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北说得尽兴,并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边撸起袖子,边继续说:“都不知道用的什么药,一针下去,我就觉得晕晕乎乎,整个人像飞起来似的。你看你看,这针眼还在这儿呢。”
“你说什么?”听到这里,本来在椅子上刚刚坐下的女人呼一下又站了起来。
说着话,他刚要伸着胳膊站起来想凑过去让她看,只见女人急急上前两步,突然一抬手,抡圆了给罗西北一个大大的耳光。
罗西北见自己装可怜略有成效,心中稍微有些安心,接着说道:“现在上面的领导真不把我们一线的警察当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死拼活抓坏人,多辛苦多危险都不说了,稍微一不合适,停职审查。刚我不告诉你,他们不让我吃饭睡觉了吗,不光这样,他们还给我用药……”
啪!
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罗西北,见他果然形容邋遢。虽然依然面色难看,但好歹眉头稍微书展,顿了顿,似乎不再紧催着他出门了。
罗西北觉得耳朵都叫唤了,晕头转向又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再抬眼看时,女人的表情,已是伤心大过愤怒,双眼噙满泪水,牙齿紧咬嘴唇,使劲儿不让自己放生大哭。忍了半天,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编了,我不想听你的脏事儿!”
想到这儿,他肩膀一缩,窝在沙发上,懒懒地说道:“我知道咱们都说好了,可我这几天出去办案子,真的太累了。不光这样,折腾了半天嫌疑人没抓着不说,还被像犯人似的拉去审查。真跟审犯人似的,不让吃饭,不让睡觉。要不是我们局长顶着压力把我捞出来,我非死在自己人的审讯室里不可。我现在真是寸步难行。你洗得干干净净出门了,我这原身打原身滚了小一个礼拜了,整个人都馊了。我为甚不靠你太近,真的,我怕熏着你。”
罗西北彻底懵了,怎么刚才明明凑效的说辞,转瞬间就成了编的。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话,却怎么也找不出哪一句说错了,还错到要立刻挨一个耳光。正在这时,女人的电话响了,她拿起来一看,立马擦了擦眼泪平复呼吸接了起来。电话那边的声音外面听不真切,但语气似乎非常着急。女人这边听着,边答应边点头,最后说了一句:“别着急,我马上到。”
可现在他也没有回头路了,况且刚刚段大川还叮嘱他,要维护好家庭才能干正事。这句话多少还有些道理,怎么也得把四下的家人朋友都捋顺了,他才能不露馅儿。
说完话,她迅速穿上外衣,拿着包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她又看了看沙发上的罗西北,依旧是又急又怒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便关门离开了。
罗西北傻眼了,还没弄清自己家大门朝哪儿开,媳妇就要离婚。韩东这顶帽子实在太难戴了。
罗西北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来。他长出了一口气,意识到,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在没有危险不被追踪的安全环境下独处。虽然是在陌生人的家里,但这个陌生人现在也不算陌生了。不仅如此,他还应该更进一步地了解他,这样才能让自己更安全。
不想女人脾气急得很,眼眉立时就拧了起来:“别跟我在这儿装傻,今天说什么也没用了,婚必须离。”
罗西北先找了个充电器,给韩东的手机充上了电。继而打开了桌上的电脑,电脑里也并没什么新鲜的东西,有几张照片,都是风景,只有一张里面有刚才那个女人的半张脸。
正琢磨着,女人穿戴整齐,从屋里走出来说:“走吧,把东西都带上。”罗西北完全不明就里,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虽然是半张脸,但她笑得很开心,和刚才动不动眉毛拧成一团的似乎根本不是一个人。
罗西北自觉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转念一想,不对啊,此人一定是韩东的妻子,且她并没有识破罗西北的身份,怎么妻子多日不见丈夫,态度冷淡不说,还跟当街遇到流氓似的?是怨他工作太忙,忽略了家庭,还是另有隐情?
