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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理发店的学徒

玥珍点头:“只能找他了,我也没其他办法。”

小肖望着她:“你现在就去找老板借钱?”

小肖轻叹一声,对她的师妹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再去吧,上班时不方便。”

“总之,这件事情我自己去想办法。”

两人回到明爵理发店,黄学梁坐在柜台后面,抬头看了她们俩一眼,又低下头。小肖兀自回到工作岗位。玥珍想了想,写了一张小字条,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走近柜台,放在黄学梁手边,约他午休时聊聊。

“哎,怎么能怪你……”

到了中午,小肖知趣地自己出了门。黄学梁走到玥珍身边,小声对她说:“过10分钟,你到三楼来找我,知道地方吧?”

玥珍低头说:“都怪我,肖姐早就提醒过我,是我太幼稚了……”

紧张和惊慌像滑溜溜的小蛇钻进玥珍的身体,她的肌肉变得僵硬。她知道理发店的三楼是黄学梁另外买下来的一套公寓房,平时没人住,老板中午用来休息,有时晚上不回家,也会在那里过夜。玥珍生硬地点了点头。

小肖跺脚:“结果真的演变成这样,他们知道我们急于救人,所以漫天要价。这些人心肠真黑!”

黄学梁见她点头,就走了出去。

玥珍倒是冷静下来了,她仔细思考说:“老孙说过他要找人帮忙,所以有搭档也合理。而且,志军确实在那里,现在也只能依靠他们了。”

玥珍原地等着,有同事走过,问她要不要叫盒饭。她回答说,不用了,等等出去吃饭。同事就笑,长得漂亮就是好,总有人请吃饭。

走回理发店的路上,小肖愤愤地说:“老孙从来没有说过他还有搭档,怎么能这样?那些人真的信得过吗?”

过了几分钟,玥珍出门,绕到理发店后面,从后巷的楼梯拾级而上。她敲门,黄学梁探出头,左右望望,然后让她进去。

4

“没人看到你吧?”玥珍进去后,黄学梁问她。

那边吊着嗓子说:“老孙什么都没答应——何况,他说了也不算,我说了算。”

玥珍默然摇头。她看见公寓里没什么家具,客厅靠墙有一张大沙发,对面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有床。

小肖浑身发抖:“你是谁?怎么能这样,刚才老孙明明答应我们——”

黄学梁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是老孙的搭档,我们谈过了,价钱不能变。先预付款,我们再去谈。”

“本来想约你到附近的咖啡厅,但是想想,还是可能会被店里的人碰见。中午的时间不多,跑更远的地方又不方便。”

她刚走出网吧几步,手机响起来,老孙再次来电话。玥珍心里发紧,预感不会是好事。小肖从后面赶上来,望着振动发亮的手机,又望着玥珍。玥珍按下接听键,然后把免提打开,那边却传来了老孙以外的人的声音。

老板的话让玥珍呆了一下,她心里想:“他如果约我在咖啡厅见面,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玥珍默然点头,起身向外走。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黄学梁说:“先喝口水,慢慢说。”

小肖摇头说:“我不知道,你问我也没有用。第一,我和你的价值理念不同,我可是有着你不知道的狂放一面哦,所以我的意见没有参考价值。第二,我生命中没有一个和你男朋友一样重要的人,没必要下这种一往无前的决心,所以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问我还有其他方法吗,我也答不上来。”

玥珍犹豫着没有喝水,眼光不自觉地环顾四周。

“嗯,如果一定要这么做……”玥珍点头回答,然后又略微犹豫,望向小肖,“肖姐,你会怎么做?”

黄学梁看见玥珍的神情,脸上浮现与平日不相称的尴尬,他轻咳一声:“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玥珍把最近黄学梁向她示好的事情说出来。小肖听罢沉默半晌,淡淡地说:“原来如此,难怪你们的关系最近有点怪……你想清楚了吗?我是说向那个人借钱的事。”

玥珍脸上发红,不知道对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

“嗯……”

黄学梁看她不说话,叹道:“你真的误会了。”

小肖张了张嘴:“你是说……那个意思?”

玥珍小声说:“你说……不想让别人看见……”

玥珍用下定决心的语气说:“我想,他会借的。我想,他对我有意思……”

黄学梁惊讶道:“我以为你的事情需要保密。我问你怎么了,你不愿意说,所以我想,这件事情你肯定不想天下皆知。员工找老板私底下谈话,老板当然有为她保密的义务。”

小肖叹气说:“但是哪怕开口,老板也未必肯借吧?预支工资能预支多少呢?”

玥珍嘴巴微张,说不出话。她心里想:“原来我误会了,老板根本对我没有意思。”羞愧之情涌上来,她低头说:“对不起……”

“我开口问老板借,就当作预支工资。”

黄学梁说:“不,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玥珍紧紧抿嘴,一度被敲碎的信念又重组起来。她渐渐明白,哀求也好,依赖也罢,都绝非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长久之计,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会有出路。

玥珍愕然地望着老板,黄学梁摆摆手:“我是说那天……对你不礼貌,你别往心里去。”

小肖愕然望来:“但是……”

玥珍心里困惑,搞不懂对方的真实心态,与此同时,焦虑感慢慢渗出,男朋友的安危悬而未决,她实在没有时间这样扯来扯去。

“不,我不会放弃的。”

迟疑了一会儿,她直接问道:“老板,你是怎么想的……”

“幸好你说动了他,不然真要那么多钱,也只能放弃……”

“怎么想的?”

玥珍苦涩地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你拉我的手,是怎么想的?”

放下电话,玥珍身子一软,差点从网吧的座椅上滑下来。小肖扶住她,眼眶有点红:“你说得真好,连老孙那样的人都被你感动了。”

黄学梁淡淡地说:“唉,我是对你有想法。你长得很漂亮,我是一个没有老婆的男人。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我说你误会了,其实你没有误会。”

“我先和那边谈谈吧,等人找到了再说价钱。”

玥珍沉默不语,黄学梁补充说:“只不过,利用身份上的优势欺压别人,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你要是不愿意,我肯定不会强迫,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也不会使用所谓的物质手段,这样太不尊重人了。”

静默良久,那边传来语音,玥珍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玥珍听了黄学梁的话,心里既有些安心的部分,也涌起一股失落的暗流。尤其是听到“物质手段”这个词时,她心中就“咯噔”一声,言下之意,用身体换取金钱的想法,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到后面,连玥珍都觉得自己语无伦次,而且毫无说服力,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更有用,她也想不出其他的话。她只能等待回音。

“好了,”黄学梁说,“说你这边的事情吧。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我能帮上忙吗?”

玥珍积累起来的信念一下子被敲碎,这个数字让她感到浑身无力。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控制自己的情绪,对着电话哀求:“孙大哥,我没有这么多钱,但是求你救救我的男朋友。我想和他一起去看《月亮之森》。你不知道,这部动画片制作了很多年,我也等待了很多年,我想和最爱的人一起去看。所以,求你在电影下线之前,把我的男朋友救出来好吗……”

羞愧充斥着玥珍全身的毛孔,她低下头,不知道能说什么。

“7万元。”

“怎么了?”

“那要多少钱?”

老板前倾身体,用这个动作表达诚恳和尊重。但他很快察觉,女孩的欲言又止,其实和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关。他想了想,然后开口。

“这个窝点归哪个派系管我搞清楚了,我可以找中间人直接和他们的头目谈,只要人还在,那边就可以安排交人。”

“是不是需要钱?”

“你说。”

玥珍讶然抬头,看到黄学梁的目光,她发现那个人的眼睛其实也包含着温厚,于是猛然鼓起勇气,深深地点了点头。

“好,如果你愿意出钱,那还有一个更高效的办法。”

“我想……预支工资……”

老孙的声音干涩粗哑。

黄学梁轻叹了一声:“我也能猜到,我能帮上的忙只有钱。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抱着‘交换’的心态。这样的心态,小看我,也小看你自己了。”

小肖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这不是——”玥珍按住她的好友,一字一句对电话那边说:“孙大哥,请你继续找,我说过的,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玥珍心里颤抖,只得又把头低下去。

“每找一次加3000元,今天上午这次就算你们2000元吧。”

黄学梁微微苦笑:“你别这个样子,是我做错在先。而且,我也没有说不帮你的忙。”

“要加多少钱?”

