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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白藤花

桥边的灯光照射过来,柳叶丛里仿佛藏着一个苍白的人影,使我也禁不住悚然心惊。

是,是,就在这棵柳树下发生了第一桩凶杀案,阿民必是想起了那个案件吧。

这时,我和她正走在河边的小径上,垂柳随风飘扬,活像女人的一头乱发。

代书先生被捕,是在第二天傍晚。

阿民大叫一声,抱住了我的腰杆。

我们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吓死人啦!”

头一天晚上,我送走阿民,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就在我等阿民的那个巷子里的一角,悄悄地站着两个男子。

想到她那未脱稚气的面孔不久就会涂满脂粉,花蕾般的身子也将成为男人们的玩物,我就禁不住怜悯起来,在她的手里塞了五角银币。就在这时——

是警察。

据说,她的老爸是个酒鬼,母亲死了不久,就把才十岁的阿民卖了。这样的阿民却一点儿也不抱怨,照样每个月都寄钱回去。

我想骗过他们的耳目跟代书先生联络,却未能如愿。

我曾经听说,阿民是从九州岛的乡下被卖到这条花街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警方是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代书先生的。

“可是,我想一定是哪儿弄错了。那个人是个最好的好人,知道我穷,每次都不收我的钱。今天也说写的和上次一样,所以免费。其实上次他也没收。”

事件发生后,警方清查旅馆,明白了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乘那天下午六点半的火车到来,住进站前的“港屋”旅馆的。

阿民要到车站前的信筒去投寄,我装着偶然碰上的样子并肩而走,若无其事地探了探她的口风。原来坡上的人们好像已经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了。

这人七点钟离开旅馆,曾经问过掌柜:“镇上是不是有位代书先生?”

“是。上个月给家里去了一封信,一直都没有回信,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再写一次。”

掌柜说:“如果要代笔,我可以帮帮小忙。”那人便说:“不,是有别的事。”可知这人是有某种特别的缘故才找代书先生去的。

“是请代书先生帮你写的吗?”

警方还找到了一个证人,表示七点半左右,死者问过他代书先生的住处,而且确实进去过代书先生的屋子。

大约过了十分钟,阿民无比珍贵地在胸口抱着一封信出来了。

这还不算,连阿缝也说出了如下的话:

这是因为我想知道人们在怎样传告昨天的事件。

“先生,之后才忽然想起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代书先生手上都是血。他说不小心自己割伤了,慌慌张张缩回了手。那是不是五号那天的事呢?”

不,我没回去,我在巷子一角等阿民出来。

警方也从代书先生的衣橱里搜出了有血渍的衣服。

生意上门,我只好告辞,不过我给代书先生使了一个眼色,告诉他稍后再过来。

暮色渐浓的时分,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对面的木匠太太冲了进来。

“代书先生,又要拜托您啦。”

“不得了啦,代书先生被警察抓走了,正要带走。快,快呀!”

阿民向我低了低可爱的头,就对代书先生说:

阿缝和我木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外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聚拢的,巷子里挤满了人。警察的白色制服和代书先生熟悉的背影,在小巷子里的暮色中消失了。

是在坡上中段的一个叶井筒的妓女户当下女的,名叫阿民,跟我也很熟。

真是一瞬间的事,连吃惊的工夫都没有。可是那背影一直烧灼在我的胸口上,害得我上了床后久久不能入睡。

我真无法判断他说谢的意思,就在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探出了脸。

“先生,还是代书先生干的啊?”

“谢谢你们。”

我无话可答。

代书先生默默地听着,最后才低下头说:

“明天,我还是去警局跑一趟吧。”

我说出了阿缝的想法。

“干吗?”

“就是这个。如果你真的清白……”

“告诉他们,他不是凶手,还有,八点的时候我看到过他。”

“是的。可是没有见到谁。”

我大吃一惊,侧过了身子。

“出事的时候,你在家吧?”

“所以嘛,先生,请您不要再以为我跟您光是为了钱。我和以前老公的事,您也一点儿都不懂。”

“可是庙祝一口咬定是我。”

她说着就伸过手来,把我拖过去。

“那就不用说这样的话了。”

“阿缝,我那是气话,别记在心上,而且代书先生的事,我们没办法了。”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说是。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但是,久平兄,你什么也没干,不是吗?”

