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控器在迦利布手里?」
「玛娃和奈拉穿着炸弹背心,罗妮雅有炸弹。」
眼泪潺潺流下荷安的眼睛,他的「是」如此软弱无力,他得重複。
「那边是我的妻女,玛娃、奈拉和罗妮雅。她们有炸弹吗?」
阿萨德感觉心脏被猛刺一刀。他的灵魂陷入混乱动荡中,但他得继续保持镇定,不然一切会轰然瓦解。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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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效会消退吗?」他问。
看到拆弹专家开着车从纽伯格路朝广场过来的那一刻起,阿萨德就知道他得在极短时间内找到迦利布,并解除他的武装。这听起来很简单,解除他的武装!但他在哪?他会是个为救自己小命逃跑撒手不管的懦夫吗?阿萨德想到此时摇摇头。他已经计画周全,为何要逃跑?
「注射。」他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现在,中心传来一声枪响。他听到尖叫声,看到群众从离那几公尺外的街道入口狂奔而出。
「他们给你什幺?」他问。
他打电话给威伯。「他们在里面开枪,你的小组就位了吗?」
然后他又低头凑到荷安嘴边。
「是的,我们从反恐特勤组派了十个人进去。」
「是的,我确定。」他回答。
阿萨德抓住朝他直直跑来的一位女子。
阿萨德看着荷安,后者的眼睛上下转动。
「发生了什幺事?」他以坚定的声音说,「让我知道!」
「你确定他没穿炸弹背心吗?」
她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失控。「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站在健身中心旁的楼梯平台上直接对下面中心广场的人扫射。」她以颤抖的声音说。
男人们以怀疑的眼神看着男孩。
阿萨德放开她。
阿萨德转头看着警官。「这两位得待在这里,他们有各自的重要性。」
「你听到她说的话了吗,威伯?」
「是的。」
「是的,我听到了,但我们几秒钟内就会解决他们。迪特‧包曼也一样。他隐藏得很好,防卫周全,但我们现在知道他的位置了。」
「对迦利布而言?」
阿萨德转身面对身后义大利餐厅的窗玻璃和入口。希望里面的人能告诉他,有犹太捲髮的男人是否还在楼上,或他何时离开建筑并往哪个方向。
「他很重要。」他又接着说。
他透过前方落地窗可以看见许多人站在里面,那很容易理解。他们可能在第一波攻击时,逃入里面寻求庇护。
阿萨德点点头。
阿萨德在进入餐厅前,对站在门后柜檯后方的男人点点头。他看到阿萨德接近时似乎很惊慌。他只是呆站着瞪他,彷彿阿萨德也是恐怖分子。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能鼓起力气说出几个字。「他的名字是阿菲夫。」他微弱地说道。
阿萨德能了解对方的心态。一位蓄鬍的棕色肌肤男子,手上拿着枪,遍体鳞伤。他是恐怖分子吗?
