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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惊悚小说

“对,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象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有某个幽灵要杀死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会突然大叫起来,把周围的病人全都吵醒,他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子夜歌,后来在网上搜索才知道那是南朝乐府。”

“妄想?”

“也是一种地方戏曲。”

几分钟后,叶萧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听完叶萧的话以后,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姓文,你叫我文医生好了。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3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我就一直小心地观察着他。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情况非常糟,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

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总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自己妄想的世界中。经过我们长期的治疗,他的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虽然还没有脱离妄想,但日常生活已逐渐恢复了正常,在大部分时候神智也是清醒的。最近一年来,高凡的情况已经好多了,至少从表面上看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说实话我个人非常喜欢他的油画,医院甚至还给高凡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但叶萧立刻摇了摇头,全中国同名同姓的人实在太多了,在这里看到一个“周旋”也没什么。他这才吁出了一口长气,也许自己有些紧张过头。

“那么说他的病已经好了?”

然而,更让叶萧感到意外的是,在精神病人花名册里还有周旋的名字。

“不,只能说得到了控制。刚才我说的是白天的高凡,但到了晚上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依然会产生幻觉和妄想。当然,经过我们的治疗,这种情况正在逐渐好转。你应该知道,精神分裂症是一种长期的疾病,要根除是非常困难的。”

叶萧找到了院长,向他出示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满头白发的院长非常配合,很快就在病人花名册里找到了高凡的名字。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找到了那家私立精神病院。那家医院的环境非常好,只是距离市区远了一些。走进精神病院的大门,就可以见到一大片绿地和花园,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自由自在地走着,他们的神色自然而悠闲,看起来和普通医院里的病人没什么区别。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至于他是否愿意把往事准确地告诉你,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此我们不能强迫他。”

现在,高凡是叶萧唯一能找到的人。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这个人在周旋的信里是一个失意的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的老同学,也就是西冷镇派出所长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3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直到现在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当然可以。”

然而,反复读那些信也会产生后遗症,那就是半夜里总睡不好觉。叶萧很清楚,自己作为一名警官,失眠是一个很危险的敌人。他必须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文医生带叶萧走出了办公楼,经过一间幽静的小花园,走进病房区。

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叶萧就会拉开抽屉,把周旋那十二封信全都拿出来,再重新读上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有时侯他甚至觉得周旋信里的文字,要比斯蒂芬·金的小说更要好看。

出乎叶萧的意料,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铁窗和强壮的男护工,而是和普通医院的住院楼一样,甚至环境更加优雅温馨。

这几天来,叶萧每当走过自家楼下的信箱,都会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但每次都只看到一大堆信箱垃圾。晚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总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好像生活中失去了某些元素。于是,他有了一种小小的欲望,读周旋下一封来信的欲望。然而,叶萧始终都没有等到它——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十三封信。

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一个星期过去了。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下午的阳光照射到画布上,深色调的颜料发出暗暗的反光。高凡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继续全神贯注地挥舞着画笔。叶萧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他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那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叶萧能从这幅画里感受到某种东西,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视觉震撼。他明白,对于真正的画家而言,绘画就是心灵的舞蹈。现在,他就面对着高凡的心灵。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的眼睛。

雨,又下了起来。

站在叶萧身边的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叶萧轻声地说:“我再也不会去了。”

高凡收起了画笔,微微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这时候,大巴开进了长途汽车站,人们纷纷拿着行李下车了。叶萧最后一个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巴,注视着挡风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镇”.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叶萧想要表现地自然一些,他也实在看不出高凡有精神病人的样子。于是,他很随意地坐在高凡对面的一张空床上,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你好,我叫叶萧。”

——也许他们已经在中途下车了。

“叶萧?”高凡立刻拧起了眉毛,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是叶萧?”

忽然,他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对母子不见了,此时坐在他前面的是两个老人。叶萧小心地在车厢里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座位上的人们,但并没有发现那对母子的踪影。

“当然,你不相信吗?”忽然,叶萧感到有些紧张,回头看了文医生一眼,但医生却示意他没事。

叶萧这才意识到,大巴已经开进上海市区了。他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

高凡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足足睡了6个小时,等到叶萧醒过来时候,发现车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钢筋构成的森林。

他知道周旋?

——他梦见了周旋。

叶萧立刻就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直发麻,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不,他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他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在飞驰的长途大巴中,叶萧渐渐地感到了疲倦,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没关系。”叶萧微微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说什么?”

然后,女人回过头来,对叶萧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这孩子总是没礼貌。”

叶萧立刻回头看了看文医生,心里在问高凡是不是发病了?

