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活着,他被关押在有乐町二丁目角的前日东保险的废屋中。安井龟二郎和其余九个赌徒守在那里,他们有枪支。
好事接踵而来。这时,一个人跑了进来,这是真名古四名枪手中的一人,他手上挥舞着一张纸片,欢呼着飞奔到停尸间。那是一份报告书,正是哈齐森死后,可怜的真名古在一旁写下的字条。上面的内容如下:
41.因缘与恩义的试映场
也就是说,那份危险的契约书的事已经处理好。外务大臣点了点头,耐人寻味地笑了。他看起来太兴奋了,恨不得将总监抱起来。
从日比谷十字路口出发,沿着电车的路线向银座方向走去,就会看到一幢破败的水泥废屋,它恰好在美松的对角线上。它的对面是美松即将竣工的宏伟建筑,横向的路上则是电器协会刚刚竣工的奶油色精致建筑物。这栋没用板墙围起的破旧水泥屋在一块不等边三角形的空地上荒弃着。这块空地以前是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但不久就废弃了,废弃后愈发荒凉。夏天一到,破败的高尔夫球场里杂草丛生。即便是白天,蚊虫的鸣叫也是清晰可闻。细弱的胡麻竹在角落里随风摆动,人们不由得怀疑,这是东京的丸之内吗?
在他意气风发、威风凛凛之时,警视总监进来了。总监直耸着白净的额头,静悄悄地来到外务大臣身边,用谨小慎微的语气说:“按照你的指示已经办好了。”
这建筑本是属于日东保险公司的,后来日东保险迁入新址,这建筑就废弃不用了。经历了十年的风雨,现在已是破败不堪。房子本就年深日久,加上雨水与灰尘的侵蚀,墙壁已成了紫黑色,窗户的玻璃也破碎了,现在这里已成了蝗虫与蟋蟀的栖息地。屋檐倾斜着,作为装饰物的壁带已然从墙上脱落。不规则的龟裂在屋脊下延伸着,青苔顺着缝隙生长,这像极了西洋风的相马豪宅。
“好,我们还要再接再厉。对方故布疑阵,试图用加十的尸体来迷惑我们。不过,这反而说明真皇帝还活着。皇帝被歹徒从日比谷警局带走的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钟,从时间上看来,现在皇帝应该没有离开旧市区。之前我已发动了八十个警局认真搜查皇帝的行踪。现在豁出去了,我立刻召集市郡的全部警官。市区的每一个角落他们都要再给我搜一遍。”
透过窗户往里一看,灰暗的阳光下随处可见缺腿的椅子、无盖的急救箱之类的东西。它们散乱地摆放着。背光内侧墙壁上的壁纸已剥蚀脱落,一些壁纸碎片随风飘荡着。见到此情景,身上的鸡皮疙瘩掉满地,觉得里面仿佛有什么鬼魂在游荡。每一个从日比谷公园走过来的人,看到这幢建筑都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这建筑实在有碍观瞻了。
警保局长是处理善后事宜的专家。即便救不出皇帝,他也早就想好N条善后之策。现在形势演变成这样,他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一月二日凌晨,月亮悬在高高的天空中。凄清而阴冷的光照在这栋建筑上,给它平添了几分阴森。清冷的月光下,映照着光线的那一面房子就像一张随时准备咧嘴微笑的大脸,而没有玻璃的窗户看起来就像它的眼睛和鼻子。
现在已是凌晨三点四十分,距离法国大使抵达东京只有二十分钟了。看来事情依然不容乐观,或许最后还是难以皆大欢喜。大家又蠢蠢欲动,开始追问警保局长是否还有别的办法。
风吹动着胡麻竹,结了霜的叶子像匕首一样闪着光芒。在胡麻竹的荫蔽下,一群黑影沿着废弃的高尔夫球场慢慢向水泥屋移动。粗略数一下,大概有六七个人吧。当靠近水泥屋时,这群黑影立刻散开,紧接着又有一群黑影踩着草地慢慢靠近,成了第二队。然后是第三队、第四队……这还只是正面的。穿过黑幕望向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不计其数的黑影在车站附近围成一个圆,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一边摆出整齐的队列,一边缩小着圆的范围。可以说,这建筑物已经被这杀伐之气极浓的圆阵团团围住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罪犯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呢?不,这可不是围剿个犯那么简单。从现在起,巷战就要开始了。
形势现在是峰回路转呀,希望的火焰又在大家心中燃起。每个人心中想的都是赶快想办法找到皇帝,将他准时送到饭店。这事若能早点解决,就能早点脱身。
或许没人会知道,乙亥年正月二日,凌晨三点五十分,发生在首都大东京的中心——丸之内有乐町的这场激烈的巷战吧。确切地说,这场战斗开始于凌晨三点五十二分,结束于四点十二分。手持两台轻机关枪和汤普森冲锋枪的十名亡命之徒负隅顽抗,最终在四点十二分被全数歼灭。
五位大官费尽功夫从停尸间推出惊惶、泣不成声的花,然后不约而同地握手以示庆祝。这样融洽相处的场面真是难得呀,毕竟大多数时候,这些官僚们总是尔虞我诈、相互攻讦。