荷安发出一些口齿不清的声音,所以阿萨德走过去他那边,将头凑到他嘴旁。
所以阿萨德举高双手让对方知道他不用害怕。然后他进门。
阿萨德对反恐特勤组大叫,要他们过来这边。
「保持冷静,我是好人。」他说,「我在找一位前不久进门的男人,他穿得像正统派犹太教徒,就像那些开枪的人一样。落腮鬍、帽子和捲髮,你知道他在哪吗?」
那男孩望着阿萨德,眼神恐惧。考量到最近恐怖的几分钟,阿萨德能了解他的反应。
他为什幺站在那发抖?阿萨德这样想时已经太迟了。敲击他后脑杓的力道如此大力和精準,他顿时双膝跪落在柜檯前方。下一秒,他感觉肋骨被踢,导致他暂时失去平衡,鬆开手中的枪。餐厅内有几个人开始惊叫,阿萨德试图滚过来翻身站起。但那时他又被踢一脚,那使他立刻真正了解眼下的局势。
「我不会伤害你。」阿萨德尽可能和善地说。
「别费神看了。你的手枪在我脚下,萨伊德。」他上方一个口操阿拉伯语的声音说道。
那男孩低头看着地面,像困兽般恐惧不已。然后阿萨德再走近一步,那男孩显然不喜欢他这样。他举起肩膀将手臂拉过来护住腹部,好像要保护最靠近阿萨德的身体那侧。
这就是结束。阿萨德心想,往前看。愚蠢和那幺短暂地分个心,人生就结束了。
「哈啰,小伙子。」他用阿拉伯文对那男孩说,「我叫阿萨德。你叫什幺?」
「起来。」迦利布说,「起来,你这只狗。我终于抓到你了。你一直都很会躲嘛,萨伊德,但你不需要再躲了。」
「不。」他用眼睛说道。
阿萨德慢慢转身,他可不就在眼前吗。没有鬍子,没有帽子,没有捲髮。就是那副老样子。这世上最残酷的男人,而阿萨德的手枪插在他的长裤后面,一手拿着乌兹冲锋枪,另一手拿着令人恐惧的小型遥控器。
「他有武器吗?」
「这里有一些朋友会和我们一起走。你们知道该怎幺做,如果你们不照办,我会杀了你们。」他用武器指指他们。
另一个不。
总共有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最前面的女子有头灿烂金髮,穿着的制服上有个夏洛滕堡旅行社的标誌,她一脸不可置信。她可能正好带一团观光客,在恐攻发生时逃进来这里找庇护。其他人没穿大衣或外套,可能就是今天倒楣的一般餐厅客人。他们一副非常震惊和害怕的模样,这无法怪他们。
「他嗑了药吗?」
「或许你们不知道罗马人的最佳武器是他们的防御能力。」迦利布竟然有心情说教,「他们以方阵攻击,而在防御时,他们形成有效的盾型队形。他们叫那罗马龟甲阵,而现在你们就是我的罗马他中阵。」
他的眼睛左右转动。
他叫在柜檯的男人打开前门,命令阿萨德先走。如果有人移动得太快,他会开枪击毙他们,尤其是阿萨德。
「那男孩正常吗?他似乎有点迟钝。」
「但别想一死百了,萨伊德。我会射你的身体,让你停止动作,但不会杀了你。」
他的眼睛没有动。所以他不知道。
阿萨德注意到人质将他往前推的方式。迦利布已经指导过他们了吗?
「迦利布在附近吗?」
迦利布站到柜檯旁时叫人肉盾牌停步。「这里,我的朋友。」他对柜檯后的男人说道,「你得把塑胶卡拿回去。我欠了餐厅一小笔钱,但我想你会替我注销。」
他的眼睛再次左右转动。
之后他们站在餐厅外面。
「那男孩危险吗?」他问。
「打电话给负责的主管,萨伊德,告诉他,他有两分钟可以把士兵和警察全部撤离这里。」迦利布命令,「我是指全部撤退,不然,我会引爆炸弹。」
他的眼睛上下转动。所以,那是「是」,没有炸弹。他再走近一步。
阿萨德拿起手机简要传达讯息,威伯听起来震惊异常。
「如果那表示『不』,我问你问题时上下转动你的眼睛:你是荷安吗?」
「如果我们撤离这个区域,你没办法活着离开,阿萨德。」
荷安抿紧嘴唇。那是「是」还是「不」?「你的轮椅有炸弹吗?」阿萨德大喊。荷安的眼睛左右转动。
「反正我怎幺样都没办法。就照他的话去办,你有两分钟。」
阿萨德往前走一步时对他点头。我这样做没事吗?他试图用眼神表达。
阿萨德环顾四周。便衣警察、警察人员和反恐特勤组在收到命令时,都将手举高到耳旁,慢慢而冷静地往后倒退。
他望向轮椅。荷安看起来像想和他互动,但他没说任何话。就像玛娃、奈拉和罗妮雅,他看起来瘫痪了。他想要阿萨德靠近点,还是离开那里?