也不晓得什么缘故,那天晚上阿缝特别强烈地需求我,还流着眼泪反击了几次这句话。

“我这里也来过了,好像认为我涉嫌其中。说不定以后不能和你相见了。”

阿缝最后还是没有上警所。

“阿缝说,一早就有警察过来问了她一些话,都是有关你的。”

是无计可施了。

对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被捕的那个晚上,代书先生用拘留所里的铁格子吊颈自杀了。

“久平兄,你知不知道赤间神社里又出了人命?”

有遗书留下来,可不是给谁的。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有点不知如何措辞,不过话很容易地就说了出来。

在遗书里,代书先生供认了全部罪行。

察觉到我的到来,他便微微垂下头,从里头捧出茶盘,那样子和往常毫无两样。

——我正是常夜坡上连续凶杀案的真凶。被杀的都是我过去受过他们欺压,好久以来就想去报复的人。

代书先生一如往常,背向门口,坐在近门的房间里,在一个裸灯泡下,让长长的影子投下,正在工作。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几行字。

除了入门处有一方小空间外,里面是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子。

是我到警所去表示想为那位没亲没故的死者处理善后的时候,他们让我看的。

然而,我倒也觉得,如果凭阿缝的一句话就可以救代书先生,那也不错。于是我和阿缝详细地商议了一番,这才赶到代书先生家去。

想来,那也正是代书先生的绝笔,就像往常那样,淡淡的墨迹、水上的枯枝般的笔迹。

无可怀疑,阿缝是为了向我证明她不是那种寡情的女人,才说了这些话。

这不像遗书般的遗书,好像对他也挺合适的。可是我总觉得他这样留下一纸遗书,事情未免显得有些蹊跷。

我这才想起中午前发怒时我所说的话,比料想中更伤了她的心。

该怎么说呢?我是觉得,如果他是真凶,倒不如一句话也不留就自杀,这才更像那位沉默寡言的人的做法。

“可是,代书先生不是清白的吗?撒个小小的谎,神明不会责罚的。如果不去管,代书先生一定会被抓起来。刚刚也在卖鱼的那里听到人家在说,警察那边已经认定代书先生脱不了干系。”

也许该说是直觉吧,我忽然想到,遗书上写的会不会是谎言呢?是不是在替什么人掩饰呢?当然,想归想,却没有任何根据。

“你、你打算向警察撒谎?”

尸首由我领出来,也办了个小小的葬仪,入晚前还从港尾雇了一叶小舟,把棺木送到岛上。

“昨晚您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饭。菜剩了一些,本来想送过去给代书先生。我虽然没去,但是我想可以说,八点钟的时候送过去了。这儿到神社,男人走也要二十分钟吧,这样一来,人家就不会怀疑代书先生了。”

我打算在小岛上埋葬他。

我腾地起身。

因为是杀人凶手的葬礼,巷子里有些邻居不愿意露脸。但是那个晚上碰了面的阿民,还有常常去找代书先生写信的二三位女郎,倒也送到海边来,直到我和船家两人坐的小舟划远了,还在招手。

“我在想,如果警察再来,我就告诉他,昨天晚上八点时,我在隔壁看到代书先生。”

出到外海时,海上忽然起了风浪。

“那又怎么样?”

“看这样子,到岛大概还可以,不过恐怕回不来。还是回去吧。”

“那我也相信您就是了。我是斗大字认不了几个的乡巴佬,所以听了警察的话就信了。其实,我也糊里糊涂的。您既然相信代书先生,那我也相信。”

船家不愿前进了。

“嗯。”

我忽然有了异想:反正没亲没故的,来个海葬,也许对死者更管用吧。船家也许是一心想早点回家,马上就同意了。

“先生,您相信代书先生是清白的,是不是?”

我们匆匆忙忙地在棺木上凿了几个透水的洞,然后把它抛进海里。怒浪一下子就把它吞噬了,可是用粗绳子缚牢的棺盖好像不太牢靠,棺木里的花竟然一朵朵浮上来,在浪涛间散开。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消失了。

“干吗?”

我觉得仿佛是代书先生的生命化成了那些花散去。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岸边,在暮色四合中,两条光芒正向上空射去。

“先生,是重要的话,请您起来好不好?”