这场围剿之所以被称为巷战,是因为此时的旧市区管辖区已进入战时体制了。
为了完成记者的天生使命,加十在地下道阴暗的储水井底部,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把这件大新闻记录下来。然而,最终他豁出了性命,那潇洒的身影就是他留给世人的全部记忆了。事情可能是这样的。那些坏人在古井底将他杀死,然后别有用心地把他的尸体伪装成皇帝挂在钟塔上。这事真令人扼腕。永别了,古市加十。至于那份原稿,应该也随着他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了吧。世人如果能看到那份报道的话,九泉之下的他应该能安息了吧。
真名古的报告书一到,搜查支部立即收到了本部发布的紧急警报,要求他们以银座四丁目为中心切断四围的交通。
尸体不是皇帝的,而是那可笑的乡巴佬、《夕阳晚报》记者古市加十的。他凭着对新闻事业的满腔热血,自不量力地冲到风尖浪口,试图抢到震惊中外的大独家,却不承想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或许,这是潜藏在“魔都”东京的妖魔诅咒吧。
以银座四丁目为起点画一个圆,途经新桥车站北口、溜池、四谷见附、九段上、小川町、吴服桥,圆的终点又回到“银座”四丁目。这大圆圈上设置了三十二个哨口,即便是圆周上的露天空地、桥头甚至每个街角也都配置了新撰组 和武装警察。任何人不得进入这片紧急区域。不单这样,外濠川的常盘桥、土桥间内河船只也禁止逆流而行,可谓是天罗地网。六七台红十字会的医护车停靠在日比谷公园樱田门的暗地里待命。毕竟歹徒都是手持机关枪的亡命之徒,死伤自然难免。四台卡车停在大手町这边横向的马路上,车上载满身穿防弹衣的警察,他们作为后援待命于此。这部署真是天衣无缝呀。
大家能看到什么呢?尸体腕部稍微靠上的地方印着花的红色唇迹,它像含苞待放的鲜红蔷薇一样生长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散发出清香。
昭和十年一月二日,凌晨三点五十分左右,那些喝醉了酒,一摇一晃地要从新桥回到山手的人,或者是搭计程车经过银座四丁目,想去四谷、牛迂的人,经过这些路段的时候发现道路被从黑暗中窜出的便衣或是新撰组队员阻断,不得不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家里。你们的记忆对此应该有些印象吧。各位读者,你们当中也许有人在那时听到了从有乐町传来的慌乱声音。那声音连续不断,就像一直敲击着单音键般。你们可能还以为那是建筑工人凌晨的敲打声,并且为自己沉溺于享乐而悔恨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颇为依恋地举着尸体的手臂,轻轻地卷起了他的衣袖。
这根本不是敲击铁钉所发出的声音。那时,在诸位无法进入的危急空间里,悲惨而激烈的巷战正在秘密地进行。
听了他的一番话,花稍微镇静些:“昨天,我去拜访大王的时候,突然涌起一种冲动,我那时很希望大王能抱抱我,于是我就假装晕倒在了地上。大王呢,他紧紧地抱着我,将我放在沙发上。趁着那时机,我就在大王的上手臂上做了个记号。你们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么我就给你们看个明白吧。”
从这场巷战以及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中,大家可以感受到何为阴险。这场战斗不仅无法公开,而且由于所处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这就要求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即使有所牺牲也只能是在所不惜了。战况的残酷就可想而知了。
警保局长不由得抖了抖肩,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噢,这我知道。我们的心思不像你们那么细,也很难了解你们的细微之处。你能不能别讲得那么含糊笼统,拿出个让大家都信得过的证据吧。咋样?真有些难为你了。”
安南皇帝被武装歹徒关押,这对政府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这场战斗必须秘密地开始又秘密地结束。除此之外,十个持枪歹徒盘踞在东京丸之内准备与警视厅对峙。这也是相当重大的社会事件。正因为如此,这些都是绝对不能公开的事情。假如被公众知晓,那麻烦可就大了。因此,警视厅上下齐心来掩盖此事,这场惨烈的战斗就在东京市民无人知晓的情形下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哎呀,你是不相信我呀。要是这样的话,你也太糊涂了吧。即便你再不了解女人,你也应该懂一点吧。对一个女人来说,即便只是看到爱人的一根小指头也能认出他来。更何况现在是完整的身体,我怎么可能认错呢?”
