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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听到奇怪的“吱吱”声响,董宇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开放式办公区靠前排有一盏日光灯忽明忽暗,不是出故障了就是到使用年限了。
现在是7点35分,除了宇生自己,其他员工都已经下班,开放式办公区里空无一人,一闪一闪的光芒把环境衬托得十分诡异。宇生走到电源开关旁边,想把故障灯管关掉,试了几次发现,电源开关和灯管并非一一对应,要关必须将前排光源全关掉。但是,如果把前排光源全关掉,办公室会显得更加黑暗诡异。宇生想了几秒钟,又走到灯管下方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判断应该是镇流器的问题,就走出办公室。他穿过走廊,走到旁边的房间。房间门口挂着信息技术中心的牌子。
里面亮着灯,宇生推门进去。信息技术中心面积不大,有四五个卡座,另外还有机房和一个网管值班室。在周期性的网络高峰期或者遇到连续黑客攻击的时候,负责网络安全保障的人员需要24小时看守,所以配置了值班室。值班室里有床和简易的衣柜。由于支公司只有一个专职网管,所以值班室也是他的个人房间。
办公室只有一个人在,宇生看见张聪坐在角落的位置,埋头敲着键盘。
“怎么坐到华哥的位置上去了?”
“在做升级。”
“最近有新的电脑病毒?”
“嗯。”
“有没有镇流器?”
“房间里有,你找找。”张聪没抬头回答。
“梯子呢?”
“放在门背后。”
宇生自己到网管值班室里翻找,找到两个备用的镇流器,然后扛起折叠的“人”字梯子,离开信息技术中心,回到主办公室。他支起梯子,吭哧吭哧倒腾了十多分钟,更换镇流器。完成后,他跳下梯子,打开电源开关,灯管重现光明。他叉着腰,心里有点小得意。
宇生再次走进信息技术中心,归还“人”字梯和用剩下的镇流器。他看见张聪换了个座位,从角落坐到前排,开口问道:“还有几台没装完?”
“还有两台,快了。”
“既然没多少活儿,刚才也不过来帮忙?”
“你自己肯定能搞定。”
“你怎么知道?”
“不是灯管坏了吗,我在这边也能看到灯闪。”
“帮忙扶着梯子也可以吧,我大小是你领导。”
“你是行政部的,我是搞电脑的。”
“喂喂,信息技术中心也归行政部管哦,你也不讨好一下?”
听到这话,张聪抬头望宇生。宇生自己先笑了起来,张聪也笑了。
宇生说:“你什么时候走?”
“还要做测试,没那么快。你准备走了?”
“本来想把策划书改好再走,修灯管出了一身汗,干脆去跑步算了。”
“你去折腾那灯管干什么?也没个领导的样子。哪怕上面有人关照,也怪不得其他人说闲话。”
宇生眯起眼睛,叹道:“没想到从你嘴里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刚才过来帮忙不就结了?”
“你烦不烦?”
宇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什么东西,丢过去。张聪伸手接着,是一块德芙榛仁巧克力。
“干吗?”
“一个同学在玛氏上班,给我送了一大桶。吃得惯的话明天都拿给你,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
“我喜欢牛奶味的。”
“还挺挑嘴。”宇生笑道,“反正我明天带过来,你爱要不要。那我先走啦。”
“嗯。”
宇生走到门口,又回过身。
“周末我和麦瑞雪去打网球,你要不要一起来?”
张聪闻言嘴角咧开了一下,连带脸上的肌肉有点不自在地抽搐。
“我就不去了,当电灯泡这种事不适合我。”
“就是让你赶紧找个伴。”宇生停了一下,补充说,“真心话。”
“下次吧。”张聪低下头继续敲打电脑。
宇生回办公室换了运动用的衣服,逐一关了办公室的灯和门。走到走廊里,他又望了信息技术中心一眼,然后才转身下楼。
宇生步行到街心公园,省略热身,绕着公园的人工湖跑步。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所以他刻意跑得很快。跑到第三圈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救命,宇生没多想就疾奔过去,但是因为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他跑到很多人聚集的地方已经两眼昏花。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落水?”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开始脱衣服。
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向湖岸指了指,说道:“是啊。”
宇生看见一个女人从湖边滑进水里,一下水就高喊:“救命啊!”他急忙脱鞋子,但随即觉得不对头:人怎么是刚下水呢?他听见湖里的女子又喊:“可以了吗?要不要再来一次?”他定神环顾,看到周围的人大多戴着帽子,神态自若,然后又看到有两台摄像机,才明白过来人家是在拍电影。
那些戴着帽子的工作人员看到他闯进来,都咯咯地笑。刚才那个留长发的男人走过来,拍他肩膀。
“小伙子,你都气喘吁吁了,还打算跳下去救人吗?”
宇生见那个男人原来年纪不小,扎起的头发已经花白,看着像剧组的负责人。他尴尬地把衣服穿回去:“想着能帮就帮一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长头发的剧组负责人朗声笑:“‘能帮就帮一下’,说得好,我会考虑把这句话加到剧本里。大家为这位见义勇为的先生鼓个掌!”
剧组的工作人员鼓起掌来,连带围观的群众也大声喝彩。宇生红着脸离开了,但是心里美滋滋的,晚上怪怪的心情几乎要不翼而飞。走出人群时,他看见落水的女演员从湖边赤脚走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他心里正想着“能帮就帮一下”这句话,又看到湿漉漉的场景,两个因素共同作用,就想起刚和张聪熟络起来时的情景。
宇生知道有些人天生能让组织的领导感到无所适从,因为他们的功利心十分淡薄,或言之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抱着无所谓的心态。组织的领导面对他们的时候,会觉得自身的权威无处发力,有时候甚至会被对方淡泊的精神境界唬住,为自身的庸俗感到自惭形秽,从而不自觉地讨好对方。不过,宇生没有这种障碍,他认为,虽然人各有志,但是过于缺乏功利心,无非是一种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而且,他知道张聪其实不是那样的人。他对人冷漠、离群,不是因为缺乏功利心,正相反,宇生知道他内心也极其希望得到别人肯定,极其需要别人需要他。也就是说,他本质上是一个很普通、很庸俗的人。只不过,他像一个影子一样生活,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影子。
三年前,大吕地产在全国范围上线了大型的互联网销售服务平台,随即下达工作指示,要求各级分支机构切实加强信息化建设,尤其是保证销售服务网站的顺畅运行。分公司贯彻落实,提出有条件的支公司最好建立信息技术中心,归属行政部管理。宇生当时刚当上行政部经理,一马当先地招了四五个IT人员。他对网络技术的事情并不熟悉,面试的时候也是装个样子,张聪被招聘进来的时候,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人。
事实上,不只是宇生,在张聪进入公司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公司里几乎没人注意过这个人。哪怕他一边脸的肌肉有点问题,嘴角拉开稍大的角度会神经质地抽动,看着像在挤眉弄眼,这样的特征也没有为他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加分。因为说实在的,他在人前根本不说几句话,更别说咧嘴展露笑容了。后来,宇生对张聪这个名字有了印象,是因为信息技术中心一个叫华哥的技术员跑来打小报告,说张聪用公司的电脑浏览色情网站。
“昨天晚上我回公司拿东西,发现他在办公室偷偷看。”
“什么网站?”宇生问华哥。
“外国网站,看着像日文。肯定翻了墙。”
“内容很夸张吗?”
“我没看清,他一见我回来就立刻关掉了电脑。总之,都是衣着暴露的女人,画的。”
“画的?”
“嗯,是卡通画。”
宇生又问:“上班时间他看吗?”
华哥嘀嘀咕咕说:“那倒没见过。”
宇生之所以多问了几句,是因为他知道华哥比较好事。华哥40多岁,原来在一家软件公司当代码员,年纪大了以后干不动,应聘到了大吕地产当设备维护员,平时主要负责给公司职工修理电脑故障。因为年龄比其他人大一轮,他在信息技术中心喜欢倚老卖老,使唤年轻人给他打下手,有时接到报修电话自己懒得去,也直接让别人跑。信息技术中心的几个小伙子开始顺着他,渐渐都不乐意,华哥就把注意力盯在沉默寡言的张聪身上。有一次,他接完行政部的电话,大马金刀地坐在座位上喊张聪的名字:“经理的电脑坏了,这么好的差事你去吧。”没想到张聪直截了当地说了三个字“我不去”,让他面子很挂不住。打那以后,两人就有了嫌隙。事实上,对华哥态度生硬的人不止张聪一个,但他偏偏盯着张聪不放,有事没事挤对对方一下。不过,欺善怕恶也不算人性的劣根,那只是动物的本能。
宇生对这些事有所耳闻,所以心里有数,不过既然人家煞有介事地来投诉,他作为管理人员也不能不回应。当天晚上,等所有员工下了班,宇生举步走进信息技术中心。张聪座位上的电脑还亮着,但人走开了。宇生听说张聪习惯晚走,心想还真是如此。宇生走近,张聪的电脑上开着网页。他看见分格图画、华丽的服装,还有满屏的速度线,心中就笑了一下,原来是漫画。
张聪在办公室门口出现,看见宇生站在他电脑旁边,快步上前把屏幕关闭,然后一言不发。宇生的视线落在他的桌子上,上面放着几本汉日词典,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宇生想起刚才看到的网站是日文的。
“你会日语?”
张聪低下头,点了点头,可能觉得这样的表达方式太过肯定,又补充一句:“只会一点。”
宇生微笑:“这叫‘生肉’吧。在看哪一部新番,这么好看连汉化都等不及?”
张聪愕然地望着宇生。宇生心里有点小得意,“上司居然也是漫画爱好者”,他觉得对方一定会吃上一惊,所以故意说出专业的词汇。但是,他很快自己惊讶起来。宇生看见张聪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一行一行抄写着中日对照的句子,密密麻麻。
“你,是在做翻译?”