又一个花街之夜来临了。

我仍在装睡。

在坡路两端并排的旅馆的灯光,如串珠点点,向天空伸去,我觉得那好像是一座桥,从海上架到天上去。

那以后,跟阿缝也没再交谈,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些,有点不应该,可是也不愿去向她道歉,便躺在榻榻米上睡觉。傍晚时分,阿缝进来了:“先生……”

我仿佛觉得自己也受到怀疑,越发地不安起来。

第二天。

无意间往巷子那边一看,太太们正聚在那儿压低嗓门谈着,不时有人把眼光投向代书先生的门口。可见飞短流长,早已传开了。

为了一点琐事,我回去邻镇的老家,这才明白了整件事。

我担心警察还会再来问话,也想干脆到警所那边跑一趟,问问搜查的进展。心里这么着急着,眼睛老是盯住隔壁那边,可是那扇玻璃门一直都被罩在云翳下,阒无声响。

我办完事,从屋里出来,信步走着的时候,有个女人过来问路,问的却是“田鹤屋”。

那天,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觉。

“田鹤屋?那是我的屋子呢。”

前面两次,发生的日子很接近,而这次却隔了差不多二十天,这一点倒使人觉得蹊跷,可是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相信那位代书先生会干下这么可怕的事。

女人便又说:

是的,正像阿缝说的,手法既然一样,那么这次和上两次,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不,不是田鹤屋,是隔壁的一家。是人家要我问田鹤屋,便可以找到的。”原来如此。我移了两三步,这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也很不高兴,这以后双方便都不再开口。

不是吗?这也是问路的一个好方法呢!

“你也犯不着说得这么难听啊。”阿缝稍停才说,“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问他以前的事,老是似笑非笑的,叫人心头发毛。先生,您喜欢他,所以帮他说话,是不?”

找代书先生的——被杀的男子不是向人家问了代书先生吗?

我看到阿缝的脸上掠过一抹忧郁,但我没管这些,朝她吼叫了一顿。

如果找代书先生只是问路,实际要找的是代书先生的隔壁呢?

“你是怎么搞的,听口气,好像非要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不可了?你不是请人家免费帮你写过东西吗?哎,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老公死的时候也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跟我,也是光为了钱吧?”

我急忙赶回坡上,在小巷子拐了个弯。路两边是并排的细长屋宇。

我几乎哑然,无名火冒上来。

事件发生那天晚上,据云有人看见那男子从巷子一角进了代书先生的家。

“是码头和河边出了人命的日子吧,依您看,以前那两桩也是代书先生干的吗?”

但是,重新再从那个角落一看,巷子尽头的门口,窄窄的代书先生家和邻家几乎无法分辨。

“五号和九号怎么了?”

如果假定看到的人是把那人进入有藤架上的叶子下垂的邻家误以为是进了代书先生家,事情又会如何呢?

“也问了这个月五号和九号的事。”

阿缝不在屋里。

“其他呢?”

我着了魔一般地冲进去,找了个遍。

“还问了代书先生的来历等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便说不知道。”

如果有谁来找过阿缝,那岂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吗?

“还问了什么吗?”

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我可还没有证实这个人确已死了,我只不过是瞥了一眼阿缝收到的信,还听她说“总算死了”。

“我说没有啊,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好不容易,我才从衣橱里的绢织和服里找出了它。

“你怎么回答?”

托你的福,这回总算又保住了命。想到你吃的苦,觉得还不如那时候死了……深深觉得对不起你。不过再过半个月光景,就该可以起来走动了,那时候药钱该可以想想办法……

“昨晚八点钟左右有什么跟平常不同的事吗?”

漂亮的一手字,真不像个农人。

“那警察是否问了你什么话?”

大概是久病之间,学学字打发时间吧。

是邻居,就该有邻居的情谊,怎么可以随便怀疑人家呢?本想这么说她,却先问了一声:

怪不得阿缝要把此信深藏,不让我看到。

分明是相信了警察说法的口吻,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了。这不太无情了些吗?

事实是:阿缝说她丈夫总算死了,其实他是活过来了。

“这我就不懂啦,庙祝来过几次隔壁,请代书先生写祭礼用的牌子,大概很熟悉的。”

——托你的福,这回总算又保住了命。

“那里晚上是没有灯光的,而且又是雨天,没有月光。怎么可能看出是代书先生呢?”

阿缝以为这回一定好不了,而接到的却是这么一封信。她必定感到被老公重生的生命背叛了。阿缝不再年轻,丈夫又只是名分上而已,何况还长年卧病,什么事也不能做。为这么一位丈夫的医药费,她自沉花街,苦苦干了十几年活。原本就是年华不再,如今这样的牺牲还得继续下去,谁又能忍受这样的惨境呢?