他又在各个房间转了转,卧室的门后面有一张放大的结婚照,看样子之前一直挂着,但是现在已经快变成垃圾了。
女人此时已经从浴室走了出来,见罗西北在卧室门口张望,冷冷地在背后说:“让开点。”罗西北赶紧闪身。女人进了房间,在衣柜里翻检了一会儿,抬头见罗西北还在门口,立时面有怒色,甩手把门关上,还从里面啪地反锁起来。
在书房的一个抽屉里,罗西北找到了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办理离婚所需要的各种证件资料。其中一份是离婚协议,罗西北粗略看了一下,上面的条件对男方极为苛刻,不仅要求韩东净身出户,而且还要在离婚后向女方支付抚养费,弱女方因身体原因需要男方出门配合,男方需无条件同意,如此等等。
客厅的墙上,错落有致地挂了几幅画,窗边有一株造型奇绝的千年木。往里的两个房间,其中之一被布置成了书房。到顶的书柜,有书有摆件,似乎好久没人打理,但也算乱中有序。另一间是卧室,大大的欧式床,旁边有个梳妆台,远看过去,上面也随意放着两本书。
在协议的最下面,女方已经签好了字,时间写的是五个月前。男方的签字处,还空着。
趁着这个空档,罗西北四下打量了一下韩东的家——两居室的楼房,装修布置不算豪华,但格调还是有的。
这说明,快半年了,韩东还并没有同意离婚,或者至少对离婚协议还有异议。罗西北想了想,把所有材料重新装回到档案袋里,刚想放回抽屉,又停了停,最终把这个袋子塞进了书房小床铺的下面。不能离,照着这条件离了,他拿什么给女方支付抚养费?他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女人并未再向罗西北靠近,转身又回到浴室,整理头发。
藏好了档案袋,回头看看手机也快充满了。下一步要做什么呢?罗西北有点茫然,他坐在餐厅的桌子旁。
罗西北自遭遇事故后,近距离接触的女人只有姚静,而且还都是正襟危坐地工作状态。见到女人只穿着浴袍站在跟前,已经开始有些紧张,再一听说话,虽然声音算不上婉转,但也似被电了一下,没等大脑反应,条件反射一样,咣当便把大门关上了。
想象着,曾经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坐在这里和妻子亲亲热热地吃着饭。按照身份证上写的,罗西北今年也三十五岁了。这个年纪应该也有过妻子,甚至孩子。那他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是也像韩东这样,和妻子的感情慢慢变淡,甚至快要反目成仇?还是依旧平淡温暖,有说有笑?他无从得知,无从想念。
这时候,从一扇玻璃门中走出一个女人,浴袍,拖鞋,头上还包着毛巾,显然是刚洗完澡的样子。长相算不上美艳,但清冷中透着一丝秀丽。见罗西北背手站在门口,她有点不高兴地说:“把门关上。”
罗西北又拿起韩东的手机,点开启动键。手机的屏保是一双紧紧握住的手,背景是蓝色的天空。罗西北举着手机,呆呆地看着这张图片,突然发现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小字,面部识别成功——韩东的手机解锁了!
罗西北被这一出出的意外之戏搞得有点紧张,他站在门口犹豫着,一直手还背在后面扶着大门的把手——门还没锁死,现在转身逃跑还来得及。
原来,手机的密码就是韩东的脸,而罗西北因为做贼心虚,这几天就没敢把手机举到眼前看。突如其来的快乐,迅速冲淡了刚才胡思乱想的伤感。韩东的手机里,一定藏着很多秘密。
他拉开房门走了进去,目光所及的房间里却并没有人。
他得好好研究一下。
罗西北站到拉开缝的房门前面,抬眼瞄了一下门牌号,果然是1302。
罗西北边想着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一兴奋嗓子都要冒烟了。可是水没喝两口,他觉得味道有点不对。他低头闻了闻,是不是好几天的旧水不新鲜了?再回头看手机,怎么上面的字迹有点模糊,是手机出问题了吗?还是水有问题?罗西北再也来不及多想,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男人见状拍了拍罗西北:“你媳妇听见咱俩的声音了,催你进屋呢,快回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继续朝楼道里面走,打开了旁边的房门走了进去。
天色渐暗,韩东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半晌无人应答之后,门在外面被钥匙打开了,一个人走到韩东的身边,停住了脚步。
这时,电梯旁的一间房门咔哒一声响,罗西北循声看过去,门虽开了一条缝,却并没有人出来,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深夜,段大川的办公室还亮着一盏小灯。临近11点半,他的手机上收到一条数字信息。段大川从抽屉里拿出另一部手机,按照信息上发过来的号码打了过去。起初他只是听着对面说话,时不时点点头,对对方的提问也多是回答,没问题,错不了,这类成竹在胸的话。
能一言不发就下这么重的手,想来必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尽管被扭得生疼,罗西北也只好隐忍不发,还陪着笑脸硬说了几句不错。
但不一会儿,电话那头的声音让他开始感到不快。他虽然尽力隐忍,但最终还是用抱怨地口气问道:“他们找了三年找不到断指,现在把任务派给我是什么意思?以前,他们觉得这是手到擒来的肥肉,结果三年时间把项目经费倒了个精光,现在让我空手套白狼去找断指,这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说完,慢慢松开了手。罗西北揉着手腕肩膀,转头再看这男人,只见他满脸得意的神采,对罗西北说道:“你出门这几天,我成天在家琢磨你教给我的动作要领,用枕头反复演练,这一下连你都制住了,能出师了吧?”
