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丧心病狂。
用一个人的一生去换自己的功成名就。
仲越忽然想起在柳先生办公室见到的那张相片,少年温润如玉,含笑而立。
仲越吐出烟圈,微微咳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慎斌应该是去孤儿院偷东西的时候认识了芮尧,也许是发现了他的才华吧,所以之后故意接近。慎斌剽窃了《人世回响》不说,更是囚禁了他,逼他创作出后续《听蝉》等作品,直到芮尧自杀。”
——“倒下时,温柔地注视着猎人”
文桥靖接过来抽,“他是自杀的,用一只钢笔,这得对自己多狠才能下的了手啊。靠!”
如果没有慎斌,如此纯良的少年也许会有全然不同的人生。
仲越看了他一眼,手指夹着烟抬手递过去。
文桥靖有些咬牙切齿,“要不是凶手杀了慎斌,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所谓的励志作家他妈的就是个畜生。真是可笑。”
他走到车子前,半倚着车门,“DNA检测还得等,但应该就是失踪的芮尧,错不了。法医说死亡时间应该有三年了,差不多就是在2011年,慎斌封笔的时候。”
仲越没接话,拿过他手上的烟,沉默的抽完了。
文桥靖一出大门,就见他车门也不关,一条腿支在门槛上,默默的在抽烟。
两人无言,气氛凝滞下来,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仲越站在院子里,身边脚步声凌乱急促,细碎的光打在脸上,他恍惚了一瞬,走到一辆警车旁,拉开门坐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法医队抬着尸体上车,警笛一拉,呼啸着下了山。
别墅里刑侦人员进进出出,有听闻消息的居民跑上山来看热闹,被保安拦在外面,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讨论着。
文桥靖看着它消失在道路尽头,忽然道,“4年前,严骁的案子之后,我问过阿越怎么看待法外制裁。”
林深幽静处,傍晚的霞光被枝叶剪碎洒落一地。
仲越抬头,看到他瘦削的下颌,“他是怎么回答的?”
——
文桥靖把烟屁股扔了,仰头从枝叶间去看漫天霞光,记忆如燕子回巢——
仲越看着看着,忽然“啪”的一声合上本子,转头就走。
“我们信仰的都是错的吗?为什么还会有法外制裁?”
——芮尧绝笔
“因为人性之深,犹如深渊。”
温柔地注视着猎人[1]
“那法律的意义何在?”
倒下时
“它不管你能做到多好,只限制你不能坏到什么程度。划下最后一道底线,这就是它的意义。”
优雅地走近枪口
“阿越,可如果底线困不住恶魔呢?”
鹿哨幽幽
“除了是底线,法律同样是支点,维持着善与恶平衡的支点。黑夜里会有光,阳光下也有影。总有灰色地带,也总有漏网之鱼。”
以最温柔的眼看世界
“法外之地,警察就管不到了吗?这算什么?”