张聪犹豫了一下:“随便玩一下……以后我不会再用公司的电脑来做。”
“参加了哪个汉化组?”
“都有一些,我不固定……”
“真是佩服!”宇生由衷赞叹。他知道汉化组大多是义务劳动,参加的人都是出于纯粹的热爱,并且具有不懈坚持的毅力。
停顿了一下,宇生正色说:“工作不能受影响,上班时间就别做了。”
“不会的。”
“另外,用公司的网络登录外国网站,要注意安全。不过这个你比我懂。”
张聪也由衷地说:“谢谢你,董经理。”
宇生拍他肩膀,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停步回头,问了一句。
“孙悟空落入水里的次数有多少?只算正传。”
张聪愣了一下,然后低头计算。
“五次吗?”
“六次。沙鲁游戏开始前需要找龙珠,有一幕他刚从水里出来,你算落了。”
后来宇生每次看到湿漉漉的场景,总会勾起对这段对话的回忆,然后嘴角带笑。
投诉事件发生不久,信息技术中心接到工作指示,要安排一名技术人员负责公司网络运行的实时监控,需要不定期值夜班,有时还要24小时留守。先自愿报名,如果没有人报名就进行指派。信息技术中心每个人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干这种苦差事。期限的前一天,张聪去报了名。这件事过后,中心的人都对他很友好,华哥也不再拿他开涮。
有一次公司华北片区组织足球比赛,宇生作为主力前锋,但是在下半场突然扭伤了脚。他踮着脚退到场边说:“让张聪顶替我。”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有些女员工还小声问谁是张聪。宇生大声喊:“快点让他换衣服,没时间了。”张聪从人群后面走过来,望着宇生。宇生把自己的球衣脱下来,握在手里递过去,张聪二话不说就把上衣脱下,换上了宇生的球衣。宇生从小学开始踢足球,大学四年都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并且带领球队拿过全省高校联赛的冠军。他很清楚长期踢足球的人背部、腰部、大腿、小腿的肌肉线条是什么样子。刚才在更衣室里,他看见张聪看似瘦削的身体有着相同的线条。那场比赛获得了胜利,之后,张聪在人前仍旧沉默寡言,但是公司里每个人都能叫出他的名字。
很久以后的一个晚上,宇生坐在网管值班室的床沿,环顾了一圈四五平方米的简陋房间,问张聪:“让你经常在公司值夜班,会不会很辛苦?”
张聪摇摇头:“我回家也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停了一下,又说,“那时候,你提出信息技术部要安排人员当值班网管,目的是帮我吗?”
宇生若无其事地说:“哪有什么帮不帮的,算我自作主张。”
张聪淡淡地说:“有些人只能依靠把别人厌恶的工作承接过来,从而实现被需要的价值。”
“哎,你是在骂我吗?”
“不,我一直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你很明白我。”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在感谢人,宇生别过头不说话。
张聪说:“不过,踢球那次不算厌恶性工作。”
“你说什么?”
“足球赛那次,你也是假装扭伤脚吧,为了强行把我逼上场。不过我踢得很开心。”
宇生笑道:“那时候,你满场奔跑积极得很呀——是不是因为我在看着的缘故?”
张聪沉默不语,宇生说:“开玩笑的。以后一起踢球吧。你技术这么好,不参加组织活动太浪费了。”
张聪点头说:“好。”宇生不说话,张聪也没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张聪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想了想,也给宇生倒了一杯。
宇生说:“我还以为你连水都不给来慰问的领导喝。”
张聪有点尴尬地笑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不好意思。”
“对了,问你个事。”
“嗯。”
宇生坐在床上,稍微挪动姿势。
“我听说以前华哥喊你去修电脑,你没二话就去了。为什么那次我的电脑坏了,你不愿意来——这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张聪喝了一口水,没有答话。
“是因为一早就对我有意见吗?”
张聪摇头:“当然不是……你知道我不善于和领导打交道。”
“现在呢?”
“好多了,没把你当领导。”
“那就好。”宇生兀自点点头,静默了片刻,再次追问,“真的就是这个原因吗?”
宇生问完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张聪在望着他。过了大约一分钟,张聪说:“以后别问这个问题了。”
“也是。”
宇生拍拍大腿,站起来,走到值班室的门口。
“你今天要留守,那我先走。辛苦了。”
张聪说:“我也问个事。”
“你说。”
“你……为什么这么热心帮我?”
宇生对他笑了笑:“这有什么,能帮就帮一下。”
后来,张聪和宇生再没有问过对方类似的问题。但是宇生时常会想起这句话,尤其是心里生出不舒服的感觉时。今天他浑身汗水一路跑出街心公园,脑海里也一直在回想这句话。
“能帮就帮一下,何况我也很享受别人的感谢。”
这样想能让他心里释然一些。
2
早上6点钟,宇生接到麦东华的电话,从床上坐了起来。麦瑞雪在旁边翻了个身,咕哝着问:“谁呀?”宇生说:“是爸”。闻言,妻子麦瑞雪就继续睡去。
“爸,早上好。”宇生接听。
“抱歉,早了点,小雪在不在旁边?”
宇生觉得岳父的声音有点粗哑,似乎一晚没休息好。
“您稍等。”
宇生拿着手机下床,走出房间,把房门轻轻关上。
“爸,您说吧。”
“你早点回公司,处理个事情。”
“什么事?”
麦东华在电话那边略微犹豫,声音有点黏糊糊的,宇生觉得这完全不像他平日的干练作风。
“公司网站的问题——你喊信息技术中心的一个人一起回去。”
“具体要处理什么事呢?”
“你打开网站就知道了,你们支公司的销售服务平台——要尽快处理。”
岳父说完就挂了电话。
宇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急忙忙回房间换衣服。麦瑞雪从床上坐起来,揉眼问:“有事?”宇生说:“嗯,赶回公司处理一下,你再睡一会儿吧。”
换好衣服,宇生本来要给张聪打个电话,但想起他昨天晚上在公司值夜班,可能刚躺下休息,就想着让他多睡一会儿,有什么事情到了公司再说。他快步离开家门,钻进雷克萨斯牌的小轿车。准备启动时,他心想应该先看一眼公司网站有什么问题,于是拿出手机上网,登录公司的销售服务平台,然后转到支公司的主页。但是翻看了半天,他也没发现哪里有异常。宇生心里纳闷,放下手机,驱车向支公司赶去。
大吕地产上线销售服务平台是麦东华一手主导的项目。这个系统最早在天津分公司试点,运行成熟以后再推广至全国,服务器基站和数据后备中心也建在天津。麦东华原本是天津市分公司的一把手,因为这个项目功成名就,两年前进驻京城,成为总公司的常务副总裁,分管整个华北片区。所以,青年才俊董宇生去年娶了他的独生女儿麦瑞雪以后,也连带成为公司最炙手可热的明日之星。很多人认为,宇生之所以现在还待在支公司,是因为他成为乘龙快婿的时间尚短,其岳父为避嫌,暂时未做提携。也有人认为,宇生所在的天津分公司第一支公司,业务量占据华北区所有分支机构的头把交椅,实际上和分公司平级,而且又是麦东华发迹的老巢,麦东华有意把他留在天津,是为自己看守后方。总之,宇生升任市公司的班子成员,甚至坐直升机到总公司去任职,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宇生深知公司的销售服务平台是岳父大人也可以说是他自己的职业生命线,不敢怠慢,用最短的时间赶回了公司。回到办公室,他直接走进信息技术中心,看见张聪坐在座位上,抬头望过来,眼神里有早就等着他的意味。
宇生打了个招呼,走过去:“早,没睡一会儿吗?”
张聪没和他寒暄,开口说:“要问公司网站的事情吗?”
“嗯,你知道是什么事?”
“是你岳父给你打电话了吗?”
“对,很急的样子,怎么了?”
“那应该不是大事,我已经处理了。”
“怎么回事呢?”
“今天凌晨时分,支公司销售服务平台的主页被人挂了反动标语。”
“反动标语?”
“就是一些所谓‘妄议’的话,发现以后,我已经在后台删掉了。”
“具体说了什么呢?”
“政治上的话,你不知道对你好,我也没有保留记录。”
宇生看了张聪一眼,心想,他其实比外表看起来更懂人情世故、规则和凶险。
他想了想,问道:“为什么你说不是大事?”
“那个标语是用公司人员的账号挂上去的,那个账号的所有人是你岳父麦东华。”
“啊?”
“开始我以为是受到黑客的攻击,麦东华的账号被人盗用了。但是,如果他自己知道这件事,那么说明事态是可控的。”
张聪停了停,又说:“而且,麦东华的账号有总公司的权限,如果有人要制造恶劣影响,完全可以在总公司甚至是各个分支机构的网页都挂上标语。这样的话,我也没有权限做处理。既然这个人选择只在支公司挂标语,说明他不想把事情闹太大。”
宇生觉得张聪分析得有道理:“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聪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从信息技术中心出来,宇生给麦东华回了电话,说已经把事情处理好。
“爸,你放心,最近我会让人紧盯着网站。”
麦东华在电话里松了口气:“删掉了就行,不用盯着网站,以后不会再有了。”
宇生奇道:“爸,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账号好像是……”
“是我的账号。”麦东华没隐瞒。
“那……”
“咳,我昨晚喝多了,迷迷糊糊地发了点牢骚……你不要说出去。”
宇生心想,喝多了还能在公司网站上挂标语吗,这话一听就言不由衷。但他口上应道:“那是肯定的,爸,你今天好好休息。”
那天一天,宇生没事就刷新一下公司的网站,并且往信息技术中心跑了几次,问张聪系统后台有没有不对头的情况,结果一切如常。但是风平浪静的时光只维持了一个白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前台敲宇生办公室的门,说外面有两个人来找他。
“是什么人?”宇生问。
“说是宣传部的。”
宇生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心想,麻烦了。
“华总呢?”