迦利布站在人质中央仔细看着。「好孩子,萨伊德。我们会以适当的方式解决这一切。」然后他转身面对荷安轮椅所在的角落。
阿萨德摇摇头。好像他没想到这点似的。迦利布为何要加入其他人让自己陷入险境?直到这一刻,他的整个任务已宣告失败,阿萨德和他的家人还活着。不,迦利布一定已经準备就绪,就在附近的某处伺机而动。
「阿菲夫!」他喊叫,「待在那,等我回来。」他声音里的那种温柔甜腻让阿萨德听得想吐。要不是那三个女人现在如此靠近,他会拒绝再往前走。
「我们认为迦利布已经加入在购物中心的那两位。如果你想对他们开枪,记得他们有穿防弹背心。」
「我要你在抵达人生旅途结尾之前,直视你家人的眼睛,萨伊德。我要你深深望进她们的灵魂,这样你才会了解你为她们招致的不幸。我要她们看到和听到你,这样她们就会知道你的罪恶感有多深。她们在知道死亡对你们全家都是种解脱时,会带给她们心灵的平静。」
「你忘了数迦利布和站在这里的男孩。」
他们非常缓慢地接近。阿萨德的腹部有股痛苦的灼热感。轮椅旁的三具尸体躺在自己的血泊中,那是个令人恐惧的景象。阿萨德开枪射杀的家伙躺卧的姿势古怪,头侧有个非常小的弹孔,附带捲髮的帽子静躺在离他一个手臂远处。可怜的玛娃、奈拉和罗妮雅,她们的人生只有悲惨和恐怖。玛娃要是嫁了别人下场会幸福许多,她要是从来没认识他就好了。
「是的,现在地上躺了很多很多人。我们还不清楚整个局面,我们不能靠近他们,因为旅馆上面有狙击手。但我们认为在你和卡尔以及我们之间,除了消失进购物中心的那两位外,我们已经击毙所有的恐怖分子。」
人肉盾牌在罗妮雅身旁停下,她文风不动坐在轮椅里,表情毫无生气,儘管如此,她依然美丽。她的胎记仍旧像把匕首。
「你得派拆弹小组到三个女人那边,威伯。看看你们能怎幺办。广场前方的情况如何?我看见地上有尸体。」
「罗妮雅,」他温柔地用阿拉伯语说,「我是萨伊德,妳的父亲。我今天来此,让我们能一起去坚奈。我、妳母亲和妳姊姊和妳一起去。」
「待在原地别动。他的轮椅里可能会有炸弹,或许那是男孩哭的原因。」
但罗妮雅没有反应,她在久远以前就隐遁到一个无人可及的地方。
「我站在万年钟錶商店前,就是义大利餐厅下面。我看见第四把轮椅,我非常确定坐在上面的人是荷安‧艾瓜达。有个阿拉伯男孩在他后面哭。我该怎幺办?」
他们在没有警告下,就将他推离她,他甚至还没机会抚触她。他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这个在她仅五岁时他就失去的小女孩。
现在威伯打电话给他了。「你的情况怎样?我们看不见你。你在哪?」他问。
更远处躺着开枪射卡尔臀部的男人的尸体,他面朝下躺着,鬍子掉落。如果卡尔没射中他,他们老早就翘辫子了。事实上,这种结局可能最好。
阿萨德呆站一会儿才了悟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谁。但站在后面哭的年轻男子又是谁?
「我可以扶她起来吗?」阿萨德在看见挚爱的人躺在他脚边侧翻的轮椅中时恳求。
阿萨德抬头看,深吸口气,趁这机会走到建筑正面的遮雨篷下寻求掩护。他正要抵达万年钟錶商店的橱窗时,看见右边有第四把轮椅。
「当然可以!」折磨他的恶魔以怜悯的腔调说。
他再次打电话给威伯。没人接听。
阿萨德一手架在她肩膀下,一手放在地上的轮椅扶手后方,将她扶起来、拉直轮椅。她发出呻吟。他在她面前跪下,双手温柔地扶住她的脸颊。她这些年来饱经的疮桑明白写在脸上,但儘管她遭受重大不幸,她的眼睛依然温柔、易受伤害。她也被下了很重的镇定剂,但当她定睛看着阿萨德哀求的眼神和温柔的微笑时,他注意到她眼中暂时闪过认出他和鬆口气的光芒。
他们看着他,表情似乎在说他是白癡。他想要他们靠近潜在的自杀炸弹客吗?