玥珍再次抬头:“可……可以吗?”

“可以再试试,不过成功率不好说。毕竟对方吃过一次亏,那个被曝光的号码很可能会弃用。”老孙顿了顿,又说,“还有,我提醒你们一下,用手机定位的方法找人需要加价。我要委托电信公司机房的人帮忙,是有风险的事情。”

黄学梁说:“你很能干,从经营者的角度,没有不帮助员工的理由。”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我喜欢你,抛开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我也会帮助你。你需要借多少钱?”

“那就再用手机定位的办法呀。”

“5万元……”

老孙在电话那边说:“一般来说不会,转移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如果他们跑到野外躲风声,就不好找了。”

这个数字让黄学梁略微愣了一下,但他没有让惊诧表露出来,只淡淡地说:“还款是每个月从你工资里扣吗?”

两个女孩立时脸色苍白,玥珍喃喃说:“都怪我,是我在电话里说了志军的名字——”小肖打断她说:“你别自己吓自己,转移走了就重新找嘛。孙大哥,是这样吧?人不会有危险吧?”

尽管心里没底,玥珍还是用力点了头。她的工资是1200元,年底有双薪和奖金,如果黄学梁问她每个月扣多少钱,她也答不上来。

“人被转移走了,可能是听到了风声。”

黄学梁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你的手艺很好,下个月可以开始学理发,半年学徒期结束以后,工资可以提高一些。我个人也希望你能当上发型师,然后留在明爵继续服务。”

“‘晚了一步’是什么意思?!”

玥珍觉得眼眶发热,喉间哽咽说:“老板,谢谢你!”

那边又静了一秒钟,老孙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看来是晚了一步。”

黄学梁说:“不过,你在明爵的合同期需要改成五年,这样可以吗?”

小肖着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找到人了吗?”

玥珍连连点头:“那是肯定的。”

电话那边沉默起来。

她回到理发店,小肖正在吃午饭,看见她回来立刻放下了饭盒。

“不,一定是志军的!《月亮之森》——那是我最喜欢、最想看的电影,志军就是知道这件事,所以提前买好了电影票。走的那天,他没有来得及回家,所以电影票一定带在身上了。”

“我还以为你会很久……”

老孙说:“你确定吗?电影票多了去了。”

玥珍不说话,拉着好友往外走。两人走到街上,小肖轻声问她:“你没事吧?”玥珍眨了眨眼睛,嘴角就弯起来:“没事,借到钱了。”

玥珍伸手摸着电脑的屏幕说:“是志军的,他走的那天,说提前买好了电影票。”

玥珍把中午的事情告诉了小肖,小肖听罢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没想到那个人还有人情味的一面。我倒不是说他是坏人,他人平常也还可以,我只是以为当老板的都很抠门儿。”

过了片刻,老孙把放大的截图发过来,在电话里说:“你们再看看,是电影票没错,这是你们朋友的东西吗?”

玥珍笑笑说:“好人还是有的。”

老孙说:“是蓝色那两张东西吗?数码照片在发邮件的时候压缩过,我这边有原图,我放大看看。”

小肖坏笑说:“说到底还是漂亮女孩有特殊待遇,要不你再勾引他一下,说不定能当上老板娘。”

一张照片拍了一排6张的床垫,上面铺着又黑又破的被褥,似乎隔着屏幕都能闻到让人反感的气味。靠近第二张床垫的地板上,丢着报纸和饭盒,另外有两张淡蓝色的票证一类的东西。玥珍拼命把那张照片放大,但是内容还是看不真切。

玥珍用拳头捶她,两个女孩子的心情都明亮起来。小肖问玥珍要不要去吃饭,玥珍说还是快点联系老孙。

“什么?”

两人打了电话,那边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吊嗓门的男人,自称姓王。老孙看来是被支开了。小肖和对方理论了半天,男人最后同意先支付5万元,等人救出来了再付剩下的2万元。小肖和玥珍又跑到银行,等到下午营业,把钱汇了过去。那边说,等着,现在去谈赎人的事,最迟明天上午给答复。

“电影票……”

到了第六天的中午,那边还没有来电话,小肖打电话去催。那个男人说谈是谈好了,但是伊志军上午被组织里的人带出了门,去上“练胆课”,现在还没回来。玥珍一度放松的心又开始揪紧,她问什么是练胆课。

一个东西映入眼帘,玥珍猛然捂住了嘴。小肖吸气问她:“找到什么了?”

“就是拉到大街上,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

老孙不为所动:“你们看完再说。”

“到外面吗,那是不是会有逃跑的机会?”

小肖已经忍不住问:“这是哪里?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不屑地说:“哪有这么容易,有好几个人看押。而且,到这个阶段,洗脑就洗得差不多了。”

玥珍升起不祥的感觉,心跳得又快又重,但仍然集中精神使劲看照片。

玥珍静默了一下,突然说:“我也过去。”

老孙粗声说:“好好认认,里面有没有你们朋友的东西。”

“什么?”

邮件里有十几张照片,看上去是一间出租屋,满地是杂物,但是看不到人。

玥珍下决心地说:“已经六天了,我不要继续在这里等,我等等就坐车去福州,和你们一起找。”

到了10点多,老孙打来电话,让他们去查收邮件。这次,玥珍等不及了,她跑去向黄学梁请假,拉着小肖离开理发店,跑进附近的网吧。

姓王的男人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确定吗?”

老孙说:“很好,等着吧。”

玥珍说:“那边放了人也需要去接吧?接到志军以后,我陪他回家,也不用麻烦你们送了,可以吗?”

小肖说:“6点3分18秒接通,6点3分59秒挂断。”

那个男人说:“随便你,反正人捞出来你们就把尾款付了。”

打通老孙的电话,把情况说了,老孙问:“几点打的电话,多长?”

玥珍说:“好,不过我想和老孙一起行动。”

小肖说:“多想也没有用,我们就是明摆着要找人的。现在起码确认了,志军肯定就在他们手上,我们快告诉老孙吧。”

那个男人想了想,说:“行,到时我和老孙一起去车站接你。”

玥珍浑身松了劲,几乎趴在床上,然后又坐起来,懊恼道:“最后我是不是不应该提志军的名字,如果那些人迁怒志军该怎么办……”

挂了电话,玥珍问小肖:“仓山是在福州吧?我没有说错吧?”

小肖有点惊讶地看着玥珍说:“真没看出来,你说话的时候好镇定!”

小肖看着好友说:“没错儿,你真厉害!”

两人一看表,通话时长41秒。

“什么厉害?”

那边挂断了电话。

“刚才那一瞬间,你很有气势,我想那个姓王的都给你震住了。我有点能理解老板为什么会答应借你钱了。”

“是个新入职的员工,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作伊志军。伊是伊人的……”

玥珍脸红,低下头说:“没有的事。”

“找谁?”

小肖说:“我陪你一起去福州。”

“稍等一下,那我再找找另外一个人。”

玥珍愕然抬头,小肖说:“什么都别说了,难道我会让你一个人闯龙潭虎穴吗?”玥珍说不出话,伸手抱住对方。小肖也抱着她,用手抚摩她的头发说:“傻瓜。”

“不是……”

两个女孩向黄学梁请了假,说回家办点事,可能得一两天。老板没有追问,只看着玥珍说了一句:“去吧,小心点。”玥珍心头一暖,点头说“嗯”。她的神态连小肖看在眼里都有了醋意,酸酸打趣:“老板对你真好嘛。”

“请问你那边是通盈天下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吗?”