“华总说还是由行政部接待吧。”
支公司的负责人华春如一向慵懒怕事,早上宇生和他汇报支公司网站被人挂了反动标语的事,没说账号所有人是自己岳父,华春如问了一句:“现在搞定了吗?”宇生回答说晚上已删除,华春如就说:“好,这事情交给小董你全权处理。”
宇生想了想,觉得华春如不过问也好,这件事还是他自己对接稳妥些。
他随前台走到会客厅,两个客人已经坐着等待,一高一矮,年纪都不大。宇生让前台端来水果,伸手请两人吃一些。两人说不用搞这些,但手还是伸向了绿澄澄的进口葡萄。
宇生坐下后,两人出示名片和工作证件。宇生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市委宣传部网络舆情和宣传办公室”,也就是所谓的网监办。宇生留下名片,恭敬地把证件还回去,心想,真的是和网站的事情有关。
果不其然,那两个人也没多寒暄,直奔主题,说发现他们大吕地产的公司网站上面挂有政治反动标语。
宇生装傻说:“不会吧,有这样的事情?我们没发现呀。”说着,叫人拿来一台手提电脑,登录公司的网页,翻来翻去,然后把电脑推给网监人员看。
“好像没看到什么奇怪的标语。”
网监人员把电脑推回来:“不用看了,我们知道现在已经删掉了。但是今天凌晨的时候是有的。”
说着,其中个子比较高的网监人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打印纸,摆在宇生面前。
宇生瞟了一眼,感觉后背冒冷汗。那张纸上打印出了公司网站的截图,主页正中置顶的位置是公司的喜报宣传栏,平时用来发布重大的庆典活动和获奖消息,美工做得很华丽。现在那个地方赫然有几个红色的大字,十分打眼。
宇生拿起那张打印纸,看了又看,用拇指按住额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高个儿的网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装了,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要删除主页的信息,只能够通过后台处理。你们肯定是发现以后紧急删除了。”
宇生说:“我们真的没发现——会不会是被人黑了,后来又删除了……”
身材较矮的网监开声说:“把你们的网络管理员叫过来,我们问一下情况。”
宇生心急跳,他本来想说公司的信息技术员恰好不在,但觉得这样肯定搪塞不过去,反而会让对方揪着不放。他心里只想到一件事,无论如何得保护张聪,不能把他卷进来。他定了定神,眼神前望,看着两个网监人员,发出低沉诚恳的声音。
“两位领导,这件事我们必定会认真地进行内部核查,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两个网监人员对望了一下,高个儿摘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说:“好,你们自己核查一下,明天下班前给我们一份情况说明。”
“谢谢两位领导,今天我们加班核查,明天我就把报告送到贵办。”
两位客人站起身,宇生连忙送他们出门。走到公司门口,矮个儿的网监转过身,说了一句:“你们是民营企业,但是也有党委吧?”
宇生用力点头:“那是肯定的。”
网监办的人离开以后,宇生立刻走到公司外面,给麦东华打电话,向他说明情况。
麦东华听完,低骂了一句。
宇生问:“网监办怎么会有我们的网站截图呢?难道他们一直监控我们公司吗?”
“不是。”他岳父粗声说,“肯定是有人发给他们了。”
“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告诉我具体的情况,我很难处理。”
麦东华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七八秒,似乎在思考,然后开口:“你周围有人吗?”
“我在公司外面。”
“好,晚上你去找一下张璐璐。”
“什么?”
“你们支公司的张璐璐,不认识?”
“我认识……”
宇生当然知道张璐璐是谁,她是他们支公司四个业务部里最年轻的总监,也是最漂亮、业绩最好的那个。如果说宇生是公司的一号种子选手,她就是二号。
“找她干什么呢?”
麦东华黏糊糊地说:“昨天晚上她和我在一起。”
“啊,您是说……”
“嗯,她和我有些关系。”
“那种关系吗……”
“你说出来干什么!”
宇生没敢搭腔,但他心里想明白了一件事。岳父一直没有运用权力把他提拔到更重要的职务上,避嫌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还有一个情妇在旁边盯着,为了平衡关系,他干脆什么都不做。
等了一会儿,麦东华在电话里叹气说:“我也没想到那个女的这么难缠,昨天我们一起喝酒,说好好聚好散,没想到她趁我睡着了,用我的手机登录公司网站,整了这么一出。她手里肯定保留了网站的截图。”
“是她把截图发给了网监办吗?”
“不好说,我最担心的是她把截图发给李捷。”
宇生闻言不禁咋舌。李捷是总公司的另一个副总,麦东华调任总公司以后,一下子爬升到常务副总裁的位置,李捷憋了一肚子火,两个人私底下斗得厉害。宇生心想,张璐璐这一手真厉害,麦东华和她偷情,顶多是作风问题,这在民营企业里就算不上个事,但是如果给麦东华扣上政治问题的帽子,又让他的竞争对手抓住把柄,那就是捏住他死穴了。
宇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起今天张璐璐没来公司上班,试探问道:“您昨天回天津了吗?”
麦东华闷声说:“嗯,回来了一下。今天早上那女的就没影了。你等会儿去她家里找一下她,看看她想怎么样。”
“这个,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和她谈正好。我迟些会回来,你们先谈一下。”
宇生心想,他是张璐璐的假想敌,麦东华让他去和张璐璐谈,摆明是连裁判员都懒得做了,让他们俩自己先扯平再说。
宇生无奈说:“我应该怎么做呢?”
“稳住她,她提什么要求,你都满足。”
宇生挂了电话,本来想回公司和张聪说一声,但是转念一下,还是算了。这种蝇营狗苟的事情,何必让张聪知道呢?他摸了一下口袋,发现带着车钥匙,就走进停车库,发动自己的雷克萨斯轿车。
张璐璐住在和平区中心的高档公寓楼里,地价每平方米超过5万元,宇生也不知道这套房子是她租的还是买的。宇生原来住的地方快到滨海了,结婚以后才敢把房子买在河东区。
从23楼的电梯出来,宇生按下张璐璐家的门铃,心里还有点祈祷人不在最好,但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开门声。张璐璐从门口出现,她盘着头发,穿着白色的浴袍,看样子刚洗完澡。看到来的人是宇生,她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随即笑道:“董经理怎么来了?进来吧。”
宇生跨步进门,故作轻松说:“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就开门,不怕有坏人吗?”
张璐璐眨眨眼,神情妩媚地笑:“这座公寓管理得很好,我不怕。除非董经理就是坏人。”
宇生耸耸肩说:“我和张总是同类人,你是坏人我就是,你不是我就不是。我可以坐吗?”
张璐璐呵呵笑起来:“请便。”
宇生在沙发上坐下,身体离开靠背不远不近的距离。
张璐璐光着脚走进厨房,片刻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给自己,另一罐打开递给客人。宇生本来想说自己开车,不喝酒,但话到嘴边没说,伸手接了过来。他不想在气势上有一点点示弱。
张璐璐坐在他旁边问:“谁说我们是同类人的?”
“麦总说的,虽然我不完全认可。”
张璐璐喝了口酒,叹气:“真够开门见山,麦东华让你来的?”
“嗯,麦总让我问问你的意思,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由我来满足。”
张璐璐眉目如画,伸手放在宇生的大腿上。
“真的吗,我让董经理陪我一晚也可以啰?”
宇生洒脱地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张璐璐向他抛了个媚眼,嘴角弯弯,但是语气冷了起来:“你能满足才怪。”
宇生心里莫名其妙地猛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捕捉了他的神经。但他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张总,先说你的其他需要吧。”
张璐璐悠悠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宇生感觉她的叹息不像装出来的。
“你们太看得起我了。”
“什么意思呢?”
“你们以为我会要求很多吧,心里紧张得不行?”
“你直说你要什么吧。”
“让那个人给一笔分手费就行了,200万元。”
宇生愣了一下,连他都觉得这个要求说不上过分。他相信,如果只是要钱,岳父大人会当场开支票。
“你确定吗?最好不要出尔反尔。”
张璐璐不屑地说:“我没有你们男人这么狡猾,我张璐璐说话算话。”
宇生哂笑道:“你用麦总的账号发帖子,这一手也很狡猾吧?”
张璐璐说:“那只是恶作剧。那个男人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完分手还要拉我去酒店,说什么最后一次。压在我身上累了就呼呼大睡,难道我不能报复他一下吗?”
“是你把截图发给网监办的吗?”
“不让你们难受一下怎么算得上报复?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也累了。”
“你……没有把截图发给其他人吧?”
“你是说李捷吗?”张璐璐冷笑了一下,“我一个弱女子,没兴趣也没能力掺和你们男人之间的斗争。你让麦东华放心,截图我已经删掉了。”
宇生问:“昨天麦总和你谈分手,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钱的事提出来?”
张璐璐说:“我也有作为女人最后的矜持好吗?他说‘我们分手’,我说‘好,把分手费给了’,我难道是妓女吗?我只想把那顿最后的烛光晚餐好好吃完。”
宇生愣住,说不出话,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一口喝下去半罐啤酒,脸色红起来。
“我是真的累了。”女子摇晃着酒罐,“我把青春给了这家公司,又把自己的身体给了那个男人,到头来不知道意义何在。什么职务、什么升迁,我都意兴阑珊了。那200万元,我会用来把这栋公寓的贷款还清,然后让我弟弟当新房,他下个月结婚。参加完他的婚礼,我就辞职,离开天津。”
“你要辞职?”
“嗯,干不动了,想到其他地方走走。”
“打算去哪里?”