「亲爱的,」他说,「我们很快就会会合,不要害怕,永生在等待着我们。我爱你,我一直爱你。安睡吧,我的爱。」在迦利布的命令下,人质将他拉起,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瞥给他勇气。
「听好,」他对反恐特勤组说,「如果我跑去那边,幕后主脑会引爆女人穿或坐着的炸弹。他只是在等着我进入他的视线。所以你们得过去那边,把女人们带离钟塔。」
他马上认出奈拉的轮椅后那位死去的女性。威伯将她的照片给他们看时,说她叫碧娜。现在她美丽的头髮黏在自己的鲜血上,而原来性感的双唇现在永远冻结在充满恨意的表情中。她为自己选择了如此可悲的命运。
他望向在教堂钟塔前的三个女人,三个人全被绑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玛娃的轮椅侧翻在人行道上,其他两位头垂着坐在轮椅上,好像处于昏迷状态。
奈拉的情况似乎比其他人好,那几乎让他哀伤。她真的得在意识到即将发生什幺事的情况下,接受折磨吗?
希望迦利布没有在上面或看见我。他祷告。
「亲爱的奈拉。」他说。
现在阿萨德直接站在餐厅的窗户下方。
他的声音令她朝人质们半举起头。她显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在那。她询问和感伤的眼神使得导游大声啜泣,迦利布听到后用力打她,力道之大,她立刻失去知觉,倒在轮椅旁的尸体附近。
「出来!」他们直接跑到司机门旁时,一位反恐特勤组员大吼。他们显然听从威伯的指示。
「在我身边围起来。」迦利布命令剩下的人质,他们在越来越清楚会发生什幺事后,脸色都因恐惧而刷白。
「你不会有事吧?」阿萨德滑出副驾驶座门时问道,但卡尔没有回答。阿萨德高举两只手臂,慢慢走向跑向他的反恐特勤组,阿萨德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卡尔缓缓开始大笑。
「奈拉,」阿萨德又说,「我是妳父亲,萨伊德。这些年以来,我非常非常想妳。妳、罗妮雅和妳们母亲是我人生的光芒。当我迷失时,那道光芒引导我重获新生。妳了解我在说什幺吗,奈拉?」
阿萨德爬到紧紧夹在驾驶桿和毁坏的仪表板后的卡尔身边。他还有意识,显然没因撞车受伤,但前臂有个糟糕的枪伤。
她眨眼变得有点快,然后他们将他拉离开她。
剎那后,广场上完全安静下来。
「回到起点。」迦利布命令人质,「现在你看过她们了,萨伊德‧阿萨迪,我几乎后悔让你这幺做。」他纵声大笑。
「卡尔中弹了,我们需要帮助。我们杀了迦利布在这边的三个手下,但你的手下正从街道那边对我们开枪,叫他们住手!」
阿萨德望向四方。他大可以逃走,一两个前滚翻和朝欧洲中心入口一个迂迴跳跃,他可能可以成功逃脱。但他想吗?
阿萨德抓住卡尔的手机,打电话给威伯。
他深吸口气。问题在于,如果他家人马上就要被牺牲,他是否还想活下去。他确定炸药的爆炸会将他冲倒在地,停止他的心跳。但如果没有呢?他已经活在她们命运的梦魇中这幺多年,但在爆炸的回音中,他能继续活下去吗?而且那个回音会永远蚀刻在他心中?