那是一首小诗,写字的人似乎在竭力克制情绪,字写的端端正正,但一笔一划都落得很重,像是绝望又像是在寻求解脱。
“存在即合理。”
但他还是仔细的看,直至翻到最后一篇。
……
仲越觉得胸口沉闷,从脚到头一阵一阵的发寒。
“存在即合理……”仲越垂下眼,身侧的手微微的握紧,“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很痛苦,很绝望……
文桥靖没有看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案子对阿越的影响很大。他虽然没有直说,但我能看的出来,他动摇了,甚至开始失去信仰。
仲越把手稿放到柜面上,自己蹲下去,在那一堆稿子里翻找,从2009年到2011年,写字的人字迹越来越乱,有些甚至力透纸背,在纸面上胡乱的划。
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总说我们两个不该做警察,因为是非观太强,刚极必折。我起初还不信,直到那次对话以后。”
他说不下去,一个劲儿的喘粗气。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那时我还乱想,要是阿越想不开,走上不该走的路,大家都得玩完儿。不过好在,他的表现比我想象中要温和的多,用拒不归队表明想要退下一线的决心,啧,这家伙,算是消极避世吧。”
文桥靖快气炸了,一脚踹向铁栏杆,“操他大爷的!这还是人嘛!剽窃了别人的东西不说,竟然还……还……”
仲越喉咙发涩,从茶托里拿了瓶矿泉水喝,“你不会用成语就别用,丢人。”
他垂眼,目光扫过那些清秀的字迹,沉声道:“果然是这样。”
他有些恍惚,强奸文雪歆的徐浩就是死在严骁手里的,警察做不到的,“制裁者”做到了,虽然手段过激,可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觉得痛快的,也深深的感受到无力。
仲越走过去,文桥靖一股脑就把手稿塞到了他手里。
法外制裁对吗?那个时候的他没有答案。只是对自己的身份很失望,一心想要离开一线。
“赵砚钦,赵砚钦!你快来看这个。”
这时,文桥靖回头瞪他,“嘁!你呢?做了那么多年卧底,见过世界最肮脏的一面,你觉得这个世界真的需要法外制裁吗?”
比慎斌著作发表的时间还要早整整半年!
仲越低头,手里转着打火机,“正义是理性的,而法外制裁者所遵循的却是自己的‘道’,而非公众的……”
文桥靖猛地就是一愣。等回过神,他迅速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落款时间是2009年1月16日。
他说着说着,过往一切如浮云过眼,从警校到成为赫赫有名的“第一刑警”,他捍卫过正义,也遭受过挫败。
大多是些书籍和手稿,忽然,他找到一本稿子,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人世回响。
直到一场爆炸,毁去了一切。那看似是致命的打击,可却似乎又让他涅槃重生。
铁笼里除了一张硬板床,还有个小柜子,文桥靖蹲在前面,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搬。
忽然如云雾拨开重见天明般,他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似有所悟。
——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的直视文桥靖的眼睛,“别去寻找罪恶,因为它一直都在。警察也是人,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
仲越没说话,只是讥讽的勾了勾嘴角。
——
潘定一走到他旁边站定,抬起头也看了一眼墙上,“这……慎斌囚禁了谁?”
19点30分,夜色如墨。
应该是被关着的人在数日子,但地下室日夜难辨,所以记得很是混乱。
4楼刑侦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他神色冷漠,下颌绷紧,目光再往下,右侧角落的地方写了很多的“正”。
仲越站在法医室外的走廊里,低着头,左手拿着文件夹垂在身侧,右手握着笔。大拇指抵住笔帽,推开又合上,合上又推开,如此重复着。每当他存着事,心不在焉时总会下意识的做这个动作。
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仲越微微仰着头在看墙壁,上面有凌乱的抓痕,还有血字,勉强能分辨出几句,最多的就是:放我出去。
潘定一脚步匆匆,一下来就看到仲越在不远处靠墙站着。
夏书荞正和法医队的几个同事把尸体摆到一边的尸布上。
听到轻微的“哒哒”声,有些熟悉,像是笔帽扣住的动静,以前和仲越同事的时候,他就喜欢扣合笔帽发出类似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别墅里又多了不少警察,潘定一也来了。地下室架了照明灯,顺着梯子走下来,一眼就能看见一个巨大的囚笼,一面靠墙,三面是铁栏杆。透过栏杆往里望,地上有一具呈现出白骨化的尸体。
潘定一愣了一下,往前快速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
——
恰巧这时,解剖室的门打开了,夏书荞余光瞥到仲越,然后立刻不动声色的挡在了潘定一面前。
文桥靖跟下来,打着光看了眼前面,饶是心里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下,呆在原地。
“潘队,你怎么自己下来了呀,这么着急啊?”
