霜逃亡以后又进行了整容手术,这使得他后来的脸也和这个人并无二致。
“那个传销头目和他有仇怨?”
当然,在那个时候,尹霜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为他和秦小沐两个人。
“好像是为了接近一个传销头目,后来他把那个传销头目扳倒了。”
秦小沐望了一眼坐在窗台边的旅店老板,他下巴低垂,双脚并拢,已经不再挣扎。在床头抽屉的最底下,放着一张身份证。秦小沐拿起来,再次确认姓名:张聪。
“什么呢?”
秦小沐心想,原来这个人也会怀念原有的自己,所以把旧的身份证留作纪念。这么一想,她胸间就感到一阵恶心。但这种恶心很快转变成凄凉,最后又变成嗤之以鼻。
“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不过他最初做传销,还有一个有趣的理由。”
让警方找到这个,正好。
秦小沐别过头,瞥了旅店老板一眼。她的眼光有点轻飘,和对方说话的语气相对应。
秦小沐把那张身份证放回原处,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黄铜手柄的裁缝剪,放在证件旁边。那把裁缝剪粗大得让人生畏,锈迹斑斑,只有半边刀刃。
“那真是命运多舛……所以,你朋友涉足犯罪是为了赚快钱?”
秦小沐合拢抽屉,思量片刻,又取走了旅店老板挂在墙上的数码相机。秦小沐想,既然答应过对方,那就信守承诺吧。下了楼,她在旅馆前台停留了片刻,把放在桌子上的旅客登记簿放进背包,又拿出另外一本登记簿放回去。两本登记簿不但在外观上一模一样,而且笔迹也并无二致,只是少了最近旅客的住店信息,包括她的名字。两本登记簿之所以会全然一致,因为它们和这座名为“一七”的旅馆一样,本来就是她的。
“大体是那笔钱并不属于他,所以有第三方向法院申请了冻结令。话说回来,已经花掉的钱我朋友其实没有义务归还,或者让他舅舅吐出来就是,但那个人有时就是有一种倔劲。”
最后,秦小沐戴上帽子,望了一眼正前方的墙壁,上面挂满各种证件照。法人代表一栏,写着她熟悉的名字:尹霜。
“怎么会这样,什么叫遗产失效?”
Y&Q连锁店和一七旅馆,秦小沐和尹霜两个人,一人经营一边。早在两人还是孩童的时代,他们就订立了各自的梦想契约。秦小沐对尹霜说:“我要做奶粉和纸尿裤的生意,将来会有越来越多人不惜血本地投资自己的儿女。”尹霜问她:“那我做什么好?”秦小沐回答:“你可以到深山老林开旅店,不用和人东扯西扯,但是他们都需要你。”
“不不,他舅舅也不是那么坏的人,只是花了一部分。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妈的遗产后来失效了,所以花掉的钱成了我朋友的债务。”
秦小沐想,尹霜对杀死张聪这件事心生歉疚,但最终会释然。毕竟他在二十年前就立下誓言,将自己的人生分与秦小沐,一生为她护航。在此世间,没有任何人比秦小沐更需要他,如果让秦小沐继续前行的前提是杀死张聪,尹霜没有犹豫的理由。尹霜的归宿是为了某个人的需要灰飞烟灭,而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确定无误是秦小沐。何况,杀人这件事对尹霜来说也不陌生。
“他妈的遗产全部被他舅舅占用了?”
秦小沐坐在草地上,等待着月光。她忽然想,如果晚上吃饭的时候,旅店老板向她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会用“张聪”这个名字,还是“尹霜”这个名字呢?张聪和尹霜,他们两个人原本生为一体,仿如同胞的兄弟,但自出生即分离。两者各自在人间行走,互用着身份,但从无交集,素不相识,直至死亡那一刻到来,才再次合二为一。
“也称不上误入歧途,做出选择的是他自己。不过,客观来说,留给他的选择也不多。”秦小沐四个手指拎着啤酒罐摇晃,“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他需要钱。那时候,他身无分文,而且欠了债务。”
而秦小沐和尹霜,则刚好相反。
胡八张了张嘴:“是……误入吗?”
“不拒绝甜食,正如不拒绝爱。”
“毕业以后,我那朋友干过传销,同时又是诈骗团伙的一员。你看,都不是光彩的事情。”
秦小沐记得第一次和尹霜相遇,是在市立图书馆。那天图书馆有一个外事活动,尹霜在角落看书,而秦小沐则肆无忌惮地吃着活动剩下的芝麻塘和杏仁酥饼,发出类似轧土机开过沥青马路时的声响。尹霜抬头望了她几次,于是秦小沐走过来,哗啦哗啦地翻了几本书,然后将某本书丢在男孩面前,用手指着上面的一句话。
秦小沐接过,说谢谢。月亮渐渐爬到枣树的上方,院子里一片白霜,但秦小沐坐的位置还在阴影之中。
“不拒绝甜食,正如不拒绝爱。”
旅店老板点点头:“我猜也是。”他开了一罐微温的啤酒,递过去。
那一年,秦小沐刚刚跟随她父亲来到南方的城市生活,12岁。尹霜13岁,和他母亲一直生活在那座城市。后来,秦小沐的父亲患上眼疾,又在上工时报废了双手。尹霜听说这件事后慌慌张张,词不达意,但秦小沐一如既往地冷静相对。
“先说好,后面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下去。”
“嗯,我还想听。”
在两人相识很久以后,尹霜才知道秦小沐原来能开口说话。8岁那年,秦小沐母亲被醉酒的父亲敲穿了脑袋,父亲对她说:“你敢和别人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从那以后,她决定再也不在人前说话。她的自主决定连她的父亲都被蒙在鼓里,那个凶狠冷酷的男人只以为女儿因为过度惊恐而导致了失语症。
“算了,别忙了。如果你想听,我就说下去。”
“你是因为害怕吗……”
“这……”
听到这个问题,秦小沐翘起帽檐。她总是戴着洗得发白的棒球帽,遮挡自己漂亮的头发和容颜,当然还有黝黑的脸颊。
“啤酒也变温了哦。”
“怎么可能?我早就厌烦了和各种各样个性无聊的人说话,刚好借此机会再也不说。”
“哦,我拿去热一下。”
“那……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你还想听?”秦小沐笑笑说,“菜都凉了。”
“我只和我需要的人说话。”
胡八讶然,过了半天才说:“后来呢?”