卡尔发出呻吟并大量失血。
他做不到。
「你没事吧,卡尔?」阿萨德大叫,「你哪里中弹?」
迦利布命令人质停在餐厅前十公尺处。他可能认为这里离两次爆炸够远,会很安全,而在爆炸波将餐厅落地窗震碎成数千片碎片的玻璃雨时,他们也不会遭受波及。
厢型车在冲进欧洲中心纪念碑时才猛然停下,那时,两名还存活的恐怖分子仍从阶梯的一半处扫射和往后退,接着消失在中心的下面楼层内。
「我的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等这一刻。」他边说边倒退离开人质。阿萨德转身面对他。迦利布按下遥控器时,他不想看着自己的家人。
阿萨德在厢型车急转进入广场时倒在座位上,连发子弹砰砰击中车的后身。他可以感觉到头巾男的尸体猛地撞上他。
现在,迦利布站着,一手拿着遥控器,乌兹冲锋枪则挟在腋下,準备就绪。他另一手拿出手机,按下一个键。
「是警察!」卡尔狂吼,「他们以为──」然后他抓住自己的手臀。警察显然击中他。儘管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用力踩下油门。
「我给你準备了个小惊喜,萨伊德。一个繁複的处决,我是指你的。不像你逃过绞刑那次。不,你会被枪毙,但不是由我出手。我会安静离开此地。」
那男人的帽子有个弹孔,倒在地上抽搐,剎那间,另一边有人对他们开枪。
迦利布绽放微笑,倒退走向万年钟錶店,直到荷安和那男孩等待之处。
阿萨德趴下免得暴露身分。然后他再次瞄準,屏住呼吸开枪。那感觉一点也不好。就像一般的处决。
有人接他电话时,一抹疯狂表情横越过他整张脸。
「他对我点头。」卡尔低语,「如果他还以为坐在车子里的是自己人过来接他,他会吓一大跳。这是你的机会。」
「是的,少校,」他睁大眼睛说,「你就位了吗?我们下面这里已经準备好了。我可以看见你的旅馆窗户。景观很美,不是吗?你干得很好,迪特‧包曼,我从餐厅二楼用心追随你的精準射击。在我引爆炸弹十秒后,开枪击毙这个男人,懂吗?」
现在厢型车嘎地停下来,就停在他们旁边,但轮椅旁的男人毫无反应。
他仍将手机贴在耳旁,转而对阿萨德说话,改变音高。「面对你的家人,萨伊德。」他命令,「不然我会开枪射杀站在你身后的所有人质!」
「我办不到!喔,老天,坐在轮椅里的是罗妮雅。她还活着,卡尔!」
但阿萨德没有转身。反正无论如何迦利布都会击毙他们,他们全都知道。
但阿萨德没办法动,现在他不敢开枪。那是他的小女儿罗妮雅,那男人正对着她举起自动步枪。她就坐在他前方。这怎幺可能呢?那是她没错,他毫不怀疑。
「你得为此负责。」他边说边将遥控器高举过头,「你準备好了吗,包曼?」他对着手机说。
阿萨德挣扎着想吸进空气,他无法做任何事。「快开枪,阿萨德。」卡尔以沉闷的声音大吼。
接着他表情突然一变,皱紧眉头,直接抬头望向旅馆顶端。在他被一颗子弹射中前额的最后一刻,他显然知道一切都是枉然。
剎那间他注意到年轻女人脸颊上的胎记。他整个人僵住。
阿萨德身后的人质惊慌四窜,骚动四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阿萨德再次抬头望向旅馆,等着第二枪击中他。但什幺事也没发生。轮椅旁的男孩狂叫着,跑向迦利布的尸体。
他屏住呼吸,在卡尔稳定往前开时瞄準。两秒钟内,他们会和轮椅中的女人变成一直线。阿萨德不由得闭上眼睛。距离只有十公尺。如果厢型车能行驶在预计路径上,并设法避免开过任何障碍物的话,枪击很快就会结束。
他会抓住乌兹冲锋枪开枪射我吗?阿萨德心想。
他深吸口气。他得一枪毙命;如果他失手,那家伙会枪杀那位可怜的女人。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在阿富汗学到的咒语:对头开枪才能击毙敌人。
他扑向前,但男孩先跑到尸体旁。儘管如此,他没去拿武器,而是扑在尸体上哀嚎痛哭。
阿萨德跪在碎玻璃间的垫子上。他以前是有从移动中的车子开枪过,但这次不一样!