对方显然早就料到了段大川会爆发,所以很快用一套方案来安抚,当然从段大川的表情上就能看出,这个方案和段大川口中三年前的计划,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早就明白,自己就是狼群里最受气的那一只,别人不把肉啃干净,他连骨头都捞不到。
罗西北心里直想抽自己大嘴巴,怎么就好好的贪图韩东那一点富贵,现如今到了家门口还是龙潭虎穴一样。想到此,罗西北背后的男人见他既不挣扎也不出声,竟凑上脸来说道:“怎么样,这回我这擒拿手的出招节奏对了吧?果然一招制敌。”
但段大川不怕,他觉得自己有啃硬骨头的能力,所以尽管内心诸多不满,他还是应下了这个任务。
罗西北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感觉到肩头一热,膝下一酸,随着嗨的一声,半边脸啪地贴在了楼道冰凉的墙壁上。而且因为脸贴得太紧,鼻子嘴也被挤变了形,所以也只有出气的份儿,没有出声的劲儿了。
许是听出了段大川的语气有所缓和,电话那头又抛出了另一个让段大川气不打一处来的话题。
男人并没回答,只把罗西北上下打量了一圈,便又半低下头,不再言语。一路无话,电梯也没再停顿,直接到了13楼。电梯门缓缓打开,罗西北瞟了一眼男人,见他丝毫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便冲他点点头,先一步走了出去。正在此时,他突然觉得身后人影一闪。那男人从背后突然发动,一手抓腕一手扳肩,膝盖轻轻一顶,口中闷闷地喊了一声:嗨!
而段大川也果然再次被激怒了:“不要再跟我提蝙蝠,关于他以及相关案子的善后,我只能做这么多。你们下重手的时候,想过我的意见吗?现场打了个稀巴烂,各种线索留了一大堆,能善后到现在的程度,我敢说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能做到了!我曾经说过,我有信心把他争取过来,但是现在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走进来的时候,半低着头,下意识地伸手去按电梯,见13楼的按钮已经亮了,放下手,抬头看了看罗西北。罗西北猜想,必定是住同一楼层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至少也是个面熟。于是,他冲着这个男的点头一笑,小声说了句:“回来了。”
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段大川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他又听对面唠叨了一阵,随后默默挂断了电话。之后他拔掉电话卡,把手机重新锁在了抽屉里。
电梯行至一楼,又上来一个人。男的,看上去和罗西北年纪相仿,背着个双肩电脑包,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半长的头发,显然是疏于打理的结果。
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以前蝙蝠总是在这个时候向他传递消息,但是现在那个号码不会再响起来了。
罗西北再三确认了楼号,这次他把车停在了韩东的专属车位上,从地下车库直接上了电梯。
段大川自诩看人很准,但蝙蝠他始终看不透。这个看不透又与韩东不同。韩东模糊来自他的背后,似乎总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推进他保护他。但蝙蝠的心甚至整个人就像一眼灰暗的乌云,你越走进他越觉得他面目模糊。
山河湾小区7-3-1302。
在他背叛组织的身份被揭穿后,段大川曾经秘密跟他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问蝙蝠,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组织的?蝙蝠迟疑了一下说,我一直在原地,既没来过,也没离开。
罗西北当然不能错过段大川松口的时机,赶紧起身离开。但是,灭火?难道家里也不安生?但是,刀山火海,硬着头皮也得往前走,难道还能比段大川更险恶。罗西北鼓足勇气,准备去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妻子”。
最终,他没有按照段大川的暗示逃跑,死在了那帮凶狠的杀手手里。
这时,段大川头也不抬地说:“先回去吧,尽快把后院的火灭干净。维护好自己的家,才不容易被怀疑,也才能专心干正事。”
段大川打开电脑,打开了一个叫蝙蝠的文件夹。之前,这里面放着蝙蝠的个人档案和他传递情报的代码汇总。在他死后,按照组织的规定,这些资料需要全部销毁。
“我刚到家,你赶紧回来吧,我就今天半天时间。”女人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电话,把罗西北编好的几句词都堵在了嗓子眼。
组织里,关于蝙蝠的传言很多,有说他是国安局的卧底,有的说他可能隶属于某个外国政府的间谍组织。段大川不再关心这些,他最后在河滩上见到了蝙蝠的尸体。因为刚才太平间的冷冻柜里拿出来,他浑身再度僵硬起来。双眼半闭半睁,跟他活着时的神态没什么不同。
“我还在单位。”罗西北瞟了一眼段大川,见他一直盯着电脑,随口问道,“你呢?”
现在这个文件夹里,只有一张段大川偷偷留下的照片。照片上,蝙蝠还有点学生样子,惟一不变的,就是耳垂上长长的尖儿。也是因为这个,他的代号叫做蝙蝠。
电话甫一接通,另一端便传来一个女人的质问:“你在哪儿?”