在详细描述巷战的经过之前,有必要先叙述下与巷战有关的内部情况,大家从中可以一窥巷战的惨烈。
“不,我的话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如果让你不快的话,我向你道歉。先不说这个行吧,你说这是皇帝,你总得有什么证据吧。你能细致地说一下吗?”
近代日本,新兴联合企业是两强并峙的局面。一家是小口翼的日兴联合企业,另一家则是林谨直的林兴业。两个公司都是军工企业,他们所依赖的原料都是在法属印度支那开采的,所以安南成为他们争夺的焦点。
尽管警保局长的声音柔和,但还是把花惹怒了。她猛然抬起头:“我怎么能看不出来呢?我是那种轻浮的女人吗?我是那种一见到陌生男人就随便抱他胸膛的女人吗?”
林先行一步,拉上宗皇帝当顾问,抢在小口的前面拿下了年产五万公斤优良铁铝氧石的矿山开采权。矿山是安南皇室的财产,皇帝一旦退位或驾崩,合约也就成了一纸空文。对林兴业而言,皇帝生命的安危是他身家之所系。谁会想到,“皇帝杀害爱妾松谷鹤子”一事竟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这波澜之大之深,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林也无法阻挡。
既然花如此确定这位绅士就是大王,那么大家可以断定这一定是古市加十了。这群人不由得暗自庆幸,要是情况允许的话恐怕都想击掌相庆了。警保局长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走近小花,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温和可亲的语调说:“小姑娘呀,一直这样哭的话会把眼泪哭干的,何况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呀。哎,你从什么地方看出这是皇帝的呢?”
有传闻说,林的竞争对手日兴联合企业为了从林手中夺取铁铝氧石的采矿权,正想方设法地暗中帮助皇帝的反对派,即李光明拥立派。听到皇帝被绑架一事,他就怀疑这是日兴联合企业旗下的鹤见组干的好事,即便是真名古条分缕析的推理也无法打消他的这种疑虑。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这与前面三人不置可否的证词完全不同,太真实了。花那癫狂的样子让人感到莫名的哀怜,大家都沉默无语地看着她。
听说昨天上午九点多钟,日比谷公园里的“喷泉铜鹤吉兆庆祝会”里的那场骚乱是安井龟二郎带着鹤见组一群人引起的,又耳闻他们趁着骚乱把皇帝绑走了。这更加深了林的怀疑,他认为对方之所以想加害皇帝,就是为了夺取林兴业的采矿权。
三个男人都分辨不出这是皇帝还是古市加十,这位女子又是凭什么来断定的呢?