13岁的尹霜心中激荡,但随即自怨自艾:“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那些钱,他舅舅直接从他学费里扣掉了。他舅母要求他念那家学校,是因为那家学校有不菲的奖学金。他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有作声。他舅舅拿走那些钱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是他对那家人的回报。所以,他舅舅并不知道他出了钱。”
“说起来,我真的需要你帮我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
“怎么会呢?单单出钱这一件事就已经够了。”
“是什么事?”
“我想,是吧。虽然我朋友做了许多事,但他舅舅也不见得知道。”
“装扮成我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我想,他的舅舅和舅妈一定很感谢他。”
“呃?”
“他妈给他留了一些遗产,当他舅舅需要钱的时候,他拿出一部分进行了支持。”
“我受够了为那个人脱裤子。有时我真怀疑他在假装,他依旧能够有力地挥动拳头,却说自己没有力气脱下裤子。”
“他有钱?”
“你是说,让我到你家里……”
“嗯,还有一件。后来他舅舅要开办一家公司,他也出了钱。”
“嗯,我心情不好,或者想跑到远处的时候,请你帮我照顾一下那个人。最好带他去医院也能代劳。”
“报恩的事情。”
“这,不会被发现吗……”
“还有什么?”
“我想,没问题,他是个瞎子,我是个哑巴。”
“还有吗?”
“可是,如果去医院,还会碰见其他人。”
“没有没有,因为是别人的故事,总会有些言过其实。我想,主要是名誉上的损失,不过他本人也不是很在意。”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学习我的行为举止。”女孩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扣在男孩头上,左右端详,“把你的假发戴上,再往脸上抹点青青蓝蓝的颜料就好了。”
胡八想问是什么事,但没有说出口,只是问:“他受了什么伤?”
“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嗯,伤害别人,也伤害他自己。”
“能发现不就好了?”
“出格的事情?”
男孩愕然,女孩懒懒地耸肩。
“也说不上不好,父亲和儿子的感情比什么都真挚,所以我那傻朋友吃点亏也感觉没什么。他舅母让他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他也照办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到底多像幽灵吗?”
“他表哥和他舅舅关系不好吗?”
后来,尹霜开始住校,他有时以回家之名向学校请假,有时则偷偷溜出来。秦小沐游荡在外的时候,他接替她的岗位,甚至彻夜在她家中,也从不曾被识破。秦小沐有时会幸灾乐祸地笑:“干脆我们互换身份好了,反正你的母亲同样不知晓。我要是彻夜不归,我爸会杀了我,但是在你家就无所谓。我挺想当你的。”
“他这个人,也有些小手段。”秦小沐笑了笑,有点狡黠,又有点落寞,“总之,为了让他表哥顺利毕业,他费了不少心;为了让他表哥和他爸和好,也费了不少心。”
“她没有不闻不问,只是因为我住校了。”尹霜反驳说。
“偷了一篇?”
“你可以装成我的样子站在她面前,看看她能不能认出你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的表哥,也就是他舅舅的儿子,学习不是很好,他舅妈让他和他表哥念同一所学校,相互有个照应,他同意了。本来他可以到更好的学校。他表哥毕业的时候,因为课程设计不过关,他又帮忙偷了一篇论文。”
“当然能认出来!”
“什么报恩的事呢?”
“那可不一定,上次你被我爸揍得鼻青脸肿,那个人不是也没发现吗?”
“他和你一样,父母死得很早。不,该说是更早一些。那时候,他大约13岁,要自力更生还有点勉强。所以,他被他的舅舅接回了家。他可能在两三岁的时候和他舅舅见过一面,也可能从没见过,总之,他并不认识他妈妈的弟弟,他妈妈的弟弟也不认识他。尽管如此,他舅舅还是义无反顾地肩负起了照顾他的责任,起码在他能够自力更生之前的好几年里如此。他和所有被领养的孩子一样,心情压抑,但也知恩图报。所以,他和阿八老板一样做了报恩的事情。当然了,说是以此换取在那个家继续生活的资格也可以。”
男孩缄默不语,愤懑地往湖中心投石,但女孩并没有轻易放过他。
秦小沐就着啤酒,说着她朋友的故事。胡八本来对另一个男人的事提不起兴趣,也不认识什么CSN乐队,但渐渐也被故事的情节所吸引。
“对了,我要提醒你个事。你给我爸脱裤子的时候,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女孩指着男孩的鼻尖,“我怕你养成习惯了。”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男生。他最喜欢的歌,是CSN乐队的Helplessly Hoping。”
尹霜脸色涨红,羞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3
秦小沐冷冷地说:“哭什么?如果对人生不满意,就自己设法改变。譬如我觉得生活太苦,就拼命吃糖……”
“猜错了,我的朋友是男性。”
说到后面,两个孩子在安静无人的湖边互相指责是对方先哭,然后紧紧拥抱。
闻言,秦小沐微微一笑。
秦小沐回想往事,目光环顾四面漆黑的森林。她侧耳倾听,远处传来隐约的水波拍岸声,附近应该有湖。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想,真像。
旅店老板问:“你确定不是‘我有一个朋友’那一招?”