女人立刻把儿子的头转了过去,轻声地说道:“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非常不礼貌。”

但文医生却向叶萧问道:“叶警官,你和周旋是什么关系。”

叶萧并没有避开男孩的目光,而是很坦然地面对着他。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男孩的母亲回过头来。这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而有风韵,只是她的皮肤和男孩一样苍白。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他忽然想了起来,刚才在病人花名册里也看到了周旋的名字。叶萧随即摇了摇头说,“不,不可能,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忽然,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正好撞到了叶萧的目光上。12岁男孩的脸苍白而忧郁,眼睛紧紧地盯着叶萧,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文医生摆了摆手说:“叶警官,先别这么否定,也许真的是你的熟人呢?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27岁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当叶萧从沉重的遐想中解脱出来时,注意到了坐在他前排的两个人。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直觉告诉叶萧——那是一对母子。

“难道真是他?”叶萧心里一阵发毛,立刻打开了自己的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然后,他把照片交到了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对,就是周旋。”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生存和毁灭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叶萧摇了摇头问:“周旋是我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萧忽然产生了怀疑,那座孤独地矗立在荒凉海边的老房子,真的就是幽灵客栈吗?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恐惧只是恐惧者的臆想,留下的只是世界对人类的嘲讽。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40万字长篇小说,据说是什么后现代的风格。周旋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杰作,远远胜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但是,当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无论如何都说看不懂。但是,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学者、教授,一起来研究周旋的这部小说。这些‘高人’聚集在一起,对周旋的小说足足研究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懂。最后,他们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幽灵客栈真的存在吗?

“这个打击太大了。”

看着雨点打在车窗上,叶萧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忽然,他想起了博尔赫斯,想起了卡夫卡小说里的约瑟夫·K。或许,幽灵客栈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K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其中,而叶萧也永远无法知道客栈的真相。

“是的,但周旋并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他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最初我和周旋谈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家,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西冷镇渐渐消失在青山中间。此时,他的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听到的所有事情。总之,还是那四个字——不可思议。

“真难以置信,他从没对我说过这些。”

第二天清晨,叶萧坐上了从西冷镇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叶萧忽然注意到了高凡,画家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再这么谈下去就要在派出所过夜了,叶萧终于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同学。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干净点的旅馆,凑和着过了一晚上。

文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对,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而把原稿弄丢了。就这样,周旋演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之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的事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看一看,收集一些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不,没什么。”叶萧急忙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他又和老同学聊了一会儿,谈起了在公安大学读书的年代,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晚上10点钟。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老同学看到叶萧不停地发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但实际上是很难根除的。当然,也不乏成功治好的例子。至于周旋,我很难确定他是否还有病,起码他的恢复情况要比高凡好得多。”

这是真的吗?

高凡忽然插话了:“文医生,其实我的情况也不错嘛。”

叶萧想到了信里小龙的那些话,那不就是某种暗示吗?住在幽灵客栈里的,自然全都是幽灵。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灵们为伍,而且还把自己和幽灵间的故事,写成了信寄给他,叶萧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对不起。”文医生笑了笑,悄悄地对叶萧使了个眼色,继续说下去,“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我决定再观察他半年左右再说。但是,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40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但是,叶萧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既然这些人早已经死了或失踪了,周旋又是怎么见到他们的呢?真得难以置信,周旋把这些3年前凶案中的死者,写进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信中——难道,周旋住在幽灵客栈里的12天,都是和那些死去的幽灵们生活在一起吗?

“周旋在40天前就逃出去了?这里是精神病院,怎么能让病人逃出去呢?”

老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确实有这种感觉。当时,我被这案子弄得焦头烂额,连着几个星期寝食难安。它就像恶梦一样,至今还会让我心有余悸。”

“是的,这里是精神病院,但不是监狱。病人也不是犯人,他们有自己的权利,他们所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监禁。在我们这里,只有极少数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才被实施严格的措施。”

“真不可思议,就像斯蒂芬·金原著、库布里克导演的恐怖片《闪灵》。”

“文医生说得很对,周旋纯粹是个意外。”高凡又插了一句,然后,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说,“叶警官,你现在坐的空床铺,就是周旋睡觉的地方。”

“这是最大的可能,至于失踪的那3个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只是尸体没有被找到而已。”

叶萧立刻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回过头看了看这张空床,这时文医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关系,坐下吧。”

“你是说秋云发疯了,然后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杀死了两个女大学生,又和丁雨山一起自杀?”

高凡笑了起来:“作家与画家住在同一间病房,总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其实,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在不停地构思小说,脑袋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把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

“对,我查过民国元年的卷宗,与这桩案子非常相像。我想,任何人如果长时间居住在这种环境中,迟早都会发疯的,高凡就是现成的例子。”

“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

叶萧立刻想起了信里的内容:“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杀死了所有的房客,然后再自杀?”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画家眯起了眼睛,怔怔地重复了几遍。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个人认为,这桩案子类似于民国元年发生在幽灵客栈的惨案。”

文医生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打断了叶萧的问话:“叶警官,我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能接受对痛苦往事的回忆。”

“那你认为这案子是谁干的?”