“关你什么事?”女子顿了顿,偷偷看了旁边的男子一眼,低声说,“可能去南方吧,暖和。”
宇生想了想,追问:“真的不考虑在公司发展了?毕竟这么多年积累……”
张璐璐扭过头,深深辨认宇生的神情,突然再次冷笑。
“原来你是担心我会抢你的位置。”
宇生略略有些尴尬,用手指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确认你的想法。”
张璐璐仰头,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难怪你说麦东华说我们是同类人,难怪麦东华让你来和我谈,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需要和我讨价还价的人是你。”
宇生感到不好招架,懊恼自己把局面引岔了方向,只得说:“那是我岳父的想法,我一无所知。先不说这个,今天网监办已经上门了,明天我要向他们提交报告,你想我怎么写?”
“我不管你怎么写。”张璐璐收回目光,冷冰冰地看着宇生,“总之,你不能提我的名字。想让我背这个锅,没门!”
“怎么不是你背锅?事情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何况,你也要辞职了。”
“辞职是我的事,但我的履历上不能有污点。我不要让我弟弟看到他姐被开除,更不能让他听说他姐有不好的名声。”
宇生急道:“你这种人还要什么名声?”
说完这句话,宇生自己也呆住了。张璐璐直勾勾地看着他,鄙夷的神情渐渐浮现。
“你以为你是我的假想敌,对吗?”
“哎,不说这个了……”
“其实你不是我的假想敌,麦瑞雪才是。”
宇生愕然呆住,说不出话。
张璐璐自嘲地笑了笑:“你认为我答应当麦东华的情妇是为了职位吗?那是因为麦瑞雪和我喜欢的男人上了床,所以我和她的父亲上床。气死她,就是这种小孩子气。”
宇生垂头说:“你,没必要……”
“不过,最近她也不再是我的假想敌了。说实在的,我觉得她挺可怜。当然,我也觉得自己挺可怜。”
宇生看见张璐璐的笑容从落寞变成了无情。他心里一阵慌乱。
“什么可怜?”
“有一天,你走开了,我走进你的办公室,偷看了你的电脑一眼。”
“啧,你怎么能这样做……”
“我喜欢你,所以想了解你,不行吗?”张璐璐直白地说,“你不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你……看到了什么?”
“那次公司组织的足球比赛,你在电脑里保留了不少照片呢,整整一个文件夹。”
“那又怎么样,比赛的照片有什么问题?”
“但是那个文件夹里的照片,全是一个人的哦。”张璐璐斜眼看着对方,“奔跑的、叫喊的、射门的、嘴角露出别扭笑容的——全是一个男人。”
宇生浑身抖动,耳里嗡鸣,连啤酒罐和茶几撞击发响也听不见。
张璐璐把手中啤酒喝尽,丢进垃圾桶。
“你还喝不喝?不喝就走吧。”
3
离开张璐璐的家,宇生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最后在北安桥边上停下。他心绪纷乱,但是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容不得他三心二意。他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但是要应对眼下之事,就不得不联系对方。
宇生在车厢里沉静了一分钟,然后拿出手机拨打号码,强迫自己进入职业人的角色。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张聪既干净又喑哑,巧妙融合了某种矛盾的嗓音。
“你还好吧?”
“呃,什么……”
“我听说网监办的人来了,你下午也走得早,没事吧?”
对方开门见山说工作上的事,宇生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轻咳了一声。
“有些麻烦,请教你两个问题。”
“需要我帮忙就说。”
“能做成是外面人干的吗?”
“你是说伪造成公司网站被黑客攻击的样子?”
“嗯,能不能瞒过去?”
“比较难。”信息技术员坦白说,“只要网监办查看后台日志,就能发现登录网站和进行操作使用了哪个用户账号。”
宇生颓然说:“明天我要给网监办交报告,我岳父的事情绝对不能暴露——还有其他办法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良久,不知道是在思考对策还是有所顾虑,最后说道:“倒是有办法伪装成黑客远程操控公司人员的账号。”
“是指我岳父的账号被人盗用了吗?”
“差不多,但更周全一些。我可以设置一个傀儡机,制造你岳父的账号曾经被他人间接控制的假象。”
宇生问:“傀儡机从哪里来?网监办能查到吗?”
“傀儡机我来想办法。如果不是实时监控,网监应该追不到地址。”
“太棒了!”宇生说,“但是能够更进一步吗?”
“怎么更进一步?”
“如果是盗用账号,我岳父作为账户持有人还是会被问责,因为保管不力。而且,网监办会质疑公司对于员工账户安全的管理机制存在漏洞,也就是我也有责任。”
“那你想怎么样?”
“能不能做成……技术事故?譬如说因为系统的安全补丁没有打好……”
“让信息技术部承担责任吗?”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冷,“可惜这在技术上做不到——当然,你报告上要怎么写随便你。”
“算了,当我没说。”
宇生心里有一阵不舒服,他沉默了一阵,又接着说:“那被操控的账号能修改成别人的吗,起码让这件事和我岳父脱钩。”
“这个倒是可以做到,在公司员工列表里把用户账号的所有人置换一下就行。如果网监只看网站的运行日志,不深入检查系统数据,被发现的概率不高。”
“那太好了……”
张聪问:“你是想换成我的账号吗?”
宇生不说话,想等对方主动说出来。
“对不起,不能用我的账号。”
宇生闻言呆了一下,这个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宇生以为自己一直以来对张聪这么好,对方肯定会无条件帮助他。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我是网管,结果自己的账号被黑客盗用,这样责任很大。”
“不要紧,我会为你说情。顶多挨个处分,反正你也不在意这些事。”
“别说得这么自以为是。”张聪冷冷地说,“我凭什么要挨这个处分?”
“你不能帮我一下吗?”
“别的忙可以,但是这件事情和我无关,我没有义务为其他人承担责任。”
宇生从心底涌起愤懑的情绪。刚才,张璐璐也是死活不肯承担责任。无论是不是自己的责任,人们从来不肯承担,而且拒绝的时候无一不理直气壮。宇生想,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一样的自私自利,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损失?而且,他如此爱护张聪,关心他,保护他……并为此承担巨大的风险,可对方却没有一点感恩。
静默了几秒钟,宇生闷闷地说:“那就用我的账号吧,反正我要负管理责任,就我一个人全背好了。”
电话那边说:“抱歉……我也有我的考虑……”
“算了,辛苦你晚上处理一下。你还在公司吗?”
“今天回家了,我现在就回去公司,处理完了告诉你。”
“辛苦了。”
挂了电话,宇生仍握着手机,坐在驾驶座上发了一会儿呆。当他准备把手机放进置物架,启动汽车的时候,手机从他的手心传来振动和蜂鸣声。
宇生看了一眼,是麦东华来的电话。
“爸——”
“事情怎么样?”
宇生心想,果然是催债来了。
“我和张璐璐谈好了,她要200万元。”
“给她。”
“嗯,我已经答应了她。她下个月会离开天津。”
“做得好!网监办那边呢?”
宇生沉默了一秒钟:“也处理好了,爸放心,您不会有一点影响。”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问细节了。”
“爸,具体情况您不知道更好。”
麦东华发出爽朗的笑声:“宇生不错,是时候挑大梁了。”
“谢谢爸,这是我分内事。”
“话说回来,这件事你自己也不能受影响。最近一段时间你要保持谨慎,别让旁人抓到任何把柄,更不能‘带伤’。明白我的意思吗?”
宇生沉默不语。
“喂?信号不好吗?”
“我明白了,爸爸。”宇生回答。
宇生摊开手,手机滑落在副驾座位上。他打开车载收音机,电台正在放一首外国乐队的歌,旋律很老,名字叫Helplessly Hoping。
…………
Only to trip at the sound of goodbye
Wordlessly watching he waits
By the window and wonders
At the empty place inside
Heartlessly helping himself
To her bad dreams he worries
Did he hear a goodbye
Or even hello
They are one person
They are two alone
They are three together
They are for each other
…………
宇生没听过这首歌,但是懒得换台。他放软身躯,背靠座椅,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一片蓝色的森林。他急忙睁开眼睛,别过头望向车窗外。从北安桥上驶过的车变成流动的光带,只留下色彩和剥离的噪声,融入音乐的背景。宇生坐在车里,心情渐渐平静,但他分辨不清是外面的世界寂静无声,还是里面的世界寂静无声。他的心肌随着强劲的节拍欢跳,他有时感觉自己被世界囚困住,有时又感觉自己和世界融为了一体。
一曲终了,宇生从座椅上坐起。他拿起手机,握在手中微微用力。隔了一秒钟,他从口袋里掏出下午来访客人留下的名片,对照上面的号码拨打电话。
第二天上午,宇生撰写好关于支公司销售服务平台受到不明黑客攻击的情况报告,拿给张聪看。张聪也没提意见,宇生就开车把报告送到网监办。到中午休息的时候,张聪直接走进宇生办公室,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宇生朝办公室外面扫了一眼,见没有员工望过来,急忙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网站的情况说明交给网监办了吗?”
“嗯,早上给你看完,我就交了过去。”
张聪脸上笼罩着一种铅灰色,左半边脸的肌肉频频抽动,看上去有一股凶狠气。宇生从未见过张聪这个样子,他不禁心里发怵。
“怎么了……”
“报告附件里,只提交了前天晚上的网站后台日志?”
“是的,上午你不是看过吗?”
“没有附昨天晚上的日志?”
“当然没有。”
张聪低头咬住下唇,宇生听见他在喃喃自语:“不对,就算有昨天的操作日志,也不可能查到那里……”
“到底怎么了?”
张聪抬起头,脸上似乎恢复了血色。但是因为变化太快,他倒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没什么,我有点事,可以请假回家吗?”
“请假?下午吗?”
“嗯,处理一点事情,明天就回来。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就是这个时间点……网站的事情没问题吧?”
“没问题。假黑客的痕迹和修改账号这件事都做得很隐蔽,网监办不会怀疑。”
“那你这样着急是怎么了?”