罗西北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在他自己的感觉里,就像睡了一觉,最后被周围嘈杂的声响吵醒了。他眯着眼睛,四下张望了一下,到处都是雪白一片,这是哪儿呢?还没等他搞明白,耳边一个姑娘的声音响起:“哎呀,醒了,快去叫武大夫。”
罗西北突然意识到,这人十有八九是韩东的妻子,而段大川显然对这些信息了如指掌。
待罗西北把眼睛彻底睁开的时候,四下里已经围了不少人。最前面的就是韩东的妻子,她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工牌,兰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武霞。
正在这时,口袋中韩东的手机响了,罗西北拿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了一个字,霞。他有些慌乱地想挂掉,却被段大川拦住了:“家里的电话还是要接的,要不然,她会更疑心你。”
她一改之前满脸的怒气,对罗西北表现得关怀备至。先是检查了各项仪器上的指标,又把之前各种化验结果都看了一遍。一边的小护士半开玩笑地说:“早上主任来过一次,说各项指标都下来了,应该不大要紧。现在武大夫又亲自看了一遍,怕是连主任也信不过了。”另一个医生说:“你们懂什么,主任看病靠技术,武大夫看病靠的是爱心。”
罗西北意识到再多问也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段大川阴晴不定,一时惹恼了他,局面恐怕更难收拾。
武霞在一旁微笑着不置可否,只是一只手一直紧紧握着罗西北的手。大家玩笑了几句,也便各忙各的了。
“这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只要完成我安排的任务就好,至于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你应该知道,我有的是办法让人闭嘴。”段大川的语气变得更加低沉,同时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针剂。
武霞见别人走远,站起来把三边的隔离帘全都拉上,两人迅速进入了一个小单间。罗西北一时还无法适应,武霞的转变,见她拉帘更有点不知所措。但帘子拉上之后,武霞一下又变成了家里的模样。虽然帘子外面并没有别人,但武霞依旧俯下身子,凑到罗西北的耳边,尽量压低声音问道:“你在家里干什么了?”
罗西北点点头,此刻他已经从刚才剧烈的眩晕中缓解过来,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向段大川问道:“11.15案轰动全省,之前追踪了那么久,最后就这么虎头蛇尾了?这么个小小的盗窃案有什么值得追查的?”
“没干什么啊。”罗西北被问得莫名其妙。
罗西北拼命集中精神,边看屏幕边听段大川说:“和11.15案几乎同时,兰州市测绘局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一个保洁员盗窃了几份图纸,很快被抓获了。这个案子因为不涉及到重大财产损失,所以几乎没什么动静。现在需要你做的是,把这个案件的卷宗拿到手。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但速度越快越好,因为现在案卷还在刑警队存放,如果上报市局封存,获取的难度就更大了。”
“那怎么会突然晕倒?”
罗西北抬头看着电脑,只觉得屏幕上的字像是长了脚的小人,一个个在跳旋转舞。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姚静的诊所做康复治疗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马上就要游离到身体之外,但很快他又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在段大川面前倒下,这不仅会让他产生怀疑,说不定又会拿出什么药物来注射到他身体里面。
“我怎么知道!我就喝了两口不大新鲜的水,然后再睁眼就到这儿了。”
韩东,这个在他看来只会惹麻烦的刑警,现在还得继续给他派任务。段大川把电脑屏幕转向罗西北,指示道:“这是上面布置的最新任务,还是由你执行。你看看吧!”
“你明知道那个杯子是我平时用来化药的,还要乱动?你以为跑到医院来演这一场戏,我就又会相信你,又对你发善心了吗?我现在明确告诉你,绝对不会,我对你已经完全失去信心,只要你出院,我们马上离婚。你要是不签字,我就去法院起诉离婚。”
发泄够了近日来积攒的不满,段大川见罗西北低头不语,只当他是被自己说的无地自容。但是,即便有再多的牢骚,他也不能违背上峰意见擅做主张,至少现在还不行。
武霞越说越急,眼睛里的泪水一个没忍住,滴到了罗西北的脸上。两人都有些尴尬,武霞赶忙直起身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隔离帘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护士端着搪瓷盘子,站在了武霞身后。
间谍,情报,这些词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把罗西北裹挟地喘不过气来。从站台遭遇韩东自杀,到阴差阳错卷入这一连串的案件当中,罗西北开始时时刻刻想逃跑,后来意识到自己摘不干净也逃不掉,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根本是无处可逃,一重警察身份,一重间谍身份,韩东用死亡找到了出路,却一把将他拉进了这张错综复杂的暗网。
“你来干什么?”武霞对这个护士的语气,比对罗西北还要冰冷。非比寻常的冷漠。
段大川的话既凶狠又讽刺,不知道韩东听了会是什么感受,但坐在椅子上的罗西北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如果说,之前韩东刑警的身份让罗西北感觉到不安和危险,那窝藏在刑警队伍当中的间谍这个身份,简直让他成了国家公敌。
“病人该打针了,主任早上下的医嘱。”护士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走进来,边配药边说,“刚才我还纳闷,又不抢救,把帘子拉这么严实干什么,原来是武大夫等不及了啊。”
段大川的语速比平时要快一些,他的情绪也有些微微地波动:“当年,我刚进入组织的时候,我的招募人曾热血沸腾地对我说,三合会一定会发展为全世界最强大最先进的谍报组织,哪怕是外太空传来的消息,我们也要第一时间掌握。现在组织的站点遍布世界各地,连中情局也时不常要用到我们的消息源。可谁能想到,现在组织里还养着你这样的废物,还当宝贝一样供着。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许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更匪夷所思的人也跟你一样混着!”