“听说,神社的庙祝做完早上的祷告,往外一看,院子里有人影。庙祝问了一声是谁,那人就跑开了。庙祝说好像就是那位代书先生。然后,才发现尸首。”

加上如今有了我这样一个人。

我关心的是这次的事件怎么会扯上那位代书先生。

阿缝喜欢我。她很可能希望下半辈子和我一块过安稳的日子,不受任何人的骚扰……

“喏!一进去,右边就有棵大楠木,就在那棵大树下面。”

这样的希冀,翻转过来,便是那一番谎言。

这回死者也是个男人,年约四十五六岁。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中一愣。

据阿缝说,昨晚就在这所神社里又有人被杀,手法与前面两件完全一样,死者脸部被击烂,惨不忍睹。

回头一看,阿缝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儿。

因为名称有个“赤”字,所以鸟居和社殿都像常见的稻荷神社一样呈朱红色,这以外就毫无特色,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小型神社。

她那双眼,充满悲凄地看着我正在颤抖的手上拿着的信。

常夜坡是从小山丘上一条河般流下来的街道,而赤间神社在坡顶,刚好可以把整条花街一览无遗,是个很小的神社。

“阿缝……你老公没有死,对不对?”

是的,是的,那个五月的早晨。阿缝说不死也是命的一串花,就像一盏白色的灯,朦朦胧胧的,好像带着一抹悲悒的光色。

阿缝手上的包叭的一声掉下。

手上的旱烟管掉了我都没有察觉,眼光奇异地被那串藤花吸引住了。

“不是的,先生,不是。”

“哪个代书?是隔壁的久平先生吗?”

阿缝冲到我的怀里。

“先生,今天一早,警察就过来问代书先生的事了。听口气,好像那个代书先生有点可疑呢。”

我们在暮色渐浓的榻榻米上双双倒下。

我几乎一怔。

是的,我确实弄错了。阿缝的老公的确死了。阿缝谎称丈夫已死,也许正是下了把丈夫杀害的决心。阿缝找了个借口,把丈夫叫来这个居所,然后又用另一个借口把他引到赤间神社谋害。

从老家那边来了消息的那天晚上,她让我看了看信——哎哎,总算!以后不用再让您凑钱啦,先生,咱们就用汇过去的药钱开个小吃店吧——她这么说着,脸上一丝悲戚也没有,末了回去参加葬礼,却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说起来也是,自打还是个女孩儿的年纪就开始为丈夫的医药钱东奔西走,受尽苦楚,但却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吧,看到只剩下一串的白藤花,便想起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独无依。我也是死了老婆的人,想起那时形单影只的无告,更觉阿缝的可怜可悯。然而就在这当儿,她却突然转换话题说:“先生,先别管这个,昨天晚上,赤间神社那边又出了人命呢!”

只因做老公的问到代书先生那儿去了,于是造成了小小的误会,结果代书先生被捕。为了证明代书先生受了冤枉,阿缝曾提议去做伪证。说不定阿缝是想借此暗中证明那个时刻她自己也在家。

阿缝的丈夫,在一个月前死了。

我还是有不明了的地方。代书先生为什么写了那纸遗书承担罪行呢?赤间神社的凶案,和另外两桩又有什么关联?会不会那两桩只不过是疯子做的,阿缝利用了它们——后面一桩与前两桩时间上隔了那么久,就是这缘故吧。

“先生,死,是命,不死,也是命,对不对?”

晚上,阿缝什么也不说,只是呆呆地默坐着,我没有去管她,自个儿赶到店里,选了一个伙计,差到阿缝的故乡去。

我感叹地说。阿缝还是微笑着,眼光定定地盯住那串花,似问非问地说:

次日傍晚时分,伙计回来了。不出所料,阿缝的丈夫大约一个礼拜前突然收拾行李外出,至今还没有回来。

“哇!好倔强的花,淋了那么久的雨,还是守住了生命。真了不起!”

我给了伙计些赏钱.要他严守秘密,入晚前来到常夜坡。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叶丛里躲着一串未谢的白藤花。

前天晚上,我起身准备离去时,阿缝抓住了我的衣裾,眼里漾着泪幽怨地看我。

她的声音仿佛刚发出就消失不见般微弱。

“不用担心,明天就回来。”

“生命。”

我说着,冷冷地拂开了她的手。她那白白的手,就像一朵花瓣似的落在榻榻米上的灯影下。

阿缝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漾起微笑说:

不觉间,五月过去了,正逢六月五号的祭礼。

“在看什么?”