两人买了下午两点的大巴车票,预计到达的时间是晚上10点,和那个姓王的人约好在车站门口碰头。开车以后,两人一起守着手机等进一步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玥珍心里渐渐焦急不安,小肖劝慰她休息一下,说不定睡一觉醒来,志军已经救出来了,然后下车就能相见。玥珍摇头,不肯睡,小肖就不再劝了。

那边又沉默,过了一会儿说:“没有这样的项目,你搞错了。”

大巴又摇晃了一个小时,小肖睡了,玥珍也疲惫得快要睡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两人登时惊醒,按下接听键,听到了那个姓王的男人的嗓音。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气急败坏,玥珍后背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半睡半醒时流的,还是一下子惊出来的。

“不会呀,尹总让我联系这个电话的。尹总说,公司在仓山那边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投入一万元,转眼就变成一百万元。他说,如果有兴趣,可以打电话给他。”

“那边说人跑了!”

那边沉默了片刻,声音又传来:“没有这个人,你打错了。”

小肖怒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叫跑了?”

“尹霜,就是你们公司负责人力招聘的那位老总。”

“有一个头目背叛了传销组织,带着几个人跑了,其中就有你们的那个朋友。”

“你谁啊,哪个尹总?”

玥珍和小肖发呆对望,两个人都蒙了。

“我找通盈天下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尹总。”玥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姓王的男人说:“那个头目上午带着几个人出门上‘练胆课’,其实是想逃跑,所以组织那边才会一直联系不上。直到刚才有同行的人回来报信,说那个头目把他们支开,随后就不见了踪影。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你那个叫伊志军的朋友已经脱离了传销组织。”

玥珍屏住呼吸,看着小肖。小肖做了一个拖延时间的手势。

玥珍呆呆问:“那……他会去哪里?”

那天晚上,小肖陪玥珍在宿舍睡。到了清晨时分,两人爬起来,拨打那个发来短信息的电话号码。之前都是用玥珍的手机打电话,两个女孩商量以后,决定这次换成用小肖的手机打。电话响了大约十下,然后有人“喂”了一声。

姓王的男人没好气地说:“跑掉了自然会回家,除非脑子被洗彻底了。建议你们回家等。”

老孙支的招生效了。

小肖问:“那个头目是谁?不会又把我们朋友带到别的地方吧?”

玥珍低下头,咬了咬牙,说:“如果不够,我就找老板借。”

“听说姓尹,其他事情我们也搞不清。反正呢,既然打过招呼,起码那个组织的人不会把你朋友抓回来,所以该我们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

小肖叹息说:“你男朋友遇到你真是上辈子的福分。那个老孙看上去挺有经验,事情现在也有了希望,我就是担心他坐地起价,我们到时凑不够钱……我也没多少钱能借你。”

“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玥珍哽咽着说:“对不起,我是急了……”

那个姓王的男人可能也觉得自己理亏,滞了一下说:“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也没办法,尾款等你们找到人再付吧。”

挂了电话,小肖埋怨玥珍:“你呀,怎么能和那个人说钱再多都要找?那些人回头就要讹你的。”

挂了电话,两个女孩在大巴车上一筹莫展,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是该继续前往福州,还是打道回府。商量了好阵子,玥珍坚持先到福州去,说志军身上没有钱,可能会滞留在福州走不了。小肖拗不过她,也同意了。

老孙说:“对你朋友那个号接着打,不停地打。另外一个号今天不要再打了,越打那边越警惕。等到明天一大早打过去,那些人刚起床的时候一疏忽,说不定会接听。记住,如果打通了,尽量让通话时间长一些。”

大巴又前行了大半个小时,在一个服务区停下来加油,司机朝车里乘客喊:“都下去吧,休息10分钟。”这时候车子已经走了四个小时,往前不远就是靠近福建省界的中途站。小肖拉着玥珍的手下了车。她们随身带着两万元赎人用的尾款,本来打算见人给钱,小肖不放心,把包背了下来,两个人就轮流看包和上厕所。小肖先上,然后换玥珍去。小肖把背包接过来,说女厕所人好多,后面有个员工专用的没人,建议去那边。玥珍绕到加油站后面,看见一大片荒地,连接着远处的高速公路。天色已渐渐昏暗,公路上陆续亮起又长又细、蜿蜿蜒蜒的两排路灯,远远看去似乎在摇晃,像从天而降了一群萤火虫,但是又听从指挥认真地排着队。玥珍心中怅然,不由得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灯火发怔。

小肖说:“打过了,打不通。我朋友的手机一直关机,后来发来短信的那个号码不知道是谁的,有时能打通,但是也没人接。”

忽然,黑乎乎的荒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玥珍猛然吓了一跳。一个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而且满身泥污。玥珍向后连退两步,准备退第三步的时候停下来。下一秒,她向前飞奔,一把抱住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老孙说:“知道了。你们现在试试给那边打电话,如果电话能打通,我就有办法定位,这样好找得多。”

那个男人双眼发直,失去聚焦,口里呢呢喃喃说:“到哪里……我到哪里了……”

玥珍发声说:“孙大哥,辛苦你了,钱再多我也要找!”

玥珍紧紧拥抱他,满是泪水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泥污变成一道一道的。

玥珍和小肖连说“谢谢”,老孙冷淡地说:“话先说在前面,每摸一个点我都要找当地人协调,都要产生费用。不是我太抬价,是打点就要钱。”

“已经到家了,志军,我找到你了。”

玥珍把这个信息告诉老孙。过了片刻,老孙说道:“从层级看,那个人是部长,下面起码管五个点,我再逐个摸一遍吧。”

5

玥珍定了定神,她看见的并非男朋友伊志军的名字,而是一个姓尹的人的名字。她想起伊志军在失联之前和她说过,同行的人里面有一个姓尹的熟人,前两天发来的求救信息,也提到是一个姓尹的人害了他。

CSN乐队Helplessly Hoping的乐曲声渐小,灯光亮起,掌声响起来。过了片刻,掌声加大,几个人从舞台的左边鱼贯走出来。为首的男人身材高瘦,戴着眼镜。

老孙没挂电话,问道:“干吗?”

玥珍兴奋站起,一边拍掌一边说:“快看快看,导演也来了!”因为身边人没有回应,她转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男朋友伊志军早已呼呼入睡。

玥珍还在锲而不舍地看名单,老孙准备挂电话时,她眼睛瞥见了某个名字,大声叫起来:“稍等一下!”引得好几个在网吧上网的人看过来。

玥珍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明明是他兴致勃勃先买了电影票,到头来根本就没有兴趣看嘛。不过,这也难怪,也不是谁都喜欢看动画片。如果不是她上职高的时候,一个室友特别喜欢看动画片,并且经常向她推荐,她也不会对那个人造的瑰丽世界渐渐入迷。

老孙声调已经有了不耐烦,但他还是说:“没有也不代表人一定不在,这上面都是交过钱的,没交钱的还在洗脑,一般不上名单。”

“我哥好厉害的,他在省城的大学里念平面设计,而且在学习制作动画片呢!”

玥珍和小肖急忙对着看,看了三遍,小肖颓然说:“没有。”

那个室友珍而重之地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有七八个男女学生,男生有的穿着皮衣,有的留着长头发,显得锐气而不羁;女生则个个都娇艳动人。

老孙在电话里说:“摸了几个点,人员名单我让人偷拍了照片,你抓紧看看要找的人在不在上面。”

“我哥和几个高年级学生一起创办了一个动画工作室,这是他们的合影。”

第四天下午,老孙来电话,问她有没有电子邮箱,要发一些东西给她。玥珍问小肖,小肖说她有。着急地等到下班,两人跑到网吧接收邮件。老孙发过来几张数码照片,拍的是一页页的笔记本,上面整整齐齐、层层叠叠写着许多人名。

室友指着最左边一个留着平头、一脸讪笑的少年:“这就是我哥,叫宁晓宇。”

交了钱以后,陆续来了一些信息。那个老孙说,他人已经到了仓山,正在根据短信里提供的信息逐个窝点进行排查。这时候,已经是伊志军被困后第三天。上班的时候,玥珍仍旧心神恍惚,守着电话等消息。小肖劝她向老板请假,回宿舍休息。玥珍担心黄学梁问她话,而且想到请假要扣奖金,就坚持着没有请。她毕业离家之前,家里人给了她5000元的生活费,到这个城市打工两年,她省吃俭用,存下来一万多元。玥珍不知道伊志军有多少积蓄,但是估计也多不到哪里去。而且,她很爱伊志军,只求花了钱能够把男朋友救回来,没想过再问男朋友要这些钱。正因为是这样,她更不舍得在这种时候请假。她强打精神,有时候给客人洗头,香波泡沫吹进眼睛里,泪水就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会侧着头,用肩膀抵住眼角,手上继续给客人冲水。黄学梁会时不时望她一眼,但没说什么。