这样看来,警视厅做事实在太拖拉了。他已下定决心,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把皇帝找回来,即便与鹤见组交火也在所不惜。在和林兴业旗下的前田组头目周密筹划之后,林飞速传令周边五县,迅速准备了二十辆卡车,召集了六百名视死如归的手下在常盘桥附近的常盘大楼里待命。如果需要的话,一声令下就可以立即行动。
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多说也没有必要了。花将脸紧贴在那磨损的脸颊边,一边摩挲着,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干哪一行就了解哪一行的事,野毛山也知道这事不容易解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在预料之中。当然,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在木挽町的木挽俱乐部这边,鹤见组紧急行动,召集了旗鼓相当的人马,气势汹汹地与前田组对峙着。
“看你呀。你还是不听我的话呀,你要是听我的话早点逃跑不就没事了。无论是谁,看到你这个样子,都不会说你精明的……你起来呀,打我吧!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何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呢?”
也许有人知道,前田组的势力范围在日暮里,人们因此视其为道灌山;鹤见组的势力范围在横滨,人们因此视其为野毛山。他们这两大派都拥有数千名视死如归的死士,谁也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看来这场由皇帝绑架事件而引发的冲突已是剑拔弩张,不用武力是不能解决的了。
她扭转头,仔细打量着台子上的尸体。突然,她大声地尖叫着,奋力地跑向那里,紧紧地抱住尸体的胸部,哭得声泪俱下。她说:
正是在这混乱而紧张的时刻,警视厅传唤林去验明皇帝的尸体。听说有个吊在服部钟塔下的尸体很像皇帝时,林便飞速赶了过来。
自从真正的皇帝在帝国饭店对花冷眼相待之后,她肯定痛苦极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她的脸就明显地憔悴了,不过也平添了一种忧郁的美。
这些情节在上文已经交代过,在此不再赘述。当他从花的证词中得知那尸体是《夕阳晚报》的社会版记者古市加十这一小角色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随后,他又从真名古的报告中得知皇帝就是被安龟一派人关押的,而关押地就是眼前的废旧水泥屋。
正当事情陷入绝境,众人手足无措,想弃之不顾之时,住在有明庄山崖下的美丽裁缝花娴静地走了进来。她就像甘露一样,不仅滴落在冷若冰霜的真名古心田,而且及时地化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渴。
新撰组作为先头部队,他们的队员一个接一个地迅速跳进卡车。正当搜查部长下令,车要启动之时,前田组也就是道灌山的大头目乘着汽车飞驶而来。他说有一事相求,只需给他五分钟就行。
当众位国际恐怖事件的责任人心中愁肠百结,担心此事将无法收场之时,事情突然峰回路转,出现一位救赎天使。她不但证明这位不是皇帝,而且还能提供证据证明这位就是加十。事情详述如下:
说完,他急忙跑进总监室,对总监和警保局长说:“突然打扰,实在抱歉。这事实在紧急,我也就不再客套了。我求你的事不是别的,我希望这次镇压行动能让我参与。虽然我只是一介草民,但是无论如何您还是让我参与这次行动吧。”
可能那价值连城的钻石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丧失思考力与判断力了吧。他是如此,大家又何尝不是这样。假如不考虑那些关键因素的话,大家说的各有各的理由,但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呀。虽然大家有些不情愿,但受害人就是皇帝的看法还是占了上风。这真有点自我折磨的意味了。
他银白的头发向后整齐地梳着,双目像团十郎一样炯炯有神,眼神中透出温和的光。大头目双手紧握,将拳放在大腿上,接着用缓慢的语调说:
口气倒是挺大的,却依然没有抓住关键。
“诸位也知道,虽然那些扰乱皇帝的家伙不是我的手下,但我得知他们还有机关枪,看来准备死拼了。至于这骚动是由何而起,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要是和他们交火的话,你们至少也要牺牲一二十个人吧。一想到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就要白白地牺牲,我真是寝食难安呀。假如是别的帮会的事,我不会插手。但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黑道上的,我绝对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我拜托您了,还请您让我尽一下自己的绵薄之力吧。作为日本的一介草民,命也值不了多少钱,就让我尽尽心吧。我没有其他目的,只希望能让我为这一二十个即将牺牲的有用之才在黄泉上开开路而已。请您一定帮我这个忙。”
“古市那家伙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即便死了,也不会这么优雅与高傲,这绝对不是古市。第一,他的身高没有这么高;第二,他根本不会戴这么华贵的戒指。一眼我就看出来了,这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把古市比作美国松的话,那么这位就是桧木了。你们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进一步深入调查。”