夏天已近,夜风里潮水的味道浓了许多,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也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

我叫了一声。她从和服中露出的脖颈晃了一下,转了过来。

坡上人潮汹涌。

“阿缝!”

我听着女郎和醉客的高昂嗓音,进了小巷。

雨是停了,天空仍旧一片墨灰色,晨霭罩住了四下,只有一些绿叶经过久雨洗涤,显得格外鲜艳。下雨期间开的藤花,在之前的一阵骤雨里被打下来,整个院子里铺满片片白色的落英。阿缝兀立在花瓣上,正在凝望着藤架上的叶子。

就在这时——

那是三坪不到的小小庭院,不过爱美的阿缝把它整理得很好,不同季节的不同花朵,带着一抹女人纤指的柔媚,都在那儿盛放。

阿缝家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好像正是阿缝!

我没有察觉到阿缝的动静,以为她一如往常地到坡上的神社参拜去了,无意间往外一望,却不料阿缝的背影正站在院子里。

我仓促间在门边的角落里藏了身子。是的,我觉得她的样子非比寻常。

头一天晚上,我因为有点事回到邻镇的自宅,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所以那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晚。

阿缝出了门口,左右瞧了瞧,像要把身子遮掩住似的用双手环抱住胸口,连走带跑地拔腿而去。

那是祭礼前七天吧,使整个街上湿漉漉将近一个月的久雨,那天早上总算停了。

她从我跟前走过,却没有觉察到我,我看到她双手抱住的胸口间露着刀柄似的东西。

这第三桩,我是听阿缝告诉我的。

坡上各种人影接踵而来,阿缝的身子很快就溶进去,我则从她背后偷偷跟上。

诸如:有个逃狱的潜来本镇啦;几年前投缳而死的妓女在作祟啦,种种流言,不一而足。坡上的寻芳客本来就因为雨而少了很多,这么一来更是绝迹了。阒无人影的夜雨里,只有妓女户的门灯散发着空蒙蒙的光。其后约半个月,总算平安过去,祭礼的日子渐近,事件也少了些当初的血腥味,偶尔有三弦声传出来。就在这样的当口,好像要给人们心里的间隙沉沉一击般,又发生了第三件案子。

在坡路的中段,阿缝倏地拐进一个小弄,仍用那种急促的步子,从妓女户后面的阴暗小径往坡上走。

坡上引起了一片喧嚣与震动。

我感到一抹不祥的预兆。

因为这里是港埠,外来人出入得多,加上死者面目全非,凶手又从死者身上抢走衣着以外的一切物品,故而根本没有线索可循。

我想起来了,今天正是赤间神社命案死者的初七。

警方判断是强盗或者疯子做的,进行搜查,可是不但没有查出凶手,连被杀者的身份都没法查明。

阿缝是不是选中了这样的日子,在赤间神社了断自己——昨晚抓住我衣裾的那双白白的手,那个雨后早晨的话语——她把剩下的一串白藤花比作不死的宿命。她是在那串花里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缝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

据说,近旁的垂柳还用叶子来回地“抚摸”着那汉子血肉模糊的脸呢!

跟阿缝在花街一角共同拥有过的一夜一夜,走马灯般地在我脑子里掠过。

胸口一刀,面孔砸烂,如出一辙。

不晓得什么缘故,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拼命地想抓住即将离我而去的东西,用同样的疾步追过去。

这次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年轻汉子,竟然横尸流贯市中心的一条河上的桥畔。

正如我所料。

这以前,花街嘛,年轻妓女因为债务缠身而投海自尽的事件并不算太稀罕,还有因流氓无赖之徒争风吃醋而起的腥风血雨的凶案,也不稀奇,可是像这种残忍的谋杀,一下便成了整条街上哄传一时的事件,而且风声还没静下来的时候,下一个命案又来了!