那个少年相比于他的那些帅气师兄师姐,自然是不显眼的。玥珍的注意力,集中在照片正中的那个男学生身上。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戴着眼镜,样子说不上很英俊,衣着也很普通,但是玥珍觉得他身上散发着某种特殊的气质,无论他旁边的男女多么耀眼,其实都在衬托他,谁也掩盖不了他的光彩。

那边沉默了一下,粗声说:“所有委托人都说一样的话。看在你们是熟人介绍的分儿上,先交1万元,我就干活儿,剩下的等人捞到了再给。”

室友还给她看了一段几分钟的动画短片,月光把一望无际的茂密森林染成淡蓝色,玥珍一瞬间就被那个景色迷倒了。她室友骄傲地对她说,这就是她哥的工作室制作的动画片,以后是要做成电影在电影院的巨大屏幕上放映的。后来,室友的哥哥没有一直做动画片,毕业以后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室友也投奔她哥哥去了。玥珍和她也没有保持紧密的联系,但是玥珍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那部动画短片的名字——《月亮之森》。

小肖说:“孙大哥,求你帮帮忙。我们一时间也凑不够这么多钱,但是救人如救火呀,求求你了!”

再后来,玥珍在某个网络论坛看到关于《月亮之森》的消息,听说那个团队始终顶着困难坚持制作,她心里就一直关注和期待着。现在,这部电影终于上映,掰指一算,从她最初知道这部动画片的名字,已经过去了七年。

姓孙的说:“是你朋友让你找我的,信不信得过是你的事。”

“今天,《月亮之森》要下线了。”

小肖望向玥珍,征求她的意见,玥珍微微点头。小肖对着电话说:“直接打给你吗?我们怎么信得过你?”

身穿白色衬衣的电影导演站在大屏幕的前方,拿着麦克风陈述。

“2万元是最低价,如果后面有麻烦事,还要加费用。这就是行价,你自己可以问别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首映和下线都选择把观众见面会安排在这座城市。我说,这很正常呀,因为我是在这座城市出生和长大的。这部电影,也是在这座城市出生和长大的。在电影的制作过程中,这座城市的人给予我的支持和帮助,也是最多的。所以说,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电影。”

“哎,不能再便宜一些吗?”

观众席掌声雷动,有人猛吹口哨,有人大声说“我爱你”。

“小姐,要不你把门牌号码发给我?”

“当然我也有私心。”

“还有‘修路’和‘气象局’两个信息呀。”

等喧哗的声音渐去,导演继续说道。

那个姓孙的人说:“你知道仓山有多少窝点吗?而且,他只说了仓山,到底是曾经路过仓山,还是人就在仓山,连这一点都是问题。”

“我想见一个人,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座城市。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但是经常回来,因为我觉得她也许没有远行,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想,如果她知道这部电影上映了,一定会来看吧。”

小肖对着开了免提的电话说:“太贵了吧,不是都已经知道具体的地方了吗?”

主持人问:“就是说,这场和观众的见面会,其实是白导和某个女孩的私人见面会?”

玥珍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价钱时还是肌肉僵硬。但是她没敢表现出来。

导演不加掩饰地点头:“是的,其他人无所谓,我只是想见她而已。”

自称反传销志愿者的人在电话里声音粗哑,听起来像动过声带手术。也不知道是本来就这样,还是故弄玄虚。那个人姓孙。

全场静默了一秒,然后观众席开始窃窃私语。这个回答未免太过直白、太过骄慢。只不过,这个导演不顾后果的个性早已声名在外,很多影评人都说,若非他具有这种个性,这部小众的电影本不可能公映,并取得奇迹般的票房数字。所以,当主持人开始带头鼓掌时,全场再次掌声如潮。

“2万元。”

玥珍心头骤然有一种温热感,原来他一直在寻找他的爱人,幸好,她的爱人已经找到了。

3

“谢谢,那再见了!”

小肖接过手机看,上面有混乱的几行字:“小珍救我,仓山,外面修路,看见气象局,姓尹的害我!”

导演向观众席鞠躬,把麦克风递给主持人,走下台。

“志军又发来信息了!”

电影的主创团队离场以后,观众也开始起立。玥珍推了推还在睡的男朋友。伊志军揉眼睛,语气有点气呼呼:“怎么了,走了吗……”

玥珍把手机递上前,声音略略带着哭腔。

玥珍没好气地说:“走了,你的救命恩人都已经走了。”

“你……怎么了?”

“救命恩人?”伊志军皱眉头,他看上去还没睡醒。

饭吃得差不多,小肖说:“你多吃点,我现在就联系。”说着,她走到饭店外面打电话。她正通话,身后有人拍她肩膀,把她吓了一跳。小肖回过头,看见玥珍跑了出来,脸上夹杂着惶急又激动的神情。

“《月亮之森》的制作人呀,如果没有这部电影,你怎么能平安回家?”

小肖给玥珍夹了一块红烧肉。玥珍没有胃口,用筷子在碗里拨弄。小肖说:“现在总算是有条路子,你别太着急了。”听了这话,玥珍就把肉放进了嘴里。

伊志军眨眨眼睛,过了片刻,撇嘴答道:“你说得对。”

小肖又叹了口气,点点头:“那我试试联系一下,先吃饭吧。”

玥珍脸上装着不悦,但在心中微笑,想起两天前伊志军告诉她的惊险历程。

“总之……我会倾尽全力……”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姓尹的突然答应帮我。”

小肖叹气说:“傻瓜,花多少钱都行,你能有多少钱?”

“在知道你买了《月亮之森》的电影票以后吗?”

玥珍坚定地说:“只要能把志军救出来,花多少钱都行。”

“嗯,那天清早,那些人把我们驱赶起来收拾东西,说要转移,我不肯走。姓尹的过来扇了我一巴掌,又叫人搜我身,我放在裤兜里的电影票就掉了出来。他看到以后呆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就丢到了地上。到了新据点,他在巡房时问我,为什么会带着电影票。我说,我早就买好了票,打算和女朋友一起去看,我们非常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但是现在看不了了。他的神情随即改变。我感觉到他的动摇,所以极力哀求他放我走。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到了第二天,他把我还有另外几个人带出门,然后偷偷放走了我们。那时候,我身上只剩下50元,不够买回家的车票,所以只能坐上到漳州的车。我心里唯一想到的是,远远离开那里,越远越好。然后是到靠近你的地方,越近越好。”

“我也不知道,可能根据不同情况收费吧。”

玥珍亲吻男友,轻轻说:“我就在这里,你已经回来了。”

玥珍看到小肖望着自己,明白对方是在等她做决定。她定了定神,说:“我明白了,找他们救人得花钱对吧?要多少钱?”

伊志军说:“看来那部电影具有神奇的力量,把恶人都改变了。”

伊志军常说玥珍太年轻,现在玥珍越发觉得男友说得对,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

玥珍微笑说:“嗯,一定是这样,《月亮之森》把你带回了我的身边。”

“也不是,只能说是某种共生关系。那些人在传销窝点集中的地方有很广的人脉,或者说就是当地人。这些当地人大多平时就为传销分子提供各种便利,因为受害者是外地人,和他们无关,反而传销是他们日常重要的经济来源,譬如,放租房子、提供日常伙食,还有出租车什么的。他们知道对方是干传销的,所以收费会比正常高出几倍。因为有这种利益关系,当地人一般不会举报,而传销的头目们最怕招来警察,对当地人也特别友善。这样一来,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有些当地人就干脆干起了捞人的生意。这些人作为中间人,可以进出传销的窝点,如果找到委托方托他们找的人,一般情况下直接带走就行,传销分子不会阻止。我不去警察那里举报,不挡你的财路,但是我要的人你得放,就是这样的规矩。”

伊志军回来以后,玥珍把捞人用的2万元尾款用转账的方式支付给了反传销志愿者。虽然小肖说应该扣一部分钱,但是玥珍没有这么做,她觉得做人要信守承诺。她也没有告诉男友,为了救他她一共花了多少钱。她不想男友心怀歉疚,而且,她很高兴男友相信那部电影具有神奇的力量,因为她也愿意相信,既相信那部电影,也相信人性中的善意总会被激发。

玥珍的嘴巴张得更大:“谈判……他们和传销组织是一伙的吗?”