一直以来,尹霜深知秦小沐对这个世界怀有恨意,甚至对他也不例外。因为他的处境看上去比她稍好一些。但是,相比这种恨意,尹霜更深知秦小沐对他的依靠,并且和他一样,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自始至终,他们真切地彼此需要,坚信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相互扶持,人生就能继续前行。
秦小沐的笑容渐渐淡去,沉默着,过了良久,她说:“那我讲一个朋友的故事可以吗?”
“喂,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怎么办?”
“哎,不行,这太狡猾了。”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直陪着你。”
秦小沐笑嘻嘻地说:“本来我心里有愧,打算给老板讲故事当补偿,但是现在老板也有愧,我们算扯平了。”
“我是说假如,人总会遇到意外呀。”
“嗯,你还没开始说呢。”
“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的故事吗?”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活下去,把我的那份也活下去。明白了吗?”
“嘿,我们好像跑题了。我们原本在谈什么来着?”
“嗯……”
胡八心中跳荡,秦小沐笃定的面容散发着独特的魅力。“我需要了解她更多”,胡八在心里下定决心。
“拉钩!”
“当然!”
文胸有点不舒适,可能是因为走山路出汗的缘故。
旅店老板只得说:“我希望你能找到。如果你看到了,能拍一张照片给我吗?”
秦小沐的手绕到背后整理背带,脑海里不期然浮现一个女生的面容。那个女生叫程欣,是她上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秦小沐入学没多久,那个女生就从宿舍天台偷走了她的文胸,然后将垫厚的部分拆下来,在其他女生之间传播。程欣告诉她的朋友们,秦小沐的内心和她的胸脯一样虚假,并且试图通过跟踪和偷拍找到更多的证据。
“所以说,可能性还是有的。”
秦小沐每次在白天逃学都很谨慎,编好恰当的理由,从学校的后门溜走。她通常能找到办法让跟踪她的人跟丢,只有一次没有成功。
胡八呆了一下,微微点头:“我是刚刚接手……”
那天,程欣跟踪秦小沐离开学校。一开始秦小沐以为已经把跟踪者撇开了,但当她走进尹霜就读的技术学校时,才发现程欣仍旧衔着她的尾巴。秦小沐无计可施,在学校转了几个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当钻进男生宿舍楼,结果和尹霜的室友碰在一起。
“但是也可能只是你没找到,原本经营这家旅店的人也不是阿八你。”
那个室友叫徐力,是个一走路就汗流浃背的胖子,喜欢到卡拉OK厅往死里捏陪唱小妹的乳头。后来,尹霜被他拉入了诈骗团伙。
“可能是某个旅客热心过头吧,也可能是记错地方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人还算讲义气。他自始至终信守承诺,没有向第三个人说起碰见秦小沐的事。而且,尹霜时常旷课和夜不归宿,他也帮忙打过不少的掩护。再后来,尹霜脱离诈骗团伙,极力采取自毁的手段,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徐力闭嘴。所幸,徐力不是一个脑袋灵活的人。他并不真正明白那件事对尹霜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这个秘密才得以保守……
“这样子吗……”
一路走来,秦小沐和尹霜如履薄冰。为了生存,他们把自己活成一个影子,又仍旧在心底渴求他人的需要,这种矛盾使他们屡犯险境。无论是尹霜还是秦小沐,对人性的温存始终抱有奢望,他们总是高估善意,低估恶意。每次时过境迁,他们都加倍警惕,但又轻易地重坠幻觉。这种孩童般的笨拙和天真,和他们矛盾的本体始终缠绕,从一而终。
“起码我没看见过,也不知道哪里有。”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做这种事?!”
“你是说……看不到?”
“我……以为那个阿姨在帮我,她说门能锁上……”
胡八心想,果然是这样,自己这家小店别无卖点,也没有让客人非来不可的理由。他故作姿态地喝了一口酒:“这下子,轮到我向你告罪了。”
秦小沐伸手压住帽檐,抬头仰望。剑尖般的树梢把夜空围成一顶漆黑的皇冠,戴在名为人间的头顶。她又想到了律师司徒泉。
“听说在你们家可以看见蓝色的森林。”
那个人和她相识多年,也许互相认可,但绝非朋友。司徒泉唯利是图,缺乏道德底限,唯独能恪守作为律师的职业准则。他在秦小沐遇见的所有人中,最纯粹、最狡诈,却又最公允。秦小沐由此又想到了张聪。
“理由是?”
当司徒泉向张聪抛出橄榄枝的时候,如果他能够更善意一些,行为更符合他所自认为的公允一些,应当对交换身份的提议断然拒绝。这样一来,尹霜只能另谋他法,他也不至于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了。
“嗯,是我想住这里。”
想到这里,秦小沐自嘲地笑。她都在想些什么?
“这么说,指名要住我家店的人,就是你自己啰?”
张聪是否犯有死罪?当然没有。
胡八心里很舒坦,他想和那个女孩说,胡八是他的网名,他另有姓名。但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候,他还有一些压箱底的小秘密,最好能保留到更好的时机说。譬如说,用来交换她的秘密。
那些带着轻微的恶意的人,哪一个犯有死罪,哪一个犯有重罪?都没有。
“谢谢你,阿八。”
何况,张聪什么都不知道,自当不知者不罪。
“对,是你的运气好,今天你包场。”
所以,声称给过别人机会,或者扣上惩罚之名,夺取生命的罪责就会小一些吗?实在过于自欺欺人——这和死者所说“存在某种不得不为之的必要性,责任就会减小”的观点并无二致。
“那就是我运气好,是吗?”
事实上,何必苦苦给自己找借口呢?直截了当承认为了生存即可。
胡八把自己逗笑了,他摆摆手:“无所谓啦,本来今天就没有其他客人。”
当初,她那个残疾的父亲视力渐渐恢复,她不是采取了相同的选择吗?
