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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

“我大概能猜到,就是那张照片正中央的大田……她爸是医生,可以轻易搞到血。不过……”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反倒是女儿恢复了冷静的表情。

“不过什么?”

“太过分了,是谁干的……”

“欺负我的潮流可能已经扩散到全班了。前天也是大田同学把带血的纸巾传过整个教室,最后传到了我后面那个女生手上,然后她等我脱掉上衣,就……一定是这样。”

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不普通的地方在于,长约十五厘米的刀刃上覆盖着宛如铁锈的暗红色痕迹。就像前天沾在女儿衣服上的……她一眼看出那是血。

她承认了前天的血迹也是被霸凌的结果。接着,乃里子不再隐瞒,把这一个月的经历全都说了出来。

刀子宛如活物,在桌面上弹跳一下,然后咔哒咔哒地震颤了一会儿,最终静止下来。

“我就是班上多余的人。”

千津正在犹豫,却听见女儿说:“不是活物,但你要小心受伤。”于是千津战战兢兢地拉开拉链,看见里面有一把貌似刀子的物体。她咬咬牙,伸手进去拿了出来……她没抓住刀柄,指尖擦过刀刃,感到一阵疼痛,但此时顾不上许多。战栗伴随疼痛一闪而过,下一个瞬间,她就松开了手。

她用千津上周听到的梦话开了头。那对残留着稚气的唇瓣里吐出了如此愤世嫉俗的话语,让千津感到很不自然。当然,她现在也顾不上想这些。

“是活物吗?”

“你愿意告诉妈妈就好。我本来有点察觉,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千津仔细一看,发现书包背面有一块不自然的隆起。

乃里子仿佛察觉到了母亲的声音里还残留着震惊,故意放缓了语气。“在昨天之前,我也以为可能是搞错了……不过,现在有了明确的证据,我反而更好应付了。”

接着,乃里子又告诉她,自己直到坐上回家的电车,把书包放到腿上才发现……她拉开拉链,表情顿时扭曲了——里面传出一股腥味。周围还有两三个人也发现了异常。于是乃里子在下一站下了车,独自走回了家。

千津本来心烦意乱地盯着那把刀,后来又看向乃里子,问道:

“我不敢碰。妈妈,你帮我拿出来吧。”

“你没对三井老师说吗?那我现在就打电话……明天就去跟她谈谈。”

她对母亲说。

乃里子摇摇头说:“不用马上打电话给老师……”

“你打开后面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为什么呢?这可是犯罪啊。搞不好这些血真的跟某些犯罪案件有关系。而且开学时我还拜托过三井老师,说乃里子乍一看很老实,容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请她帮忙照看一点。”

六月二日,本来这天没有社团活动,乃里子却比平时晚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家。她提着书包走进千津所在的厨房,将其反过来放在餐桌上。

“可是——”

可是两天后,乃里子主动承认了谎言,并告诉她自五月初的照片一事以来,自己一直在班上遭受霸凌。这一转变的契机,依旧是血。

乃里子正要开口阻止,千津干脆站起身来,走向起居室打电话。

千津心里很清楚……不,正因为她很清楚,才什么都没说,只能用同情的目光包容了女儿恐惧的眼神。

——就这样,第二天放学后,千津跟女儿走进学校的会客室,与班主任相向而坐,先把头一天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她在猜测母亲是否相信她临时编造的谎言。那句话只可能是谎言。对十五岁的乃里子来说,让母亲知道女儿遭到霸凌,一定比自己忍受霸凌更痛苦。

千津明显感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因为昨天在电话中堪称夸张地表达了同情的老师,现在却戴上了空白的面具,极为冷漠地盯着学生名册。

她原本皱着眉,继而发现母亲的脸色比自己的还差,慌忙改称:“啊,对了。有个同学午休时受了伤,我扶着那人去保健室来着。当时也没穿外套。”说完,她又悄悄窥视了母亲的表情。

“我找班上的几个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并不存在霸凌现象,而且我本人也很难相信大田同学竟然会做那种事。”

“我只在国语课脱过上衣……因为太热,大家都脱了。”

她推了一下眼镜,隔着镜片缓缓打量她的学生和学生的母亲。

乃里子走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衬衫,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有,这把刀也可能是跟学校无关的人在电车里塞进去的。毕竟这段时间有的人会做出比性骚扰还可怕的事情。”

“这血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可是——”

乃里子边上楼梯边脱下校服外套,露出了白衬衫肩部疑似血迹的黑色痕迹……那不是纯黑,而是铁锈一样发红的黑,宛如幼儿张开手掌那般在白色的布料上扩散。

千津想要反驳,但不知如何开口。乃里子突然插嘴道:“妈妈,老师说得对,可能是电车里的人塞的。”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她就站起来,还拉住了迷惑不解的母亲。

可是,她张开口,只发出了一声惊呼,紧接着问道:

“我都说了没什么,妈妈太夸张了。”

五月最后一天,女儿回家后只在门口说了一句“我好累”,便径直走进了房间。千津试图叫住女儿,本想问一句:“不如一起喝杯红茶吧?我有话对你说。”

乃里子对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推着母亲走出了会客室。

她显然在回避母亲。

“妈妈也发现老师很奇怪了吧。”

那天晚上,她心中的想法可能传达到了睡梦中,乃里子醒来后,开朗地度过了一天,让母亲不禁松了口气。然而好景不长,又过了一天,乃里子再次找了个借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走出学校后,乃里子一直不理睬她的疑惑,直到她们在经堂站下车,坐进咖啡店里,她才开了口。

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多年以前已经无法改变的案件,而是乃里子正在遭遇的事情……而且,为了忘记那件事,忘记笹野的来信,也应该只专注乃里子的问题。

“是啊,可你为什么突然……”

听到这里,千津忍不住反问:“多余的人?”

“因为老师也是其中一员。”

“只有我是多余的人。”

“其中一员?老师也联合学生欺负你吗?”

千津心疼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乃里子发出了声音。

她想一笑置之,但是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女儿的目光异常严肃。

她梦到自己在学校被欺负了吗?

“当时拍照的人是老师,她的确能把我从照片上抹去。我的位置在照片边缘,只要用手指挡住镜头,就能把我遮住,让那块黑影融入后面那个人的黑色校服……一定是这样。上回衬衫上沾血时,也正好是三井老师的课。老师当时在学生间来回走动,还叫了我一次……上周上课对考勤时,她跳过了我的名字。她平时特别关照我,所以我以为只是意外,现在想来,那就是故意的。”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二层,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发现乃里子开着床头灯睡着了。孩子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在稚气未退的脸颊上留下了痕迹。

“如果你怀疑老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某年冬日的一天,三人坐在外廊眺望院子里的雪景,千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句话应该也组成了梦境,她还清楚记得父母当时略显惊讶的表情。一切宛如昨日……就在那时,千津好像听见二层乃里子的房间传来哭声,心里一惊,马上站了起来。

说完,千津就想起昨天乃里子的确想阻止她给老师打电话。

“雪是白色的雨吗?”

“之前我一直不确定……可是刚才我的位置更靠近老师,看到了她的学生名册。”

那句话出现在梦中,还有另一个理由。今天傍晚,正要离开母亲房间时,千津察觉周围亮了起来,便抬眼看向庭院。只见已经变得稀薄的雨云背后透出了阳光,原本暗淡的雨水泛起了光泽……看着那个光景,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这样问旁边的双亲——

“……”

究竟是下雨,还是下雪……

千津用目光催促她说下去。

当退休刑警说出自己的推测时,千津也感到了撕裂般的头痛,并以此为理由将他请走,并且在事后试图马上忘记这件事。结果,刑警那张如同土偶般呆板的面孔,还有仿佛吞噬了黑暗的嘴,直至今日仍在质问她:“究竟是下雨,还是下雪?”