“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无关。”
张聪望了宇生一眼,宇生也望向他。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停留了一秒钟的时间。
“我走了。”
张聪转身离开。
一种巨大的不安从宇生心底扩散开来。
下午,宇生好几次想给张聪打电话,但是拿起电话又放下。晚上下班,宇生又生出到张聪家看看的念头。但他慌张地否定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张聪的家在哪里,但是从来没有去过。张璐璐鄙夷的眼神,岳父说“别让人抓到把柄”的话,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旋转。宇生对于走进那个人的家这件事,以前有点忐忑,现在则怀着一种恐慌。而且,事到如今,他自己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
辗转了一夜,宇生一早回到办公室,首先到信息技术中心看了看,张聪不在。到了上午10点钟,他又过去一次,张聪仍旧没有回来。宇生问华哥张聪有没有回来过,有没有来过电话。华哥说不知道。宇生在信息技术部问了一圈,没有人知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张聪拨打电话,但是对面只剩下甜美的提示音,对方的手机已经关机。宇生开始慌神,心里越发涌起不祥之感。但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不至于呀,他焦躁地想。
快到中午的时候,前台进来通报,说又有人来找他。
宇生不自觉地站起来:“网监办的人吗?”
“不是,有好几个人。”前台的年轻小姑娘舔了舔嘴角,神情有点紧张,又有点亢奋。
“哪里的人?”
“警察,而且是刑警。”
宇生有一种预感,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张聪了。
4
“看名字还以为你们是地产公司呢,一路过来都能看见你们的招牌。”
坐在最右边的刑警左顾右盼一番,然后笑眯眯地开口。那名刑警姓周名延生,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看上去已经到了将近退休的年龄。他个子不高,在警察的行列里甚至算得上矮小,而且自动自觉地率先坐在末席。但是他坐下来开口时有一种自如的气势。宇生心想,警队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既然年纪最大,照例职务不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坐在旁边。
一共来了四个刑警:一个是天津市局的,年轻小伙,穿着制服;另外三个人都穿着便装,却来自外省,那个周警官就是,一开口都带着南方口音。
四个人自我介绍身份以后,宇生明白过来。那三个从南方来的警察才是正角,他们异地办案,所以天津市公安局派人进行协助。也就是说,他们正在办的案子是别处的案子,发生地不在天津。
宇生坐在四位客人的对面,陪同他的还有行政部的一名职员。
“大吕地产只是习惯叫法,我们公司的全名是大吕置业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
“就是房产中介公司啰?”
“您说得对。”
“原来中介公司也能这么气派,我以为只有卖房子的才能赚得盆满钵满,看来只要沾边就不得了。”
宇生微笑说:“我们也卖房子。只不过,相比于房产的价值,我们更看重人和网络的价值。房价再高也有尽头,但是人和网络蕴藏无穷的商机。”
“这就是所谓的互联网思维?”
开口的是坐在正中的高瘦警察,名字叫甘陆之。这个甘警官脸庞两颊凹陷进去,一说话能清晰看见颌关节的活动,看着像个机器人,但是目光如炬,十分沉着。而且他穿着条纹衬衫,也比另外两个穿T恤的警察显得修边幅一些。宇生刚才看过证件,知道他隶属经济犯罪侦查支队。
宇生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所以你们公司这几年大力发展互联网业务?”
“是的,尤其是三年前我们公司上线销售服务平台,和我们遍布全国的5000多个实体门店实现了线上和线下的资源整合。”
“你们最喜欢把线上、线下结合的话挂在嘴边。”
“您说什么?”
“没什么。闲话不说了,我们今天来和你们公司网站有关系。”
坐在宇生旁边名叫黄波的年轻下属着急问:“是指我们支公司的网站吗?那怎么会和外省的案件有关系?”
宇生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话,对警察们说:“各位警官辛苦了,需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天津本地的年轻警察道:“对,你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好配合甘队长他们。”
甘陆之问:“听说你们公司的网站受到了黑客攻击?”但他并无疑问的语气。
宇生心里打了个突突,他没想到警察上门也是盯着网站的事情。他口里回答:“是的,不过问题已经解决了。”
“是不是有公司员工的用户账号被盗用了?”
“是有这样的情况。”
“知道是哪里的黑客吗?”
“这个……目前没有结论,毕竟我们缺乏专业技术……”
“我们知道。”
宇生移过目光,看见南方三人组的最后一人开了口。那是个年轻警察,理着板寸头,眼睛大而外凸,有着南方人的典型特征,名字叫宋郎然。
“您是说……”
“我们知道攻击你们网站的黑客在哪里。”
“噢,请务必告诉我们。”
“一个叫作环太平洋联盟的网站,听过吗?”
“没听过……是一个黑客组织吗?”
“不是,虽然名字很唬人,其实是一个国内商贩采购国外产品的撮合平台。很多海淘店都到这个网站联系国外的专职买手。”
宇生的下属黄波不禁问:“海淘店?是指淘宝上面搞代购的那种吗?”
“是,淘宝店是下游终端,那个网站相当于供应链上游。”
“就是这个网站攻击了我们公司网页?”
“也是,也不是。”年轻警察有点故意卖关子,不过没等对方发问,就继续说道,“那个网站相当于生态圈,允许其他第三方平台按照系统标准进行对接。一些上规模的连锁淘宝店在那个平台有专属入口,使用独立带宽,甚至服务器也是自带的。攻击你们公司的就是那个平台的一台独立服务器。”宋郎然停顿了一秒钟,抬眼望向公司的管理人员,“认识Y&Q这家公司吗?做进口母婴用品的。”
宇生略微呆了一下,摇头:“不认识。”
“攻击你们公司网站的服务器,和这家母婴用品公司接入太平洋联盟的接口是同一个服务器地址。”
宇生问道:“就是说,是这家Y&Q公司攻击了我们公司吗?”
宇生想起张聪说过,他会设法找一台傀儡服务器,难道说的就是这个?他心里肯定张聪和这家Y&Q公司有某些关系。因为他曾经在张聪值班室的桌子上见过一个木刻的小摆件——一只狐狸和一只兔子手牵着手,摆件的托盘上刻着“Y&Q”的字样。刚才警方说出这个名字时,他立刻想起这件事,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可以这么说。”年轻警察眨了眨他的大眼睛,露出一种暧昧的笑容,“只不过,共用那个服务器的主体,其实不止那一家公司。”
“什么意思?”宇生确实没明白。
宋郎然望向甘陆之,后者点了点头。这个动作让他知道甘陆之是宋郎然的上司,那么,那位叫周延生的老刑警倒是形单影只了。那个周警官除了在开场调侃了两句,之后就一直靠着座椅没吭声,有时甚至会闭目养神,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其他人说话。但是宇生很在意他,虽然他坐在末席,宇生总感觉他那头才是更凶险的事。
宋郎然得到许可,灼灼的目光又回到宇生身上。
“我直说吧,那个服务器就是你们公司的服务器。”
这个答案让人始料不及,宇生失声说:“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的意思。你们以为受到了外来黑客的攻击,其实只是假象,无论是实际操作还是伪造为远程操作,使用的都是你们自己的服务器。”
“这是怎么回事呢?”
宇生心想,是不是张聪使用公司的服务器制造烟幕弹被发现了。但是对方的回答和他想象中的不同。
“有人利用你们公司的服务器干私活儿呢。我想,这个人看上了你们公司性能优越的硬件设备,所以偷偷占用了一部分资源,用来经营自己的海淘商店。”
宇生心中讶然,试探问:“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你们公司的内部人员,最有可能的就是你们的IT技术人员。”
宇生故意和黄波对望,黄波脸色惊慌,不知所措。宇生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公司的员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宋朗然轻飘飘地瞥了宇生一眼:“因为机缘巧合,你们公司的用户账号清单我们也拿到了。进行操作的账号持有人名字是董宇生,也就是你。”
“您是说我是黑客?”
年轻警察看上去还想逗弄董宇生一下,但是他的上司盯了他一眼,他就耸了耸肩。
“董经理,你的嫌疑倒不大,因为你的账号被别人操控了,所以服务器才会绕了一圈。”
“被谁操控了?”
“本来这件事是难以追查的,刚才我也说了,因为机缘巧合,我们拿到了你们公司的用户账号清单——董经理知道我们是怎么拿到的吗?”
“是网监办的同志向警方提供的吗?”
“我还以为你要隐瞒到底呢。”
“怎么会?”宇生冷静回答,“我是因为不知道各位警官需要了解哪方面的信息,所以之前没有汇报网监办的事情。事实上,我们昨天上午已经向网监办提交过情况报告,包括我个人的用户账号被盗用的问题,都进行了说明。”
“那你还问我们干什么?”
“虽然知道自己的账号被盗用了,但是到底是谁干的,我们没有头绪。”
宋朗然想回答,但他的上司甘陆之做了个手势,把话接了过去。
“董经理,事情是这样的。”他彬彬有礼但是面无表情地说,“网监办的同志在对你们公司网站进行监控的过程中,发现有人使用你的用户账号进行了远程登录,通过反向核查,发现这个远程登录的IP地址和贵司某个员工的IP地址有交集。之所以很快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在你的账号被黑之前,这个员工刚好登录过你们系统后台。这个员工的名字叫张聪,我听说他是董经理的下属。”
黄波骇然地望了上司一眼,宇生不动声色地说:“是的,张聪是我们公司信息技术中心的员工,信息技术中心隶属行政部管理。您是说,攻击公司网站的事情是他做的吗?”
“从掌握的线索来看是这样。”经侦警察平淡叙述,“盗用你们公司的服务器,为名为Y&Q的海淘连锁店提供后台支持的人也是他。我们之所以会介入,是因为这家母婴用品商店涉及某些犯罪活动。”
“犯罪活动?”宇生感到肌肉有种刺痛感,“什么犯罪活动?”