「爹地,爹地,爹地。」他哭喊。
「你只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击中他,阿萨德。」他开始开厢型车,对第三把轮椅点点头,「顺便告诉你,弹匣里只剩两颗子弹。」
阿萨德捡起乌兹冲锋枪和遥控器,小心拆下遥控器后面的塑胶盖,移除两颗小电池。总共三伏特的电压就可以撼动世界。
车子发动了。
他的手机响起。「威伯,发生了什幺事?」
「希望车子还能发动。」卡尔转动引擎钥匙时大吼。
那个胖男人听起来受到极大冲击,但显然鬆口大气。
阿萨德马上了解卡尔的打算。
「我们五分钟前破门进入迪特‧包曼的旅馆套房。情况很明显,他四周都是弹壳,也有药片。他趴着,来福枪探出窗口,瞄準镜直接指向广场右手边,也就是你最后站立的位置。我们在他的手机响时,一把抢过来,接着给他上铐。你可以感谢你的幸运之星,我们有玛格努斯‧克雷兹莫跟我们在上面,我不认为反恐特勤组能有更棒的神枪手。我们抢过包曼的手机后,听了迦利布的那场演说,克雷兹莫不敢多做等待。他对手机叫道:『死到临头的人是你,你这个混蛋!』然后他立即开枪击毙迦利布。」
然后他双膝跪爬,开始拉司机的腿。稍后,驾驶座空了出来。
接着短暂停顿一下。威伯和阿萨德都深受震撼。
「我在替自己腾出空间。」
「你有注意到中心里的枪击停止了吗?」威伯之后问。
「你在做什幺,卡尔?」他看见卡尔将停车管理员的尸体拖上人行道时大叫。
阿萨德转身。威伯说得对,二十分钟以来第一次,除了伤患痛苦尖叫和驶近的救护车的警笛声外,他的周遭一片祥和。
阿萨德转身要将手机还给卡尔,但卡尔不见了。
「那很好,」他说,「我现在才注意到。」
「我。」
街道上又开始恢复生机。镇暴警察和士兵朝迦利布的尸体冲过来,那男孩仍试图紧攀着他。眼见年轻男孩被硬拉离尸体很令人心碎。他什幺事都没做。
「他在等什幺?」威伯尖叫。
现在阿萨德听到另一边传来的军靴声,拆弹小组冲进来,带着所有装备,穿着防爆衣。
「派人上去解决他,该死。」阿萨德大叫。「派人过来找迦利布。他正坐在广场后方的义大利餐厅里,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犹太教衣服,他手上有引爆炸弹的遥控器。」
当阿萨德看见这些人过来营救玛娃、奈拉和罗妮雅时,他再也无法抑制情绪。所有紧张和恐惧刺激身体分泌肾上腺素,同时启动防御机制和攻击本能,如今则以如此强烈的力道鬆开桎梏,他不禁跪了下来。死者、生还者、被留下来的人,就像现在那位失去父亲的男孩,不管他父亲有多可怕。所有这些和他有多可能失去挚爱的了悟导致阿萨德痛哭失声,而他以前从未哭得这般激动过。
「我很抱歉,」威伯回答,「我们已经疲于应付前方的人。他们躲在欧洲中心入口处──就是广场另一端那栋古怪的建筑。我们正在和旅馆的狙击手交火,他枪法神準,一定是迪特‧包曼。」
现在,拆弹专家正冒着生命危险,好让他家人能回到他身边。这种放鬆感无法以文字形容。
「我们在选帝侯大街另一端远处,快过来这里!我担心随时会有一或几个炸弹引爆。」
阿萨德将手掌伸向天际,短暂祈祷。他感谢生命和这天的结局,并承诺从现在开始,他会成为他父母所养育的那个人,为他自己和所有周遭的人。
「你们两个在哪?」威伯狂吼。
拆弹小组完成任务时,他会陪着他的三位挚爱到医院,并确保她们能得到所需的照顾和照料,抚平受到的悲惨创伤。
「用这个!」他大叫,将手机递给阿萨德。
然后他转身朝向荷安‧艾瓜达,那男子静静坐在轮椅里。
同时,卡尔还在车外,已设法联络上威伯。
「我很抱歉,我刚才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荷安。」
阿萨德连忙爬进车子侧门寻找手机。司机姿势古怪地躺在前座,颈背靠在门上,呼吸沉重。从他身后的窗户被枪战击得粉碎的景象判断,他显然快死了。他不须察看头巾男,他已经死了。阿萨德确定这点。他在椅垫下摸索手机,终于找到,但手机完全被击碎。
荷安试图点头。他不是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吗?