“老师的名册上,只有我的名字被画了黑线。”

那位刑警坚持认为高空作业员最开始的证词才是真的,结案后依旧认为千津那天晚上肯定知道笹野在自己家里,但是她喜欢笹野胜过父亲,所以才一直保持沉默。

说完,乃里子自己也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补充道:“仿佛我退学了……或者是死了。”

如果这个证人看见的是雪,那就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可以认为那是案发前一刻的葛井辽二。但如果是雨,当晚雪化成雨的时间是一点以后,彼时葛井辽二及其妻子都已经倒下。换言之,现场还有另一个男人……其后,警方发现了笹野,认为笹野有可能杀害了葛井并伪装成强迫殉情,因而十分重视高空作业员的证词。他们甚至考虑过妻子须美同谋的可能……她利用女性和服在腹部重叠三层的特点,先让笹野杀害丈夫,然后再让他帮忙刺伤自己的腹部,伪装成被害者。然而,一开始认定当时在下雨的高空作业员后来改变证词,说仔细想了想,那其实是雪。最终,案件只能以最初推测的强迫殉情一说结案……唯独吉武这名当时正值中年的刑警一直无法释怀。

回想起老师石膏像一般的侧脸,千津竟无法否定女儿的想法,便建议她先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一周,期间找父亲商量该怎么办。但是乃里子说,现在正是期中考试前的重要时期,要是她选择逃避,其他人会觉得很有意思,对她做更过分的事情,因此没有答应。

但是问题在于住在案发现场背后的高空作业员的证词。葛井辽二是日本画坛的中流砥柱,其位于三鹰市的宅邸周边都是旧军人、银行家等人士的豪宅,唯独葛井家背后有间破屋,里面住着年近六十、孤身一人的高空作业员。当天晚上,此人喝了点酒,八点便钻进被炉里睡觉,中间起了一次夜。当时,他透过厕所的格子窗看到葛井家的纸门上映出了一个好似男人的高大影子……他之所以肯定是男人,是因为那个人影一度打开纸门查看外面的情况。那人长得像外国人一样高大,高空作业员认为那应该是自己见过好几次的日本画大师,可问题在于他目击到那个人物的时间。因为没看表,高空作业员不清楚具体时刻,但可以肯定当时外面下着雨。

“而且,我也不确定那是毫无理由的霸凌,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我隐约感到,这是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策划的事情,但这也要继续静观其变才能肯定。”

清晨赶到现场的警官看到身穿睡衣的葛井辽二与身穿和服的妻子,准确想象了以上情况。在这一阶段,警官还不知道葛井的挚友、其妻的情人笹野竣太郎,但是从葛井妻子过于精美的妆容和好似强迫殉情的现场情况,他敏感地推测到了背后存在另一个男人。

下个星期,乃里子以一种比以前更明亮的表情上学去了。

大学生觉得情况有异,但是后来那些声音很快就安静下来,便猜测没什么大事,并未理睬。后来,须美自身的供述也证实了案件发生在那一刻。须美接过清子带回来的女儿,把她带到房间安顿下来,自己则准备再次前往代代木的笹野家……清子十点钟见到须美时,她还穿着睡衣,但为了去笹野家,她后来马上换上了和服。漫天大雪如同雪白的魔物,煽动了须美体内好似业火的黑焰……丈夫发现她的行动,痛骂妻子是妓女,然后抓起菜刀逼迫妻子与笹野断绝关系……须美被刺到失去知觉,但意识蒙眬间还是感觉到丈夫痉挛的咽喉里发出绝望的吼声,他转过菜刀,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每次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千津都要担心一个白天……下下个星期五,乃里子也跟平时一样回了家。千津问:“今天也无事发生吗?”意外的是,乃里子摇了摇头。

吉武说,自己虽然退休了,但就是放不下那个案子。接着,他又告诉千津,案发当晚,雪花化为雨水的时刻成了问题的关键。千津早已不记得那天下过雪,可能因为傍晚开始只有零星的小雪,并在凌晨一点左右化作了雨水。从笹野家回来后,千津没有直接走进自己家,而是被带到附近帮工姑娘的家,并在那里吃了晚饭。晚上十点左右,帮工清子才把睡着的千津背回她自己家……当时是母亲须美到门口接了千津,清子还听见她的丈夫葛井辽二在里屋呼唤须美。正好从那时起,雪变大了,下了一个小时左右。等到十点半前后,人们担心再下下去会变成大雪时,案子发生了。恰好在那一时刻,寄宿在隔壁寡妇家的大学生打开木窗查看雪势,听见葛井家传出丈夫的骂声和女人的惨叫……接着,又是男人痉挛般的叫喊。

“这东西被夹在历史教科书里了。可能是昨天夹的,直到今天才被我发现。”

心中悸动迟迟难平,在黑暗中甚至盖过了宛如通奏低音[1]的雨声。她知道自己为何做那样的梦。巡警那张呆板的脸就是记忆中吉武刑警的脸。她极力想忘记七八年前吉武来访时说过的话,可就是忘不掉,一直记到了现在。

说完,女儿从书包里拿出教科书,把里面折成两半的纸递给了母亲。千津打开一看,白纸上只有一块明信片大小的黑印,不知是什么意思。

巡警咄咄逼人,催促她回答。漆黑的天空中的确在飘落冰冷的颗粒,打湿了千津的头发和双肩,但她分不清那是雨点还是雪花,因此无法回答。于是,巡警像审问嫌疑人一般声色俱厉地质问千津……她感到胸闷气短,终于惊醒过来。

“我觉得应该是照片或者绘画的复印件。”

“现在天上下的是雨,还是雪……”

听了乃里子的话,千津再次打量那张纸,发现黑印的角落里有一个貌似木屐的影子。

话虽如此,如果真的能轻易遗忘,她又如何会苦苦纠结三十二年?那天晚上,她在梦中再度看到了笹野的信,然后被迫回到了过去的事件中……千津紧握着那封信,来到雪国的车站,在站前的警察岗亭询问笹野接受治疗的医院地点。巡警把帽子戴得遮住了面孔,告诉她这里没有你说的医院。实在没办法,她只好转身走回车站,却被巡警叫住了。她回过头,发现警帽下方的面孔变得清晰可见。巡警顶着土偶一般面无表情的脸,问了千津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不是貌似木屐,它就是木屐……千津之所以没有马上认出来,是因为那双木屐好像被随意甩在地上,上下颠倒过来,木齿朝上了。察觉这一点后,千津感到全身血液倒流。

撕裂般的头痛袭来,千津慌忙把信塞进母亲和服的袖子里,再把和服放回衣箱,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想起那个案子和笹野的信,接着用甩开一切的气势站了起来。

“怎么了?”乃里子问道。

就像现在。

“没什么,我觉得这片黑色有点像血迹,就想到了之前那把刀……”她搪塞了一句。

然后,她就头痛欲裂,忍不住拼命摇头。

“可是,用这张纸要怎么霸凌我?”