“我能够——”高凡又恢复了平静和自信,“文医生,我现在非常清醒,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段往事,你们尽可以放心地问。”

“虽然几十年来,阿昌一直都被人歧视,但他的性格非常温和,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也就没有人再欺负他。总之,他是一个公认的老好人,没人相信他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情。”

叶萧点点头:“很好,你就捡你知道的说吧。”

叶萧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那是在3年前,我的爷爷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在幽灵客栈的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西冷镇,住到了幽灵客栈里面。”

老同学点了点头,又给叶萧泡了一杯新茶,然后继续说下去:“但不幸的是,那个女演员几乎完好无损,而阿昌却在大火中严重烧伤了,尤其是他那张脸,虽然得到了医生的全力救治,但最后还是破相了,结果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而且,从此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也许是受到了父母被烧死的刺激,也可能是喉咙被烟熏坏了。子夜歌戏团也就此消亡,阿昌成了一个孤儿,被西冷镇上一个厨师收养长大。阿昌从厨师手中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因为他又丑又哑,再加上那可怜的身世,周围所有的人瞧不起他。几年前,幽灵客栈在丁雨天的经营下重新开张,阿昌就到他那里去做了厨师。”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幸存的小男孩原来就是他?”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那是个漂亮而厉害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3个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以后,在白天装模作样地画画,到了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高凡忽然停顿了片刻,似乎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情感之中,“然而,我刚到幽灵客栈没几天,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虽然她已经30多岁,还带着一个儿子,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在发生了兰若的事情以后,戏团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幽灵客栈了,只能搬到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烧死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亲。只有10岁的阿昌和一个女演员,奇迹般地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清芬接受你了?”

“对,阿昌知道兰若长什么样,所以他对水月感到害怕。”

高凡微微笑了笑说:“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我。但我逐渐地了解到,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是很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的心,每天画一幅水彩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打开了她的内心世界,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是的,我得到了清芬,经常在深夜与她幽会。当然,这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她的儿子知道。”

“是的,在深入调查幽灵客栈以后,我从当地老人的口中知道了兰若的事。当年,还是一个小孩的阿昌,曾经和兰若在同一个戏团里,而且都住在幽灵客栈。也许,他目睹过兰若遇害的那一幕。”

“行了,别谈这个了。”叶萧挥了挥说说,“你认识田园吗?”

“子夜歌戏团?”叶萧立刻想起了周寒潮告诉他的往事,“你知道兰若的事吗?”

“你也知道田园?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她是那种看一眼就会被牢牢记住的女人。在我来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到了客栈,她是一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也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她似乎也在客栈里寻找着什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地发现,她与客栈老板丁雨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对她的嫉妒。”

“后来,我查到了阿昌的身世。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巴,他的父母都是县子夜歌戏团的演员,据说阿昌小时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10岁的时候,曾随着戏团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

“能谈谈水月吗?”

叶萧不禁点了点头:“嗯,你分析得有道理。”

“你是说那个女大学生?对,她令人印象深刻,她长得非常漂亮,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从一个画家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睛具有惊人的古典美。不过,她的气质过于忧郁,似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像是古代传说中的仙子。总之,水月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以至于让人望而却步。”

“我相信。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作案动机。如果真的是阿昌干的,他早就该远走高飞了,为何会守在客栈里直到警察到来?”

叶萧点了点头,心想画家的观察力确实很到位,并不逊色于周旋在信中的描述。叶萧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相信他的供词吗?”

“后来……有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一次海边墓地。我感到很奇怪,那地方到了晚上谁都不敢去。但她答应给我1000块钱,而且我的心肠又很软,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墓地。更让我害怕的是,她还让我带上铁铲,看上去就像是挖墓一样——事实上就是挖墓。田园把我领到了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她要我把坟墓挖开来。原来她是要找我来干这体力活,我这个人天生胆子大,再加上那几天我偷偷地在客栈里找金子,对刨坑挖地已经驾轻就熟了。于是,我把那座墓挖开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墓里并没有任何的尸体,只有一个木头盒子。”

“是的,我们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内的5具尸体,而水月、清芬、小龙三个人则失踪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只有哑巴阿昌是唯一的证人。幸好他还会写字,我们对他进行了盘问,但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案发的凌晨他正在睡觉,听到一阵惨叫声以后,才在大堂里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当时他完全被吓坏了,而客栈里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阿昌说自己就一直躲在厨房里,直到被警察发现。”

“木匣?”

“这么说来——只有阿昌和高凡两个人幸存了下来?”

“也可以这么说吧。当时我发现田园的面色苍白,她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在惊慌失措了一阵之后,她让我立刻把挖出来的土再填回去。我只能照她的要求办了,又使那座坟墓恢复了原样,只是坟里的木匣已落到了田园的手中。她捧着木匣离开了坟场,回到客栈后给了我1000块钱。也许是因为挖了坟墓的原因,当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找我,弄得我心里忐忑不安。”高凡苦笑了几下,看了看文医生说,“也许,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精神产生了一些问题吧。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偷偷地告诉她妈妈,说客栈里有鬼,虽然我们都不相信,但确实感到客栈里有一股奇怪的气氛。我越来越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把坟墓里的厄运带进了幽灵客栈。这时候,我发现水月独自一人住到了另一间客房,而且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就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我偷偷地问琴然为什么,她却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掉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幽灵——”

“放心吧,那些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记错。虽然,我们一开始就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但水月却始终都下落不明,已经过去了整整3年,到现在她还算是失踪人口。除了3个女大学生外,还有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他们也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我们只发现了这对母子留在客房里的行李。至于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画家高凡,不过他已经变成了精神病,听说现在还关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呢。”

突然,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又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她们产生了妄想和幻觉,认为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已经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都给杀死。在我们精神病院里,类似的病例相当普遍,通常是由于特殊的生活环境所造成的。”