“这一点和你们无关。总之,我们一直在追查这家店的后台供应链,能够确定他们的货物是从天津自贸区上岸,系统基站也理应在天津附近,但是无法定位具体的服务器。所以,我们向天津当地的执法部门发出协助函。”
天津本地的警察接话道:“刚好,昨天市委网监办发现了一起企业网站受到黑客攻击事件,循例把有关情况抄送给我们局的网络检察大队。两边的情况一拍即合,所以我们通知了甘警官。甘警官一行是昨天晚上连夜飞过来的,相当辛苦。”
宇生听得精神恍惚,忽然发现经侦警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被内部人员盗用网络,你们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吗?”
“没……没有……”
“坦率地说,我们也觉得这个人的操作手法既高明又隐蔽。但是,最近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使用你们公司的服务器,绕了个圈进行账号操控,也就是自己攻击自己,结果生生暴露了自己。这真是一个让人意外的错误。”
甘陆之望着宇生。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你知道个中原因吗?”
宇生心跳加快:“我也不知道……”
几个警察对望了一下,不说话。宇生心里更惶恐,又说:“张聪入职我们公司的时间不长,而且属于编外人员,我们对他也不是很了解。他到底……做了什么?”
甘陆之向部下打了个眼色,年轻警员宋朗然慢悠悠道:“下面的内容,我们征求董经理的意见,要不要缩小一下知情范围。”
闻言,宇生对下属黄波做了个手势:“你去忙吧。”
黄波看上去有点不情愿,宇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连忙站起来。
宇生说:“会议内容要保密!其他人都别进来。”
黄波点头,讪讪地走出会客厅。
在场只剩下宇生和四个警察,甘陆之向后靠在座椅上,下巴肌肉机械地上下动着。
“下面的事情,请周队说明如何?”
坐在末席的老刑警睁开半眯的眼睛,笑道:“你那边不是还差个小尾巴吗?你全说完了我再说。”
甘陆之说:“好,你说了算。”他转向董宇生,用情况通报的语气道,“前面提到的那个Y&Q公司,董经理当真没听过吗?”
宇生肃容说:“从来没听过。”
“那家公司是做母婴产品生意的,旗下有十几家加盟店。根据加盟商们的证词,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是一个年轻女子,名字叫尹湘萍。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宇生茫然地摇头,他越发感到云里雾里,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但是,我们在核查这个叫尹湘萍的人的身份时,却发现这是一个死人。”
“死人?”宇生吓了一跳。
“嗯,十几年前就死了。也就是说,那个女老板用了假名。我们查看了这家公司的合同文件和有关证照,发现,只要不涉及身份查验环节的,包括和加盟商签署的加盟协议,用的都是尹湘萍的名字。而需要核查身份,如工商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则使用了另一个人名。这个人的资料也相当奇怪,我们几乎无法追查其踪迹,没想到在你们公司的系统用户账号清单上找到了能对上号的人。”
宇生感到喉咙发干:“您说的人是……”
甘陆之点头说:“就是张聪,身份证号码能对上。”
“张聪是那家公司的幕后老板?”宇生惊讶不已,“他除了盗用我们公司的服务器资源,还犯了什么事呢?”
宇生心想,盗用网络资源算不上重罪,理应不值得好几个高职阶的警察穿州过省。张聪身上一定背负了一些更大的事情,这么想着,宇生内心就有些翻腾。
甘陆之没有回答,而是望向旁边。
“这块说起来没完没了,还是周队你接手吧。”
“是挺复杂,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我试试吧。”
姓周的老刑警抓了抓下巴,从座椅上坐直身体。
“怎么开头好呢?”他暧昧地看了宇生一眼,“其实张聪也是个死人。”
“你说什么?!”
“严格来说,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宇生大睁着眼睛,不知所措。
周延生眼角上扬,兀自说:“尹湘萍是个单亲妈妈,她有一个儿子——你记得我们刚才说的尹湘萍吧?”
宇生呆了一下:“就是那个母婴商店的女老板吗?”
“姑且这么说吧,但我说的是这个姓名真实对应的人。一个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女人,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年纪和我差不多。只不过,刚才也说了,她在十几年前就死于非命。那时候,身份证也没有什么芯片技术,所以手中持有一张别人的身份证,哪怕是死人的,能用的场景还挺多吧。总之,会使用‘尹湘萍’这个名字当作假名,并且手中持有她的过期身份证,很容易联想到死者留在人世的儿子。当然了,二代身份证发行以后,他到黑市另外搞一张假证也不是难事。”
“那……张聪是尹湘萍的儿子?”
“大概可以这么说。”
“大概?”
“张聪是尹湘萍的儿子原本的名字,后来她离了婚,就把儿子的名字更改了。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张聪’这个名字一直没有在公安局注销。而且,他在16岁的时候还申领了身份证。所以,张聪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身份,这世上多了一个影子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是很多特殊人士都有两三个身份证吗?也要允许政府部门出点差错,管理出点漏洞吧。”
“那他……我是说尹湘萍的儿子,真名叫什么?”
“随他母亲的姓,叫尹霜。”
原来他叫尹霜,宇生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他抬头问:“这个尹霜又有什么问题呢?”
“他捅了人——两个。”
宇生颤了一下:“人死了吗?”
“没有,轻伤。但是人被绑了起来,随后被我们的人现场逮捕了。”
“逮捕?”
“那两个人是诈骗犯。有人向公安局投举报信,又打了报警电话,我们派警员赶到现场,看到那两个人被绑在椅子上,脏布捂嘴,浑身是血,伤没多重,但是吓得不轻。”
宇生频频眨眼睛,他也吓得不轻。
“被举报的诈骗犯有三男一女。其中两个男的就是被绑起来那两个,女的那个后来也被抓了;还有一个男的,就是尹霜。不过,从种种迹象显示,投举报信的就是尹霜自己。”
“他……”
“他把自己检举了,举报信里详细列举他和另外几个诈骗犯的罪行,并且附上证据。从他把两个同伙绑起来交给警方的行为看,估计是内部闹翻了。也可能是他想洗手不干,所以通过这种方式抽身。”
周延生停顿片刻,笑了笑。
“只不过,他的处理方式很有意思。在举报信里,他把自己写成罪责最重的那个,其他人只是协助他的从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消除同伙的报复之心。‘罪责我揽在自己身上,你们也没什么怨言了’,大概是这样的逻辑,虽然有点神奇,但是也说得通。而且,他还加了让人更印象深刻的码。那两个被绑起来的人浑身是血,但那些血大部分不是他们自己的。”
宇生张开嘴:“那是……”
“尹霜的,他当着那两人的面割开了自己的左脸,因为靠得近,血就溅到那两人身上了。”
这句话让宇生浑身剧震:“割开……左脸……”
“尹霜自残完,对两个慌了神的同伙说:‘这张脸我不要了,名字也不要了。’潜台词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过潜逃的人生。”
老刑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向宇生展示。照片里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
“这个人是你们公司的张聪吗?”
宇生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眉头紧锁说:“不是……只是有点像……”
“嗯,也正常。”老刑警收回照片。
“正常?”
“整容了。从他被通缉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对了,Y&Q公司也是成立于差不多四年前。”
宇生心中再震,他想起张聪正是三年多前入职他们公司的。他勉力定神,没话找话问:“您说,尹霜自残是为了防止同伙报复……”
“不是防止报复,是消除报复之心。”
“话虽如此……”
“他要消除的不是他的同伙向他的报复之心,而是向别人报复之心。”
“什么?”
“他自己都戴罪潜逃了,还有什么好怕报复的?这种疯狂的行为带有恫吓的意味,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其他人。”
“其他人?”
“似乎是一个之前遭受过他们诈骗的受害者。那个受害者说有人把她被骗的钱还给了她,而且那个人左脸有一道伤疤。”
“是尹霜吗……”
“嗯,那个受害者也确认了名字。所以我们猜测,尹霜因为某些原因良心发现,所以叛离了那个诈骗团伙。采取这些措施,一方面,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坚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他的同伙迁怒受害者。看到一个人这么坚决和疯狂,估计他的同伙也不敢再惹事了。”
“这么说,他也算不上一个很坏的人……”
“嗯,也可以这么说,但是通缉犯终究是通缉犯。”
宇生心中很乱,但依旧抱着侥幸心理。
“周警官,请问你们能确定张聪就是尹霜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根据照片也不能确定……”
“身份证不是能对上吗?张聪是尹霜的化名。”
“我在想,张聪既然是个假身份,也许冒用了这个身份的是其他人……”
“不一定是我口中所说的犯了伤人和诈骗罪的尹霜对吧?”
“嗯。”
“你说得也有道理。”老刑警温和地回答,又侧头想了想,“你不向我们提供一些能证明张聪是尹霜的证据吗?”
“什么证据……”
“譬如日常的异常行为什么的。”
“没……没什么特别的,他为人很低调……虽然他盗用了公司的网络,又使用了假的身份证,但我不认为他是那个会拿刀子捅人的尹霜。”
宇生顿了顿,舔舔发干的嘴唇。
“本来找他来当面对质是最佳的判断方式,只不过他刚好这几天休假了……”
“人今天不在吗?”
“嗯,刚好休假了。我等会儿给他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
“如果他不肯回来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和他说明白,盗用网络虽然也是犯罪行为,但只要公司不追究——”
“你倒是毫不质疑他盗用公司网络的行为哦。”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相比其他的罪行,董经理倒是痛痛快快接受了自己的部下盗用公司网络这件事。”老刑警转向经侦警察,“甘队,看来还是你们的说明更有说服力。”
甘陆之淡淡回应:“还好吧。”
宇生心中一阵莫名的紧张,他不敢乱说话。
“对了,”周延生挠了挠下巴,指甲滑过花白的胡楂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也和董经理说一声。我们满世界追在尹霜屁股后面,可不仅仅因为他和几个诈骗犯窝里斗。事实上,他被通缉的主因是一宗命案。”
“命……命案?”