罗西北躺在病床上听着这个护士的话,虽说都是玩笑打趣,但她的话里却似乎慢慢都是呛人的火药味。
没等罗西北回答,段大川连珠炮似地接连发问:“你已经加入三合会四年了,虽然不是我亲自招募你进来,但是四年前组织的招募培训制度已经比较完备了。像你这样屡屡犯下低级失误的人,我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通过测试的?即便你这次无故失联,组织竟然没有采取任何处罚,还叮嘱我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安全。我为组织尽心尽力,从来没人关心过我的死活。想想真是讽刺。”
再看看一边武霞的脸色,果然红一阵青一阵,她似乎想再抢白几句,但瞪着护士看了一会儿,终究没说出什么来,气呼呼地转头走了。
他想再对段大川追问,但段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上面了:“韩东,这里不是刑警队,而是三合会兰州站点。你也不是什么刑警队长,是三合会兰州站的行动队员。关于11.15案,虽然之前要求你密切追踪,但是现在上面下达的最新指示就是,到此为止,所有善后工作我会安排解决,你和这个案子撇开的越干净越好。另外,我希望你下次单独行动的时候,能准备得更缜密一点。刑警队的太平间也亏你想得出来,你觉得一具没有编号的尸体能在那里放多久?还是你觉得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人往你身上怀疑?”
护士脸色露出得意的神情,对罗西北问道:“她刚才拉上帘跟你干什么呢?”
经段大川提醒,罗西北恍然想起,他来之前,田局长曾随口问了他一句,有什么情况要汇报,但还没等他说出来,景天城不知从哪儿跳出来,说有个机密文件需要局长签字,便匆匆拉走了田局长。罗西北本来挖空心思编造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不想田局长再出来,对案子的事儿却没怎么多提,只一个劲儿劝他快去接受检测,争取早日复职。罗西北当时自觉逃过一劫,便没再细想,经段大川这么一说,里面似乎的确有些蹊跷。
“没干什么,检查身体啊。”两个女人看来关系特别,这个护士和韩东似乎也格外地相熟,罗西北不明所以,只能应付地答了一句。
“在11.15案结案之前,你是拿不到复职通知的。而且你没发觉,已经有人开始刻意地把你排除在外了?你有和案件相关的重要情况需要汇报的时候,你们田局长是怎么问的你?”
“我看她是受了一阵子冷落,又开始想男人了吧?整天装清高,装女神,其实还不都是一样。你知道吗,你跟她摊牌之后,我以为她会来单位跟我大吵一架呢,结果人家跟没事人似的。我倒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那是因为我还暂时没有复职,一旦我……”
护士说着举起了针管,示意罗西北侧侧身。然后,在帮他脱掉裤子的时候,顺手在罗西北的屁股上拧了一下。
“今天河滩现场没让你去,已经说明这个案子和你没关系了。”
罗西北吓了一跳,想转身问她这是干什么,却不想护士一推他:“打针呢,别乱动。”话音未落,罗西北的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针。
“可我是11.15案的执行负责人,怎么可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结案呢?”
上午挂完了水,罗西北的精神好了很多。身上连着的仪器也都摘了,整个人都轻快起来。除了屁股还是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早上打的什么药,半天都缓不过来。在请示过护士之后,他决定下床溜达溜达,希望能让又麻又疼的屁股尽快恢复。更主要的是,他想去医生办公室看看,武霞还在不在,看看人前她是不是又会对自己换一张脸。
“当然没这么简单,这里面的每一步都需要安排。不过这些跟你已经没关系了。”
办公室里,只有武霞一个医生,除此之外,还有个穿西装的男的,一直围着武霞喋喋不休。武霞倒显得很镇定,手里拿着一本图册,仔细翻阅着。
“11.15案可是省厅督办的答案,只要找着一个死了的嫌疑人,就能简单结案?”