伊志军伸着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吧,我肚子饿了。”

“听说营救的成功率倒是很高。因为那些人具有某些特殊的背景,总之,比警察能用的手段多得多。也有说法说其实那就是和传销共生的灰色利益链。譬如说,他们可以直接和传销头目谈判,要求对方把人交出来。”

玥珍望着男友俊俏的面容,一瞬间在心里原谅了他打瞌睡的事。两天前他还被困在魔窟里,身心该有多疲惫呀,但他还是答应陪自己来看《月亮之森》的下线式。他其实对动画片并无兴趣,却提前买好了电影票,只是因为他想陪伴她。

“这……能行吗?”

玥珍挽着男友的手臂,肩并肩向场外走去。离开前,她又望了一眼巨大的电影屏幕,以及挂在上方的宣传横幅。电影的配乐Helplessly Hoping再次开始循环播放。

“嗯,打着反传销志愿者的旗号,说是能够为受害者提供营救服务。”

Helplessly hoping her harlequin hovers nearby

玥珍讶道:“还有这样的组织?”

Awaiting a word

“就是一些反传销的民间组织,专门帮人到传销窝点捞人的。”

Gasping at glimpses of

“第三方?”

Gentle true spirit he runs

“不是,那个团伙被打掉是后来的事。我老乡失联以后,他家里人虽然报了警,但是警察说信息太少,根本没有受理。后来,是通过第三方把人救出来的。”

Wishing he could fly

“啊,是警察救出来的?”

Only to trip at the sound of goodbye

“他是去年在老家被一个湖南传销团伙骗走的,刚好也是被关在福建那边的窝点。那个传销团伙后来被打掉了,新闻也报道过。”

Wordlessly watching he waits

“他怎么说?”

By the window and wonders

“嗯,算是联系上那个从传销窝里逃出来的老乡了。”

At the empty place inside

玥珍岔开话题,问道:“你说打听到消息了?”

Heartlessly helping himself

“嗯。”小肖点头说,“别看老板平时冷冷淡淡的,其实也很关心你。”

To her bad dreams he worries

玥珍吓得心里一跳,她没想到黄学梁在厕所门口等她被小肖看见了。她犹豫地说:“他问我怎么了,可能是因为我一天都心不在焉的。”

Did he hear a goodbye

菜上来时,小肖问了一句:“刚才我看见老板找你说话?”

Or even hello

两人在理发店附近一家湖南面馆坐下,点了两份酸辣粉、一份手撕包菜,小肖后来又加了一份红烧肉。

They are one person

下班以后,小肖喊玥珍出去吃饭,玥珍说不想出门,就想在店里等着。小肖说:“在哪里等都是一样,那边也不会给店里打电话。我问到了一些情况,我们到外面说话方便一些。”玥珍听了,忙不迭地站起身。

They are two alone

玥珍摇摇头,说:“老板,我没事。”黄学梁没有追问,只是微微点头,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略带犹豫地说:“我先走……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

黄学梁面无表情,小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事?”

她心想,真是一部好电影,虽然结局并不美好,但是毋庸置疑,具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快下班的时候,玥珍上了趟厕所,出来的时候,碰见老板黄学梁就站在门外。她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往周围看看,发现没人在,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6

玥珍心里一阵凉一阵热,有时觉得无能为力,有时又觉得会有希望,这种感觉让她深感疲惫。她不再哭哭啼啼,但心中的焦急丝毫没有减少。

玥珍从医院出来以后,心情有点惆怅。尽管从上个星期开始,她终于开始学习吹发定型,但这件喜事并不足以吹散她心中的阴霾。她也不知道学徒期还会延续多长,什么时候能够学到全部的技艺。虽然老板黄学梁照顾她,但自力更生显然更加重要。她很想请教小肖是怎么熬过学徒期的,或者只是聊聊天,但总是拿起电话又放下。自从半年前小肖离职以后,她就再也找不到能够聊天的知心朋友。她知道小肖去了很远的地方发展,和她那位毕业以后到了北京的室友一样,人和人之间的联络就日渐稀疏。玥珍想,所谓人生,就是不断的相聚和分离,不断地变得熟悉和陌生吧。

“稍微等等。”小肖安慰她说,“我已经托朋友问了,那个老乡正在联系,另外,我想,最好是能找到熟悉福建那边情况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玥珍走着走着就觉得累。走到长顺街附近,她看见一家星巴克咖啡厅,于是走进去,坐下来休息。平时她不敢到咖啡厅喝咖啡,因为觉得太奢侈,她的收入根本承担不起。但今天她生出一种放纵自己的情绪。

下午,小肖打了几个电话,但仍旧没有问到有用的信息。

因为想喝甜的,玥珍点了一杯巧克力摩卡。她一个人摇着吸管,望着窗外发呆。她想起半年前看的那部叫《月亮之森》的动画片电影,电影导演在观众见面会上演讲,说不知道自己的爱人现在身在何方。直到今天,玥珍才发觉自己真正代入了对方的心情,也就是思念一个人的心情。

小肖看她哭得不成样子,拍她的背说:“你先别急,我肯定会帮你问,总会有办法的。”

半年前的传销事件结束以后,男友伊志军找了一份外地的工作,两个人聚少离多,在电话里总是吵架,很快就分手了。玥珍当然也心疼,她为那个男人付出了很多,关键是她爱他,但是她做不出大吵大闹的事情来。感情没了,人留下来也没有用。但是,她很思念伊志军,她不知道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此刻身在何方。她觉得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没有边际,可以把两个人远远分隔。而这时候,当她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匆匆穿梭的人群时,她觉得其实一座城市就已经足够大。一座巨大的城市有好几千平方千米,哪怕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哪怕彼此思念,也可以永无交集,永不相遇吧。而且,由于城市太大,人们太漠不关心,每个人都如此独立,又如此渺小。许多人来了又走,却从来无人察觉;许多人在这座城市奋力生存和流连,人们却以为他们从未存在过。许多人像鬼魂一样不完整,也从来没有人问你曾经到过什么地方。

玥珍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拉住小肖的手:“你帮我问问好不好?我什么人都不认识,只能求你帮忙了。”

玥珍想着想着,孤独感笼罩了全身,泪水不禁浸湿眼眶。她想回家了。但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只得摇摇头,驱散自己的幻想。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朋友的朋友说的,好像是找人帮忙捞出来了。”

这时,玥珍感到面前出现一团阴影。她扭过头,看见一个人走到咖啡桌旁边,然后径直坐在她面前,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呆了一下,那是个戴着白色口罩的男人,乍一看像医生或者护士,但看身上的衣着则显然不是这么回事。虽然现在走在大街上,也有不少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戴着口罩,模样也说不上多打眼,但是玥珍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却莫名感到心慌。那个男人眼睛狭长,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片,从宽大的口罩上方越过,直直地投过来。玥珍看见他望着自己,急忙擦去眼泪。

“你说你有一位老乡也被骗过,后来怎么回来的?”

“你……你要坐这里吗……”

“什么?”

“我找你,龚玥珍。”

玥珍突然抬起头,问:“小肖姐,你的老乡怎么回来的?”

玥珍觉得有一种恐惧从心底蔓延,不只是因为坐在她面前的男人打扮古怪,行为突兀,而且眼神冰冷。人有时能感应到灭顶之灾,或者说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在某个层面意识到了灭顶之灾的可能性,只是不敢承认。这个时候,从玥珍心中升起的就是这样可怕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的心狂跳,她想拔腿逃跑。

“你男友最后说了句‘不用担心’,这样看来暂时没有人身安全问题。他的手机可能给没收了,只能等他再次联系你时再套套情况。”

“我不认识你。”玥珍说完,随即站起。

“那怎么办好?”