“对不起,明天结账时我把订金的部分补上,可以吗?”
“这是生存的手段,对你这种一无是处的人来说。”
“早知道,我刚才应该把订金收下来。”
尹霜的养母尹湘萍让他为客人提供按摩服务的时候,时常会说这句话。这句话是倒装句,无论是把“生存”放在前面,还是把“一无是处”放在后面,都是为了加以强调。
“五个房间……”秦小沐低下头,有点调皮地吐舌头,“如果把房费全付了有点承担不住了,不过我说可以付订金是真心话……”
尹湘萍给他的养子买了几顶假发,头发有长有短。最短那顶刚好及肩,尹霜戴上秦小沐的棒球帽时,会选择戴那顶假发。因为头发从帽子后露出来,披在肩上像可爱的松鼠尾巴。
胡八故意嘟起嘴:“有一点,一个人霸占六个房间。”
养母还给他买了几条裙子,以及文胸和海绵垫。尹湘萍每次让尹霜把衣服穿好,把下身严严实实地藏好以后,都要啧啧皱眉。
“嗯,我一个人。我想住你们店,但是不喜欢被很多人打扰,我是不是很贪心?”
“真是麻烦,早知道,还不如抱一个不带把的来养。”
“呃?”胡八愕然问,“你只有一个人吗?”
当然,尹霜知道母亲的话言不由衷。
“我说还有朋友要来,是骗人的。”
尹湘萍必须领养一个男孩,因为她的亲生骨肉是个男孩。当初儿子出生的时候,尹湘萍到处炫耀;没多久她老公和她离婚,儿子被判给对方,她则一句不提。这件事让她一生受辱。尹湘萍从医疗站的后门捡了一个样子差不多的男婴,之后逢人就说这是她的宝贝儿子,直到她身边的朋友耐性耗尽。有人怪声怪气地问她:“萍姐,上次见你儿子都会走了,怎么现在又缩回去变成蜡烛包?”当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尹湘萍就离开了原本居住的城市,回到已离开十多年的南方的家乡。在这个早已无人认识的城市,她继续告诉别人,她有一个宝贝儿子。
“还能有什么罪?”
但是,她从来不吝和她的养子强调“你不是我的儿子”。
“我得向阿八老板告个罪。”
“你别搞错了,你只是一个替代品,我随时可以不要你。”说完以后再补充,“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马上不要你!”
“嗯?”
尹湘萍一直做廉价的皮肉生意,到了尹霜12岁那年,她让养子穿上女装接她的班。
“哎,其实我也很贪心。”
“脱裤子你做不到,但是用手提供服务总会吧?那些老男人要摸胸你就让他摸,没发育的小女孩手感差不多——但是别让他们摸你下面。你说这是店里的规矩,他们硬来你就叫。”
秦小沐轻咬嘴唇,突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赧。
坐在湖边的时候,尹霜问秦小沐:“你说将来会有越来越多人不惜血本地投资自己的儿女,这是真的吗?”
“嗯,有时候会这样。”
“当然是真的,现在的父母也一样。”秦小沐回答,“只不过这种好事和我们没关系罢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你妈也一样呀,你又不是她的儿子。”
“你真的很贪心。”
“那那句话呢?”
“你的背囊好大,比我从家乡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背的背囊还大。你刚走进门的时候,我就想那里面一定装满了故事。你说这些年你一直独自一人,你都去过哪里、过得怎么样,能不能都告诉我?”
“哪句话?”
胡八摇头苦笑,有点情不自禁。
“不拒绝甜食,正如不拒绝爱。”
女子微笑说:“我脸上有疤痕吗?”她侧了侧头,短发滑过嘴角。
“你脑壳坏掉了吧!”女孩哈哈笑起来,“那是我从书里随便翻出来的。我翻了半天,就找到一句带‘甜’字的话,懒得再找其他了。”
秦小沐呵呵笑起来,老板也笑。两人碰了碰啤酒罐。月影婆娑,秦小沐一直坐在阴影里,当风把云吹开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掠过苍白的光泽。胡八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你并不相信?”
“你很贪心呀。”
“相信什么?你老是盯着我看,所以我告诉你我喜欢吃甜食,仅此而已。”
“和你的气质很吻合,不过描述得真够敷衍。”
“就是……不相信爱。”
“我卖过化妆品,也经营过母婴用品店,就是卖奶粉、纸尿裤什么的。”
“我喜欢甜的味道,但和爱无关。”说着,秦小沐冷冰冰地望着男孩,“何况,我根本没有爱可以拒绝。”
“也可以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男孩不禁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算是出于一个旅店老板的好奇心吗?”
秦小沐低头看了一下电子手表,已经两点钟。
“不只是这些,你的职业、你的经历,我都想知道。”
她再次观察月光的方向,寻思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她打开数码相机,把相机的时间调慢两个小时。距离张聪死亡的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算上来回路程的时间,两个小时差不多。
秦小沐浅笑了一下:“我说了,我单身,喜欢甜食。”
把相机的时间调慢两个小时,可以确保死人不会在死了以后按快门。
胡八说的是实话。两人聊了许久,胡八知道秦小沐生于1983年,比自己小一岁——这是通过身份证号码得悉的。除此之外,这位旅客似乎不愿过多谈自己。
秦小沐心想,她和尹霜的生活,总是需要计算时间,分秒必争。她又想起自己曾经有一只男款的老旧石英表,除了时针、分针、秒针,还能显示日期。
“一直都是我在说,不公平。”
那只手表最早属于尹霜的父亲,不,准确来说是他养母的丈夫。尹湘萍离婚以后,发现她老公落下这只表,就将它戴在养子腕上。她对别人说,这是孩子他爸赠送的礼物,虽然与她离了婚,但是她大度地留下了这件他给儿子的礼物。
“我的事?”