他将来意说明,出语恳求。但是,这事不是他想参与就能参与的。
一条细细的绳子拴着他松垮垮的裤子。假如没有这根绳子的话,裤子随时都可能掉落。他呆呆地注视着尸体,往日的尖刻与无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谦卑与低微。幸田从没见过加十风光的样子,他也不好断定这个身着高级礼服、指戴华丽钻戒、一脸从容地躺在这里的绅士是不是加十。他实在难以下结论,歪着头苦苦地思索一番后说道:
“我们警视厅是不能借助于黑道力量的,但也不能不考虑你的请求。那么就请你的人留在这儿防患于未然吧。”
正当一伙人按捺不住之时,黄色小报《夕阳晚报》的社长幸田节三被从拘留所叫了进来。
虽然这话暗藏玄机,但前田组头目也接受了,随后他就离开了总监室。战斗这下就要打响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拜见皇帝的时候,那是在顺化宫殿。皇帝竟然伸出自己的尊贵之手和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商人握手,这是多大的荣耀呀。我太激动了,皇帝手掌的感觉一直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这双手给我的感觉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我可以断定,这位就是皇帝。”这种偏于主观印象的奇特记忆力,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但要让人信服还是很困难的。
头上的月亮已经向西边沉下去了,铺洒了一地的霜。在空荡荡的马场先门大道上,熄了灯的卡车大队轰鸣着向有乐町方向逶迤行进,就像从天而降一样。这就是将关东二分天下,试图称霸的前田组尖兵队。
他的这种说法实在无法让大家信服。下面,大家又叫来了林谨直。林的情绪虽然没有失控,但皇帝去世了,他在安南便失去了靠山,你说他能不有怨言吗?还没细看一下脸,他就陷入了悲痛之中。林是一个相当沉稳的人,而且他的年龄比秀陈大,所以他给出的理由倒是比秀陈靠谱些:
这群人身着统一的衣装,头上裹着白木棉头巾,手臂上绑着印着小队编号的臂章,灯芯绒的短裤配着长袜。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暴露身份的短外套或其他行头,这是动武时的老规矩。在这寒冷的冬天,多数人都穿着翻领衬衫和护胸。少数人赤着上身,只背了个护身符。他们要是手持竹矛或长刀的话,说不准会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是土木工人去野外聚餐呢。要是被知道内情的看到了,他们肯定会被这凶悍的场面震惊到。实际上,这六百个弟兄只是赤手空拳而已。
秀陈就在附近,所以他第一个被叫了进来。大家应该知道,他这个人很情绪化,一遇事就容易激动。台上尸体凄惨的景象一映入他的眼帘,他立刻失去了理智,只顾号啕大哭,哪里还有理性去寻找什么特征。当问起他为何知道这是皇帝时,他回答说:“一看就知道这是印在邮票或钱币背面、为我们所熟悉的陛下啊。即便陛下变成这样,我还是会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
身处警视厅的前田组大头目在电话里说到此次行动的意图。当听说对方有可笑的机关枪之后,这几百个弟兄不约而同地将武器全都给扔了,就连短匕首也不带了,就这样豪气干云地上了汽车。在两支机关枪和汤姆森冲锋枪面前,他们决意用身体来显示自己的英勇气概。
在这方面最有资格发言的当数安南皇帝直属谍报部长宋秀陈。紧随其后的应该是林联合企业总裁林谨直,毕竟他以前是经常拜见皇帝的。而幸田节三,这位夕阳报社社长则能证明此人是否为古市加十。再有一位就是美丽的裁缝花了,她过去还昏倒在皇帝的大腿上呢。总体而言,也就只有以上几人了。
清晨的白霜上留下了卡车大队弯曲的车印。正当他们行驶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时,一辆汽车突然急驶而来,冲到车队前面,挡在马路中央。有个人匆忙地从车中钻出来,站在马路中央,向有乐町方向大转弯的先锋卡车队伸开双手:
这群人中,既找不出一个能肯定地说这是皇帝的人,也找不出一位能确切地说这不是皇帝的人。即便是昨天在帝国饭店谒见过冒牌皇帝的欧亚局长和警保局长也不行,因为昨天他们俩谒见时低头行礼的时间比抬头的时间还长。
“停下,停下,我是野毛山的相模寅造。我有一事相求,即便豁出命了也在所不惜。请先把车子停下来。”他大声地叫嚷着。
热烈的讨论之后,不知为何,大家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每人心头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霾。他们或许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们心中有一个炽热的希望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无论皇帝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他们只希望找到确切的证据。
站在先锋车队中间的是刚从总监室过来的前田组大头目。他双臂交叉于胸前,威风凛凛地站着。紧靠其旁的则是前田的养子驹形传次,他在第六回中出现在《夕阳晚报》社长幸田节三的小妾宅邸里。
即便是刚才接电话的警保局长也参与进来,使劲儿地叫喊着。这声音在阴森森的停尸间的天花板上反复地回荡着,发出一波又一波恐怖的声响,回音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两人不知道此人到底意欲何为,他们迅速地交换着眼神。前田组的大头目大喊一声:“嗨,停车。野毛山的头儿来了。”
“必须有证据才能说这是皇帝呀。”
卡车发出吱吱的声响,慢慢地停了下来。
“从什么地方能得知这就是皇帝呢?”