“水月?”叶萧忍不住叫出了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不过当时她们的样子确实有些神经兮兮。那几天,客栈里人心惶惶,似乎所有的人都有些神经质,我也觉得客栈的空气好像变了,带有某种坟墓里的气味——不,更确切地说,是那只木匣的气味。我不知道那只木匣里有什么,也不知道田园是否打开了它,但我想从我把木匣拿出坟墓的那一刻起,恐惧和死亡就注定要降临到幽灵客栈。此后接连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终于在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我在那里掘地三尺,但挖出的并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当时,我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也许所谓的黄金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一个虚幻的诱饵,真正的目标只是这具骨骸。我把这死人骨头全部挖了出来,然后埋到了海边的墓地里,也许这样它就可以安息了。”

“我们在幽灵客栈的二楼和三楼的客房里,发现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结合客栈的旅客登记簿,基本上确定了案发那天住在客栈里的人。除了老板丁雨天、秋云夫妇,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还有客栈里的厨师阿昌,也就是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哑巴。而外地来的住客总共有6个人,其中有3个来自杭州的女大学生,她们的名字叫琴然、苏美、水月。”

高凡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刚刚从墓地回来一样,叶萧忍不住催促着问:“后来呢?”

“还有没有发现其它线索呢?”

“那天,田园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我想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吧。又过了几天,客栈里的气氛越来越让人害怕,我始终没有见到丁雨天。琴然和苏美继续排斥水月,她们的话非常吓人,让我也不敢和水月说话。而小龙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奇怪的话,有时候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这孩子也许有强烈的第六感。但更糟糕的是,小龙已经发现了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当时,我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不见小龙的踪影。清芬非常痛苦,她不能没有儿子,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完全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了客栈,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对,后来我们证实了他的身份,并通知了他在上海的亲戚。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定,确定高凡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从他身上已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于是我们就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搜索还在继续,在海边的墓地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丁雨天的坟墓,从墓碑上的时间来看,正好是案发的前几天。于是,我们挖开了这座坟墓,结果发现丁雨天的尸体,基本上还没有腐烂。经过法医的尸检,发现他是被剪刀之类的锐器割断喉咙致死。”

叶萧突然插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她吗?”

“他是一个画家。”

“现在,我只有深深地忏悔,我觉得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小龙,他完全是无辜的。清芬和小龙失踪以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丁雨天已经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窜通好了,他们合谋要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着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墓地中,并且还弄了一块墓碑。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却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了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我们全都被吓坏了,秋云说水月是个幽灵附身,一定要把她弄死,才能挽救大家的生命。文医生说得对,那确实是被害妄想,当时我也产生了那种错觉,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水月,而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古代女子。”

“你听我说下去,就在我们现场勘察的当天,在附近海上作业的渔民们,从海里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并送到了医院。我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立刻赶去医院查看。可惜的是,那个人虽然被救活了,但已经变成了精神病,什么都说不清。但我们发现了他身上的证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而在幽灵客栈的旅客记录里,正好有这个高凡的名字。”

文医生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你的病根。”

叶萧摇了摇头问:“还发现了什么?”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三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正好被我们追到了。当时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象成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老同学说话的那种口气让叶萧不信也得信了。

“是阿昌?”

“当然,当初就是我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还参与了法医尸检的过程。”

“对,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那真是一场恶梦,虽然阿昌的样子很吓人,但他平时的性格却是非常地温和,绝对想不到他会如此地愤怒。当时,他的样子真像个凶神恶煞,看起来愤怒到了极点。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我根本就挣脱不开他,结果也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他们早就死了?”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

“没错,当时这个案子是我办的。西冷镇附近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命案了,3年前幽灵客栈的命案轰动一时,那桩案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经过现场的勘察和法医的检验,那个叫琴然的女孩,估计是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被玻璃碎片刺破了脑动脉而死;而那个苏美,则是被吊灯砸到了头上,当场颅骨骨折身亡,两人的死亡时间都不超过12个小时。当时,面对这样的大案我们都很紧张,立刻对幽灵客栈进行了搜查。但是,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哑巴外,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发现。然后,我们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结果在海面上发现了两具浮尸,打捞上来以后发现是一男一女。经过身份核实,发现其中那具女尸,是客栈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字叫秋云;而另一具男尸则是丁雨天的弟弟,名叫丁雨山。至于他们的死因,经法医检验是溺水身亡。”

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叶萧立刻就愣住了:“什么?琴然和苏美3年前就死了?”

这时候,高凡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心有余悸地说:“你们是想象不到那种急速坠落的经历,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接下来,我的意识就渐渐地模糊了,就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对,当时确实有一个叫丁雨天的人,在本地工商局注册经营幽灵客栈。本地人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住在里面的全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刻赶到了那里,果然在底楼大堂里发现了那两具女尸。死者都是20岁左右的女性,后经核实身份,两人是从杭州来的大学生,一个叫琴然,另一个叫苏美。”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3年前?丁雨天应该还活着。”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后来才知道,我是被渔民们从海里救上来的,他们说我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就好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不过,当时我已经疯了,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只盘问了我几分钟,就把我送去做精神病鉴定了。后来我的亲戚来把我接回了上海,进入这座精神病院治疗,也从此认识了文医生。已经3年过去了,你可以看得出,我现在好了许多,这完全是文医生的功劳,我很感激他。”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忆之中:“那是3年前的夏天,我刚被调到西冷镇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报案,说是幽灵客栈发生了命案。报案人是几个自助旅游者,这些喜欢冒险的年轻人来到西冷镇上,听说了幽灵客栈的传说,就想要到客栈里住上几晚,试一试谁的胆量更大。当他们抵达幽灵客栈以后,却发现底楼大堂里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他们都被吓坏了,立刻跑到镇上来报案。”

“是的。”

“为什么?”