仲越沉着脸,拿过手电筒第一个下去,下梯子大概走了才几步仲越就停下了,一动不动。
潘定一被她挡了个结结实实,“是啊,焦头烂额,就指着能早点破案呢。”
在场都是身经百战的刑警,一闻到这味道就暗道要糟。
夏书荞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别墅地下室里的尸体就是失踪的芮尧。这是他的尸检报告,的确是自杀。”
文桥靖赶紧叫人过来撬地板,底下果然是一个类似井盖的小门,随着盖子的开启,一股腐臭混杂着空气不流通的浑浊气味冲了上来。
潘定一直接翻开来看,“行,辛苦了。”
两人对视,“有地下室。”
“应该的。”
是仲越在敲地板,可那声音却像是——中空的!
夏书荞转头,看向仲越,他已经站直了身体,正巧抬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对上。
文桥靖还是有些吃不准,刚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咚”的一声。
“赵警官,你来找我?”
“可是……”
仲越颔首,“有文件需要你签字。”
再说他好不容易翻身赚了一笔,结果用来买一处凶宅。你说,是他真二呢,还是这里头有猫腻?”
“好。”她走过去,就着他的手摊开文件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蹲下身,背微微弯下,用手掌去摸地面,“而且《人世回响》着笔于特殊群体——聋哑人。当然也可能是他和芮尧接触后有了灵感,但是芮尧失踪和他出书成名时间太接近了,不得不让人多想。
旁边,潘定一收起尸检报告,忽然道:“书荞,你今天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仲越在屋子里转悠,墙上敲敲,地板上看看,“你有没有想过,慎斌为什么不让杨彭提自己去孤儿院的事?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去偷东西的,在柳先生和一众孩子眼里,他就是志愿者,是好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拿封口费堵杨彭的嘴呢?”
夏书荞看了下时间,“嗯……收拾收拾东西就下班了。”
一回头看见仲越进来,便走到他面前,声音嗡嗡的,“喂,你猜的到底准不准啊?我可是跟老潘撂了准话的,这要是弄错了,回去他不得削我。”
“现在又出了案子,人手不够,要不今天就让赵砚钦送你。你没开车吧?”他想了想,道,“赵砚钦,你开我的车,把人送回家再回来。”
走动的人多了,灰尘散的空气里都是,文桥靖一边指挥,一边摸出口罩带上。
潘定一把钥匙递到仲越面前,他没接,“凭什么是我?”
沈平跟在后面继续道:“据门口的保安透露他早几年时常会来小住,跟慎斌比较熟悉的编辑也说,他喜欢在山里面一待就十天半个月的,说是比较容易找灵感。不过在11年之后他就不常来了。”
潘定一“啧”了一声,直瞪眼,“不乐意?你不跟她住一个小区吗?认识路啊。”
仲越戴上脚套走进了别墅。
这时,他一突然接了个电话,急匆匆的直接把钥匙塞到了仲越手里,一边大着嗓门说话。
“这幢房子在1999年的时候闹出过人命,后来一直荒废着,也卖不出去,都快成这一片儿的鬼屋了,平时也没人敢来。直到2009年,慎斌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了这房子。”
“王局,我在法医室呢,什么?市局来人了?”
没多久刑侦人员就抵达了现场,沈平抱着平板小跑过来。
他转身大步往楼上走,“他们知道个屁!现在这个凶手比当年的严骁还要狡猾,换天王老子查都一样……”
文桥靖一边瞪着仲越,一边是好说歹说,最后还是让潘定一松口,派了一组人过来。
声音越来越远,仲越把钥匙一握,大步往前走,“我在停车场等你,收拾完东西过来。”
潘定一对仲越这种没有证据的胡猜很是不满,电话却打到文桥靖手机上把他骂了一顿。
夏书荞敏锐的感觉到他的态度有些冷淡,但没急着问,只是点点头,“哦”了一声。
两层的别墅像是荒废已久,孤零零矗立在小区里最角落的位置。
[1]刘畅园《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