“妈妈从玻璃门里跑出来,拉着我的手……”

乃里子就像在玩一场游戏,饶有兴致地说:“这样只会让疑惑变得更深啊。”千津知道乃里子内心强韧,但身为母亲,她一眼就看出女儿是在逞强。这只会让她内心更纠结,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顾不上女儿。“吃晚饭前我想睡一会儿。”乃里子说完,转身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千津坐在佛龛前,眼睛却盯着小小的后院……今天也下雨了……那不是梅雨时节阴沉沉的雨水,而是像收到笹野来信那天一样,微微反射着日光,宛如午后大雨之尾声的白色雨点。眼前的雨恰如遥远记忆中的那场雨……或者说,它就是记忆中的那场雨。她仿佛看到父亲站在外廊的背影……父亲俯视庭院的背影……与画家这一细致工作毫不相衬的高大、健硕的背影……雨点飘落,打湿了他的双足。父亲凝视的是掉落在院子里的母亲的木屐。是父亲在盛怒之下,将它扔在了院子里。因为他知道,母亲穿着那双朱红色鞋带的木屐要去什么地方。

其实,那天她被母亲带到了笹野家,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又披着渐渐降临的夜幕踏上归途……案子发生在那天晚上千津睡着之后,所以她自己并没有听见直接导致案发的争吵和惨叫声。最先在里屋发现两人倒地不起的人,是每天一早过来帮工的小姑娘清子。那姑娘在跑去岗亭报警前,还明智地把千津带回了自己家,没让她看见自己父母的血。尽管如此,事后警官找她询问情况时,她也只能说——

千津当时躲在隔扇背后,目睹了父亲的举动。鞋带的红色和雨的白色,她都记得无比清楚。因为它们不仅刻印在千津的记忆中,还成了父亲的一幅作品,是号称中流砥柱却无甚建树的父亲唯一的代表作,同时也是近代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被日本桥的美术馆收藏,直至今日仍不时拿出来展示。它同时也是父亲的遗作,与其说它蕴含了多少艺术性,不如说人们更看中的恐怕是那只被丢弃在庭院里的女式木屐所揭示的那起案件的戏剧性。一直游离在画坛主流之外的父亲最后因为那起案子得以驰名……

回想到这里,千津感到头痛欲裂,再也想不起后面的事情。

案发之后,母亲扔掉了所有跟父亲有关的东西,唯独那幅画,一直保留到自己死期将至……跟母亲一样想遗忘父亲的千津好几次看见过那幅画,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记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母亲穿的就是前一天笹野送给她的绸缎和服。它虽然是那天晚上父母吵架的原因,但千津只记得,那是一件与众不同、格外华美的和服。她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当时父母的卧室里隐隐流露出了父亲的气息,还有沉重的静默,让狭窄的房子里充满了紧张的空气,于是她悄悄回到了玄关。在门口放下书包后,千津走到屋外,独自在巷子里玩耍。没过多久,家中又传来了昨晚她惊醒时听见的争吵声……吵了一会儿,就变成了母亲不断呼唤千津的声音。几乎在同一刻,母亲打开玻璃门跑出来,看见千津,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扯了起来……接着,记忆就断绝了。

画上没有雨,只有打在木屐和石板上的斑点,但是父亲将其命名为《白雨》。评论家纷纷称赞,画作整体的白色氛围让人仿佛看到了反射着微光的雨点。

那天,她们也去了代代木的笹野家……只是,那天跟别的日子有些不一样。放学后,千津在玄关看见了黑色鞋带的木屐……也就是说,父亲就在家里。尽管如此,小小的里屋还是传出了母亲的动静。她探头进去,发现母亲已经穿好和服,端坐在镜前忙着化妆。母亲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在强忍怒火,还是在压抑悲伤的眼泪。头一天晚上,千津曾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即使还在上小学三年级,千津也能明白那些声音依旧萦绕着母亲,一波又一波拍打在母亲身着华丽和服的背影上。

都说白雨是指夏日午后的雨。

刚才她在镜前转身,看到女儿乃里子时,不经意间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同时想起了过去的母亲。那是案发之前,千津与母亲生活在三鹰家中,还没搬到这里时的记忆……旧家也有这么一个小房间。三十二年前,千津经常在那个小房间门口呼唤正对着穿衣镜穿着和服的母亲。每天她从小学放学回来,没在玄关看见父亲的木屐,就会习惯性地走到楼上寻找母亲。母亲有时会像刚才的千津那样转过身来,有时则忙着整理腰带和腰绳,顾不上转身,直接在镜中笑着对她说:“爸爸出门了,你跟妈妈一起去找代代木的叔叔玩吧……千津更喜欢笹野叔叔,对不对?”两人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母亲还会反复问她这个问题。不,母亲并不是在问千津,而是反复告诉自己:“是我女儿想见笹野,不是我自己。”

可是,父亲之所以用这两个字为画作命名,并非因为那是夏日午后的雨,而是因为年幼的女儿兀自呢喃的话语。

虽说如此,千津还是无法放下这封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书信。母亲留在和服上的气息也萦绕在她身边,久久没有散去。

“雪是白色的雨吗?”

千津知道吉武刑警这个人。案发后,他一直纠缠着千津,想从年幼的证人口中得到案件的线索。即使在母亲去世两三年,他已经退休后,依旧找到这里,表示放不下当年那个案子。若是得到笹野联系,他一定会专程赶到新潟去见他,并且欣然成为信使。千津也不认为那起案子只是单纯的父亲强迫母亲与之殉情,除了警方给出的结论,她还隐隐感到那件事另有真相……至于想不想知道真相,则是另外的问题了。何况,在她满足第二个条件,真心想知道真相前,笹野说不定就去世了。这样一来,第三个条件就无法满足。

冬季的一天,千津看着落在院子里的雪,这样问道。父亲用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的表情对她说:“不,雨和雪是不一样的东西。就像笹野和我,同是男人,却完全不同。”彼时,旁边的母亲问道:“那么来自雪国的笹野先生是雪,你是雨吗?”

可是,千津再次摇头。就算母亲和写信的笹野竣太郎希望道出真相,她也不想知道……不仅是真相,她不愿意想起那件事的任何一个细节。信上写了三个条件,而且这封信已经在她手上,所以,第一个条件无疑是满足了。

母亲说完,用小指撩起垂落眉角的发丝,层层卷起,夹到了耳后。不知为何,千津连那个动作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记得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奇怪地扭着嘴角,笑着回答:

尽管如此,千津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佛龛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跟刚才略有不同……嘴角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微笑。希望讲述真相的人并非写下这封信的人,而是去世的母亲……所以她才会留下带着血迹的和服,还在死前特意穿上那身和服拍了照……

“我才是雪。别看笹野长得好看,肤色却像灰老鼠一样。我比他白皙多了。千津,你说对不对?”而且,她也记得自己见到父亲难得的笑容,高兴地说:“嗯,笹野叔叔是老鼠色的雨。”

千津摇摇头。这不是巧合,而是母亲在天有灵。是母亲让千津拿起了那件和服……是母亲让她接下了那封信。

那是距离案发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

当时,父亲与笹野还是最好的挚友。即使关系如此亲密,父亲心中还是潜藏着身为男性的竞争意识……千津把雪说成白色雨点的童言稚语不经意间暴露了那种意识。当父亲被妻子和唯一的朋友背叛,画下妻子的木屐时,他是否想起了那句话?是否把歪倒的木屐想象成了妻子的身体?……又将留下点点痕迹的雨滴想象成了笹野这个男人的身体?

