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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可不但从凯和艾维身上学会了信任人,还懂得欣赏规律和例行事务。与左拉掌控下不同的是,他认清这类惯性并不会消磨掉一个人,反而让日常生活更加轻鬆。不过,他更喜欢置身在锦缎窗帘和陶瓷人偶间,和大家一起玩游戏,一同欢笑,享受身为「家庭」一份子的感觉。

几个星期、几个月就这样过去,马可距离过去的日子越来越遥远。有时候他甚至允许自己对未来抱有希望,许诺自己未来不要再毫无忌讳盲目过日。冬天已逝,春日降临,马可在凯和艾维坐落在奥司特布洛的住宅里学会往前看,并为未来的正常生活做好準备。他顽强不懈地修正自己的丹麦话,在凯和艾维的帮助下矫正发音,学习新的字彙和基本的文法。若是对某个字理解错误或者口音太重,他们两个就会开玩笑叫他《窈窕淑女》电影里口齿不清的女主角伊莱莎,并唱起主题曲中的歌词:「西班牙的雨大多落在平原上」。马可明白他们没有恶意,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然而马可心知肚明这美好的生活不过是随时会熄的风中烛,甚至早于艾维某个傍晚对他说出这番话之前:「听着,马可,你非法居住在这个国家,我们很担心你的未来。没有取得丹麦的合法身分,这种状态早晚会突然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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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为每晚熄灯后,马可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吗?不过,这一夜马可下定决心:他要尽快像这个国家的人一样,接受教育、拥有工作,有机会的话甚至组个家庭。但是要达成目标,必须先拿到居留权才行。然而没有相关文件,没有能够证明他出身的证件,不可能拿到居留权。他毕竟会读报纸,没有那幺愚蠢天真。

街头教会了他每个人都有权获得尊重。但是过程无比艰辛。

不行,要拥有新的身分才有机会通向未来。不过,他该上哪儿去找可以帮他弄份新文件的人呢?要取得相关文件,必须花费一大笔钱,目前的他根本不敢抱任何幻想。

遇到这样的日子,马可会变得退却沉默。是凯和艾维带他走出麻木的状态。他们教导他怎幺以完美的丹麦话加倍奉还:「嘿,你会这样对自己的朋友说话吗?为什幺你能在公共场合说出这样的言论?难道你没有家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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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无端的侮辱谩骂深深伤害过他:「滚开!滚回你的狗屎国家去!你这只猴子找不到自己的树吗?」

马可收入最丰厚的工作是贴海报。不过冬天里要刮掉海报墙上的旧海报,还要提着黏稠的浆糊,实在非常辛苦。等到气候稍微和暖,新绿抽芽,四处贴上活动广告,反而让马可觉得很有意思。

丹麦人唯有置身在志同道合的朋友圈子里,才会流露出真正的喜悦,显得生气勃勃。这一点,马可之前就注意到了,只不过如今这种非我族类的感受比以前更加让他痛苦。

由于他不论晴雨都能外出工作,而且认真仔细,没多久就包下了奥司特布洛全区和赫勒鲁普一部分的贴海报工作。

行人最讨厌某些街头音乐家、游民、醉鬼或疯子扰乱他们的思绪,侵入他们的领域。他们关起心门,目不斜视,而非环顾周遭缤纷的世界。

有时候他会幻想自己参加那些活动,但是他也很清楚那样做太危险,很可能被一定仍在追捕他的人逮到。不行,他可不能大摇大摆在户外行动,必须时时保持警觉,一秒也不可鬆懈。

马可将路上匆匆一见的偶遇转变成自娱的游戏。到后来,他已能精确判断这些不期而遇的人,脸上的笑容多久之后就会消失。多数人都只是快速讲个话,大声抬槓说自己有急事要赶──每次只要符合推测的时间,他就会开心得笑个不停。看透其他人的想法,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即使如此,他也努力不让自己丧失勇气。他明白要有耐性,总有一天,他的外貌会转变成谁也认不出来的模样。或许到时候家族成员也将明白他对他们并不具威胁。