但是在她转身之前,那个男人击碎了她的侥幸心。

小肖摇头:“不能给,给了也是打水漂,人还是回不来。”

“我认识你男朋友。”

玥珍更急:“那我要不要打钱给志军?”

玥珍停下动作,那个男人又说:“而且你也认识我。”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就发生了改变。

“不能怪你,可能连你男朋友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不是中途换了车吗?唉,不知道地方,就算报警也是白搭。”

玥珍坐下,她很快辨认出了对方的声音。那个人故意挤压自己的喉咙,让嗓音变得粗哑,听上去就像动过声带手术。虽然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但是因为那件事让人印象深刻,玥珍清楚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之前自称姓孙。

“我问了,他没说,只知道是在福建……都怪我之前没有问清楚!”

“你……你是孙……”她惊愕地望着对方,喉间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男人收回桌子上的手,拿出一只黑色的皮包,然后再次平放在咖啡桌上。

“现在怎么办?”玥珍眼泪打转,问小肖。

“这个给你拿回去。”

电话挂断,玥珍呆呆地望着小肖。小肖问,电话里怎么说。玥珍复述了一遍。小肖又问:“你说听见其他人在说话?”玥珍点头说:“好像有人在催,说‘你快点’。”小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叹了口气,说:“看来真的是传销,你男朋友被人骗了。我有个老乡以前遇到过一模一样的情况。”

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那是一种干净的声音。

那边又沉默两秒,伊志军说:“我手机坏了,我晚些再联系你。小珍,你不用担心……”

“那是什么……”

“志军,等等,我怎么联系你,你的电话能打通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的钱,一共7万元,你拿回去吧。”

“那先借我一万五好不好,转到我银行卡里,等赚了钱我就连本带利还你。我还有事,你转好了告诉我。”

玥珍心中惊惧更甚,这一次,她努力从嘴角挤出笑容。

“一两万元吧……”

“你是……孙大哥,你好……可是为什么要把钱还给我,那钱是你们……”

“呃……也算是入股公司吧,总之,机会挺难得……你有多少钱?”

姓孙的男人打断了她。

“投资机会?”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认识你男朋友,也就是伊志军。”

“就是……公司给我推荐了一个很好的投资机会,我手头钱不够,你能不能借我一些?”

玥珍笑着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钱?怎么了?”

“听不懂就算了,总之,把钱拿回去吧。”

“小珍,嗯……你现在能拿出多少钱?”

男人把包留在桌子上,准备离开。玥珍大声说:“等一下!”咖啡厅里的人都望过来。

那边忽然沉默,听上去像说话人离开了听筒,但是又有另外一些人声。玥珍的心又悬起来,接连“喂”了两声,男友的声音再次回来。

玥珍脸上失去血色,她艰难喘气,无力地伸出手:“请你等一下,求求你。”

“我没事……”

男人看了她一眼,坐下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叫一次,我会头也不回地走,并且把钱也带走。”

“你真的没事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着,他用左手拉开口罩左边一角。玥珍看见口罩后面有一道伤疤,几乎从左边耳根延伸到嘴角。那疤痕颜色鲜红,像一条刚蜕过皮的蜈蚣,看上去是新近伤。

“就是手机掉水里了,不好联系……”

姓孙的男人把口罩重新戴上,玥珍手足发颤,不敢说话。但过了一秒钟,她心里又突然觉得,他做那个动作也许并非意图威胁,而只是告诉她不要喧叫的原因。因为那个男人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恶意。

“你不是说有麻烦吗?”

男人说:“你有三分钟,你想问什么就抓紧时间,我马上就要走。”

“在公司里呢,昨天没事……手机不小心掉水里了。”

玥珍手指互缠,说道:“我……我不知道要问什么……你是谁……”

“你现在在哪儿,昨天出什么事了?”

“别再绕圈子了,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和伊志军是合伙人。”

“嗯,小珍,不好意思……我挺好的。”

玥珍想问“什么合伙人”,但嘴唇张启,却发不出声音。

“志军,你在哪儿?”

“你被骗了。”那个男人直截了当地说,“半年前没有传销事件,伊志军没有被人抓起来,他也没有去福建。那几天,他每天在洗浴中心睡觉,其间问问我们电话打得怎么样。”

话没说完多久,玥珍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但不是伊志军的号码。她两只手捧住手机,当对面传来男友熟悉的声音时,她松了口气。

玥珍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洗浴中心,什么洗浴中心?!”

到了中午,小肖问玥珍联系上没有,玥珍茫然地摇头。小肖听了也焦急起来,想了想说:“下午我们就报警,中午警察也休息,接到电话估计没有好脾气。”

“金麒麟,听过吧,就在你打工理发店的对面马路上。你别误会,他不是怕你到他家里找人会露馅儿,他只是刚好想去消费而已。他在洗浴中心楼上向外望,可以看见你坐立不安的样子。虽然说对‘兔子’进行监控也很重要,但是对他来说更像一种恶趣味。”

玥珍心里更凉,但是也没别的主意。一上午她都坐在排号区里发呆,有两次轮到她洗头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次是小肖提醒了她。还有一次小肖刚好在给客人做头皮按摩没顾上她,老板黄学梁拍了两下排号板,见玥珍没听见,就喊了她一声。玥珍差点失手掉落手机,黄学梁冷冷地说:“到你了。”

“骗人,你说志军没有走,但我是在福建找到志军的!”

小肖比玥珍镇定,说道:“我建议再等等,也许只是刚好手机出了问题。何况,这种事情太多了,有几个是靠警察救出来的,你要是指望警察就傻了。”

那个男人嘴角抽动,笑了一下。

玥珍吓得脸色发白:“那要不要报警?”

“这算是他失策。本来他想吊吊你的胃口,毕竟一给钱人就回来的安排有点不够可信,但他没想到你真的会去福建。为这件事他还发了脾气,责怪打电话的人为什么不拒绝。我说对方起疑心就麻烦了,他无话可说,只得开车往福州赶,车就跟在你坐的大巴后面。不过,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叫了停车。因为连夜跑到福州,还得在当地住上一晚,他觉得很麻烦。所以后面才加了逃亡的那一出戏。”

玥珍把前一天的事情和师姐说了一遍。听罢,小肖咬着手指说:“别是碰到传销了。”

玥珍拼命摇头:“我不懂你的话,你是骗子。”

“嗯,现在是我男朋友。”

男人淡淡地说:“是的,我们是职业的欺诈团伙,已经搭档了很多年。你被我们盯上了。”

“志军?上次聚会认识的那个男生?”

玥珍咬牙瞪住对方,然后又低下头。那个男人说:“如果还是不相信,你就自己仔细想想,事情从开始到结束,除了几个电话和几条短信,有其他证据证明传销事件确实发生过吗?”

“志军好像……出事了……”

“你发给我的照片也是假的吗?人员名单、出租屋……”

“怎么了?”小肖吓了一大跳,差点没站稳。

“伪造那种东西不能再简单了吧?”

玥珍打了一晚上的电话,仍旧没能联系上伊志军,除了小肖,她不知道能够找谁帮忙,也没敢和其他人说这件事。小肖虽然也是学徒,但是没有住在店里提供的宿舍。到了7点半,小肖回到理发店,玥珍就扑过去抱着她。

“志军不是骗子,他有自己的网页,有他的个人简历和照片……”

第二天一大早,玥珍红着眼睛坐在明爵理发店柜台旁边,等小肖来上班。店里没有旁人,只有老板黄学梁养的波斯猫不时往她身上靠。平时玥珍很喜欢逗逗那只柔软干净的猫咪,探手在它脖子下面挠痒,但今天没有心情。

“你可以看看那些网页现在还能不能登录。”

2

玥珍内心不断变冷,但她立刻想到一件事,于是猛然抬头:“不可能——是我自己联系你的,怎么会和志军有关系?”

电话随即挂断,玥珍慌忙回拨,但是电话已经关机了。

戴口罩的男人望着她说:“你确定是你联系我的吗?我的电话号码是谁给你的?”