她想起来了。案发时母亲穿的这件绸缎和服,正是笹野亲自设计图案,请老家的父亲织造面料,并在案发前一天送给母亲的礼物。同时,它也是促使父亲拿起菜刀的导火索。

对了……

千津举着信纸,呆然不动。她第一次披上母亲的和服,就惊讶地发现母亲在案发当天就穿着它,紧接着,她又收到了那件事的另一个主要人物——笹野在时隔三十二年之后寄来的信……并且要告诉她真相。

千津想起案发当晚母亲穿在身上的和服,转头看向收纳和服的衣箱。案发前一天,笹野送来了这件和服。如果深浅不一的白色是上越的积雪,灰褐色是积雪下的雪国大地,那么白色是母亲的肌肤,灰褐色则是笹野的肌肤……两人的肌肤彼此交融之处,盛开了灿烂的樱花。

他本是K大学物理学副教授,来自在新潟县经营织染企业的家庭,对绘画也很有兴趣,并学习过日本画。千津的父亲以前是日本画家,两人因此结识。他虽然没有师从父亲,但胜在性格温厚,与父亲那种难以接近的艺术家气质恰好互补,于是两人成了亲密的朋友。他每晚都会到家里与千津的父亲把酒言欢,后来又与同样来自新潟县,最喜欢穿衣打扮的母亲越走越近……直接导致父亲险些杀死了母亲。那天,父亲拿着菜刀刺向母亲腹部,误以为母亲死了,继而将菜刀刺入自己的心脏,结束了生命……

父亲是否用《白雨》回应了笹野?他身为画家,自然看出了笹野在和服花纹上融入的意图,心中的嫉妒也被那些交融的色彩催化成了漆黑的杀意。

笹野竣太郎。

千津忍不住把手伸向衣箱抽屉,可是下一个瞬间,她又猛地抽回了手。

信中并没有出现写信人的名字,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那天,她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可是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却走进了这个房间,还回忆起父亲和母亲……千津轻叹一声,准备回到起居室,同时又把房间仔细打量了一遍,觉得这里实在很像儿时记忆中三鹰的家。那件事情过后,母亲为了忘记父亲和案子,干脆离开了三鹰那座古老而奢华的房子,买了这座截然相反的,崭新而廉价的房子,又在千津结婚时退居最角落的房间,几乎把整座房子让给了千津夫妇和外孙女。这样一来,母亲的喜好就完全凝缩在了这个七平方米的小房间和小小的后院里,不知不觉让这里变成了与三鹰那个家相似,或者说带有强烈的母亲气息的房间。母亲始终在努力忘却那件事,却一辈子纠结于那件事。

信的末尾只写了位于六日町的医院名称。

她作为母亲的女儿,同样越想忘却,就越纠结……

自从去年患上癌症,我就回到家乡,在旧友担任理事长的六日町医院度过短暂的余生。因为我一生随心所欲,对生命没有任何留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十二年前,年幼的你在分别时露出的眼神。当时我说完‘再见’,转身要离开时,你却叫了一声‘叔叔’。我回过头,你没有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那双眼睛天真无邪,又楚楚可怜。从那天以后,你的眼睛就用无数话语不断谴责着我。在死期临近之时,若问我想在世间留下什么遗言,那便只有当时面对你那双眼睛,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真相。我很想马上联系你,但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最后别离之时,我与你去世的母亲约定过,要永远把那个真相埋葬在黑暗中……事实上,你母亲遵守了约定,先我一步离开人世……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最终决定把一切押在两个条件上。第一,当时负责那个案子的吉武岩生刑警是否还在世;第二,如果他还在世,并且记得当时心中的疑惑,就先对他说出真相,并请他把这封信交给你……另外,我还把赌注押在了你读到这封信的心情上。如果你心中有哪怕一丝希望知道真相的想法,就请来找我……当然,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来找我时,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满足这三个条件,我就会对你……不,对你三十二年前的那双眼睛告白一切。

不,这不怪她。有一股她无法撼动的力量一直将她往那个案子里拖……

信封里有三张信纸,千津一口气读完了。第一页先是冗长的道歉,接着写道:

千津为了逃避笹野的来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女儿的校园霸凌问题上。可是她越逃避,反倒越深陷其中……因为乍一看毫无关系的霸凌问题,竟与那件事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只能这样想。乃里子书包里那把带血的刀子让她想起了案子里的菜刀,今天女儿带回来的复印件无疑就是印在美术馆传单上的父亲的《白雨》。

接着,女儿又说:“我看到最前面写着妈妈的名字,很快就发现拆错了。别担心,我几乎没看内容。”

千津再次摇起了头。她好不容易回到起居室,先走上二层,确定乃里子已经睡着了,继而犹豫片刻,拿起电话,与对方相约翌日下午碰面。最后她离开家门,出去买菜。

“我觉得那反正是个什么也没写的信封,大可以换个新的封上给你……但说谎不太好。”

三十分钟后,千津回到家,刚走进厨房,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因为乃里子拿着一张笔记本大小的纸片,莫名脱力地站在屋子里。她跟一个小时前的乃里子判若两人,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母亲。

女儿说,早晨在邮箱里看到这个,误以为是自己的信,就拆了封。当时她有点不好意思,想把信封重新封上,就带去了学校,但是没能封好……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乃里子说:“我来例假了,不舒服很正常,先上楼躺一会儿。”但是女儿刚走没几步,又伴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间门外,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了母亲。

“因为电话响了……但是很快切换到了语音留言。”

“当然。我不喜欢穿和服,之所以留着你外婆的和服,都是为了送给乃里子你。”

说着,乃里子按下了播放键。

“话说,妈妈原来能自己穿和服啊……不如下次教教我。”

“我是大田夏美。”

这番话有些意外,千津一边思索必须说点什么,一边忍不住笑了。真正聪明的其实是这个小姑娘……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乃里子才刚刚上小学,千津就因为丈夫出轨提出了离婚。只因为一次出轨而离婚,完全是出于她的个人感情,因此她多少有些愧疚自己赶走了独生女儿的父亲。其后,她一直保证让女儿每月见一次父亲,但还是觉得她渐渐长成了有点阴沉、消极的姑娘。女儿升上初中不久就遭遇了类似霸凌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这种性格。当时之所以没有发展成真正的霸凌,完全因为乃里子有着意外强韧的精神……这次发现撕碎的照片,千津又开始担心女儿遭到了霸凌。现在看来,应该没问题。

听到那个声音,千津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乃里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没有错过任何表情变化。

“我知道。而且爸爸跟我说,妈妈这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跟爸爸分开也不是因为他出轨,而是因为他瞒着,不是吗?”

那个声音继续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站在乃里子这边。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一定要告诉妈妈。这些我都说过吧?”

“请把明天的见面时间改成两点半。刚才你打电话过来时,我忘了两点以前有事。”

乃里子又露出了微笑,还是很僵硬。

乃里子没有理睬接下来的礼貌寒暄,兀自嘀咕道:“原来是妈妈啊。”

“没有啦,那就是一群性格比较坏的人。”

“什么?”千津反问的声音有点颤抖。

“照片上的四个人都跟你同班,对不对?为什么撕掉了,是吵架了吗?”

“是妈妈指使大田夏美欺负我吗?”

“……”

千津摇头否认,但是乃里子比她快上一步,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大约一周前,我替你收拾房间时,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张撕碎的照片。我知道那样不好,但还是拼起来看了看。”

“不对。我给大田同学打电话,只想问清楚那张照片究竟是不是霸凌……而且,我们只是约了明天见面呀。”

乃里子微笑着反问道。然而,僵硬的微笑难以掩饰她目光中的不安。

“那妈妈刚才去哪儿了?”

“你觉得我怎么了?”