前田组头目荣五郎从卡车上走下,镇静地走向野毛山。紧随其后的是丝毫不敢放松的传次。
“这真是皇帝吗?”
野毛山的头目年龄大约六十一二岁,身高约五尺六七寸,身材结实而健壮,褐色的脸上有着若隐若现的痘疤,右眼下方有个弯月的伤疤。他微微弯下身体,颇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您就是道灌山呀。自从上次会面之后,我们一直无缘再会。本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和您交往了,现在却冒昧地跑出来让您停下。即便您装作没听见从我身上轧过去,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您还是停了下来。我先谢谢您了。”
尽管这只是短短的一句细语,但却打破了停尸间的冷寂。在场的人就像被拧动开关的音乐盒,房间里响起了大合唱:
前田头目礼貌地弯腰回礼:“您也太客气。我再怎么冲动,也不会从您身上碾过去的,这种野蛮之事不是我所能做出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言外之意好像是我们不讲仁义似的,让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先不说这些,您有什么事呢?”
萦绕在大家头脑中的只是那些毫无意义的念头:“这下麻烦可真大了。”每个人都各顾各地低着头,仿佛害怕碰到对方的眼神。不久之后,外务大臣悄然抬起头,用细微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诸位,难道这真是皇帝吗?”
隔着反射着淡淡月光的电车轨道,两位头目四目相对,浑身上下都透露出那种慑人的气势,你一来我一往地进行着问答,就像是战场上激烈厮杀的大将,威风凛凛,气概不凡。
在日本帝国的首都,一国之主被杀害,尸体还像受难的基督一样高悬于半空中。这份惊惶实在难以用苍白的语言来表达。
野毛山的头目又恳切地回答道:“如若冒犯,还请您原谅。日后我一定向您道歉。现在我先回答您的问题,并且还有一事相求。”
哎呀,现在大家都认为吊在钟塔上的人是皇帝吧。这种念头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四周静极了,大家一时半会儿没了主意。不过,这也正常,能从这纷乱的事情中理出头绪实在太困难了。他们弄不清这重大事件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玄机,所能做的全部便是茫然地注视着尸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犀利的眼神注视着对方,突然语中含笑:“您也知道,安井龟太郎那家伙以前是我拜把子的弟兄,后因一点小事而生分了。不管怎样,我和他毕竟是兄弟一场。现在他竟打着这么大的旗号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您镇压他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一点儿意见。但要是您的手下有所伤亡的话,那么我就罪过大了。或许您已经猜到,我拜托您的事不是别的,就是请求您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让我来处理今晚的事。光听我这样说,我想您也不会答应的,所以我还要给您说些心里话。虽然我和他已断绝了关系,但毕竟他曾经是我的手下。我过去把利害给他讲清楚,好好地训斥他一番。他要是听不进去,就让我亲自动手了结了吧。说实话,我和您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不希望看到他死在您的手里。我想说的就是这些,现在拜托您了。不管怎么样,还请您能答应……我会铭记在心的。”
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最紧要的是弄清这位绅士的身份。上文已交代过,受害人的面部特征已被完全破坏,但是要从其他地方查出他的身份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从死者那柳枝般细柔的手指及福态的一对大耳中不难看出他系出名门。别的暂且不说,单看他小指上的大钻石戒指,就会让每一个人惊叹不已。因为,不管是形状还是材质,这枚钻戒都显得那么超群绝伦、独一无二。
不知他眼角闪着光的是露珠还是泪水。凄恻的声音中透露出男人的深情,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纵然如此,死者身上的衣服却非常整洁,看来有人用刷子精心地处理过。此外,死者的头发也是梳得整整齐齐。也许这位高雅的凶手在展示自己的格调,所以特意在吊起尸体之前,施用了这种恭敬的礼数。
前田大头目面朝着月亮,手臂抱得紧紧的,静静地听着野毛山头目的讲述。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松开了手:“野毛山,确实要关爱手下人。事情拜托你了。我欠你这个人情。”他转过身,高高举起一只手,面向卡车车队下达命令:“撤退!”