「我没事。」卡尔瞪着长裤上的血渍说,「我想只是皮肉伤,子弹擦过。」
阿萨德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捏了捏。
阿萨德回头朝卡尔走去。他绕过福斯车紧紧靠墙走,因为迦利布一看见他就会引爆炸弹。毫无疑问。
然后荷安说话了,比以前都还要大声。或许他的镇定剂药效快退了。
他为何拖延按遥控器的时间?迦利布看不见他吗?他正在等阿萨德看见无法想像之景象的那个魔幻时刻吗?他在等厢型车里的那两个男人告诉他时间到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可能要等很久。
阿萨德弯腰请他重複。
阿萨德抬头看迦利布在观察一切的餐厅,但他无法看见他。
「她的名字叫什幺?」
现在他从掩护后现身。在更远处,有个家伙拿着自动步枪对準坐在第三把轮椅里的女人。他像盐柱般站着不动,準备迎接命运。他显然已经接受这个局势,正在等待命令,或更糟的是,炸弹引爆。
「谁的名字,荷安?」
阿萨德看着手枪。已经开了九或十枪吗?如果是如此的话,就只剩三颗子弹了。
「二一一七号受难者。」
然后她咳嗽数次。感谢真主,她还活着。
历经这幺多苦难的男人,他的凝视变得强烈。这问题仍挂在他张开的嘴巴上,然后他暂时阖上眼睛,深深吸口气。
玛娃的轮椅侧翻,她像身旁的男人一样一动也不动。
「她对你也意义重大,对不对,荷安?」
他走去被击烂的车角,试探性地往前倾身。
「随着时间推移,是的。」
现在教堂钟塔两旁的射击变得密集。阿萨德非常清楚自动步枪发出的连发子弹声意味着持续不断的死亡和残疾。
「她叫莱莉。」
他点点头,但看起来并非如此。
「莱莉……」
「你没事吧,卡尔?」阿萨德捡起枪时大吼回去。
阿萨德点点头。他现在只想拥抱他。
「我想我击中他了。」他的手按在臀部上,试图在枪声大作中大叫。
「如果我能为你做任何事,荷安,请告诉我。我欠你很多。」
卡尔又开一枪,接着朝人行道滚回去。他文风不动躺了剎那,接着将枪推往阿萨德。
他想了一会儿,彷彿在经历所有这些可怕事件后,什幺都无法将他原先的人生还他。
阿萨德连声咒骂,趴在地上,这时连发子弹穿透沙丁鱼罐头般薄的车侧,击碎所有窗户。
「任何事都可以。」阿萨德说。
他对着推玛娃轮椅的人开几次枪,那男人以连发子弹回应,车角被射击得一塌糊涂,子弹穿透车身,发出空洞的砰砰金属声。
荷安以安详的表情盯着阿萨德。
卡尔和阿萨德转向巷子,那里有人还击。他们可能就是停车管理员威胁车里白癡的警察。卡尔再次利用位置优势,躲到厢型车后方。
「好的。」他最后说,「把我头上的摄影机拿下,放在我大腿上。」
卡尔对他点点头,阿萨德小心翼翼站起身。一个女人躺在奈拉的轮椅后方,已经死亡,头转向一边。但鬆口气的时间极为短暂,因为还有玛娃的轮椅,而推它的男人手上有自动步枪并向四周扫射。很多人没能安全逃离,现在就躺在服饰店橱窗前的人行道上,一命呜呼。真是可怕。
阿萨德照办,荷安紧盯着摄影机,好像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阿萨德将自己推出边门,跪在福斯车后以确定自己的方位。
「就这样吗?」阿萨德问。
枪声似乎很近。
荷安冒出听起来像是大笑的连串喉音。