阿缝走过了赤间神社的鸟居,被暗夜吸进去一般地消失在神社的院子里。

胸口有被匕首捅了一刀的伤痕,头被石块击烂,好残忍的死法。

我压抑住胸口的猛跳与激烈的气息,躲在一棵杏树下,窥探阿缝的动静。

地点就在坡下码头的尽头,老人枯枝般的躯体在一艘废船旁被半埋在沙堆里。

夜风抚过林子下的幽暗,并把鼓声与民众的喧哗声送来,夜空里不时爆出火花。

其中一件,记得是开始下雨后的第三天吧,被杀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老人。

每一次火花爆开,都把阿缝的影子印在石板上。

入了五月不久,雨就开始下,藤花也像要别春而去似的,开始着上了颜色。仿佛这早来的雨是个凶兆般,就在连朝的淫雨日子里,坡上接连发生了凶杀事件。

我想不出阿缝为何站住,但是事情就要发生的紧张感牢牢地攫住我。我苦苦地等着。

梅雨好像提早一个月来了,一连几天下个不停,连坡上的灯光都好像在埋怨客人差不多绝迹了,在雨丝里蒙蒙地亮着光。

过了好久好久。

那是五月间的事。

我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夜色悄悄地移步走向社殿。

阿缝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的影子突然凝住了。

他一定知道女郎们都是把那种“血汗钱”一分一厘存下来寄回老家去的,收费从不固执,所以赚的钱必定也是非常有限,也因此风评很不错——是啊,就算在人家知道了他是那桩可怕事件的元凶之后,坡上的人们还是有不少人同情他。

“阿缝。”

我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些无聊话,他可从来也不露出不高兴的厌烦样子,白白的脸上多半漾着似有似无的淡淡的笑,并且我和阿缝请他代写什么,根本就等于是免费的。

我低声呼唤。

阿缝有时也会过去,请他写写家信什么的,有一次还说:那个人有点像和尚呢!

就在这个时候——

他就是那种静静的样子,还蛮年轻,倒有点超然物外的感觉。

阿缝的影子一晃,一道闪光直往我这边射过来。

不,他绝不是故示冷淡、拒人千里之外的那一种人。

我闪过身子。

是,那男子很寡默,念在邻居的情谊,我不免偶尔也上上门,请他写写贺年片一类的,有时没事儿也过去聊聊天,在公共浴室碰上了,也会帮他搓差背,可是到头来,总没有能做到融洽无间的地步。

刀尖和阿缝的手猛地戳进夜空。

有时大白天,我在屋里睡着懒觉的当儿,传过来玻璃门板咿呀作响的声音,接着是“代书先生,拜托拜托”,年轻女郎的嗓音,好像还是很年轻很年轻的,听着这一类话,却也是一番乐趣。

“死吧,请您死吧!”

这也难怪,地点既在花街上,女郎们又多半来自附近寒村,读书识字根本谈不上,所以嘛,那些女郎们为了给故乡写写信,或者汇笔款回家什么的,便不得不上门来请他代笔了。

压抑的低吼一阵阵地反复,刀子也发了狂似的一下又一下地砍过来。

尽管如此,倒也名副其实,他家出入的人还不算太少。

暗夜里,两人的木屐声交缠在一块。

窄窄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上书“代书”二字,权充广告牌。不愧是干这一行的,字迹确实够气派,可是每逢起风的日子里,总会看到那张纸的边角剥落,在不牢靠、咯吱作响的玻璃门板上瑟瑟颤抖,好像就要脱落飞跑似的,正显示出那人平日的生活状况,看来是寂寞极了。

好不容易我才抱住了她,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人们只知道,他是干代书那一行的,独居在一间小屋子里的人,自然不会与邻居街坊有多少来往,因此,“代书先生”这个称呼已经很恰如其分了。

锵的一声,刀子掉落在石板上。

话是这么讲,可是我敢说,坡上住的人,不会有几个认识这个名字。

“阿缝!”

记得他叫井川久平,看那历尽沧桑的模样,我怀疑这不是真名。但是他住居的门口却挂着写上“井川久平”四个字的名牌。虽然被从我的住所围墙上伸过去的藤叶遮掩住了,可是倒也可以看出,那名牌上的毛笔字非常漂亮。

我大声再喊。

嗯,他住的是我那一排屋子最尽头的一间。

这时,下面海边扬起了歌声,青色火花在海风里爆裂在整个天空上。

那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瘦削的身子上经常披着僧衣一般的淡细点和服,背微驼。那模样,就像有那么一丝不愿见人似的。

火花照出了阿缝冰冻的苍脸——是,是,阿缝这时才知道是我。

是的,是的,事件后不久,那个男子也死了。想起这一点,我不由得觉得,说不定他也是在那个暗淡的巷子里,若无其事地用那种背影,悄悄地,只向我一个人做死前的最后一次告别吧。

“先生……是您啊。”