后来,秦小沐把这只手表送给了一个师兄。那个师兄答应为她画一座蓝色的森林。她不知道那个师兄有没有保留这只表。也无所谓,那只表本来就与他无关,爱本来就和他无关。
“说说你的故事呗。”
就像一切崩坏都总有前兆但又突如其来一样,尹霜和秦小沐苦涩但安静的人生,骤然终止得让人费解。之后,他们只能踏上更艰难、更破碎的道路。
“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做这种事?!”
“原来如此,早知道应该做糖醋排骨。”秦小沐微笑起来。胡八想,气氛真好。“小沐——可以这么喊你吗?”
1995年4月底的一天夜里,秦小沐在湖边打了尹霜一个耳光。
胡八忍不住露出愕然之色:“藠头?”“我喜欢甜的味道。”
那天下午,尹霜代替秦小沐带她父亲到医院复查,两人原本相约在傍晚相见,但男孩迟到了两个小时。秦小沐从书包里掏出一支荧光笔,要往尹霜脸上涂抹。那天她去了图书馆,而且心情不错。
“一定要选的话,那就选小炒肉吧。”“哦?是因为入乡随俗的缘故吗……”“不不,我喜欢里面的藠头。”
“这是迟到的惩罚,而且,你脸上的颜料都掉光了。”
“今天晚上的菜你最喜欢哪一道?”
男孩拧过头,躲开了女孩的画笔。他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而且是大错。女孩见状,眉毛并拢。
胡八拿过对方的碗,舀汤。秦小沐用手支着下巴说:“谢谢你。”
“怎么了?”
“那个,再来点汤吧,鱼汤凉了就会腥。”
“我做错事了……”
“嗯。”
“一看就知道。”
“你也一直独自一人?”
“我做了你禁止的事情,因为你爸死死抓住我的手……我没有办法……”
秦小沐的眼神有点游离,胡八读不懂她的真实心情。
女孩甩完耳光,又用拳头挥击。男孩拼命道歉,慌张得像一只被主人驱赶出门的小狗。
“怎么说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是一种客观的状态。”
“我搞砸了一切,我害了你的名声……”
胡八心里有点慌,但他装着不动声色:“不完全,只是问你喜不喜欢一个人的生活。”
秦小沐停住手,眼睛里尽是绝望:“是不是很多人看见了?”
秦小沐笑:“你是问我是不是单身?”
“就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那个阿姨答应我,不会说出去……”
“你也是一个人生活吗?”
“叫你们去房间休息的阿姨?你为什么要听她的,为什么要带我爸到那里去?”
“嗯?”
“我……以为那个阿姨在帮我,她说门能锁上……”
“嗯,我喜欢一个人。”胡八停了停,不自觉地瞄了她一眼,又说,“不过,也会有希望找个伴的时候……你呢?”
“那怎么会有人闯进来呢?!你太信任别人了!”
秦小沐淡淡地说:“阿八老板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
尹霜张嘴,但语音凝固在空气中。秦小沐又开口。
旅店老板摸摸脸,继续说:“其实呢,那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向往自由的时候,没了碎碎念的老爸老妈,心底还有一分得意。有些人可能会把父母早逝作为一种说愁的谈资,或者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我不适应这种做法,说到底也不想占了便宜还卖乖……你要说我冷漠也可以。”
“我爸躺在沙发上,是不是一副舒服享受的样子?”
胡八觉得说得过了,有点脸红,又喝了一口酒。饭吃了一半,但对菜他没怎么动筷子,他心里抱着让客人多品尝自己手艺的期望。他一共做了一汤四菜:芫荽鱼头汤、凉瓜炒牛肉、豉汁蒸排骨、虾酱通心菜,都是老家的家常菜,然后加了一盘滇味小炒肉。主客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摆开桌子,夜风习习,吹在发烫的脸上特别舒服。
“什么?”
“阿八老板真是个好人。”
“你告诉我,”女孩直勾勾望住男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呀,只要在街上碰到流动血站,我就会去献血。这样我会觉得心理平衡一些,算是对抚育我长大的社会的一种回报。”
“因为他抓住我的手……”
“哦,献血?”
“告诉我!”
“我是真的没往心里去。你说这对我的人生有没有造成困难,那肯定多多少少有一些,不过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快成年了,哪怕要自力更生也未尝不可。何况,他们给我留了比较富足的财产,而且很多社会机构也曾向我伸出援手,我想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你看,我甚至时不时会去献血。”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可怜……”
“嗯,一般人无论多淡然,说起这样的经历总会感慨一番,但是你完全没有。”
女孩颓然摇头,苦涩地笑:“完了,全完了。”
“你是说我早早没了老爸老妈这件事吗?”
“对不起,我害了你……”
“阿八老板真是一个心态豁达的人。”听罢旅店老板过往的经历,秦小沐感叹说。
“我说的是你,你全完了!那个女人把你毁掉了,你这个笨蛋!”
两个人酒量都浅,各自喝下去一罐啤酒后,脸色都红润起来,谈话的气氛也慢慢活跃起来。一开始,胡八时不时留意女孩望向自己的目光,但当发现对方的视线哪怕在他脸上停留也带着笑容,他就放下心来。他平日不是话多的人,但今天多少想表现,不但滔滔不绝,而且妙语连珠,把秦小沐逗笑了好几次。
面对女孩的怒火,尹霜无言以对。他站在原地,嘴唇红润,脸色青白,像女孩子一般美丽和怯弱。
2
女孩长长叹息:“你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
胡八闻言又侧过脸去。
“你……去哪里?”
“好,阿八老板一定有很多故事。”
“到你家的店,我拿一些东西给你看。”
秦小沐脸上稍微浮现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家?你怎么去我家?”