叶萧这才吁出了一口气,听高凡讲述3年前他在幽灵客栈的经历,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尤其是最后那一段话,当高凡说到他掉进大海的一刹那,叶萧感到自己的皮肤一阵发凉,好像自己也掉到了海水中。

老同学拧起了眉毛,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微微颤抖着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高凡也是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

等他全部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叶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把胸中的郁闷都释放了出来。但是,他注意到老同学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凝重,使他的心头又添了一丝不安。

“全都告诉他了?”

终于,叶萧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周旋和幽灵客栈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老同学。

“对,我把自己在幽灵客栈所有的经历,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旋。我说过我们的关系很好,而且他又是一个作家,正在为一部新的惊悚小说收集素材和灵感。我觉得我在幽灵客栈的经历,足以写成一部最棒的惊悚小说,而这正是周旋所需要的,所以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显得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名就叫做《幽灵客栈》。”

自从学校毕业以后,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这次相遇自然让两人都唏嘘了一番。今晚正好是派出所长值夜班,他把叶萧拉到了值班室,泡了两杯当地特产的茶,要好好地叙一番旧情。但叶萧却没有这个心情,周旋的事让他心里忐忑不安。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然处于妄想之中。”

10分钟后,叶萧找到了西冷镇派出所,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在公安大学读书时的同学,而且还是他的室友,更让叶萧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位才27岁的老同学,现在已是西冷镇派出所的所长。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到镇上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但街上的夜总会已经亮起了红灯。叶萧随便找了一家小饭馆,草草地解决了晚饭。然后,他问清楚了派出所的方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此时此刻,叶萧已经明白,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他的方位感一向不错,很快就找对了方向,沿着山间小路直抵荒村。叶萧在荒村搭上了一辆小货车,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他带到了西冷镇上。

高凡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周旋对我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已经有好几年没联系了,听说现在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就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无奈地摇了摇头,沿着乡邮员带他来时的路,快步朝荒村的方向赶去。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小说的秘诀。”

当叶萧回到山脚下的时候,开始大口地喘息起来。他又回头遥望了一眼幽灵客栈,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使得这栋建筑物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叶萧忽然觉得很惊讶:周旋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居然没有变成精神病——或者,周旋已经变成了精神病?

“看来你的确是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到的人是田园,因为他明白这个故事的关键,就在于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那只木匣。周旋只有得到那只木匣,才能够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当他得到木匣以后,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充分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他急冲冲地跑出了古庙,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沿着来时的山路跑了下去。

忽然,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最近叶萧总是发生幻听,但这一回却让他恐惧到了极点。

“对,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当那天清晨我醒来,见到对面的床铺上空空如也时,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高凡忽然苦笑了一下,盯着叶萧的眼睛问,“你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婴的哭声,那可怕的声音仿佛并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进入了大脑里。

“我不知道。”

叶萧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自己会变成精神病的。在离开子夜殿之前,他最后看了神龛前的案台一眼——据说,当年兰若就是在这里被捡到的。

奇怪的是,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

想到这里,他又毛骨悚然起来。

“你怎么知道兰若的?”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难道神龛上的肉身像自己跑了?

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他又环视了古庙内部一圈,不要提肉身像了,就连木头雕像都没有发现。眼前的神龛上空空如也,仿佛它供奉的只是一团空气,或者,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不……不……我已经感觉到了——”

叶萧一下子呆住了。可是,周旋的信里不是说,在子夜殿里有一尊肉身像吗?90多年前,那个叫子夜的女戏子香消玉陨之后,被一位德国医生做了防腐处理,成为肉身像供在了神龛上。而且,周寒潮在医院里,也说自己曾看到过子夜殿里的肉身。

“感觉到什么?”

肉身像呢?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叶萧的衣领,露出一双骇人的目光,他用可怕的气声对着叶萧的耳边说:“兰若已经复活了!”

然而,当叶萧的目光投向神龛时,却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破旧的案台。

“你疯了。”叶萧只感到心跳加快,脸上热辣辣的感觉。

他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庙门,只见里面一片残破的景象,随着脚步的闯入,地上扬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文医生立刻冲了上来,经过他们两个人的努力,叶萧终于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立刻跑出了病房,然后锁好了房门,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高凡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从周旋的信里、还有周寒潮对他述说的往事中,叶萧已经知道了这座庙的故事,现在真的面对它时,不禁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叶萧惊魂未定地回到住院楼外的花园里,对文医生说:“怎么,他又犯病了?”

这座庙真是破得可以,也许真的是某朝某代留下来的古建筑。他快步走到了庙门前,看见门上的匾额——“子夜殿”。

“没办法,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高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妄想了,至少在白天是这样。”

叶萧本来就喜欢登山,这样的山峰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山顶。果然,山顶的景色豁然开朗,四周的山峦和大海一览无余,在山顶的平地上,有一间古庙孤独地坐落着。

“可你怎么解释刚才的事呢?”