“嗯,谋杀案。刚才你问有没有人死,还真有。”
“他杀了人吗?”
“我不是法官,只能说他是嫌疑人。”
宇生遍体发凉,有种希望幻灭的震惊。
“所以,麻烦董经理给贵下属打电话的时候,千万别告诉他还有命案这一茬,不然他铁定不肯回来。人都会害怕,你说对吧?”
宇生不敢回答。
“还有个事情我挺好奇。”老刑警又挠下巴,想了想转向他的同僚,“不过,主要是甘队这边的案子,我多问两句方不方便?”
“有什么方不方便?周队,你问就是了。”
“好。”周延生头转回来,眼睛望着宇生:“网监办是怎么追查到攻击贵司的服务器的呢?这一点我这个门外汉特别好奇,又特别难理解。董经理能不能帮忙解释一下。”
“我,没太懂你的意思……”
“我听说,要在实时监控的状态下才能做到吧?问题在于,网监办为什么要实时监控贵司的网站呢?”
“我不知道……”
“是吗,我还以为是你通知他们在特定时间这么做的呢。”
宇生后背冷汗直冒。
“我,没有呀……”
老刑警的眼光突然变得又冰冷又锋利。
“董经理以为网监办不和我们交换线索吗?虽然你拜托他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是我想,监管部门没有为你保守秘密的义务。”
宇生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但是神情渐渐变得颓然。
“是我请网监办的同志进行监控的,原因是我偶然收到的线索……”
“董经理,想问你个事。”
“呃,请说……”
“你和你下属张聪关系怎么样?我指私人关系。”
“私人……交道打得不多。”
“是吧,就是私交不深啰?”
“嗯……”
“那就好,这样的话,该不至于会因为私人感情而包庇犯人。”老刑警锐利的眼神敛去,他再次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想也是,毕竟之前你就做得很好。如果不是前天晚上,你促请网监办的同志严密监控你们公司的网站,张聪盗用网络的行为也不会被抓个现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猜想,董经理可能早就发现这个下属图谋不轨,但是不想自己动手,所以把对方捅给外部执法部门。这么一想就能得出结论:董经理一定很讨厌这个人,所以必定不会有包庇他的心态。”
宇生脸色苍白,心脏和嘴唇都在颤抖。
坐在一旁没吭声的甘陆之开口说:“关于这一点,我再补充一个情况。张聪操控的用户账号,所有人是董经理,想必这件事董经理也知道。不过,另外一件事董经理未必知道,张聪在实施黑客攻击之前,还用自己的用户账号登录贵公司的系统后台,进行了某个操作,对用户账号清单进行了修改。若非他做了这个操作,网监办要锁定他的账号可没这么容易。”
周延生拍拍额头:“我几乎忘了,被盗用的账号是董经理本人的。看来董经理和那位张聪的关系真的很糟糕。甘队,张聪到底对账号清单做了什么修改呢?”
经侦警察回答:“目前不知道,还没有核查这件事。不过,我想,董经理应该很清楚来龙去脉。”
老刑警击节叹道:“这么说,只要董经理把详情告诉我们,也就没有核查的必要了吧。”
“嗯,大体如此。”
“甘队,真的没问题吗?关于董经理公司的网络受到黑客攻击的事情,不深入核查也无所谓?”
甘陆之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的任务是追查Y&Q的服务器,这个任务已经完成了。说起来,董经理也有功劳。”
天津本地的警察敲了敲桌子,“喂”了一声,宇生呆呆地望向他。
“看什么?警官们给你机会,你还不好好配合?”
桌子的敲击声敲在宇生心头,他慢慢地惶然低头:“各位警官,你们想问什么……”
没有人发问,宇生抬起头,看见坐在末席的老刑警侧过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剥开,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发出“嘣”的一声。
“不好意思,从早上就没吃东西。董经理要不要来点?”
“我……不吃甜食……”
“别客气,刚才在张聪家找到的,就放在桌子上。来一块吧。”
宇生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你们……去过他家?”
“那还用说?他可是身负命案的嫌疑犯。我们不去堵门,却来和你闲聊个没完没了,那可要犯错误。”
“那他在哪儿……”
“跑了,所以现在只好依靠董经理为我们提供有用的线索。”老刑警咀嚼着香浓的巧克力,气味和声音都让人产生食欲,“房间里空空荡荡,唯独在桌子中间放着一块巧克力,我差点以为是留给我的。”
宇生觉得从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呼吸困难。
“董经理真的不来一块吗?刚才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你办公桌上放着一桶巧克力,恰好也是德芙榛仁口味的。我还想,原来董经理和张聪一样,都喜欢甜的味道。”
一瞬间,疼痛变成了恐慌。
宇生喃喃发声,周延生问:“董经理说什么?”
“那个人……有些问题。”
“谁有问题?”
“张聪。周警官,你说得对,那个人一直以来都有异常行为。他常常请假,一走就是好几天……我见过几次,他买了前往天津港的车票……”
“哦,可能是需要去打理他的母婴用品公司。”
“他只要嘴角抽动,脸上就会抽搐。”
“那又怎么样?”
“他脸上受过伤,左脸,从耳根到嘴角,曾经受过很重的伤。”
宇生边说心里边想:“对不起,能帮就帮一下,但是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
5
“你相信尹霜是那宗命案的凶手吗——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周延生拿起烤串,用眼角轻瞥了同行一眼。
“老甘怎么也说行外话?哪有什么相不相信,他就是个嫌疑犯。真实的情况,人没抓到的话,谁也说不清吧?”
“你说得对。”
甘陆之没有反驳,呷了一口啤酒。他和周延生两个人,坐在红桥区一家平价海鲜烧烤城的外面。除了啤酒和肉串,他们还点了炒熟的贝壳和虾,摆了一小桌。周延生说他请客,甘陆之说:“我这边可以收官,您的案子还悬而未决,还是我来吧。”周延生说悬而未决才好玩,但是没在谁埋单的问题上坚持。
“这家羊肉有点硬。”老刑警咧着嘴咀嚼,举起肉串的铁钎看了一眼,“原本我们一直没搞清凶器是什么。”
“伤口不寻常?”
“嗯,后背伤,刚好刺中心脏,但是没有穿透。之所以没有穿透,是因为已经没入刀柄了,创口的周围有不规则的挫伤,但是,显然比匕首什么的小一圈。”
“那就是一把小刀了。”
“嗯,但是从创口的宽度看,比例又不大对。而且一般小刀没这么大的威力,后背肋骨有裂痕,说明那把刀很好发力。还有就是刀背特别厚,创口的切面像半个心形。”
“半个心形?”
“哈,和心没关系,就是半圆形。”
“现在知道是什么刀了吗?”
“那个被抓的诈骗犯叫什么?”
“王志军,又化名伊志军。”
“对,王志军不是说了吗,尹霜在他们面前,用半把剪刀划破了自己的脸庞。”
“是剪刀吗?”
“嗯,那种大号的裁缝剪,刀刃几乎成椭圆形,甚至可以剪厚皮革。不过是半把,只有单边的刀刃。我自己也试验了一下,握在手里像个奇门兵器,相当有威势——那个王志军录口供的时候,不是也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吗?总之,那把利器的特点,刚好和尹湘萍的命案相吻合。”
“原来如此,难怪尹霜被通缉以后,把您老也吸引了过来。”
“是啊,十多年的悬案突然有了线索,想想就让人兴奋。”
周延生丢掉已吃干净肉的铁钎,手伸向微微冒烟的烤生蚝。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9月的盛夏都是一样的热,老刑警喝了酒,脸颊发红,额头都是汗水。
甘陆之看了他一眼,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问道:“除了尹霜随身带走的那半把剪刀,还有其他证据吗?”
“哈,你对这个老案子还挺感兴趣。”老刑警擦了汗,脸上有种得意之色。
“闲聊嘛,何况犯人也和我的案子有关。”
“现场是个密室。”
“密室?”
“夸张一点的说法。尹湘萍是在自己开的按摩店里被刺死的,后来那家店还着了火。那家按摩店开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但是无论是根据巷子口的监控录像,还是正对面一家杂货店老板的目击证词,都没有发现凶手的行踪。”
“那是怎么回事呢?”
“巷子尽头有扇铁门,由居委会看管,平时长期用铁链锁着。因为铁链有点长,门能拉开十多厘米宽的缝隙,而且因为地基下陷,铁门下部也有空隙。”
“人能钻过去吗?”
“成年人不可能,但是身材瘦小的孩子可以。”
“小孩子?”甘陆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时候,尹霜还是个孩子?”
“对,14岁,人不算矮,但是很苗条。如果是个女生,一定是副好身材。”
周延生面露笑容,但甘陆之看不透那个笑容的含义。
“您的意思是,只有小孩子才能钻过铁门的罅隙逃跑,所以尹霜的嫌疑最大?”
“嗯,不是小孩子,就做不到这一点。而且,事后核查才发现,那个小鬼其实没有不在场证据。”
“哦?”
“他作为死者的独生子,案发以后,我们自然调查过他的行踪。他的证词是他住在寄宿学校里,当天晚上在学校里,没有外出。但是,后来我们严肃查问他的室友,得到了他晚上时常会溜出去这一线索。说起来,又得感谢甘队你的案子。”
“和诈骗案有关吗?”
“和王志军同伙的另一个诈骗犯,好像是尹霜上技校时的室友吧?”
“对,叫徐力,上学时就是个小混混,一直给高两级的王志军当跟班,把尹霜拉入伙的人也是他。”
“听说他捏住了尹霜什么把柄,所以尹霜才被迫入伙的?”
“嗯,上技校的时候,尹霜经常夜不归宿,被他发现了几次,只得让他帮忙打掩护。”
“上课也让他帮忙签到,对吧?”