“哈,那我得备上酒水。”胡八鼓起勇气说,“我去买几罐啤酒吧,能喝啤酒吗?”
“我有钥匙,我每天都去。”
“所以饭菜准备两人份就好。” 秦小沐笑笑说,“我和阿八老板边吃边聊聊天,说不定我们真是异乡相逢的老乡。”
“你在说什么?”
“哦……”
“你最近为什么不用做按摩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同意你住在学校?”
“联系了,今天估计到不了。”
“因为我妈说招了一个学徒工,很能干——”
秦小沐靠在水池子旁,甩了甩手上的水,扬起下巴,若有所思。
尹霜心脏猛跳,像被冰凉的湖水从头倒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朋友和你联系了吗?”
“是……你吗?”
两人麻利地把饭菜备上,在潮热的厨房里都有点出汗。胡八偷偷望了对方一眼,感觉汗珠从自己脖子上淌过。
“如果你不替代我,我哪里有时间替代你!”女孩狠狠跺脚,但语气饱含深情,“我以为还来得及。”
秦小沐把围裙系上,两人相视一笑。胡八很高兴,他成功用上了卖关子的手法,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
无论过去多少年,尹霜想起秦小沐的话都会悲从中来,一遍又一遍体会着她那个时候的心灰意冷。
“既然如此,那我们做家乡菜好了。”
“傻瓜,我让你代替我,是因为我需要时间代替你呀!”
“个中曲折我等会儿和你说,现在先下厨。”
男孩和女孩彼此需要,但用尽全力伸手,试图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的是秦小沐。在那个时候,尹霜只会把脸埋起来,早早承认自己的无可救药,然后开始歇斯底里。
“不会吧?但是你在这里开旅馆……”
“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你多管闲事!”
“真的?我也是呢!”
月光终于漫过枝头,像聚光灯照亮一隅,慢慢移动,草地发出惨白的颜色。那一片发光的区域更加狭窄,原本秦小沐独自席地而坐,现在则只容一个人站立。
“我是南方人。”
她默然起立,在心里告诉自己,原来如此。
两人并肩走到厨房,厨房有点小,两人几乎靠在一起。胡八有些尴尬,侧过脸,走到一旁把食材摆开,询问:“我只会做一两个云南菜,你习惯吃南方菜吗?”
从很早以前开始,秦小沐和尹霜就无法并肩而坐。而现在,连并肩而行也做不到了。
“好啊!”
在那个亮如白昼的夜里,男孩站在湖边焦急等待。一个小时以后,女孩从他的家中返回——但结局在那之前就已注定。
“我不喜欢坐在一边看别人忙碌,我也去帮忙。”
“你看看这些银行汇票,你妈把她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移给了那个人。”
胡八兴冲冲地向楼下走,秦小沐拉住他的手臂。
“我知道这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叫我阿八吧,我猜我们年纪差不多。你在房间休息一会儿,饭好了我喊你。”
“不,你不知道!你知道她会做衣服吗?就是用这把剪刀。”
“那我要期待胡八老板的作品了。”
女孩手中的剪刀只有半把,上面带血。
“哪里的话,这是民宿应有的服务。而且,我的手艺还不错。”
“这是什么……你说你推开我家的门,但我妈刚好在……”
“这当然好,但是会不会太麻烦老板?”
女孩咬咬牙。
“不介意就在我这儿吃吧,我来做几个菜。”
“你妈说‘你来得正好,把剪刀打磨一下’。她拆开刀刃,把其中一半递给我。我问她干吗把旧剪刀拿出来。她笑眯眯地说:‘我给我儿子做衣服,小时候我经常给他做。很快,他就要搬过来……’”
秦小沐摇摇头:“还没呢。”
因为男孩默不作声,女孩只得提高音量。
秦小沐摘了帽子,把行囊放下,胡八靠在房间的门口等待。当她走出来时,他进一步看清她的容颜,问道:“你吃饭了吗?”
“你知道这件事吗?你妈的亲生儿子,那个叫张聪的人,要搬回来了——今后他和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而你妈,正在忙着为他亲手做衣服……”
胡八觉得自己的心又是一阵急跳,脸上也有灼热感。他心想,如果她的朋友今天晚上赶不到就好了,这座小房子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独处。
“我说了我早就知道!不用你多管闲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可以呀,有事喊老板也方便。”
“你听我说,她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
说完这话,胡八有点吃惊又有点后悔,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和女孩子说话。他偷偷瞄了对方一眼,但是女子看上去没有不悦。
“发生了什么事!这把剪刀怎么了?!”
胡八伸手向楼上指:“二楼尽头那间。你要不要挨着我的房间住?”
“她说话时背对我……我……我将剪刀扎了进去……”
“你住在哪个房间?”
尹霜沿着湖边要往回跑的时候,秦小沐拼尽全力抱住他。
“嗯,我就是胡八。”
“求你别去,那个人已经没救了……我们一起走好吗,我需要你……”
“你是胡八老板吧?”
尹霜在凌晨时分回了家。
名叫秦小沐的女子抖了抖肩膀的背包,跟在老板后面走进院子。
他放了一把火,并且故意制造争吵的声响——试图掩盖秦小沐之前来过的全部痕迹。离家之前,他发现口袋里揣着一团纸。掏出来看,里面有精液。原来在医院的时候,他把那团纸塞进口袋了,之后就一直忘记了其所在。
旅店老板有点骄傲地抬抬下巴:“我觉得你像这个名字。”他丢下笔,“我带你到房间吧,几个房间你随便挑。”
男孩摊开自己的手,心生恐惧。这就是将他们推下悬崖边缘的手吗?他如遭火烫,用力将那团纸丢进火场,却不曾想,那团盈满邪恶的纸,就连烈火也烧不尽。
“好厉害,居然全中!”