刚走出几百米,叶萧的就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他想起了周旋在信里对它的描述。当他站在下面仰望上去时,忽然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晕眩。叶萧观察了片刻,终于找到了那条上山的小径,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他快速地爬了上去。

文医生已经恢复了平静:“有少数的妄想病人,在经过治疗后似乎已经完全康复,其实病人仍秘密地保留着他的妄想。但是,他明白只要自己把这种妄想说出来,就一定会被医生视为病态。所以,他们对自己心中的妄想守口如瓶,在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中也不表现出来。我们称之为人格的纵性分裂,病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妄想,一半是普通人的常识。他们的妄想只存在于内心深处,通常不会有太大的危害性。像高凡刚才那种情况,可能是在他说完以后,心情一下子得到了放松,结果一不留神,就把内心隐藏的东西泄露了出来,我认为这完全是一次意外。”

终于,叶萧摇了摇头,匆匆离开了这里。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故事也是妄想吗?”

他在墓前呆呆地站了好几分钟,心里似乎安静了许多。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恐惧,只有对岁月的哀伤和惋惜。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除了一种特殊的幻想性谎言患者以外,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尤其像高凡那样的病例。在他对你述说幽灵客栈和周旋的事情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那是值得信赖的。除了他最后那几话以外,其它话的思路都非常清晰,是经过理智思考的结果,不可能是妄想,也不可能是故意说谎,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叶萧不禁深呼吸了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取出了一束白色的兰花,这是他在离开上海前特地买的。花瓣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叶萧把它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将花放到了兰若的墓上。

叶萧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她还躺在里面吗?

“在没有对他进行新的精神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其行为方式和日常生活也都很正常,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策划某些事情。”

这是兰若的墓!

“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里。”叶萧叹了口气,发现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他可不想在精神病院里过夜,“再见,文医生。”

叶萧缓缓地向坟场的深处走去。终于,他找到了那棵唯一的枯树——在树下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

他一下子被震住了,快步地跑上了山坡,来到了可怕的坟场之中。眼前不计其数的坟墓,给他以巨大的视觉冲击,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阵恐惧,他知道这是人的一种本能,对死亡本能地恐惧。

一个多月后。

忽然,叶萧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猛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墓。

叶萧收到了出版社的电话,长篇小说《幽灵客栈》已经通过了三审,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作者署名是两个人:周旋、叶萧。

在周旋的信里,水月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他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周旋和水月的样子,周旋也是从这里把水月(还是兰若?)捞上来的吗?

放下电话后,叶萧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心里默默地说:“周旋,你总算如愿以偿了。”

叶萧眯起眼睛向大海望去,只见两边的悬崖高耸,海里布满了黑色的暗礁,再加上远方阴沉的海平线,整个海湾很容易让人产生死亡的幻想。

然后,叶萧打开了电脑里的文件,整部长篇小说呈现在了他面前——

好不容易他才吁出一口气,匆匆地跑下了悬崖,继续沿着海岸前行。终于,他抵达了那片小海湾。

《幽灵客栈》总共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叶萧自己写的:叙述了周旋与田园的那段奇遇,还有那只木匣的来历。其实叶萧很清楚,这都是周旋精心编造的谎言,是用来吊起他和读者们胃口的。唯一真实的就是田园的死,尽管她的死纯粹是个意外,却给小说添加了某些不可知的因素。

于是,他向海边的悬崖跑去,这里遍布着高高的岩石和悬崖,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是最后出事的地方。叶萧登上了其中的一个,站在几十米高的悬崖边上,他不免有些头晕,小心翼翼地向底下看去,一阵白色的滔天巨浪打在岩石上,高高的海水飞溅起来,这景象使人惊心动魄。

第二部是整篇小说最重要的,占据的篇幅也最大,主要由周旋的十二封信组成——更准确地说,它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基本上取材于高凡在精神病院里的回忆。为了使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真实感,周旋带着那只木匣,孤身一人来到幽灵客栈,与哑巴阿昌一起度过了十几天。而小说里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于高凡对3年前幽灵客栈的回忆,周旋就根据这些已经死亡或失踪的人物们,虚构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变成了作者周旋自己。是的,周旋在信中所描述的一切,只不过一出虚构的戏,而周旋则是这出戏的总导演。至于叶萧,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出戏的观众和参与者。

在荒凉的原野上缓缓地走着,叶萧忽然想去看看海滨,是否真如周旋描述的那样。

至于第十二封信的最后,也是整部小说最令人恐惧和疑惑之处——悬崖上出现的神秘黑影。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哑巴阿昌。

跑出客栈的大门,他终于大口地呼吸起来,刚才在里面的感觉让人窒息。叶萧想如果在这客栈里住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会变成精神病的。

但阿昌为什么这么做呢?唯一的可能性是:水月确实长得和兰若一模一样——阿昌小时候住在子夜歌戏团里,他一定对兰若的样子有深刻的印象,更有可能目睹了兰若的死。不久后的大火烧死了阿昌的亲人,使他成为了丑陋的哑巴,兰若成了阿昌心底永远的痛苦和忏悔。所以,在秋云、丁雨山、高凡追打水月时,阿昌也一定悄悄地跟在后面。当阿昌追到了悬崖上,看到水月被他们殴打的那一幕,立刻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于是,他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把秋云他们推下了悬崖,在最后一刻救了水月的命。但是,周旋为什么没在信里说透呢?也许他担心这会给阿昌带来麻烦。