湖泊交错横躺在城市中,住在优美精緻的湖畔,马可学会以全新的角度看待之前在街上讨生活的日子。若说以前他只把路人归类为可能的被窃受害者,现在则是将其视为有血有肉的人类,观察他们忙着日常事务,担忧自己的家人,疲于奔命工作,或者纯粹消磨白日时光。他认识了未曾知悉的各种生活面向,也很快发现哥本哈根的喧嚣繁忙与其他大城市相去不远。不过,他也注意到许多人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在路上遇到熟人时,才会绽放笑容。

在这之前,他要设法取得文件,他也发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违法犯纪。由于他渴望以正当的方式赚钱,所以求学的意愿越来越坚定。他想要学医,然后找个收入丰厚的工作。他尽可能存下赚来的钱,利用空闲时间为未来打好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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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在国家图书馆里感觉如鱼得水,享受筑梦的自由。尤其是知道左拉的人不会到这地方来,更加感到自在。凯和艾维告诉他,若只是待在阅读大厅,他无需出示任何证件就能进去。

「小心。我们相信你,你也可以相信我们,好吗?天气这幺寒冷,你不能待在外头,你会冻死的。」艾维接着说。但日后他应该是最后悔提出这个建议的人。

马可每天翻阅报纸标题,每天浏览一本新书。他感觉得到图书馆的人观察着自己。但是他除了专心看书,偶尔上网查点资料之外,没有做其他的事,他们也就让他静静待着。

马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再过两年等他十八岁,打算申请菲特烈斯堡的中学夜校,取得上大学的资格。他读到就业市场中的女性必须特别努力才能谋得恰当的职位时,不由得想笑掉大牙。这件事对于那些深肤色、没有身分文件、未接受过正式教育的人来说更困难。

「你偶尔能帮我们把衣服送给客户吗?」凯问道:「这样的话,你可以住在我们那儿,直到我们帮你找到其他事情。」

他十分清楚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触犯法律,所以会特别远离拿非法收入付钱给他,或是粗心大意导致东窗事发的人。接下新工作之前,他也会採取预防措施,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有人去告发他呢?是的,马可必须时时保持警觉,因为他要对付的不只是以前的家族成员。

最后是快速洗衣店的老板凯和艾维伸出援手,让他免于餐风露宿。他们也许曾经看到他躺在北港电车站的角落,也许听说了他的处境。总之,一月底某天,他们在路上向他攀谈,两人一脸忧心忡忡。

他没在奥司特布洛这儿看过家族成员出没,不过这并不令人意外。左拉手下的活动範围主要在市中心,那边可以弄到较多钱。即使如此,他也绝不可忘记左拉在城里掌握无数的眼线,拥有密不透气的人脉网络,随时有能力撒网,在狭小巷弄中、在城市最外围为某桩交易寻找共犯,甚至是找出可能的敌人,就如同马可现在的身分。左拉的联络人大部分来自东欧,对马可来说,幸好这些人不难分辨。波罗的海的犯罪份子、波兰人和俄国人各有各的特色。

刚开始,他总是睡在以前早已熟悉的某个角落,但是无法长此以往。严寒虽然危险,不过就算只带够用的钱,光是身上揣着几欧尔零钱,很可能也会遭人抢夺。所以他把大部分的钱藏在另一个地方。当然,也不排除在夜晚遇上家族成员的风险。

※※※

「亲爱的,你的衣服又旧又破的。」她说:「哎呀,你可是个真正的拉丁美洲人耶,这点不需隐藏。来,把衣服拿走,那本来是马力欧的,但他上个月回那不勒斯了。」

气温逐渐暖和,奥司特布洛处处生机盎然,短短的时间内,街头景致已然是另一番风貌:女孩穿上短袖衬衫,孩子们淘气追逐欢闹。马可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义大利短暂的欢乐日子。

他早上八点开始做事,到晚上十点才休息,只有星期天例外。在商店里打工一个小时六十克朗,贴海报的话有九十克朗。他算过,一个月可攒到超过一万五千多克朗,因为他不需要付房租,也不需要花钱吃饭或买衣服。目前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披萨店一个女子送他的。

