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户怀疑自己看错了。“有什么好笑的?”
杏子的眼睛仍旧望着着窗外,听到这句话突然忍不住笑了。
杏子美丽的笑脸还是望向一旁。“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有趣了。大家一个一个消失,至今已有三个人死亡,真沼和甲斐还失踪了,而我马上会和雏子一起离开东京……”
“哦,他最近似乎鬼鬼祟祟,”根户不耐烦地皱紧眉头,“虽然那家伙向警察保证不出家门,可是却总是不在家。”
“啊?”根户不禁摘下嘴里的香烟,“已经决定了吗?”
“对了,甲斐怎么样了?”
“决定什么?”
这种疑虑转瞬即逝,但根户却坚信它大有来历。“‘它’可能是正确的。”根户低声自言自语。一种预感萦绕在他的脑海,只要他再前进一步找到一个突破口,就能戳破那一层薄纸,让眼前展开不同的明亮景象。然而,他依然找不到那突破口的位置,只能遗憾地摇摇头。
“离开东京?”
是错误?是错觉?
“以前不也一直这么说吗?”
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全身冒出鸡皮疙瘩。他蓦然抬头,一丝疑虑似乎就从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
“是说过,但难道真的要……”根户变得结结巴巴。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话,在哪里呢?是奈尔兹的小说里吗?
杏子同情地面对着他,“今天是二十八日,三天后……就要走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时,根户注意到杏子的口红颜色和往常不一样,而说着“就要走了”的口型如同慢镜头一样在脑海中萦绕,鲜艳润泽的嘴唇似乎比平常的颜色更深一些。
根户的声音突然停住了,连他本人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
根户猜测着唇色的含义,突然被烟呛到了。“那么真和奈尔兹小说里写的一样啊。”
“你这么固执,我也没办法,”根户无所适从地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注视着已经不冒热气的咖啡,“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
“什么?这么说奈尔兹的小说又有了新进展?我还没读过,雏子应该也不知道吧?”
“对啊,我认为那些全都是由鸡毛蒜皮的小事造成的。”
根户感到眼前发黑,他剧烈地咳嗽,还掉下了一滴眼泪。
根户听了,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恶毒的笑容。“旧事?你说得倒轻巧,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如果只是因为旧事就不重视的话,那么近来所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这可真的是意料之外。
“当然,不过这都是鸡毛蒜皮的陈年旧事了。”
慌忙之中他低下了头。但是,究竟是落泪之前低下头的还是落泪之后低下头的呢?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忍受着杏子的沉默。“难道杏子发现我落泪了?也许,只有最可怜的家伙才哭鼻子吧?”他胡思乱想着,“我们真的会像杏子所说的那样四散而去吗?甲斐不会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吧?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就只剩下羽仁、布濑、影山和奈尔兹四个人了……”
“哦,如果输血了也没能活下来的话,世上就不可能有雏子存在了。”
难道,这样的结局在本应该成为俱乐部成员的片城森十五年前死亡时,就已经注定了?俱乐部的成员们,一举手一投足,从他们的思想的萌生直到他们的肉身坠入地狱的深渊,这所有的一切,难道早就被安排妥当了?
“姐姐是靠父母的输血才活下来的。”
“你知道拉普拉斯的恶魔吗?”根户抬头问。
说话的同时,根户缓缓地吐出烟圈,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根户屏住呼吸,静静地享受烟草带来的快感。
“不知道,我只听说过撒旦和别西卜苍蝇王。”
“唉,你这不是在怄气嘛。”根户总算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口中,擦燃吧台上放着的火柴,“不过,同样的病症,那个叫森的孩子却死了。世上的事真是不如意。如果森那孩子活到现在,奈尔兹他们三胞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拉普拉斯是十八世纪的数学家,他认为宇宙万物都受因果定律所约束。他在自己的著作中这样说:‘有朝一日,如果有足够的智慧,能够充分了解驱动整个大自然的力量和构成这种力量的所有物体的相对位置,我们就可以将宇宙中最大的天体运动和最小的微粒子运动,包含在同一个微分方程式之中。’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包罗万象的宇宙中所发生的所有事物,都是因为微粒子与微粒子之间的相互作用才成立的,根据物理法则,它们只是微粒子运动的累积。并且,因为微粒子的运动方式只有一种,所以如果正确掌握了微粒子的状态,就能够完全预测它的无限运动。所以,如果知道宇宙中所有微粒子的位置与能量,进行运算,就可以了解宇宙无限的过去与未来。也就是说,发生在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能靠物理法则了解他们的过去和将来……”根户像是被恶魔附体一样,接着说,“当然,人类根本无法掌握所有微粒子的行动与位置关系。但正如刚才所说的,如果有足够的智慧,就可以了解宇宙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来人们称这种超凡的智慧为拉普拉斯的恶魔。这个恶魔可以预知一切事物,而人心也只不过是化学反应和电力反应的结合,所以拉普拉斯也能预测人类从出生到死亡究竟在思考些什么。……这就是拉普拉斯的恶魔。”
“怎么?如果是我,你就会很高兴吧?”
“真理夫,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了。”杏子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滑动。根户这时又注意到杏子身上香水的味道也与平时不一样。
“噢?是雏子的母亲?”根户嘴角动了动,伸手到上衣口袋摸索香烟。
“你想说的是这次事件也一样,全都由这个世上不存在的一种东西支配着,从开始到结束早就决定下来了,是不是?你终于走到宿命论这一步了。如果不这样,你就无法说服自己,你瞧,你这个人也够可怜的。”
“不是我,是我姐姐。”
“谢谢。”根户尴尬地笑了一下,“但我的确相信这种言论。实际上,机械性的因果定律在目前的物理学上已经被否定了。但我敢说,拉普拉斯的恶魔仍旧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存在着。否则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偶然事件?连你和雏子八月三十一日前往青森这件事,都和奈尔兹《如何打造密室》的小说里预言的一样?”