我只不过是想说,每次看到那个人的背影,我就会无端地想起已故的信吉的背影,它们都一样地有着单薄的影子。

阿缝猛地挣扎。

不久,我从阿泷嘴里听到信吉去世的消息,那时我禁不住想,原来这个女郎是从人家的背影看出他的命运的,这使我深有感触。当时我还年轻,对花街上那种靠背影来互相打招呼的情形很感兴趣……不,不,这位信吉师傅和事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的头发蓬乱了,有二三绺落在颈项上。其中一绺在苍白的火光里映出银白色。唉,阿缝也老了呢。

从前,有个经常与我来往的艺妓阿泷,她常常口头禅般地说起一家小餐馆的师傅:“看,阿信哥的背影怎么这么单薄呢?”这话听多了,我便也记挂起那个叫信吉的厨师来。一天,我在那家餐厅廊子上偶然和他相错而过,无意间回头一看,他那好像故意捡着透过纸门映过来的淡淡灯光照不到的廊上阴暗处离去的背影,连对我这种素昧平生的人都像是在告别似的。显得凄寂极了。

“阿缝,你以为我是你老公吗?今晚他会来看你吗?”

就是那种单薄的身影,一点儿也不假,才使我那么奇异地记挂着他。

苍色火光掠过后再掩来的黑暗里,我没法看清阿缝听了我的话之后表现出的反应,可是下一瞬间,阿缝哇的一声叫着,把头撞在我怀里哭起来。

绝不是因为那起事件发生后,他在拘留所里死掉了,我才说这种话。

“傻瓜,你老公不是七天前从故乡出来,在这里被杀死的吗?”

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是,是,当阿缝错以为我是她的老公,举起刀子砍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傍晚时分,有时我会从面向巷子的窗口,看到似乎是要出去买什么东西的那个男子沿坡路走下去。他那身影,真的好像会在巷子里的暮霭当中融化掉似的。

阿缝看到的血,代书先生手上的血,该是代书先生自己流的吧。

不,事件发生好久以前,我就记挂着那个男子,因为我总觉得那个人的背影看上去很单薄。

在花街里,每个女郎都是从或远或近的乡间,以低廉的价格被买来的,为了帮助家计,甘受一分钱二分钱的束缚,让浓浓的化妆来污秽身子。

——是的,下面我要告诉您的事件里,扮演了某个角色的男子,正是住在阿缝隔壁的一位邻居。

在这条街上,最熟悉这些女郎的另一副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这一年四月,正是樱花纷谢的一日,阿缝告诉我她老公过世了,我们便商量起过些日子——正是后来事件发生的时候——找间大些的屋子,名正言顺地一起过日子。

以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那些文盲女人要他写去故乡的言辞里,他明白她们与故乡的联系,也知道她们何以被卖,是家里的谁使得她们不得不过这种流离失所、出卖色相的生活——酗酒的父亲、嗜赌的兄长、长年卧病的丈夫。

我是邻镇一家布店的第三代店东,但生来不是做生意的料,膝下又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把店里的事交给掌柜,大约两年前开始,有一半的日子就流连在坡上的阿缝家。

因为肺疾,代书先生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他想在死前救救她们中的若干个。

不,不,关于我的身世,原谅我就不提了吧!

把她们的家人一个个叫来这个镇市,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可是代书先生却轻易可以办到。

老妻过世不久,我就向阿缝试探了一下。不料她也正好因为老公病况恶化,医药费负担愈发沉重,开始对前途有了一抹不安,故此没二话就答应了。然后,是的是的,我们就像一对老夫妻那样,在坡上一角悄悄地过起了共同生活。

女人们都认不了几个字,他要歪曲她们想写的意思把家人叫来,必是不难的事。女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文章里代书先生的杀意,便把信寄回故乡。

这样的她,也不晓得怎么个缘故,对我倒是心身两许——是的,正因她是为了生病的老公不惜置身花街打工的倔犟女人,所以反倒跟像我这样窝窝囊囊的没用男人合得来吧。我也年纪大得与其找那些年轻、光懂得胡闹的女郎,毋宁说更希望有个正经却被花街的灯光洗濯过的一副沉润身子。

那三个人被代书先生的笔墨招引着,跑到这个镇市,然后在指定的时日地点,遭代书先生杀害。

那种年纪,当然不方便接客,她只好在一家还算正经的旅店做着下女的活儿。她细皮嫩肉,又有微胖的柔软,因此要她的男人着实不少,可是她倒坚贞不二,过着一清二白的日子。

我不晓得代书先生选中的牺牲者是谁。

阿缝那时有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吧。出生地是邻县的农村,在故乡有明媒正娶过她的丈夫,可是嫁过去不久丈夫就病倒了,过着时好时坏的日子,为了赚一点儿医药费,她被迫来到常夜坡工作。