“到车站那边……”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完,发现母亲的目光格外严肃。

“到车站那边的酒店去了,对不对?因为你想用前台的传真机给家里发这个。”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痛,早退了。”

千津更用力地摇起了头。

只是,千津发现女儿正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叠好的和服,便轻轻将和服放到身后,换了个话题。“在学校发生什么了?”

“那是什么?刚才传真传过来的吗?”

白色是春天的残雪,灰褐色想必是化雪以后的泥泞……加上盛开的樱花,各种色调集中表现了雪国之春。

她伸手拿过女儿手上那张纸,接着发出仿佛堵在了喉咙里的尖叫。因为那是一张报纸复印件。

“嗯。外婆家乡在新潟县的盐泽,那里的绸缎很有名。这件和服应该就产自那里……”

《日本画坛中流砥柱疑强迫妻子殉情》

“雪国?”

这个标题赫然刺入眼帘,精神上的冲击化作肉体的尖锐疼痛,传遍千津全身……不过在混乱中,千津的部分思维依旧保持着清醒,并感慨道:果然如她所料,她试图逃离那个事件,最终却一头撞进了事件中。

“就是樱花,而且是雪国之樱。”

三十二年前的案子。一月二十一日深夜发生的强迫殉情事件,在二十二日清晨被住在附近的帮工姑娘发现……传真上显示的文章应该来自那一天的晚报或第二天的早报。

千津反问了一句,然后说:“是啊,原来这是樱花呢。我才发现。”

二十二日上午五时四十分前后,居住在三鹰市白萩町的野上清子女士(十九岁)前往三鹰站前警察岗亭报案,称自己平时上门帮工的该町二丁目十二番地葛井辽二家主人葛井辽二与其妻须美浑身鲜血倒在家中里屋。

“樱花?”

……这是当时轰动了整个东京的案子。业内知名的日本画家无法原谅妻子不忠,抄起菜刀刺向正要出门与情人见面的妻子,然后误以为妻子死亡,继而用同一把菜刀刺向自己的胸口,一命呜呼。这在女性出轨尚不普遍的时代,可谓是各大报纸垂涎欲滴的好故事……而且妻子的出轨对象还是丈夫的挚友,加之妻子并没有死亡,就有人怀疑那是妻子与情人设计的杀夫诡计,更是闹得各大媒体沸沸扬扬。然而,千津作为案件两名主要人物的独生女,还是时隔三十二年才第一次看到了关于案件的报道。不,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二年,千津还是本能地排斥那个案子,只匆匆扫了一眼第一行文字,就紧紧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不需要看,也无法看到最后。

乃里子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问道:“那是樱花?”

乃里子坚信母亲就是霸凌她的幕后黑手,扔下一句“我回学校去”,转身就要离开起居室。

“你怎么了?这个时间跑回家来。现在还是期中考试期间吧?”

千津上前拦住她,飞快地说:“我怎么可能发这种文章给你。因为我在生下你的那一刻,就决心把那件事带进坟墓,永远不告诉你。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可以肯定,那人把这件事当成了欺负你的材料。你再想想,我为什么要欺负你呢?”

千津想说更有女人味,但是她把这个字眼连同和服里的伤痕和血迹一起脱下,不着痕迹地藏了起来。母亲直到五十九岁去世,一直都是风韵十足的女人。她想把这个事实与和服上的伤痕和血迹一道隐藏起来,不让乃里子得知。

但是乃里子用力摇头,仿佛要甩掉她的话语。

“不过外婆比我矮,也比我漂亮……”

“妈妈小时候不是被排挤过吗?……所以你要反过来排挤我,以报复以前欺负你的人。我在书上看到过,小时候受过虐待的人成为父母后会反过来虐待自己的孩子。”

母亲须美去世时,乃里子已经五岁了,对外祖母有一点记忆。

这回轮到千津摇头甩掉女儿的话了。

她回答。

“什么排挤?妈妈小时候没有受过欺负。你外婆后来马上改回旧姓,离开了那个家,切断了所有跟案子有关的联系。所以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跟那个案子有关……没有人欺负过我,也没有人排挤过我。”

“我以为外婆在这里……因为太像了。”

“那为什么妈妈总说梦话,说什么‘我是多余的人……他们都排挤我’?”

千津问。现在还不到一点,女儿为何从学校回来了……千津想问的是这个,而乃里子似乎理解成了她在询问自己为何惊愕。

“谁说的?”

“怎么了?”

“就是妈妈你啊。那难道不是梦到以前被霸凌的事情吗?我听你的声音就很像。”

乃里子穿着校服站在走廊上,用同样惊愕的目光看着她。

“我说过那种梦话?”

她战战兢兢地伸手触碰伤痕,突然听见一声闷哼。那一刹那,千津以为是自己发出了声音。可是,那声闷哼来自千津背后。她转过身,倒吸了一口气。

紧绷的空气顿时破裂,她反问的声音显得莫名呆滞。她对此毫无记忆,也从未做过那样的梦……只是乃里子前段时间突然说出“多余的人”时,她很奇怪女儿为何知道这个说法。难道是自己无意中教会了女儿?……

仔细一看,伤痕不只一处。相隔几厘米处,还有两个同样的伤痕纵向排列。母亲身上只有一处伤痕,而和服上有三处,那应该是穿和服时折叠在腰部的面料足有三层。那把菜刀正好刺中了这个部分,才分散了一些力量,让母亲得以保住性命……

乃里子似乎不想再说话,冷冷地推开母亲,试图走出房间。千津想用身体挡住她,于是两人撞在一块儿,失去平衡倒在了沙发上。倒下的瞬间,千津躲开乃里子的身体,双手掩住面孔。一直以来拼命忍耐……或许已经忍耐了整整三十二年的感情,在她撞到女儿身体的瞬间,就像开了一个大洞似的喷涌而出。然而,她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下个瞬间就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用连她自己都害怕的冷静态度说道:“是啊,霸凌的舞台不在学校,而在这座房子里。”

而且,花心部分的面料还有一条几厘米长的裂缝。是伤痕……母亲腰部也有同样的伤痕……原来,这片发黑的痕迹是母亲在那个事件中流的血。

“那你承认是你把水果刀放进书包了?”

母亲比现在的千津矮了十厘米,在当时的女性中也显娇小。尽管如此,千津身披的和服还是有将近二十厘米的下摆拖在了地上……她卷起和服,在腰上折叠了一层,然后发现和服腰部有一片奇怪的痕迹,就像一朵暗色的牡丹摇摇欲坠地在那里盛放。

女儿用更冷淡的声音反问道。

千津难以置信地摊开和服,披在肩上,走到镜子面前。和服映衬着刚满四十岁的千津的脸庞,还是显得过于年轻……

“我的确是最有机会往你书包里塞东西的人。但是不对……我刚才想说,遭到霸凌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妈妈。不管那个人是谁,在你书包里放水果刀,往家里发传真,都是为了通过你来霸凌我。”

原来照片里的母亲,身上穿着如此青春靓丽的和服……原来当时已经罹患癌症、形销骨立的母亲,竟穿着这样的和服拍摄了照片。

“……”

母亲在照片里穿的和服并非手绘花纹,而是编织出来的纹样。她终于在最下方的抽屉深处找到了类似的和服。她掀开保护衣物的垫纸,发现照片上褪色成深褐色的从肩部延伸到胸前的花纹,在实物上其实是淡雅而鲜明的粉红色。这件绸缎和服的胸口和袖子上点缀着宛如花纹的雪白色块,还有另一种好像该称为钝色,就像灰鼠色里混杂着一些褐色的……同样分不清是底色还是花纹的色块。但唯有那片粉红色,鲜艳得吸引了所有目光。如果打个比方,那就是年轻的,即将盛开的女人肌肤的颜色……

“在你衬衫上发现血迹的那一刻,我就感觉那些血是向我发出的信息……因为凶手专门挑选了校服换季的前一天。也因为你一直穿着外套,第一个发现血迹的人肯定是你回家后脱下外套时站在你旁边的家人,也就是我……我觉得,这都是凶手刻意为之。你在书包里先后发现刀子和那幅画的复印件时,我已经基本肯定了……我猜,凶手不是你学校的人。那个人利用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表面上对你展开霸凌,实际则一直在威胁我。”

千津突然想到,于是伸手打开了母亲死后紧紧关闭十年的桐木衣箱。母亲很爱穿衣打扮,七层抽屉里全都塞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和服。和服色彩和花纹的变化体现了母亲年龄的变化,母亲的年龄化作花纹与图案,渗透进每一年的肌肤里。

漫长的沉默过后,乃里子问道:“你觉得谁能叫得动高中的老师和学生帮他做事?”她可能还有点怀疑,一直用余光偷看母亲。

那件和服原来是什么颜色?