根户懊恼地望着杏子的侧脸,内心充满无尽的复杂感情。于是忽然脱口而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好像说过,你自己还是婴儿时,患过再生性贫血症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杏子这时才开始注意根户对这一话题的执著。
“女人就是这样吧?”根户心里想。
“没什么事,”根户点燃了第二根香烟,“小说里描述了你们两人搬到青森亲戚家的情节,连日期都写明了。”
根户一头雾水,她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之所以说是八月三十一日……”杏子微微皱眉,但她内心却并不接受这个结果。或许,杏子的内心仍然处于外面街道上漫长的黄昏里。
“是吗?”杏子轻蔑地说,重新望着窗外。
这时根户又一次产生了残忍的冲动,“奈尔兹小说里还写了很多有趣的事呢,包括你和他有过多次肉体关系的情节……”但根户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不对!”
这次杏子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无可挽回地僵硬了。“奈尔兹,他居然……”她终于鼓起勇气反问,表情深处确实表现出否定的意思,但内心里却似乎隐藏着其他不可名状的感情,困有所顾忌而欲言又止。
“你本来就是彻底的理性主义者,什么密宗和阴阳之类的东西都只是你的表面。”
根户的内心也隐隐作痛,但既然已经脱口而出,话语就像滚下山坡的皮球一样无法停止。“真有意思,”他说,“你好像很沉溺于奈尔兹的羞涩模样……”
根户一时无言以对。他瞄了店堂一眼,幸好邻座没有客人。他悄悄重新凝视杏子。
杏子表情深处潜藏的顾忌更浓厚了,似乎已从她的肌肤里渗透出来了。
“反正你一开始就不相信有魔界巫术的存在。”杏子打断了对方的话。
根户仿佛面对着一幅雄伟的壁画,壁画上面的斑痕历历在目,就像是不可思议的战斗,斑痕最后掩盖了壁画。
“可是……”
“他为什么那么写?反正俱乐部都已经四分五裂了。”杏子瞪起眼睛,语气尖锐。
杏子依然是一副冷漠的面孔。“难道这二者有什么不同吗?”
根户认为杏子这种强硬的表情非常美丽,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心中神圣的殿堂正在土崩瓦解。由于这种的觉悟来得过于唐突,那一瞬间他强烈的感情并没有迸发,而是在柔软地游走。也正因如此,刚才的悲伤也就不了了之了,或许将来他还会面临更强烈的打击,但那对他已经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了。
见到杏子眼里射出犀利的光芒,根户一脸困惑地说:“我虽然研究这个领域,却并不是巫师。”
杏子已经准备起身,而根户却没有动。
“真理夫,”杏子终于把视线从窗外移回店内,微微冷笑,低声说,“这些恶魔幽灵是你的专业吧?”
“……现在我只剩下复仇了。”根户这样想。
根户一旦开口似乎就停不下来。他抓着短发。“我想不管是一个还是几个,这次事件都不是人类所能实现的,肯定不是人类,而是我刚才所说的恶魔,也可能是幽灵或者厉鬼,叫什么都可以,反正是我们所无法掌握的家伙所为,否则就无法解释这一切!”
他强忍住道别的话语,望着正要转过身去的杏子,莫名其妙地问道:“在最后,能告诉我今天你用的是什么香水吗?”
“依我看,杀害仓野的凶手就是陈列在那个房间里的盔甲。肯定是来历不明的恶魔潜进房间,然后操纵盔甲用匕首刺杀了仓野。否则实在无法解释。……警察严密检查过那个房间,那是陈列最宝贵的收藏品的专用房间,窗外镶着坚固的铁栅,玻璃窗里面也都锁上了,羽仁一家都否认了备用钥匙的存在。房门一丝缝隙也没有,想利用绳索之类的诡计也完全不可能。另外,门上的钥匙孔也不是两侧都能插进钥匙的一般款式,也不可能使用奈尔兹小说中提到的什么‘挟匙器’……嗯?你没有读过那一段,反正,无法在钥匙孔上做手脚就是了。什么在仓野喉咙里找到钥匙,这话就更是胡说八道——仓野那家伙为什么要吞钥匙?!”
杏子停止了转身,把脸朝向根户,用植物一样冷淡的表情回答:“迪塞尔·燃动。”
长时间沉默之后,根户终于说。杏子的眼神没有丝毫反应,但她的内心却有些恼怒,凶手为什么对密室如此痴迷?!澄净的空气中蕴含着悲伤,如同费里尼[2]电影中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根户依然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反复咀嚼着“迪塞尔·燃动”这几个字。在窗外能够眺望到异国风情的店堂内,此时已经空无一人了。
“结果,还是密室。”
[1] 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在方程式、概率论和大地测量学等方面取得成就,著作以《天体力学》和《概率论》著称。拉普拉斯的恶魔是指他在一八一四年提出的一种科学假设。
窗外,紫红色街道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与汽车尾灯拖曳出的光线相互交错,这里的夜景使人产生身处遥远的北欧城市的错觉。杏子就站在这暮色笼罩的街道上,仿佛看到了黑色的双层马车以及远处耸立的墨绿色谷仓,还有扎着白色领结的蹦蹦跳跳的少女。
[2] 意大利电影导演,现代意大利电影界的代表人物,执导有《道路》、《甜蜜的生活》、《八部半》和《扬帆》等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