站在门口回望的时候,男孩看见自己的养母在火光中动弹了一下。只是幻觉,尹霜如此告诉自己,然后不再回头。
“秦小沐——”胡八伏案,在登记簿上一笔一画地记录,“是这几个字吗?”
他从胡同尽头的铁门钻出去,跑回秦小沐家里。秦小沐的父亲秦万金听到声响,走进女儿的房间大骂出口:“是不是不想回来了?”他的女儿自然哑口缄默。后来,秦万金受到警方的侦讯,女儿力证父亲一整夜都在家里,没有外出,那个男人混浊的瞳孔望向女儿的目光,不免日益奇怪起来。再后来,当那种混浊渐渐消失时,男孩只好做出选择。
“我叫秦小沐。”
消除秦小沐和这个案件的关联,直至一丝一毫都不存在。要保护她的名声,不能让她成为杀人犯——男孩一心这么想,从而掩盖自己的挣扎求存。
胡八咧开大嘴,但又慌忙合上:“怀旧。你看,笔也是旧式的。”
回到家的时候,他在养母的房间里找到了另外半把剪刀。他把那半把剪刀悄悄带走。原本,他只是考虑不能让警方找到凶器。但后来,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绪,他始终将那半把剪刀带在身边,不曾丢弃。那把剪刀的两半刀刃合在一起时,是个整圆。在这以后的二十年里,它的其中一半,沉入湖底长伴着秦小沐;另一半,则伴随尹霜在人世间漂泊。
女子眨眨眼睛,笑道:“你们家用本子登记吗?”
恰如在那个夜里,他们的一分为二。
“你叫什么名字?”
小时候,尹霜和秦小沐时常相聚的地方,是城市边缘的一小片森林里。
胡八走到前台,翻开旅客登记簿,拿起用绳子绑在桌子上的羽毛形圆珠笔。
城市化的进程让那里日益缩小,绿色的围墙越来越薄,最终消失。森林中央有个人工湖,是20世纪50年代为了调节洪涝深挖而成的。早在二十年前,尹霜和秦小沐并肩坐在湖边聊天,就能听见绿色围墙之外起重机的声响。大概在进入新千年以后的两三年,政府拆尽围墙,启动了填湖工程。不久,人们在干涸的湖底找到了若干骸骨。经过检验,骸骨属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头骨后部有变形的痕迹,可能是骤然撞击湖边的礁石所造成的。根据耻骨联合面的形态推断,少女死去的时候大约13岁。
女子微微笑,也微微躬身:“那谢谢你了。”
除此以外,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来自何方。
“没什么,反正估计今天也没有其他客人。”
白色的亮光从头笼罩。秦小沐站在白夜中,望了一眼脚下的影子,不禁自嘲发笑。
“那多不好……”
她呀,总是躲在阴暗之中,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亮光的照耀,而是因为有亮光的地方就有影子,而她害怕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的声音像一种质朴的乐器,每一个发音都扣人心弦。胡八听得心动不已,他摆摆手:“这倒不用,我把房间给你留着。”
男孩老是自怨自艾,说自己是一个影子、一个幽灵。其实,明明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幽灵。
女子稍作停顿,在恰到好处的时间补充道:“不过,我可以先付订金。我的朋友指名要住你们家的店。”
长久以来,她和男孩互为身影,两个人牵手同行,没想到却走得更加艰难。有时在深夜,男孩独自一人,蹲在房间的角落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女孩会用虚无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
“哦,是这样子……”
“别哭,加油活下去。”
“事实上,我的朋友不确定哪天能到。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才到。”
“但是你已经死了,是我杀死了你!”
女子笑了一下,表情仍带歉意。
“所以,你才要把我的那份也活下去。你答应过我,也亏欠我。”
“六七个人呀。”胡八抱起手,揉揉下巴,“如果住不下,我自己的房间也可以腾出来,我在前台睡。”
“但是这样会孤独呀,孤独怎么办呢?”
女子微微点头:“我先到一步,还有六七个朋友随后才来。”
“你不是有两只手吗,孤独的时候就自己牵住自己吧。”
“还有一间我自己住,你们有很多人?”
秦小沐站在空地上,轻巧地转动脚尖,环顾光芒所及的四周。草丛、树干,渐渐升起蓝莹莹的亮光。因为看到期待的景象,秦小沐嘴角泛起释然的笑容。
“哦,五间吗……”
长久以来,相比于两人并肩而坐,一同望着平静无波的湖水,尹霜心中更惦记那片森林。女孩死命抱住他的时候,他为了把对方推开,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那股巨大的力气甚至让他自己向前扑倒。当他重新抬头时,一片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女孩静静躺卧的地方。他看见礁石和草地之间有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光芒。过了很长时间,男孩才明白女孩口袋里的荧光笔已经被碾碎,颜料和血迹混合,从而产生了神奇的色彩。
那个笑容说不上惊艳,但却令胡八心跳快起来。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脸:“我们家有五间客房,今天都还空着。”
尽管死去的女孩和残缺的剪刀,都早已深深沉入安静的湖底,但是关于蓝色森林的幻境,却一直不曾从男孩的梦中抹去。
“不好意思……”女子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想问问这里有多少房间。”
秦小沐挥动衣袖,空气中荡开蓝色的细沙一般的雾。
“有房间,你需要几间房?”
那是一种名叫霍氏粉褶菌的蘑菇,通体靛蓝,孢子能发出粉蓝色的荧光。几年前,秦小沐在杂志上看到这种蘑菇的介绍,所以在这种蘑菇的产地附近开了一家民宿。
女旅客留着短发,从棒球帽后面露出俏皮的发梢,声音温厚而有磁性,有种独特的中性魅力。胡八不懂看人,但是看到对方的脸和她背着的行囊,却觉得里面一定装了许多故事。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的原因,文胸的位置再次传来不适感。
“请问今天有房间吗?”