“小珍,有点不对劲,这次麻烦了……”

玥珍感觉自己向更黑、更冷的深渊坠落,她惊骇莫名,挣扎着站起,但是双脚一软,又坐回座位上。

其后,伊志军再没有来过信息。到了晚上10点多,玥珍算着时间车应该到地方了,但是仍然没有接到男友的电话,心里开始有点着急。她几次想打电话,但又怕伊志军嫌自己啰唆。她知道男人在外面的时候都好面子。到了11点,玥珍快按捺不住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起来。她连忙接听,那边传来伊志军的呼吸声。

“你骗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玥珍在心里笑了一下,她想,碰到熟人有个照应,其实也挺好的。

玥珍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周围能抓住的一切。相比于男朋友伊志军的面目,她更无法相信另一个被拆穿的真相。但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

“没想到碰到认识的人了,就是之前和你说的我那个富家同学的表弟,也姓尹。他居然是公司的管理人员,真是让人不痛快。”

男人说:“死心吧,其实你自己很清楚。我刚才已经说过,干我们这行,必须时刻监视目标的动态,并且加以引导。但是,这件事不需要由伊志军来做,他也做不来——不一直在你的身边出现,这件事就做不来。所以,负责这件事的是肖恩英。”

伊志军在上车以后就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到了4点钟,说转了个车,和公司另外几个同事一起走。后来他又发来一条信息,发了一通小牢骚。

这个名字让玥珍心中的线骤然崩断。她默念这个名字,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她突然发现,自己以前老是叫她“小肖”,其实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全。

下午,玥珍一直盯着手机看。但是偏偏今天客人特别多,时常是接连给几个客人洗完头才有空儿把手擦干,拿起手机看上一眼。

男人说:“你想说肖恩英在理发店上班,所以不可能和我们是一伙的吗?确实,她是最近才和伊志军搭上的。只不过,这次把你选作目标,却是她的提议。她是伊志军的女人,可能对你抱有忌妒之心吧。这件事办完,她就跟着伊志军跑了。”

“傻瓜,到了得大晚上了,我随时给你发信息。”

玥珍悲声说:“求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嗯……你小心点,到了给我打电话。”

男人不理她,继续说:“她负责两件事:一件是监视你和穿针引线;另一件是摸清你有多少家底,他们不想让你留一分钱。那个女人虽然是新手,但是手段很老练,连伊志军都吓了一跳,可能这就是女人的天赋。”

“没带多少现金,不过我明天就回来,放心吧。”

玥珍再也无法忍受。伊志军和小肖微笑着喊她“傻瓜”,和她紧紧相拥的情境还历历在目,然后,他们的笑脸开始变形,笑脸后面的窃窃私语越发响亮,像秃鹫一样盘旋,那两个可爱的人物形象渐渐支离破碎,进而化成漆黑的泡沫。玥珍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叫道:“我不要再听了!”

“那身上的钱够不够?”

男人冷冷说:“现在哭还早了点……”他本来想继续往下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拿出一包纸巾,放在黑皮包的旁边,说,“我走了,钱你自己收好。”

“来不及回去拿了,公司已经帮我买好了票。”

玥珍说:“我不要钱。”

玥珍甜蜜地笑,又担心地说:“你走得这么急,带衣服了吗?”

男人已经站起身,他站在咖啡桌旁边,望着她:“为什么不要?”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不要担心,哪怕是在外地工作,我也会经常回来给你暖被窝。”

玥珍用发红的眼睛瞪着对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玥珍不由得咬了咬嘴唇,说:“不要紧的,男儿志在四方,这是难得的机会。”

男人反问:“做什么?”

“我也没想到,公司说很快就会在这边设立分公司,但是前期可能会经常出差。”

玥珍说:“我要钱有什么用?我的心都已经死了,是被你杀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时至今日,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拿着这些钱又有什么用?”

“福建?”玥珍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男朋友竞聘的是本地的公司,“那……你要到外地上班吗?”

很多人望过来,但是包括店员在内,没有人上去询问。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个场景无非是两个情侣在争吵。

“傻瓜,公司在福建呢,我等会儿要去坐大巴。”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长久地望着哭泣的女孩,直至她渐渐平静。然后他重新坐下,说:“你真的不知道这些钱有什么用吗?”

“噢,公司很远吗?晚上不能一起吃饭?”

玥珍倔强地止住泪水说:“不知道!”

“我等等就去公司总部看看。”

“你果然没有明白。我本来不想把这个世道剥得一丝不挂,但是看来不行。”

“今天还有事?”

“你说什么?”

“哎,我也很想去,其实我早就买好了电影票。”

“你说你的心已经死了,你能够这么想也好。”

“晚上我们去庆祝好不好?《月亮之森》今天上映,我请你看吧!”

“也好什么……”

玥珍听到“小傻瓜”这个称呼,心里甜得像灌了蜜,她捧着电话,原地转了一圈。

“不再轻易相信人心。”男人说,“但是,直到现在你还抱有幻想——你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小傻瓜,你太年轻了,还没有谈好薪酬和福利呢,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签约?我到公司看看再说。”

玥珍无由来地打了个寒战,她头脑里一片空白,只得拼命思索:他刚才不是说完了,他还要说什么呢?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现在可以签约了吗?”玥珍心急地问。

“我问你,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为什么会盯上你?”

伊志军接到电话的时候,玥珍就在他身旁。挂上电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跳起来,然后抱在一起。只不过,网络公司那边也提出,还要进行一轮电话面试,管理层才能决定录用与否。电话面试就安排在今天,所以玥珍一直在等男朋友的消息。虽然等得着急,但是她不敢给伊志军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如果刚好打扰了面试的过程,那就糟糕了。

玥珍无言以对。原本,她不相信那个男人所说的一切,即使她不愿意相信,心里也觉得不合理。“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工妹,他们能在我身上骗到多少钱?”她当然想问这个问题,但是她没有问出口,因为她觉得问这种问题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悲。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加合适了。”

这时候,玥珍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她说:“因为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所以你们专挑我这样的对象下手。”

“那还用说?我可是学电子工程出身的。”

男人说:“你说的话不假,做骗子的人说不上会有同情心,我们骗过比你更艰难的人。不过,这趟买卖我们费了不少劲,如果仅仅冲着你那一点存款,不值得。”

“是的,我们在网络通信技术方面有很多专利,你对这个行业了解吗?”

玥珍茫然问:“那是骗我老板的钱吗……你们知道我会问老板借……”

“呃,你们是科技公司?”

“你觉得是这样吗?”

“职务是推广总监。可能和你想走的演艺路线不大一样,但是我们也经常需要拍广告,你就是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兴趣?”

那个男人盯着玥珍的眼睛,眼神隐含的意义让她遍体生寒,直透骨髓。如果说那个男人之前告诉她的事情让人心生悲凉,那么他现在要说的则让人绝望。

经过漫长的等待,在上个星期,他接到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但是那家公司并不是时装杂志社或者经纪事务所,而是一家名叫通盈天下的网络科技公司。对方来电话说,他们看到他在人才市场上传的简历,以及他的个人网页,觉得形象和气质都很适合他们公司公关部门的职位。

男人说:“我们是被雇用的,肖恩英牵的线,这么说懂了吗?”

伊志军17岁毕业以后,在饭店、便利店等打零工,也帮别人看守过养狗场,大部分工作很少超过半年,一晃人就已经二十好几了。他的理想是当模特或者演员,经常在网络上发布自己的照片,也投过简历,参加一些演出活动。为了能够时刻做好准备,所以他的工作不能太过固定。

玥珍骇然摇头,无法说话。

“但是我不羡慕,家里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成功应该依靠自己的努力,所以说,必须时刻做好准备,而且要清晰把握自己的优势所在。”

男人说:“酬金是10万元,包括你自己的两万元存款。对雇主来说,这宗买卖实在是划算过头,伊志军好几次说应该加价。”

玥珍觉得男朋友咬住香烟滤嘴然后狠狠吐出烟圈的样子也非常帅气。

玥珍挤出笑容,说:“你在说什么……这次你肯定搞错了,老板对我很好……”她伸手去拿水杯,但是失手打翻了。

“姓就差那么一点,我姓伊,他姓尹。但是就差那么一点,人和人之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

男人说:“你知道包养一个女孩子一年要多少钱吗?那个人买下你五年,只需要花8万元,不,实际上只需要支付给伊志军和肖恩英3万元就可以了。”

伊志军告诉玥珍,上技校的时候他有一个同学,平时不学无术,但是因为家里条件好,直接上了大专,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篇毕业设计的论文,甚至拿了奖,而且一毕业就回家当了太子爷,每次同学聚会都大声说他来埋单。

玥珍还是笑:“你真的搞错了,老板没有逼我,我对他只有感激……”

“就是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你的人生使命是什么,你注定要做什么。”

男人点头说:“是的,与其直接用钱买,远不如让你自己来借效果好。这样你不但无怨无悔,还心存感谢。你出售自己五年的青春,作为利息,最后再把借他的5万元还给他。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肖恩英要摸清你的存款数字了吗,他们不想给你挣扎的机会。”

“什么是天生的材料?”