叶萧匆匆地向阿昌告辞,跑出了幽灵客栈。

虽然,叶萧已经把这件事通知了西冷镇警方,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多少用。因为,所有这些都来源于高凡的回忆,只要高凡的精神病还没有痊愈,那么这些话在法律上就不能被采信。

不,绝对不能在这里过夜,否则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周旋已经是前车之鉴,叶萧行事一向谨慎,既然什么都没有找到,他绝不会冒险留下的。

除了周旋的信以外,第二部里还穿插了一些叶萧自己写的内容——他对于小曼的回忆,还有周旋的父亲在医院里的回忆——关于周寒潮与兰若之间的故事,恐怕周旋自己并不知晓。但叶萧至今仍弄不明白的是,周旋在小说里是有过暗示的。比如,当水月被周旋从海里救上来以后,她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是他的眼睛——那分明是兰若对于周寒潮的记忆,因为周旋继承了父亲的外貌,所以很容易就被兰若误认为是周寒潮。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幻想与现实重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生活?没错,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有些绝望,现在该怎么办?他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4点了。如果现在不走的话,那就要留在幽灵客栈过夜了,一想到和这个“卡西莫多”式的哑巴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幽灵客栈》的第三部,全都是叶萧亲身经历的。他在西冷镇和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全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阿昌还是摇了摇头。

忽然,叶萧又想起了什么,他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周旋附在第二封信里寄来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悬崖,在远处悬崖的顶端,站着一个女子孤独的身影——她是谁?

“那周旋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除了一直守在客栈里的阿昌以外,周旋信中的那些人早已不存在了。那么,这个悬崖上的女子又是谁呢?

这回阿昌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了4个字:“我不知道。”

叶萧忽然苦笑了一下。其实,生活和小说一样,总是会留下某些难解的谜。

他跑到阿昌跟前,颤抖着问道:“怎么回事?他们都死了吗?”

至于谜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叶萧又找到了后面那道狭窄的楼梯,他沿着迷宫般的走廊穿行着,那感觉仿佛是走在古墓的墓道里。好一会儿他才冲出了走廊,又回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阿昌依然在柜台前站着。

终于,他把鼠标移到了整部小说的结尾——现在一切都齐全了,唯独只缺少一样,那就是全书的尾声……

他摇了摇头,又匆匆地跑上了三楼。但这里和二楼一样,叶萧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看起来都已经空关了许多年。

尾声是什么?

忽然,叶萧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他立刻冲出了13号房,打开了走廊边的每一个房间,但每一间房里都是空空荡荡的,看不出有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尾声

但周旋信里说的没错,从这里的窗台上可以望到大海。叶萧低下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也包括写字台的抽屉,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10天以后。

他飞快地来到了二楼的走廊,只见到一层薄薄的灰尘扬起,没有一丝人气的感觉。叶萧记得周旋在信里说,他住在二楼13号房。于是,叶萧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房号,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一看,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床和写字台以外什么都没有。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叶萧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总觉得这里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忽然,叶萧抛开了阿昌,自己跑上了楼梯。

几分钟前,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告诉他《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阿昌看着叶萧的眼睛,并没有写字,而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能抢在三审之前完成,也许时间还来得及。

“他已不在幽灵客栈了吗?”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叶萧还是感到稍许遗憾,心里有一种失落感,看着窗外阴郁的秋雨,不断地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阿昌缓缓地写道:“不,我不知道。”

突然,门铃响了。

叶萧点了点头说:“很好,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哑巴阿昌的手不停颤抖着,许久才拿起了那支笔,他看着叶萧的眼睛,终于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我认识周旋。”

门外站一个陌生的女子。

阿昌张大了嘴巴,似乎被叶萧吓到了,连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靠在柜台上。叶萧立刻从包里拿出了纸和笔,交到了阿昌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但你可以听到,也可以写下来。”

叶萧怔了一下,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找谁?”

叶萧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轻声地问道:“阿昌,你认识周旋这个人吗?”

她非常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幽灵客栈的大堂,就像周旋的信中所描述的一样。叶萧特意看了看墙上的那3张照片,果然如此。还有墙下的柜子,放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他回过头来,看到阿昌依然警觉地盯着他。

“我就是。”

阿昌显然感到了意外,他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把叶萧放了进来。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你叫阿昌,是吗?”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大约20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小说里写的那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裙子。不过,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在眉眼之间隐含着一种特别的韵味,就如一潭清澈的泉水般柔和,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尽管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叶萧还是被吓了一跳。周旋说得没错,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

房间里异常地寂静,只听到雨点稀疏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了女孩手中的旅行包,于是有些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忽然,那两扇门被打开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探了出来。

“谢谢。”她轻柔地坐了下来,先环视了房间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叶萧用拳头敲了敲客栈的大门。然后,他在门口等了半分钟,心里七上八下的。

“云南?”