千津从里屋拿出那件绸缎和服,又抽出了藏在下摆里的信。

可能是因为雨点沿着格子窗滑落,在照片表面落下了一层几乎不可察觉的阴影……褪色的痕迹变得比平时更明显,映衬得母亲身上的和服犹如丧服般暗淡。

“写信的人想道出事件的真相……他有可能请某个人做了这些事,好把我引诱到新潟的医院去。”

这天,母亲的脸色苍白、阴沉,仿佛很寂寞,又好像在烦恼着什么,显得坐立难安。

她让女儿看了一会儿信,然后说:

十年前,母亲去世前一直居住的小房间里摆着一个佛龛。千津小的时候,那上面摆着父亲的牌位,现在则多了母亲的牌位和照片。除了每天一次给佛龛放贡品,她很少踏足这个房间,但她总觉得母亲的照片每天都有不一样的表情。有时是幸福的微笑,有时与父亲的照片并肩而立……现在,母亲也仿佛活在照片的小小世界里。

“里面不是提到了一个刑警吗?”

——五月下旬的那天下午,千津打开里屋的衣箱,拿出一件和服。那是因为早上下起了雨。

千津说那位退休刑警或许有能力策动老师和学生,可乃里子似乎对和服更感兴趣。

她刚读到第一张信纸的中间,雨就下了起来。昨天下午一直覆盖在东京上空的雨云,终于吐出了藏在体内的雨水。第一颗雨滴落在了母亲的名字上。宛如枯枝的文字让母亲的名字显得无比寂寥,但是在雨滴的作用下,那个名字如同黑色的烟花,向周围溅开,成了连残骸都算不上的痕迹。

“这就是案发时外婆穿的和服?”

时隔三十年……确切地说,是三十二年又四个月,我决定再次联系你。这封信写得太突然,请先接受我的歉意。同时也请原谅我没有在信上留下姓名……就算留下姓名,当时千津女士才八岁,应该想不起我是谁。如果你记得我,更有可能不打开信封,直接将这封信撕碎。因为我相信,你一定想把我跟那件事一道从自己的人生中抹除……

她问了一句,毫不犹豫地摊开了和服。不过在看到伤痕和明显是血迹的黑色印记后,她忍不住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当她在信纸上看到母亲的名字时,多少有些意外。

“就好像外婆没受伤,是这件和服受伤流血了一样。”

缟木千津女士。

乃里子嘀咕着,继而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伤痕,又问:“外婆被刺了三刀,怎么没有死呀?”

乃里子每天乘坐小田急线上学,家和学校只隔了三站路。夏美住在隔壁町,可见是专门绕远路给她送信来了。尽管与前两封信出现的形式不太一样,可是看到那个没有写姓名和地址的白色信封,乃里子心里只有这个想法。她站在大门口,打开了信封。

千津告诉她,那里正好是折起和服调节长度的部位。见乃里子不明所以,她又拎起了自己裙子上的皱褶解释道:

又是那种信……这次还专门送到了她家里。

“这样一叠,这个部分的面料就会变成三层,对不对?”

她正在门口穿鞋,突然听到紧闭的门外传来了动静。乃里子打开门一看,院子和大门口都没有人。她还听见了邮箱开合的声音,便走过去一看,里面果然有个信封……

“可是只刺了一刀,会流这么多血吗?”

这片云让她感觉身在梅雨时节。不过直到辗转反侧的夜晚过去,第二天早晨乃里子准备上学时,雨点才真正落了下来。

千津告诉她,那不只是外婆身上流的血,还有外公自杀时溅在上面的血。

铅灰色的云酝酿着雨水,随时可能坠落下来。

“外婆为什么要留着这件可怕的和服?”

乃里子最终还是敌不过她,只好移开了目光。她逃也似的跑回了天台。原本开阔的天台此时却让她感到狭小、苦闷。因为她感觉自己被赶出了教室,封闭在了这个地方……或许也是因为刚才离开的短短两三分钟时间,乌云已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千津闻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乃里子心里想着这些,一时没有察觉夏美嘴边浮现出了微笑。自从照片那件事以来,夏美就从未跟她说过话,但是每次在教室和走廊碰到,都会朝她微微一笑……可是现在这个微笑跟那些微笑实在太过不同。不知不觉,乃里子就成了拼命抵抗夏美尖锐视线的那个人。

“这会不会是外婆的遗言呢?她不想告诉妈妈和我事情的真相,但反过来又希望我们知道,于是……”

大田夏美弓着身子,正对着小镜子偷偷化妆。宛如大理石般缺乏表情的脸上,唯有两片唇瓣染成了赤红,鲜活地蠕动着,试图制造出表情。几天前从运动服里爬出的毛虫……是眼前这个女孩养在脸上的。

乃里子这样说道。刚上高中的女儿竟然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千津感到很惊讶,而且女儿接下来的话又让她陷入了困惑。

玻璃门另一头排列着学生们慵懒的背影。它们比屋顶的水泥地板更煞风景,宛如一排排墓碑……那些包裹着藏蓝色校服的墓碑中,有一块向前倾斜得厉害。乃里子瞪着那块墓碑——火热的视线贯穿玻璃,深深刺入相隔几米的石碑之中。那人似有所感,转过了石头似的面庞。

“妈妈为什么不去见这个写信的笹野,听他说出真相呢?”

她骄傲地想到这里,踩着上课铃声赶到教室门口,伸手去开玻璃门……然后终于察觉了“那个人”的真正意图。因为无论她怎么拉,那扇门就是纹丝不动。短短几分钟内,有人从内侧锁上了教室门。上自习时,有的老师会为了防止学生往外跑,刻意锁上后门。但她很清楚,这扇门并非老师锁的,而是“那个人”……并且,她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女儿问道。

那个人没有勇气表明正身。那一定是个更适合被霸凌的软弱之人。

“还是说,你不需要见笹野先生?”

然而此时天台并没有人。布满阴霾的天空之下,只有一片煞风景的水泥色。

她又问道。

时钟指向十二点五十六分。乃里子转瞬之间做出决定,从教室后门跑出去,踏上了通往天台的台阶。

“为什么?”