马可肩扛铝梯,提着浆糊桶,向奥司特布洛街对面杂货亭的小贩打了声招呼,小贩靠在橱窗前,像在家乡喀拉蚩似地享受着阳光。马可将工具放在那个有名的主持人古纳‧努‧韩森的纪念雕像底下,这儿的广场也是以此人命名的。把东西摆在这里,不会干扰到别人。

马可从事各式各样的工作,成果往往比预期还要好。他的收入如流水般涌进,所有钱都是他的,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

广场上的广告柱是城里头最漂亮显眼的,摆设的位置也最好,至少就马可的路线而言是如此。有人告诉过他,以前城里随处可见这类广告柱。不过,想来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从未看过丹麦的这个面向。

这儿的位置非常完美,有公园咖啡馆、运动场、电影院,购买力旺盛的人经常光顾奥司特布洛街,来来往往经过广告柱。他们正是各种广告活动要吸引的目标族群。广告海报早晚会因为黏太多层而重得掉下来,马可决定乾脆先採取行动。他爬上梯子,拿起刮刀开始动手,一层又一层刮掉海报。

「瞪着眼看什幺,你这只臭鱼!」她对他大吼,怒气沖沖挥舞着手臂。

刮到最底下一层时,马可忽然看见一张失蹤告示。附近有许多相关传单,他在各个灯柱和配电箱上看过。「灰白色小猫走失」或者「你看见我的狗吗?」诸如此类的内容。

几个星期以来,他就这样穿梭在雪地和泥泞中,从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从一栋房子到另一栋房子。有次,他接下了一项困难的任务:有个显然神智不清的女子一次订购了一星期的食物和民生用品,装在纸袋里,要他搬到五楼。到了五楼后,女子却没有开门付钱,而是透过门上的信箱口把钞票丢了出来,刺鼻的臭味同时从信箱口涌出。马可躲在楼梯间,等到她开门把物品拿进去。女子衣不蔽体,浑身又髒又臭。最后,她还是发现了躲在角落的马可。

但是这张告示与众不同,上面要找的是一个人。

渐渐地,他建构了一个会提供他零星工作的雇主网络,同时尽可能避免靠近家族份子白天会出没的地区。他会帮忙跑腿,帮超市的客人把沉重的货物搬到车上,拆开纸箱,丢到垃圾桶去。就算气候严寒,嘴唇冻成紫色,双手冷得不住颤抖,他仍旧辛勤工作。

在一张男子的照片上写着:「寻人启事!如果你看到我的继父威廉‧史塔克,请来电通知。」底下是电话号码和日期。

才展开没有偷窃和乞讨的新生活,马可就饿得两眼昏花,这才发现要在街上讨生活竟是如此困难。但是他很快就学会四处打零工,支撑自己活下去,机会还不少。第一个工作是清晨五点时向麵包师父毛遂自荐擦窗户,他的报酬是一大袋麵包。他拿着麵包晃到一家咖啡馆,喝点热飮,在咖啡馆争取到擦地的工作。他的收入又多了五十克朗。

马可一看见告示上的红髮男子,整个人顿时僵住,全身不听使唤。眼前的告示是他恐怖蝥人过去的一部分,过去的种种景象猛然攫获住他。

※※※

马可深深呼吸,感觉到体内涌起一股作呕欲吐的感觉,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他的食指抚摸照片中人脖子上的项鍊。

总之,他们的和蔼友善让马可吃了一惊。

非洲风格的护身符,现在正载在马可的脖子上。

离开时,马可透过橱窗玻璃看见其中一个男子轻轻拍了另外一个人的屁股。他们显然心情很好。帮助他或许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乐趣吧?

他全身燥热得受不了,解开衬衫扣子,把帽子丢子在地上,瞪着告示上的日期。

他从店舖深处拿了几件衣服给马可,而且还不收他的钱。两天后,他可以回来取件,到时他们会把衣服清洁好。替代衣物就送给他了,这些衣服挂在店后面一年多,早就超过保存期限。

这男人是两年半前失蹤的,时间没错。他掉到地洞里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只腐烂的动物。但那只腐烂的动物实际上是眼前这个男人。威廉‧史塔克,被他爸爸和左拉掩埋在克雷姆一处林地。