这也难怪,手术才做了不久,尚未完全恢复。这样的手术还要做好几次,直至名叫尹霜的人灰飞烟灭。
“没错儿。”
因为尹霜一直惦记着蓝色森林,所以秦小沐选择在此地和他告别。
“这里是一七旅馆吗?”
秦小沐又抹了抹脸,脸上的妆容化开了。她想,如果面前有那池平静如镜的湖水,她应该能再次看见尹霜,以及张聪的脸吧。
女子身材修长,穿黄色的登山鞋,背着一个很大的防水包。转过身望向旅店老板时,她脸上稍微露出愕然的神情。胡八见状别过脸去,但是旅客随即若无其事地发声。
对了,希望看见蓝色森林的还有张聪。
“你好。”
秦小沐将数码相机举起,眼睛抵住取景框。然而,在镜头里只能看到几株羸弱的、孤零零的小蘑菇,没有森林。
“你好。”老板打了个招呼。
秦小沐放下相机,从口袋里掏出MP3播放器,将软乎乎的胶圈塞进耳朵。Crosby,Stills & Nash的三个成员用沙哑的嗓音合唱着名为Helplessly Hoping的老歌,悲伤的旋律袅袅上升,在月夜里转动。
胡八正把院子里的落叶堆起,等积够了回头当肥料,外面传来“吱呀”的推门声。他回头,看见一个戴着白色棒球帽的女子走了进来,打量着贴在墙上的旅行照片。
…………
安顿下来不久,胡八看到有人在一七旅馆的网上留言板留言,称赞旅店很舒适,而且推开窗户能看见一片蓝色的森林,十分美丽。胡八想应该是以前住过店的旅客发的,便回复“感谢”,同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宣传点,所以到处找在哪里能看见蓝色的森林,打算拍几张照片上传到网上。但是过了两天,他还是没找着。
They are one person(他们本为一体)
为了保持经营的延续性,胡八没更改旅馆一七的名字,就连旅馆老板胡八这个网名也继承下来。一加七等于八,简单又好记,和胡八的性格如出一辙,没必要改了。
They are two alone(他们是两份孤独)
过了些年,律师事务所问他有没有兴趣在中西部投资地产,相比东部沿海收益不高,但是稳健、投入小。他没有意见,信托经理就为他在丽江附近买了一块地。后来,又有人以返租的方式承包了他的地,在上面建了一间民宿旅馆,胡八每个月都有可观的租金收入。到了上个月,旅馆经营人因为自身的财务出了问题,打算把旅馆廉价卖掉,律师事务所就打来电话,问胡八要不要把旅馆盘下来,因为价格很划算,建筑物的溢价部分和这几年的租金收入差不多,几乎可以说是免费赠送的,而且因为无须更换产权,可以省下一大笔税费。胡八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看过那家旅馆的照片,有六个房间、一个小院子,靠水面山,他很喜欢。胡八没结婚也没交女朋友,成为旅馆老板以后,他辞掉城市的工作,卖掉不多的家当,痛痛快快地搬到了自己的新家。胡八想,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之前为什么没有早想到呢?
They are three together(他们三人相互依偎)
胡八17岁那年,父亲在病榻前告诉他,他已死去多年的母亲给他留了一笔遗产。在那之前,胡八和他的母亲素未谋面。胡八问他父亲,他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我如果不是没治了,你一辈子都不用知道这件事。”父亲死了以后,因为胡八还没成年,母亲给他留的遗产交由一个律师事务所托管。到他18岁可以自由掌控这笔钱时,那家律师事务所提出建议,如果他没有急用钱的地方,不妨做一个信托计划,他们会为委托人制订稳健的投资方案,让钱生钱。胡八听了觉得挺好,随即签了信托协议。毕业以后,他找了一份文职工作,很清闲,薪水也不高。但是他可以定期从信托计划获得生活费用,日子过得舒适。胡八偶尔会向律师事务所打听一下投资的情况,因为每次得到的答复都让人满意,渐渐他也就懒得问了。
They are for each other(他们只为彼此而存在)
说来也奇怪,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胡八的学习成绩总是在班上中间略下的位置,就像一个浮标自动跟随水位升降,竞争对手实力的差别,对他并不会造成正向或是反向的影响。他生性闲散,本来就没有太多事情能对他造成影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人生也算得上幸运。
…………
9月是旅游淡季,加上旅馆不大,今天一天没有住客。肚子还没觉得饿,胡八泡了一杯咖啡,趴在前台浏览网页,没看到留言,他就拿起扫把,走到院子里清扫落叶。
秦小沐将旅店老板的数码相机随地抛下。也许警察会在这里找到这台相机,从而体会死者临死前想再看一眼心中景象的情感。
哪来的蓝色森林?他自嘲地笑,放下相机,走到楼下。
“对不起,”秦小沐在心里对死者说,“你无缘看见了。”
胡八先是习惯性地摸自己的脸,然后打着哈欠推开二楼的窗户。阳光刚刚西斜,把远处的山林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今天早上有薄雾,树尖是青灰色的。胡八听别人说,清晨和黄昏是拍摄照片的最佳时间,他眯着眼睛远眺,拿起数码相机从短焦段调到长焦段。但是许久都不如意,他只得作罢。
“无论那些美丽如梦的蘑菇开得多么茂密,也只有这么一小撮,在哪里都一样。无论我找寻了多少地方,都找不到更宽阔的道路,能够容纳我们三个人并肩而行。
一七旅馆的老板胡八伸了个懒腰,从软绵绵的床褥上爬起,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4点钟。
“这是一个人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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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迈开脚步,走出那片白茫茫的圆圈,她脚下的影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