罗西北远远看过去,觉得这人并不像病人或家属,连他递给武霞的那本图册都看上去有点眼熟。突然,屋里的这个男人百无聊赖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正好跟罗西北四目相对。罗西北立时回过神来,顾不上屁股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病房走。
“没这么简单。先得抹了你在太平间留下的所有痕迹。随后转移尸体,布置抛尸现场,安排目击者和报案人。不仅如此,还要编织好结局,方便警方尽快结案。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案子的最后结论应该是家庭伦理惨案。丈夫长期在外工作,妻子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丈夫得知真相后,一气之下将妻子打死后潜逃,但抵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世俗的羞辱,最后畏罪自杀。细节上也许有出入,大体上,就是这个套路。”
怪不得那些图册看上去那么眼熟,那不就是罗西北之前刚加入的医疗器械公司的产品图册吗?而那个给武霞殷勤介绍的人,正是之前坐在罗西北隔壁工位的同事——刘全。
“是你把尸体从太平间转移到了河滩上?”即使已经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罗西北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当了几天颠沛流利的韩东之后,罗西北几乎忘了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而那个身份也不是孤家寡人,他的生活圈子正在一点点扩大。至少,已经大到足以让现在的他露馅。罗西北回到病房,但想到刘全一会儿可以根据病床上的卡片找到自己,便觉得还是不妥,情急之下,只好一头躲进了厕所。
段大川见罗西北眉头紧锁地出神,半天也不发一言,终于有点不耐烦地说道:“韩队长,还没看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吗?你铺下的烂摊子,我已经帮你收拾干净了。”
大概躲走了十多个人之后,罗西北试着打开厕所隔间的门。旁边的隔间都没有人,外面的水池旁也没有人。正当他试图向楼道里张望的时候,刘全站在卫生间的最外层大门外说道:“别找了,我在这儿呢。”
罗西北几乎搭上半条命,才找了个暂时的安置地,还没想好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可偏偏有人就能轻而易举地转移尸体,仿佛比夹带张纸条出来还容易。罗西北乍一听上去,觉得这事简直比变戏法还神奇。但刚刚听到段大川的发问,乃至他连草拟的警情通报都能分毫不差地背出来,罗西北愈发觉得这事儿不仅是神奇,简直是分外可怕。
罗西北一把把刘全又拉进了厕所:“小刘,今天的事儿千万别声张。主要这里面有好多误会,我一时半会儿也给你解释不清……”
从段大川的办公室出来后,有一批人直接就去了现场,很快现场消息传来,死者就是“11.15”案一直在寻找的嫌疑人。
“解释个蛋啊,罗哥,我举双手双脚赞同你!谁傍上富婆还愿意干咱们这活儿?都说武大夫是未来的科主任,哥哥你有两下子。我一早就来医院蹲点,武大夫亲自给你看病的热乎劲儿我都看见了。就冲这一点,这破工作,扔了也值。”
“没有——还没有。”罗西北失神地摇摇头。的确,清早田局长接到的电话,正是有关河滩发现尸体的事。因为案件影响恶劣,之前对全市的各个派出所都发布了有关嫌疑人的详细特征情况。加之,嫌疑人有比较明显的体貌特征(耳朵尖),所以出警巡警很快联系到了刑警队。
“什么把工作扔了,你说我吗?”罗西北不大相信刘全的话,毕竟作为他自己来说,这个工作是他目前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段大川似乎比罗西北更加莫名其妙:“2018年11月22日清晨,有路过群众向警方报告成,在新区灌溉渠南岸,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据法医初步检查,尸体死亡时间超过72小时,具体情况待法医进一步检查后确定。也希望广大市民群众积极提供线索。”见罗西北依旧一脸茫然,段大川继续问道,“你出来的时候,这则警情通报还没写好吗?”
“你那封抄送了全公司的辞职信,我顶礼膜拜了三天。把老板干的那些克扣员工奖金福利的事儿,骂了个遍。公司上下,都偷着乐呢。不过,兄弟们没哥你这么有志气,也没这么好的运气,可以骂爽快了拍拍屁股走人。我们还得混饭碗子。以前你负责的那片,现在都已经划给我了。千万记得在武大夫面前说说我的好话,兄弟真是感恩不尽。至于,你的事儿,你放心吧,只要对你和武大夫不利的事儿,刀架脖子上我也绝不吐露一个字。”
“没有,我还没获得复职批准,不能出现场。”罗西北抹了抹嘴说道,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你怎么知道河滩现场?”
好不容易把同事打发走了之后,罗西北又看一遍同事发来的自称是他写的辞职信。
罗西北见状,端起杯子猛喝了几口。只听段大川在对面问道:“你跟着去河滩现场了?”
看了两行,罗西北便知道这肯定不是自己写的,因为这里面列举的好些事情,他是到现在看了信才刚刚知道。之前,就算辞职,也绝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但奇就奇在,从原始邮件看,这封信确实是从罗西北的手机邮箱里发出去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手机明明没离开过自己,即便别处登陆他的邮箱,也需要手机验证,但这几天他的手机可以说出奇地安静,甚至连一条垃圾短信都没收到。
“这就是一杯白水。”段大川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你最好喝点,不然一会儿你说不上三两句话,嗓子就要完全失声了。”
罗西北越想越不对劲儿,他拿起韩东的手机,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比发辞职邮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电话另一边竟然显示自己之前用的手机号是空号。