两人之中,也许有一个是阿民的老爸——是的,因为阿民说她爸爸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

当时,我就在常夜坡后街的一幢陋屋,与阿缝同居在一起。

不过第三个被选中的牺牲者我倒知道。那就是阿缝的老公。

阿缝当然是给丈夫的信写了回信,不用说也是经代书先生的手。无疑,她还请代书帮她守密,不让我知道她老公还活着。

事件发生一年后,大正年代告终,犹如被一个时代的结束吞噬掉一般,常夜坡的灯光熄了,不再有人提起它的名字——嗯,是的,我正是亲眼看到花街上最后一盏灯熄灭,也正是那个事件的相关者之一。

要伪造阿缝的信的内容,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因为阿缝自己本来就想把丈夫叫来——只要把阿缝所说的日子——也就是镇上祭礼的日子——提前一个礼拜就够了。

但是,那也不过是最后的一阵火焰而已。

那封信载着阿缝和代书先生的双重杀意,寄到邻县的丈夫手上。

在清冷而空茫茫的灯光下,夜夜汹涌着人欲之流。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为了埋葬被时代的黑暗污染的生命中的某些事物而拼命祷告的守丧仪式。

不,也许代书先生把阿缝指定的地点赤间神社改为他自己的住家——这是我的猜测。说不定这第三桩案子,代书故意用了自己的名字,说不定他希望在把阿缝的丈夫杀害后被捕,在狱中自杀也可能在他计划之中,还有那封遗书,是为了不让女人以及警方查出被杀者是什么人——把被害人的脸捣碎,可能也是如此。

关东大地震、大杉事件等接踵而来,时代即将崩溃的声音,给这地方也带来了回响——人们就像要逃避这种阴暗般拥到那条街上,贪婪地渴求一夜欢乐。

当然,这一切都是猜测。那个晚上从神社回来以后,阿缝吐露说,打算把老公杀害后自杀。他们之间怎么会有同样的心情,这一点我倒没有问她。

可还是个黑暗的年代呢!

当阿缝用那把刀子刺向我的时候,我领悟到,阿缝这女人的心原来不是我的,而是属于在邻县病了十几年的丈夫。

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人们忽地又想起了常夜坡,聚拢到坡上的灯光下,狂欢达旦,浑忘东方之既白。

不久。大正时代结束,常夜坡的灯熄灭,第二年阿缝染上了流行病死了。

时移势易,流年似水。那儿打从宝永年间就是往来于濑户内海的种种船只停靠的港埠,曾经盛极一时;也是船夫、商贾以及过路旅客寻找片刻慰藉的欢场,艳名四播。然而,这样的繁华地,只因铁路通行到镇上以后,便一路衰落。女郎们的叫声、三弦声、醉客的欢笑,全被猛吹的海风和波涛声压了下去。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回光返照吧,就在发生了那桩事件的大正末年,就像燃起了生命最后的火花般,那儿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恢复了短暂的繁华景象。

到如今,我还时时会想起那条花街的灯光。灯光摇曳处,仿佛正有一串藤花小灯般地摇曳着。

就说是死的灯影吧。那灯光空茫茫的,恍如落在幽暗的水面上的光影,倏地画了条尾巴就消失——是的,花街那红艳艳的色彩和笼罩着女郎们华丽而凌乱衣着的灯光,不知怎的,竟使我觉得与守丧的白灯笼那阴惨惨的灯光有那么一点相像。

阿缝和代书先生都是为了使那串花凋谢,在暗夜里向赤间神社赶去的。

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到如今还常常会想起那整晚点着的白花花、冷清清的灯光。奇异的是每次想起,它总是那么凄冷,那么了无生气。

不,听了阿缝的自白后,我相信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她的老公,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过我一直没有告诉警方。

如今,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可是大正末年,在那个伸入濑户内海的小小港埠里,有一所即使是当时也使人觉得凄寂的风化区,名字就叫“常夜坡”。

因为我想:如果人的性命是为了埋葬那串花,如果人与人之间是互相用背影来交谈着相错而过的,那么代书先生和阿缝两人想用无言的背影载往黄泉路的黑暗当中的真相,我也还是用背影来送他们去吧!

花街上,点着常夜灯。

(钟肇政译)

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