玻璃杯里的水从桌子上流下来,流到玥珍放在座椅的手提包上。她如遭电击,猛然把手提包抱在怀里。然后,她蜷起身体,颤抖得不能自已。

“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伊志军时常说,“无时无刻。而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天生是什么材料。”

那个男人看着她,淡淡地说:“这些钱,不能救你的心,但是可以救你自己。拿上这些钱,回家去吧。”顿了顿,他又说,“你也不用担心那些人,他们已经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伊志军一米八,手指修长,留着型如波纹面的鬈发,脸上总是挂着阳光灿烂的笑容。但更让玥珍感动的是他的上进心。

玥珍在心中无声地叫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责怪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在她的手提包里有一份医学诊断书,她已经怀孕两个月。玥珍不知道往下应该怎么生活……

后来,小肖告诉玥珍,老板黄学梁原本也是连锁美发店的学徒,学成以后为母店服务了几年,积累了一些顾客,又拿到了某个形象设计赛事的奖,然后开始单干,直至有了今天的事业。玥珍听了很受振奋,而在她认识伊志军以后,更是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她希望自己能够像她爱慕的男生一样,坚持自己的追求,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谋划更好的生活。她觉得,若非如此,就配不上对方。

“你喜欢喝摩卡?”

奔跑了整整一个月,玥珍终于找到一家叫作明爵的理发店。这家理发店中等规模,虽然不是连锁品牌,但也雇了八九个小工和五个发型师,占地100多平方米的店铺看着也相当气派。玥珍来到这家理发店的时候,十几个员工正在门口跳激励操,显得活力十足。玥珍停下脚步,问老板当小工有没有机会学剪发,老板说:“你想当学徒也可以,管食宿,但是一开始工资会低一些,另外,出师了得在这里签约。”玥珍就把背包放了下来。

玥珍呆呆地抬头,脸上布满泪痕:“什……什么……”

玥珍学习的是美容专业,毕业以后来到这个城市,一开始在亲戚的介绍下在服装厂打工。但是工作了几年以后,她毅然辞掉了服装厂的工作,背着背包走遍全市的每一家美容美发店,问人家招不招学徒。她心里想,虽然都是拿剪刀干活儿,但是性质不一样,人总要对自己的抱负有所交代。

“喜欢甜味的人,总是可以坚持生活。至于应该怎么活下去,只能由你自己想办法。如果其中一个你作答不了,就试着问另外一个自己。”

玥珍是在小肖带她去参加的同乡聚会上认识伊志军的。虽说两人是同乡,但是伊志军是在这个城市上的技工学校,后来户口也落在了本地,算是新移民。玥珍在老家念的职高,虽然两个人学历差不多,但玥珍觉得对方比自己见识广得多。

玥珍愕然前望,看见那个男人也看着她。她满眼泪水,但是目光无法移开。她一直没有细看过对方隐藏在口罩后面的面容,但是这时候,她发现那个男子很年轻,眉目如画。他衣服陈旧,浑身上下沾满世俗的灰土,唯有遮藏不住的眼睛和眉毛像画出来的,显得清澈而寂寞。

喜悦感从心中涌起,她为自己的男朋友感到高兴,也对两个人的未来充满期待。

她忍不住问:“但是这样会孤独呀,孤独怎么办呢?”

“成功了!”

那个男人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轻轻摊开,然后左边和右边对握。

“嗯,面试成功了吗?”

“你不是有两只手吗,孤独的时候就自己牵住自己吧。”

她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伊志军洪亮的声音:“方便说话不?”

玥珍发现对方右边衣袖露出半截白色的纱布,她想起这个男人从坐下来以后从来没有用过右手,看来是受了伤。她同时想起他脸上的伤疤,心里一种莫名的悸动,她觉得对方的话很悲凉,但又充满力量。

玥珍把手机贴紧脸颊,低低地拖长声音,就是一个“喂”字都满怀喜悦。她转头瞄了小肖一眼,后者向她甩了甩手,她就按住手机站起身,溜到理发店外面。

男人察觉玥珍在看他手上的伤,就把手和目光都收回,默然站起。

“喂——”

玥珍眼睛追随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吃完午饭,理发店的小工们聚在一起,有的打牌,有的看电视,也有的躺在椅子上睡觉。玥珍坐在旁边,把手机拿在手里。到下午1点多的时候,手机终于响起来。

男人原地站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和伊志军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在你们后面。”

玥珍不说话,小肖用手指捅她的腰:“是不是上次聚会认识的那个?”两个女孩笑成一团,差点踩着趴在前台旁边睡觉的波斯猫的尾巴。

玥珍惊讶问:“《月亮之森》?”

“喂,是不是谈男朋友了?”

男人说:“传销分子被感化的故事是伊志军编出来的,他最喜欢利用别人的心理加以戏弄。但这次他搞错了,《月亮之森》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得救的是别人。”

小肖转头看玥珍,见她脸上有种羞赧的红晕,就眨了眨眼睛,露齿笑起来。

玥珍心中震动,她想起这个男人曾经以老孙的身份和她通话,而当她喊出《月亮之森》这部动画片的名字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没……没有呀……”

“你是说得救的是我吗?”

隔了一会儿,小肖又问:“看你最近老发呆,没什么事吧?”

男人没有回答,向咖啡厅门外走。

玥珍连连点头。小肖和她年纪差不多,但是早入行一年,已经可以给理发师打下手了,算是她的师姐,平时也挺照顾她。

玥珍在他身后低声喊:“你救了我,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小肖没有追问,只是说:“还是要和老板处好关系。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学习吹发和剪发,也是老板说了算。你也不想一直只做洗头工吧?”

那个男人停了一秒钟,没有回头说:“那个名字已经不复存在。”然后继续前行。

玥珍说:“啊,是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敢和小肖说,上周六下班以后,黄学梁在休息室里偷偷拉了她的手,她吓得像兔子一样逃了出去。自打那以后,她自己还好,但是老板的态度就变得有点奇怪。

玥珍追到咖啡厅门外,但是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到中午客人渐少,老板也出门了。玥珍正在扫地,小肖来喊她吃饭,玥珍匆匆把碎发倒进垃圾桶,跟在小肖身后。小肖漫不经心地问:“老板最近好像不和你说话?”

她思潮起伏,勉力克服自己对未来的恐惧。她觉得长久以来,她的生活布满虚假,从而无法掌握。但是一瞬间,一种关于真实的情感涌上心头,像旱季结束后的第一场雨,让她心底有了一丝生机。

龚玥珍发呆的时候,坐在她旁边的小肖用手肘顶了她一下。她回过神来,小肖向她努了努嘴,她连忙转头,看见老板黄学梁正盯着她,手掌往挂在墙上的排号板拍了两次。玥珍的名字下面贴了一块黄色的磁铁,说明轮到她给客人洗头了。她慌慌张张站起来,向冲水区走去,一个客人已经坐在洗头床上等待。玥珍心里想,哎呀,真是个花痴,大白天想什么呢,连客人进门了都不知道。

伊志军不是真名,骗子是不用真名的。但是他故意多次披露另一个人的姓名,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心存善意,所以借此进行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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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霜——玥珍想,起码她知道那个救她的男人真实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