罗西北瞄了一眼水杯,他的嗓子被掐了半天,现在直冒烟。但是这杯水,他犹豫了,生怕里面又有猫腻。
他怕是手误拨错了,又挂断电话重拨了几遍,结果都是一样,空号。
段大川看出了他的紧张,笑着把药放回抽屉:“放心吧,这不是你的药。喝点水吧。”
冒充身份,辞了工作,停了电话,罗西北觉得这不像是普通的捉弄。如果说,之前偶遇韩东,并误打误撞闯入他的生活,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那么现在这些所作所为,就是要彻底切断他作为罗西北的后路。
罗西北想起昨天曾被注射过不明药物,心中一惊,赶紧咬牙坐直说:“不用了。”
罗西北感到后背发凉,这究竟是什么人干的,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罗西北一时还想不通,但是他突然想到,在那个被几个警察破门而入的早晨之后,他再也没回过自己的出租屋。工作没了,电话停了,那住处呢?罗西北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趁人不注意,偷偷留出了住院大楼,打了辆出租车,奔向出租屋。
罗西北挣扎着坐到椅子上,依旧觉得胸口发闷,四肢无力。段大川看着他的样子,把他连人带椅子推到办公桌旁,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旁边,继而从抽屉里掏出一支针剂,似笑不笑地说:“还没缓过来,要不来一支?”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等他赶到的时候,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坏结局,出现在眼前——出租屋被搬空了,房东正在打扫,准备招收新的租户。见罗西北突然出现在门口,房东还颇为吃惊:“你怎么又回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罗西北感觉自己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段大川猛地松开了手。罗西北啊的一声,喘了口气,然后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地上。只见段大川走到他跟前,用手指扒了扒他的眼皮,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推过一把椅子,对罗西北说:“坐吧,韩队长。”
“我的东西呢?”罗西北呆呆地问道。
罗西北挣扎了几下,却根本没想到段大川力道十足,自己根本无法挣脱。段大川一只手扭住罗西北的胳膊,一只手刚好掐住他的喉管。罗西北登时便长大了嘴,但他既不能出气也不能出声,不过几秒钟便觉得脑袋发蒙,两眼发黑。
“你东西早都被你朋友幺鸡拿走了啊。你五天前就退租了,不过多交了几天的钱,我可是完全按合同办事啊,交着钱的那几天,我连这屋里的头发丝都没动过。今天到日子了,刚开始打扫。”房东说着,拿出收费条来自证清白。
段大川没吭声,伸手在桌子上摸到一个遥控,轻轻一按,屋里的灯光瞬间阴冷昏暗了下来。之后,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罗西北的身后,突然措不及防地把罗西北按倒在桌子上。
五天前,也就是他前脚被警察带走,后脚就有人把他的房子退了。而多交了几天的钱,大概是怕他中途跑回来。现在,他在韩东的身份里,几乎走上了正轨,而这间屋子就再没有保留的必要了。辞工作,销号码,退房子,这一系列动作,肯定是同一伙人所为,而现在唯一能把自己和这伙人联系起来的人,就是拿走他行李的幺鸡。
走进办公室,罗西北见段大川坐在转椅上假寐。他扫视了一圈,似乎并没有准备让他就坐的地方,便站在办公桌前,干咳了两声说:“段博士,治疗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罗西北走出出租屋的院子,掏出手机想打给幺鸡,问个究竟。但不等他拨号,手机倒先响起来。他一看屏幕,熟悉的号码,正是幺鸡打来的。但就在罗西北下意识接起电话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幺鸡打的是韩东的手机。
其实,罗西北这次没打算跑。围绕着他的谜团越来越多,迷迷糊糊逃走,说不定会跳进更大的坑里。所以,哪怕再怵再紧张,他也要再来会一会段大川。
罗西北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在耳边,轻轻喂了一声,对面果然传来幺鸡的声音。
当然,田局长也不免要劝慰他几句:“韩东,你是老同志了。很多事情都跟破案一样要讲究策略。今天大张旗鼓地带你出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否则下次被带走的说不定就是我。但程序既然已经得到省厅的确认,那我们也只能遵守。没有他的签字,你没法复职,最后被动的还是我们自己。”
“你好点了吗?”幺鸡问道。
可是他逃不了,罗西北几乎是被押送到了段大川的办公室外面——许是有了前几天突然消失的前科,田局长派了陈友业,叫他开车把罗西北送到了段大川的小院门口,并反复叮嘱要看着罗西北走进去。
“没事了。”罗西北说,但他又发觉,几天没见面,幺鸡怎么突然这样问话,难道他知道自己晕倒进医院的事情,那就更不对了。罗西北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切还是先从电话说起,于是他接着问幺鸡,“你现在在哪儿呢,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
站在段大川的办公室门口,罗西北用一个深呼吸强令自己平静下来。即使已经搬运过尸体,面对段大川还是最令他紧张的时刻。别人的眼神里多少会有一丝轻松明亮,而段大川的眼睛里只有阴霾,哪怕他看上去总是不疾不徐,彬彬有礼。
“你自己发信息告诉我的啊,还让我帮你去收拾行李。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吧。不过你现在住哪儿啊?”