在天台等你到一点。

“因为妈妈知道真相。”

快到一点,午休即将结束时,乃里子回到教室。下一堂课是英语自习,她从书包里拿出字典,同时又有一个白色信封落在了地上。跟昨天不一样的是,信纸上有打印出来的文字。

女儿话音刚落,千津就开始头痛。又是那种疼痛。每次想到案发当天,从家里玻璃门跑出来的母亲,她就会产生脑袋深处被绞紧的剧痛……可是,千津定定地看着女儿说:“不对,我刚才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笹野先生的名字?这封信上没有写寄信人。”

翌日,那个人的邪恶意图化作了更明确的形态。

“那是因为……报纸上的文章。”

信纸应该是用裁纸刀割开的。乃里子感觉那把利刃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背后,但她还是当下便把信纸连同信封揉成了一团。她的母亲千津总是说:“这孩子虽然过于安静,可是在关键时刻,却会表现出让我忍不住后退一步的强韧。”而背后那个人丝毫没有察觉乃里子尚未成熟的纤细身体中隐藏的强韧,将她选为了霸凌的对象。

乃里子的目光在游走。

那是一封雪白的来信。随处可见的白色信封里装着折了两下的白色信纸。她一展开,信纸就分作了两半。那虽然只是没有只字片语的白纸,但被利刃割开的线条透露着比刀片更冷漠、残忍的话语。

“不对,这是案发不久后的报道,应该没提到笹野先生……”

然而,那既不是巧合,也不是错误。这些事情背后,始终存在着一个人的意志……又过了三天,当她在书包里发现那封白色来信时,明确感知到了这一点。

为了保险起见,她把文章后半部分也读了一遍,果然没有笹野的名字。

她摇摇头,亲手将已经萌芽的疑虑按回土里。如此一来,她就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单纯的巧合,或是某种错误。

“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在报道上看到笹野的名字……难道乃里子已经看过那些报道了?”

“没什么。”

母女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女儿先移开了目光。她突然站起来说:“是梦话。妈妈总是说梦话喊笹野的名字。”

乃里子忍不住尖叫一声,站在旁边衣柜前的同学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自暴自弃地说。

四天后的第一堂课,她打开书包,却发现昨晚睡觉前确定放在了里面的日本史教科书不翼而飞……一星期后,上体育课更衣时,从白色运动服的袖口里爬出了一条青虫。不,那是一条发黑且丑陋的毛虫……

“我去躺一会儿。”

她也怀疑过这是否是故意的,可怀疑的种子只是刚刚在土中裂开而已。

乃里子说完,转身离开了。就在那个背影移动到起居室门口时——

乃里子凝神注视,但是看得越专注,她的视线就越找不到焦点。在一片模糊中,唯独夏美的嘴唇凝聚成得意的微笑,仿佛化了妆似的鲜红、耀眼……但是此时,乃里子只是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乃里子被叫住之前,那四个人请别人在同一个位置拍了照片,但是不确定是否拍好了,便叫住正好路过的乃里子,又拍了一张。一定是夏美刚才错把先拍的那张拿给了乃里子。

“还有一个人。”

不知为何,只有她被踢出了那张照片。

千津把她叫住了。“我一直没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比我更有机会往你书包里塞刀子和画。”

当时,乃里子配合夏美弯下了腰,佐藤佳代则绕到她后面露出了头。于是本该是乃里子面部的位置却变成了佳代校服胸口的一片黑印。

乃里子的背影猛然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就无视了母亲的话语,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因为当时就站在夏美旁边的她没有出现在照片里。除了她以外,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其余四人头上的樱花树枝基本与记忆一致,可是照片上遍寻不见她自己的脸……不仅是脸,脖子以下也看不见。

千津抱着头,不断摇动。染血的和服、笹野的来信、三十二年前的报纸,一切都难以置信。最难以置信的,是在她体内全速窜动,却无法说出口的那句话:“乃里子,是你吗?是你在欺负妈妈吗?”

夏美被拍得很好看。她的笑容仿佛盛开的鲜花,歌颂着青春的光彩。其他三个人也一样……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脸。

不,应该是乃里子刚才说的那句话。“因为妈妈知道真相。”……

乃里子拿过照片,心里一惊。

雪,应该就是白色的雨吧。

她耸着肩膀,扯着嘴角笑了笑,留下一句“下次再一起拍照吧”,继而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两天,我看着落在后院的雨……给你——乃里子小姐写信时,突然这样想。

“给你,上周的照片。樱花和其他人都被拍得很漂亮,唯独我最丑了。”

你始终无视我三天前的晚上对你说的那句话,这两天又变成了以前那个普通的乃里子跟我说话,我也若无其事地扮演着平时那个普通的母亲……但是在那个表象之下,我们对彼此投掷了无数沉默的话语。

到了下星期一,第四堂课结束时,大田夏美走了过来。

第二天,我调出传真机的通信记录,发现那篇报纸文章是你先用家中的传真机发到了车站前的酒店。我猜测,你发完之后给酒店打了电话,告诉对方你不知道刚才的传真发错了号码,已经把原件撕了,请对方再发回来。如此一来,就能轻易推说这是别人干的,然而你刚收到传真,我就回来了……在此之前,你已经听了大田夏美同学的电话留言,所以才会情急之下指责我是幕后黑手,以求自保。

不过,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你说出了本不应该知道的笹野先生的名字,因为这个口误,我又推断出了其他真相。首先,那天你把吉武刑警送来的笹野先生的信全都看完了……我可以想象那位退休刑警后来一直在我们家周围走动,观察家中的情况,于是你认识了吉武刑警,继而根据信上说的三十二年前那个案子,调查了当时的报纸,最终得知了外祖父母的事件。于是,你就利用今年五月起真实发生过的霸凌事件,伪装出自己一直遭到霸凌的样子,试图将我逼向那起发生在过去的案件。当然,我并不认为你做这种事是为了霸凌我。你的目的只是逼迫我对你讲述那个案子吧……包括只有我知道的那个真相。

此时此刻,乃里子正要走出校园回家,而班主任正好结束外出回到学校。校门旁的樱树为八重樱,其他樱花都已经散落了,唯独它开得正盛。她的脸蛋一定也染上了樱花的颜色。拍好照片,大田夏美对她说:“硬拉着你真对不起,等我冲洗出来,送一张给你。”接着,她便离开了。比起绯红的脸颊,乃里子更在意自己僵硬的笑容。老师对她说:“缟木同学,你再笑得开心一点。”于是她硬挤出了一抹微笑,只是总感觉不太对劲……第一次被同学叫住,还被拉过去成为伙伴的十五岁女孩,究竟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吉武刑警应该对你说过:“你母亲当时还是孩子,但掌握了那个案子的重要线索。”……这是真的。我知道一个通往事件真相的重要事实,并且一直瞒着警察和周围的人……也一直瞒着我自己。那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连当时还年幼的我也知道,这件小事拥有足以颠覆那个强迫殉情事件的重要意义。所以这三十二年来,我一直心怀内疚,仿佛自己也是共犯。当然,我并非有意隐瞒那件事,只是每次试图想起来,就会感到头痛欲裂,真相也被那个裂缝吞没了。

乃里子正犹豫着,夏美已经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了树下。转眼之间,乃里子就成了环绕夏美的面孔之一。老师按下快门,乃里子成了镌刻在胶片中静止的画面。伴随着长假刚结束的五月六日下午四点十三分这一时刻——

我对警察说,案发当时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是真的。那天,我从笹野家回来之后,就被带到帮工姐姐家睡下了,这么一睡就到了天亮,中途没有醒来,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被送回了家。

“可是……”

所以,我看到的那件事关案件真相的小事,发生在离开笹野家之前。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母亲在里屋穿上了艳丽的和服准备出门。可是,与和服的艳丽相反,母亲的背影微微颤抖,散发着愤怒和悲伤……我又感到对面的房间传出了父亲的气息与厚重的沉默,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跑到外面独自玩耍。没过多久,家里传来了父母争吵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拉开玄关的玻璃门跑出来,用力拉着我的手臂,要去笹野家。