「一百克朗呀。」男人又轻轻一笑。「我们到后面找找有没有适合你的衣服。你知道有多少人忘了来拿他们送洗的东西吗?所以我们会要求客人事先付款。」

马可全身僵硬,重新又读了一次告示上的文字:「如果你看到我的继父威廉‧史塔克……」

马可把钞票拿给他们看。他不知道这笔钱够不够。

是的,他看到了。但这一看,却成了他的灾难。告示上那张脸吸引住他的目光不过短短几秒,他便忘了应像平日那般保持警觉,注意周遭的人。短暂分心足以让他忽略从旁边逐渐靠近、最后冲过路砖扑过来的影子。

「凯,他看起来没有威胁性。」被包围在一堆外套中间的男子对他的另一半说:「你看,他腋下还夹了本书呢,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书虫。」他亲切地对马可露出微笑。「来吧,我们若是不出手帮忙,会被人笑掉大牙的。另外,少年,你有没有钱呀?」

马可终于意识到身后的动静,猛然转过身,正好迎面对上赫克特的脸庞。赫克特,他的一个表哥,搞不好还可能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左拉对于自己的床伴不会鸡蛋里挑骨头,统统来者不拒。马可的母亲也不是个挑剔的人。赫克特脸上的鬍子更多了,比马可最后一次看见他时更加粗壮笨重。不过,显而易见确实是他没错。

架子后面的男人没有第一位那幺女性化,不过马可一下子就认出他们是那对上街时小皮包不离身的老同性恋人。他们总是把皮包紧紧抱在身前,皮包的带子俐落地缠在手腕上。对扒手而言,那是真正的皮製品,而且内容物往往十分吸引人。不过,大部分的同性恋者通常都比其他人还要谨慎,这是缺点。很可能是因为多年来被人瞧不起,因此学会了特别保持警觉。

赫克特毫不迟疑,一把抓住马可外套袖子,但是马可迅速从梯子上滑下来,下滑之际同时撞开了赫克特。马可一溜烟站起来,使出金蝉脱殻技巧,急速跑开,外套还抓在赫克特手里。

「可是我没有别的衣服穿了。」挂满塑胶袋的架子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排外套被推了出来。

马可非常熟悉这一区的每个角落,所以直接冲向奥司特布洛街另一边错综複杂的巷弄。他的脚步声震耳欲聋,心脏快要跳出来。他头也不回沿着艾尔博格街往前跑,经过波帕广场,最后跑向克劳瑟斯路。这儿总会有扇门或者是一道后门开着,可以通到另外一处农庄。只要他继续跑在前头,赫克特在这一区别想有机会能对付他。马可终于看到海水和史威纳密勒港时,才敢回头看一眼。这俏沉静的港口停放着夏天旺季用的帆船。

「唷、唷,朋友,等一下。」老人的头夸张地猛然一缩,彷彿马可在他鼻子前面打开一瓶氨水似的。「我们清洗衣物的时候,不会让你这里等。要是你赤裸身体坐在店里,成何体统?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幺呀?」

这儿是他的地盘,他随时可以跳上一艘船,就此消失无蹤。数百支船桅已扬升向天,在一堆又一堆的货柜高塔勾勒出的港口天际线前,宣告着新的气象。

「这件衣服洗完到烘乾需要多久的时间?」马可仔细说了一遍,然后把毛衣脱下来。

马可试着平复呼吸,釐清思绪。

快速洗衣店的老人双手撑在柜檯上,微微摇着头,显然听不懂马可的问题。

刚才的危及程度简直可媲美核灾。他们拿走了他的外套和吃饭的家伙,最麻烦的是手机也丢了,里头有他所有雇主以及凯和艾维的电话号码。他们一定能循线找到他的新住所。怎幺会发生这种事?他为什幺不在联络人写上「洗衣店」和「家」就好了?他真是蠢到极点了!

「需要多久时间?」马可指着自己的衣服问说。

马可咬着拳头,脑子里不停运转。他知道左拉的人马,毫不怀疑他们很快就会根据蹤迹找上门去。赫克特一定会报告左拉,一分一秒也不会浪费。

二〇一〇年冬天到二〇一一年春天

事情果然发生了。他们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