田建民也是一线警察出身,在省里都是出了名的硬派。能顶着省厅的压力,强行带人离开这么长时间,除了他怕是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做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没有第二种结局,段大川想要的人,一定会回到他指定的地方。脚步声在门口略作停顿,段大川听到了一声微微的叹气。他闭上眼睛,单等着韩东走过来向他低头。
未等罗西北回答,幺鸡那边似乎响起了敲门声。幺鸡说了句,等会儿,电话那头很快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突然幺鸡大叫一声,电话被猛然挂断了。罗西北觉得心头一阵发紧,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大脑中。他顾不得多想,拦了辆出租车,直冲向幺鸡的家。
楼道的尽头,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段大川抬头看了看时钟,十点四十五。距离公安局长田建民气势汹汹地来带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幺鸡家在城区的一平片房里,早年间,这里曾热闹一时。邻居们之间,也都热情地来往关照。后来,条件好一点的,都买楼房搬离了这里。留下极少的一些老住户,和大部分的外来打工租房的人。所以说,虽然这里与新盖的商业区仅仅一墙之隔,但却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越是看不清,这个人就越可能成为向上走的台阶,只看有没有人敢踩了。对段大川来说,这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韩东也不过是捏在他手里的风筝,一个小小的针管就能让他乖乖就范。
幺鸡家在一条小巷的尽头,罗西北赶到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打斗的痕迹。幺鸡家的大门虚掩着,罗西北走进去,穿过一个被搭成棚子的小院,推开了幺鸡的房门。
而这次,他甚至找到了内道留出来的空隙——韩东。
眼前的景象,让罗西北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屋子里并没有比平时更乱腾,似乎还有被刻意收拾过的痕迹。而他有记忆以来惟一的朋友幺鸡,蜷缩着躺在地上,身子下面的血似乎都快要凝固了。
不过段大川没那么容易被击倒。就像上学的时候,导师再怎么不待见他,他也从能抢在所有人前面完成作业,发表的论文甚至比其他人加起来还要多。只要有绝对的速度,就可以在最外道强行超车。
罗西北冲上前去,扶起幺鸡,只见他双拳紧握,一息尚存,似乎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清楚。罗西北掏出电话想打120,却被幺鸡死死拦住。只见他双拳渐渐松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罗西北把手伸进幺鸡满是血污的嘴里,轻轻摸索着,最终拿出了一把小小的钥匙。
兰州是他的第五站,在这里他的权限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扩大。行动方案,人员配置,他尽可以全权做主。尽管如此,他的干劲儿却没有前几年那么大了。所有这些也不过是之前小打小闹的升级版,距离组织的核心他已经越来越远了。更别提当初招募他时上级的许诺:组织内的首席科学家。
钥匙取出来后,幺鸡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罗西北说:“我护了你三年,但也只能到这儿了。这是个圈套,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之后,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一寸的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眉目和幺鸡有些相像。
他从小学习成绩优秀,可是因为相貌丑陋,总是不受老师同学的喜欢。冷漠、排挤,几乎伴随了他的整个求学生涯。在阴差阳错加入到组织之后,他用第一笔活动经费做了微整容手术。以为可以凭着自己无敌的专业手段,得到认可与尊重,哪怕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但是现实再一次对他展现了无情的面孔,他的直属上级在招募他之后半年被远调出国,从此音信全无。段大川则是在各地辗转,不停更换身份,但主要任务就是根据指示汇总线人情报,同时用药物控制一些有可能不听指挥的人。
“这是我弟弟,也是被他们骗走了。拜托你,帮我找到他,救救他。”最后幺鸡把照片递到罗西北的手中,说道,“从这里走出去,刚刚看到的一切,不要对任何人说。后面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走吧,现在就走,也许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段大川在潜意识里有些排斥这样的人,说得再直接一点,就是嫉妒。
幺鸡用最后一丝力气,推了罗西北一把,仿佛要把他推向世界的尽头。之后便在罗西北的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说韩东身在刑警队,能比较方便地获取一些情报。但从获取情报的方面来说,刑警队的作用远比不上安全局,为什么不直接策反或者安插一个人在安全局呢?而且据段大川后来调查,韩东是在参加工作五年之后,从基层派出所直接调入到了市刑警队。当时的调令上写的理由是,韩东参与破获了片区内一起入室盗窃案,表现突出,直接上调进市刑警队。不过一年,就升任队长,在市局甚至省公安厅里都备受器重。对一个没什么背景关系的普通民警来说,这样的升迁之路似乎太过顺利了。
三年前,罗西北浑身伤痕住院的时候,浑浑噩噩看不到过去未来的时候,甚至几天前莫名其妙被卷入韩东的生活的时候,他都没有过此刻这种巨大的孤独感。多少困难恐惧出现在眼前,他的潜意识里都有一个念头,实在不行去找幺鸡,他总能帮我。幺鸡就是罗西北的救命稻草,而今这棵救命稻草折了,碎了,而且很可能就是被自己压碎的。
这份简历,段大川已经看过无数次。但任何一个人都不像简历上的字迹一样简单明了,尤其是干他们这行的,哪怕知道再详细准确的信息,也似乎永远无法看清一个人,比如韩东。段大川曾经问过上级,为什么选中韩东,得到的答案却是似是而非。
但是罗西北没有时间悲伤,刚刚出现在耳边嘣嘣的声响,并不是自己沉重的心跳,而是小巷尽头传来的脚步声。
韩东,1983年6月22日出生,籍贯甘肃省平凉县崆峒区。2004年毕业于甘肃省警察职业学院,同年进入兰州市靖远路派出所担任民警……
来者不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就要走进小院的大门。罗西北又看了一眼幺鸡,手里攥紧带血的钥匙和照片,打开后窗,翻墙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