“是的,所以徐力一直认为自己对尹霜有恩。他按照王志军的指示把尹霜拉入伙,无非是一种等价交换,尹霜自己也毫无怨言。”
“嗯嗯,从初中开始逃学,上了技校更是夜不归宿。这孩子本来就有当犯人的潜质。所以说,缺乏父母管教的小孩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隐患,这样的说法真是没错。”
甘陆之淡淡地说:“因为知道尹霜上技校时有溜号的情况,所以周队重新核查了尹霜十多年前的不在场证据吗?”
这句话带有讽刺的意味,周延生若无其事地说:“当年的调查就那么一回事,谁想到死者的儿子会有怪问题?也没人知道,那个儿子不是亲生的。”
“所以说,张聪和尹霜其实不是同一个人?”
周延生笑起来:“我可没故意骗那个支支吾吾的董经理,他认识的张聪就是尹霜,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细节,全部说出来不是累死人?”
“能确定张聪是个死婴?”
“不是死婴,是生下来好几个月才死的。在社区诊所里有死亡证明,但是家人没有向派出所报告,所以这个死人的身份一直延续下来。尹湘萍让她的养子继承了这个身份。”
“尹霜是尹湘萍领养的吗?”
“没有正规领养的记录,天晓得她是从哪里找来的。那些社区诊所后门的草丛里,不是常常有弃婴吗?捡一个即可,和捡小猫小狗一样。”
甘陆之望了周延生一眼,后者神色如常地喝酒吃肉。
“尹湘萍因为嫌麻烦,没有去办领养手续,直接把捡回来的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是这样的情况吗?”
“只能这么理解,也可能是面子问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儿子夭折了。话说回来,那个女人很聪明,上户口的时候,她把孩子的名字从张聪更改为尹霜,两个名字搭不上边,这样一来更无迹可寻。总之,尹霜就是一个替代品,尹湘萍亲生儿子的替代品。”
甘陆之沉默了一下:“周队,你认为这是尹霜杀死他养母的动机?”
周延生剥着虾皮,因为口中有食物,语音有点模糊:“谁知道呢?也许某一日尹霜突然发现了这件事,母子争执,随后演变成激情杀人——只要把人抓住,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后辈刑警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听说这个案子还有其他嫌疑人?”
老刑警闻言哈哈笑了一声:“那是最开始的时候,那个人很早就从名单上被剔除了。”
“是个什么人呢?”
“一个外地来打工的,好像叫秦万金,我都记不太清了。他经常光顾尹湘萍的按摩店,而且案发以后,在现场找到了具有他生物体征的事物。”
“精液?”
“一猜就中!包在一团纸里,是在垃圾桶里找到的。”
“那应该是很重要的证物吧?”
“重要个鬼。因为现场着过火,虽然火势不大,但很多所谓的证物,包括那团纸在内都焦焦糊糊,精液的活性无法检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那里的,根本证明不了什么。事实上,在现场也发现了好多其他男人的同类物,还有毛发纤维什么的,毕竟那里本来就是个按摩店。所以,你说还有其他嫌疑人,其实远不止一个,那个姓秦的只是其中之一。这部分排查交给了当地派出所,我和秦万金就没有见过面。”
“后来怎么剔除他的嫌疑的呢?”
“根据身体情况来判断,他下手行凶的概率太低了。”
“身体情况?”
“他是个残疾,不但眼睛只有0.01的视力,而且两只手连裤子都提不起来。这样的人要怎么拿着剪刀刺穿别人的心脏呢?”周延生又开了一罐啤酒,“所以,听到这样的情报,专案组也提不起兴致,询问工作都交给了派出所。而且,不久又发现那个人有不在场证据,连我都懒得跑了。”
“有不在场证据?”
“嗯,他那天没有去尹湘萍的店,白天去了医院,晚上待在家里,而且一直和他女儿在一起。”
“他有个女儿?”
“嗯,记得是叫秦小沐,我在葬礼上见过一面。”
“葬礼?”
“秦万金的葬礼,那个人在案发后几个月死了。考虑到他原本有过嫌疑,死的时间又靠得近,所以上头让我去看一眼。我也没声张,只是远远地看了看。话说回来,那场所谓的葬礼,几乎没有亲友到场,除了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就只有秦万金打工的厂子派来了两个人。”
“是吗……”
“外来打工的就这样的待遇,在一个城市里和影子差不多。我和秦万金厂里的人聊了两句,他已经离岗一年多了,如果不是因为被劳动部门判定为工伤,需要长期支付医疗费和伤残津贴,那家工厂也不会搭理他。所以,那两个来参加葬礼的人,面上反而带着喜色。”
“您没有和他女儿谈一谈吗?”
“没什么好谈的,那个女孩一直低着头待在角落里,我也没有表露身份。坦白说,秦万金和那宗案子说不上有关系。如果不是有葬礼这一茬,我也不会对这个人有印象。”
“他的死和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事的会传什么畏罪自杀一类的话,其实都是屁话。他是吃了感冒药又喝酒猝死的,也就是所谓的双硫仑样反应。我在去葬礼之前看过派出所的调查报告,真要找疑点也不是没有。”
“有疑点吗?”
“他以前就服用过双硫仑一类的戒酒药,结果进了一次医院,所以他知道自己是过敏体质。”
甘陆之闻言放下啤酒罐:“那么……”
“不排除是自杀的。”周延生的神情没有发生变化,他咀嚼着炒菜,“但是你别想多了,他要自杀也有因由,但是仍旧和我手头的命案无关。他可能是太羞愧了。”
“羞愧?”
周延生摆弄着筷子,有点没好气:“真是越扯越远了,你确定要听?”
“都开头了,说完吧。”
“也是道听途说的事情,不过总比畏罪自杀靠谱一些。”老刑警撇撇嘴,喝酒,“除了去按摩店,他还让他女儿帮他。”
“帮他?”
“那个事。”周延生把手掌卷起来,做了个上下套弄的动作,“他的手不是残疾了嘛,所以只能靠别人帮他解决生理需要。”
甘陆之瘦削的脸颊抖动了一下,他那机器人般无情的面容露出惊异的神色。
“秦万金让他女儿帮他……”
“他靠着抚恤金度日,哪怕是廉价按摩店也不能经常去吧。后来,这件事被人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
“他和他女儿在医院休息室做这件事,刚好被医护人员看见了。”
“啊?怎么会在医院里?”
“具体情况不知道,总之,这件事传开了。再加上后来他因为常去按摩店而被警方带走问话,你可以想象周边的话会有多难听。这些事我有耳闻,所以,那天在葬礼上,没有人敢过去和那个人的女儿说话,我也不好跑去和人家说什么。”
老刑警顿了顿,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看上去这件事也让他心情压抑。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影子被人关注,通常却是因为恶意。而对那些影子来说,这种关注就是致命的。”
甘陆之无言以对,他知道,当久了警察,心里都会镀上一层铅色的灰尘,要么渐渐心死而麻木,要么在煎熬中挣扎前行。但是他不知道眼前的前辈属于哪一类。
周延生竖起筷子夹菜,又停住:“对了,那对父女的事情在医院被人撞破,刚好发生在那宗命案发生的同一天。”他兀自笑了一下,“不过只是巧合啦,和我的案子无关。”
甘陆之默不作声,周延生说:“好了,忆当年到此为止,你就没动筷子。”
甘陆之点头,但没有拿起筷子,隔了一会儿,又问:“你说Y&Q的女老板是谁?”
“你说什么?”老刑警没反应过来。
“Y&Q,张聪,也就是尹霜是那家店在工商注册的法人代表,也可能是幕后老板。但是还有一个在幕前的女老板,加盟店的人都叫她萍姐。你说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可能是尹霜在哪儿认识的相好。”老刑警举起筷子向他的后辈指了指,“但那是你的案子,和我无关。我只管抓住尹霜。”
甘陆之语塞,周延生笑道:“至于尹霜现在身在何方,我也已经有了线索。”
“是……蓝色的森林吗?”
“嗯,和那个董宇生磨叽了半天,总算问出点有用的信息。尹霜和他说过,想去一个有蓝色森林的地方定居。这两个男人,真够诗情画意的哈。”
“我听说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有一个蓝色森林,因为开满了蓝色风铃花而得名。”
老刑警摇头:“他身为通缉犯,出不了国的。”
“那……”
“我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打着蓝色森林的广告词。”
“什么帖子?”
“一家民宿旅馆的宣传帖,说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一片蓝色的森林。”
“哪里的民宿?国内吗?”
“嗯,在云南。”
“哦,那真是一条宝贵的线索。”
老刑警露齿笑起来:“不好说,不过我明天就启程去一趟。”
“需要我这边派人陪你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仅仅是我的猜测,没必要让一群人白跑。”
甘陆之静默了一会儿,开口:“周队,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干吗这么严肃?”
“那宗命案发生在1995年吧?”
“嗯,二十年了。”
“这么多年前的案子,你为什么还紧追着不放?”
“谁说我紧追着不放的?”
“你不是……一直在追赶尹霜吗?”
“那只是一种说法,不然上面怎么会同意我到处跑?当年那宗案子成为悬案以后,我就放下了,反正也不是大案。”
“那,为什么现在……”
“还不是因为你经办的诈骗案引出了线索,我也快退休了,这次我寻思是个机会。”
“机会?”
老刑警眨眨眼睛,挑起嘴角:“你知道我儿子是记者吧,那傻小子说要把他老爸的生平写成传记——老刑警锲而不舍追寻二十年前命案之真相,有这样的章节也不错。况且,这个案子现在比原本的吸引力大多了,养子弑母的案情很有噱头。”
甘陆之愕然无言,睁着眼睛。
“所以,”周延生接着说,“我和你实话实说,案子最后能不能破无所谓,反正只是个由头。当然破了最好,立一功,退休工资还能提上一级。”
甘陆之明白过来,他的前辈既不是第一类人,也不是第二类人,他的心顺从了那些尘埃,并且和它们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