说完,老师就拿过相机,把乃里子推向那四个人的方向。

问题是当时母亲身上的和服。那天傍晚很冷,母亲披了一件外出的大衣,但是大衣底下露出的并非我之前看到的艳丽和服,而是近乎黑色的藏蓝色朴素款和服。从我走到外面玩到母亲跑出来,顶多只有三四分钟。母亲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边与父亲争吵,一边换上和服呢?当时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案发之后也一直纠结着樱色与藏蓝色这两种颜色。不知从何时起,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穿着藏蓝色和服,打开玻璃门跑出来的的确是母亲,但是几分钟前,穿着艳丽和服坐在镜前的人并不是母亲。

“缟木同学也站过去吧。”

假设那个人不是母亲,其身份就显而易见了。尽管如此,我始终抗拒着那个唯一的答案,躲藏在发现真相时激起的剧烈头痛之后,拒绝思考,拒绝回忆。想象母亲以外的人穿上那件和服,让我的人生留下了比和服和母亲身体上的创伤更丑陋、更阴暗的伤痕……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身体用头痛来掩饰了那个伤痕的疼痛。三十二年来……直到三天前。

她转头一看,是班主任三井老师。她戴着一副眼镜,双眼眯缝着。

三天前的晚上,你离开起居室后,我又感到头痛欲裂。但是,时隔三十二年,我第一次拼尽了勇气,去窥视裂缝里的真相。你离开房间时的背影在我眼中是那么脆弱。那恐怕并非因为你得知了外祖父母的事情,而是我这个母亲平日里一直强调不能对彼此有所隐瞒,却坚持隐瞒了事件的真相……当我鼓起勇气去窥视那个真相,才发现它平平无奇,根本不值得我拼命隐瞒三十二年。其实我只需让那天身穿樱色绸缎和服、对镜而坐的人在记忆中转过头来,并承认那不是女人,而是父亲就好了。有了这个小小的逆转,事件的整个经过就像彼此相连的齿轮,开始缓缓逆行……如果是父亲穿着那件和服,那么穿着它去见笹野的人也是父亲,如此一来,拿着菜刀试图阻止的人就成了母亲。那天以前也一样。父亲外出时,母亲之所以带着我去笹野家,是为了监视父亲是否与笹野见面了。如果两人真的在私会,母亲就要横插一脚,哪怕只能打断两个小时……案发前一天,笹野把那件绸缎和服送给母亲,恐怕是为了表达两个男人联合背叛一个女人的歉意。只是,笹野在那件和服上把自己比作了新潟的土地,把父亲比作了白雪……父亲在和服的色彩中读到了这层深意,第二天就趁妻子外出,高兴地披上了那件和服。虽然那应该是为了让笹野吓一跳的小玩笑……母亲可能只是假装外出,转而从后门回到家中。她看到父亲那副样子时有多么绝望,我可以轻易想象出来。母亲气急之下拿起了厨房的菜刀,闷头朝丈夫撞了过去……换言之,真正的案发时间是傍晚。母亲心慌意乱,用睡衣盖住父亲的尸体,自己则披上外出的大衣遮掩身上的血迹,带着我急匆匆去了代代木。我不知道母亲和笹野说了什么。总之,入夜之后,笹野来到三鹰家中,扮演了与母亲争吵,随后拿起菜刀的丈夫角色。这么做是为了将母亲杀害父亲的事件扭转成父亲企图杀害母亲,争执过后误将自己刺死的事件。而当时,父亲的尸体就倒在旁边的血泊中……

“哎,我帮你们拍吧。”

他们已经商量好让帮工的姑娘第二天早上过来发现尸体,所以应该能模糊死亡的时间差。但问题在于父亲死时身上穿的和服。母亲想要隐瞒的恐怕不是她杀死了父亲,而是那件和服……与其说那是母亲杀死父亲的证据,不如说它更像是父亲对母亲没有丝毫爱意的可悲证明。她脱下父亲尸体上的和服,换上了事先用菜刀扎过的睡衣,自己则穿上那件绸缎和服。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个重大问题……父亲穿过的和服上有一道菜刀的伤痕,而且只有一道……和服的伤痕正好在母亲需要折叠在腰间的部分,如果伤痕只有一个,恐怕会被人发现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未经折叠就将和服穿在了身上。于是,他们只能把计划修改为父亲先用菜刀刺伤了母亲,企图强迫殉情。母亲为了那个计划,牺牲了自己的身体,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她让笹野拿着菜刀,对准折叠部位表面的破口刺进去……从三个破口中流出的血液与几个小时前丈夫身上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母亲意识蒙眬地感知着那个过程,静静等待清晨发现者的来访——乃里子小姐,这就是我时隔三十二年才终于直面的事件真相。这就是你的母亲第一次正视的,你外婆的真实面孔。

这时,乃里子才走了过去,从大田夏美手上接过照相机,又离开几步,将其举起,看向了取景窗。可是,就在她马上要按下快门的瞬间,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对我说,我常在睡梦中称自己是“多余的人”。那并非我一直隐瞒的心声,而是我母亲的声音。案发前夜,我被父母争吵的声音惊醒,后来一直无法入睡,于是第二天晚上陷入了筋疲力尽的沉睡,没有被任何响动声吵醒。在那段漫长的争吵中,我只记得母亲大声叫喊:“只有我是多余的人吗?”仔细想想,那其实是揭露事件真相的重要话语,所以我才会把那句话连同真相一起深藏在内心阴暗的角落,只在睡梦中将其唤起,传到你的耳中。

“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我妈妈去纽约了,我想让她看看新的校园生活。”

小时候,我曾经问:“雪是白色的雨吗?”父亲告诉我,他是雪,笹野是雨。当时我感觉到,雨和雪是同类,紧紧相依着排列在括号中,而母亲仿佛被驱逐到了括号之外。听到你被关在教室外面时,我忍不住将你独自站在走廊的身影重叠在了母亲身上。因为她也曾独自站在那座只容下了笹野和父亲的房子之外。

尽管那四个人里还有名字和长相对不上号的同学,但她知道,正在朝乃里子微笑着挥手的人名叫大田夏美,是医生的女儿。她的言行举止很张扬,目前在全班最惹眼,连时常低头不语的乃里子都无法完全忽视这个人。

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我即将给你留下这封信,独自前往新潟。其实,我希望你也能一起来,但最终还是决定独自前往。我丝毫不打算从笹野口中听到事件的真相,只想让他在死前明确回答一个问题。

乃里子不太确定那是在叫自己,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那四个人都是她的同班同学,但她入学一个多月来,一直没交到朋友,因此在这所高中,她既没有说话的对象,也没有人找她说过话。

“你和父亲真的都没有爱过母亲吗?”

听到那声呼唤,她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看见了站在正门边樱树下的四个女学生。

母亲真的是多余的人吗?我为那天晚上悲痛叫喊的母亲索要一个答案。如果笹野承认了两个男人对母亲的感情,哪怕只是一丝丝爱意,母亲的一生多少也算得到了救赎……刚开始写这封信时下起的雨,在我决心第一次踏上母亲的故乡时,已经反射出了点点白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由那件和服的破口流淌出的鲜血被净化成了一抹纯白,从空中静静飘落。

“缟木同学。”

[1] 巴洛克时期欧洲古典音乐的代表性结构与特征,指在一部音乐作品中设置持续低音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