而他现在就要闯入这幽灵之家。

“实际上是云南丽江,一座古老而美丽的小城。最近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此刻,叶萧一个人站在客栈的大门前,看着这栋在周旋信中描述的建筑,忽然间感到不寒而栗——用周旋最后的话来说,这里就是“幽灵之家”。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乡邮员摇了摇头,蹬着踏板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她呡了呡嘴唇,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我不知道。”

“真的是他——”其实,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地问,“你是什么怎么遇见他的?”

“今天你要住在这里?”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她忽然低下了头,微微笑了笑说,“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都跟着我,陪我一起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叶萧从后座上跳下来,轻声地说:“非常感谢。”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乡邮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尤其是见到幽灵客栈以后,更是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在距离客栈几十米的地方,他终于把自行车停了下来。

她似乎有些腼腆,侧过脸说:“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那栋黑色的古老建筑物,孤独地矗立在荒凉的海边,给人的感觉是阴郁、沉闷、绝望——正与周旋寄给他那张照片里的一样。

“周旋现在还好吗?”

终于,他看到了幽灵客栈。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在乡邮员吃力地骑上一个高坡后,叶萧遥遥地望见了大海。现在是下午3点,天空中布满了云朵,远方黑色的大海让人心情压抑。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

然后就是一段起伏的山路,叶萧不得不佩服乡邮员的骑车技术,后面坐着一个人,居然还骑得如此飞快。

“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叶萧小心地坐在自行车后面,乡邮员的车骑得让他心惊肉跳,但终究还是有惊无险。几十分钟后,他们就经过了荒村,叶萧注意到了村口的那个绿色邮筒。

她把旅行包放到了桌子上,幽幽地说:“你自己打开吧。”

“小心了。”乡邮员吆喝了一声,便飞快地踩动踏板,自行车一下子就“窜”了出去。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骑出了西冷镇,来到了乡间的小路上。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绵绵的秋雨似乎永无止尽。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

他推着自行车走出了邮局,让叶萧坐上了自行车的书包架。尽管叶萧带的行李不多,但那感觉还是很奇怪,他已经许多年没上过自行车后座了。

木匣!

乡邮员犹豫了片刻之后,同意了叶萧的请求。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3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能带我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吗?”

尽管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要表现出警官应有的镇定,但现在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木匣的表面。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那种触电般的感觉,他的手指触摸着木匣表面时,只感到一种时间的沧桑。

“不,从昨天开始就没有了。”乡邮员摇了摇头,倒吸一口冷气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会有人从幽灵客栈寄信,第一次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感到很害怕,生怕自己沾上什么晦气。”

木匣里面装着什么?

“今天有没有信?”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它什么东西……

乡邮员显然吃了一惊,立刻点了点头说:“是的,在最近十几天,我每天都从荒村的邮筒里开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是幽灵客栈,而收件人地址是上海。”

叶萧实在无法想象下去。

叶萧问他:“师傅,有没有见到过幽灵客栈的信?”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叶萧的手在木匣盖子上碰了几下——现在就把木匣打开,还是让它永远锁着?

他并没有进入西冷镇的老街,而是先找到了西冷镇邮局。叶萧向邮局出示了他的警官证,找到了负责荒村那一带的乡邮员,那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长期的外勤工作使他的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还是打开了幽灵客栈的木匣。

叶萧身上只带着简单的行李,下车后先在镇上转了一圈。和周旋信中所描述的一样,这个镇子富裕而繁华,街上开满了各种市场和娱乐场所,一路走过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口音。

木匣里是一张信纸。

下午2点,长途大巴开进了西冷镇。

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看着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离上海越来越远,离K市越来越近,叶萧的心里也忐忑不安起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仰着头靠在座位上。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今天清晨,叶萧坐上这辆长途大巴,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的旅途。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也正好是在昨天,叶萧手头的那桩案子顺利侦破了,他终于得到了3天的假期。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放下电话的时候,叶萧已经下定决心:为了周旋,也为了周旋的父亲,不论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他都要去一次幽灵客栈。

“水月。”

昨天上午,在读完那封信以后,叶萧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周寒潮已经在凌晨去世了,死因初步判断为心肌梗塞。当时,叶萧只感到眼眶里一阵发热,但医生说周寒潮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死时并没有任何的痛苦。

(全文完)

或许,周旋已经陷入了绝境,难道真的像他信中所说的那样,最后被拖进了大海?既然是这样,他又是如何给叶萧写这封信的呢?他又是如何寄出,叶萧又是如何收到的呢?不过,从第十二封信的信封来看,和前面几封信一样,邮票上依旧盖着西冷镇的邮戳。

蔡 骏

长途大巴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终点站是K市的西冷镇。叶萧坐在大巴的最后一排,虽然眼睛看着车窗外,心里却想着昨天早上收到的信。那是周旋从幽灵客栈寄出的第十二封信,难以想象信里的内容会是真的,总之叶萧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昨天那封信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最后并没有落款,结尾的一行字是——“叶萧,救救我。”

2003年7月20日定稿

离开上海的时候,台风已经离此远去,只有天空中偶尔还飘起一些雨丝,稀疏地落在车窗玻璃上。叶萧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江南田野,如一幅沐浴后的水墨丹青。

2008年2月27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