电光石火间,卡尔的枪警告性地指向头巾男。儘管他胸口中弹,仍旧抓住破碎的丽光板桌面,下一秒就拿它来攻击阿萨德。要不是那时阿萨德的腿已经挣脱,他会刺中阿萨德的喉咙;但趁着那家伙在半空中举起桌面时,阿萨德猛地踢过去,导致他的头以看起来致命的角度歪在肩膀上。
「打电话给我老闆,梦瑟‧维果,告诉她,她可以去操自己。」
「对準推轮椅的人开枪,卡尔。」他的脚挣脱时大叫,「快跑!」
他似乎在微笑,但从他扭曲的嘴唇很难判断。
「他们现在过来了,卡尔,我可以看见他们。」阿萨德大吼,卡尔帮他将双手从勾子上挣脱。那是个令人震惊的场景,因为连发子弹在他们周遭哒哒迴响,人们哀嚎尖叫,两张轮椅越过火线往无障碍坡道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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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猛扯阿萨德嘴巴上的胶带,终于将它扯下来。
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又煞费苦心地移除玛娃和奈拉的炸弹背心,并将罗妮雅举离轮椅,阿萨德耐心等待。这些勇敢的男人仍跪着解除靠背和座椅下的盒子里的炸弹。这时,一把新的轮椅为罗妮雅推来。
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枪声,局势升温。
他恍神跟着她们走到救护车,一路握着玛娃的手。她现在能稍微将头转向他,这要感谢镇定剂药效正在消退。
接下来简直是一片混乱。
玛娃仍封闭在自己的内心,阿萨德能够了解。他对她而言像个陌生人。长年以来,她世界的每件事都发生在其他地方,离他很遥远、很遥远。但阿萨德会为了她们而奋战,将人生带回给她们,让她们再度呼吸自由空气,并与他在丹麦团聚。
头巾男将帘子拉起来前,阿萨德确定早先那位停车管理员已经中弹,但当那个白癡头巾男往后摔到丽光板桌上、被第二颗子弹击中时,他马上知道大势尚未过去。
「他在哪?」玛娃突然回过神来问道。
头巾男立刻拉上和前座间的帘子,所以他只能听到声音。副驾驶座砰地打开,一秒钟后传来枪响。之后一片寂静,但只是暂时如此,紧接着另一场骚动震动了整辆厢型车。前座传来咆哮声,然后是另一声枪响。
「妳指迦利布吗?他死了,玛娃,妳不用再害怕他了。」
阿萨德挣扎着要将胶带完全推离嘴巴,如此他就能大叫警告他。倏地副驾驶座的车门传来大声的叩门声。
「不,不是他,阿菲夫!他在哪?」
离开这里!留下来你会死。阿萨德试图用眼神说,但卡尔没意会。
「迦利布的儿子?他被德国特务带走了,我想。」
头巾男将边窗的窗帘拉起,阿萨德在那一刻与卡尔的眼睛四目相接。卡尔从路另一边的教堂钟塔跑步绕过来,瞥见朋友时似乎鬆口大气,但眼神悲伤。就像阿萨德,他彷彿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世界会在任何一秒钟于他们四周爆炸。
「找到他。他不是迦利布的儿子,他是你的儿子!」
福斯车在广场周遭绕圈圈时,阿萨德挣扎着想在胶带下呼吸到更多空气。当他们回到起始点后,司机第二次将厢型车转个弯,停在路边的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