这位绅士脸上的皮肤完全损坏,已没有办法来辨别他的身份了。看来他是在别的地方被人杀害,然后被粗暴地在瓦砾堆上拖拽,最后才被吊到钟塔下的。
前田大头目和驹形传次上了卡车,对相模寅造轻轻点了点头。卡车车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队伍严整地朝着常盘桥方向退回去。
这是刚才吊在钟塔上的尸体。六七个衣冠楚楚的高官围在尸体身边,一个个眉头紧锁,两手紧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异常沉痛。一位高贵的人士竟躺在这阴森恐怖的地下停尸间里,不管谁看了都会感到诡异万分的。
胡麻竹的阴影里,一群群黑影在地上匍匐前进。他们六七人一队,分成三四拨,从四面八方渐渐向废屋围拢。传令兵在布下的圆阵里来回奔走,但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那一会儿起伏一会儿前行的黑影转眼间就消失在杂草中,没有一点儿声响,不见一点儿动静了。这个地方的空气紧张到了极致。
房间中央的泥土地板上摆放着一个白木的台子,台子上面有一位潇洒的绅士,他身着黑色晚礼服,睡眼迷离,就像酒后小憩般横卧着。
这时,一个黑影迈着徐缓的脚步从空地的入口处走到了废屋的玄关。在距离玄关二十步远的地方,他抬起头望着废屋二楼的窗户,用沉稳的声音叫道:“喂,出来呀,安龟,是我。”
一百坪左右的地下室里冷冷清清的,四周的水泥墙阴冷而潮湿,半圆形的天花板低垂着,灯泡赤裸着悬挂在上面,发出冷清的光芒。一种强烈而奇怪的臭味充斥着的这个阴暗的房间,就像坟场一样阴森可怖,不由得让人毛发直竖、脊骨发凉。
过了片刻,对面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了,一张苍白的脸隐约呈现在方形的黑暗中。
警视厅的停尸间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原来是大头目啊,您最近可好?”
40.救赎天使的红唇徽章
“安龟,好长时间不见了。看你还是那么好呀。我想和你谈谈,我能进去吗?”
“报告说服部的钟塔下……吊着皇帝的尸体……在风中晃动着。”他的声音细如蚊吟。
“请进……我到下面去接你。”脸从窗边消失了。稍过片刻,玄关里面露出了一个小缝,寅造闪身进去了。
局长烦躁地对着电话那头训斥着。随后,他手拿着听筒,瘫坐在椅子上,茫然若失地张开嘴,时断时续地说:
榻榻米和沙袋严密地堵着窗户,两台哈其开斯机关枪架在玄关左右两边的窗檐上,乌黑的枪身闪闪发亮。
显然,这样耗下去是不可行的。局长一边用手帕擦着脖上的冷汗,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听筒。所有人全都涌了过来,将其团团围住,张着嘴紧盯着局长变幻不定的表情,试图从中推断出事情的好坏。
房间极为空阔,约有一百四十坪,或许这里原本是一个大厅。九个人围着地上的三个煤油提灯。有的蹲着,有的坐着。他们的相貌虽然各不相同,但灯光映照下的黝黑脸庞上都流露出莫名的凄楚。头目进入大厅之后,安龟已在此等候,那九人中没有一个看向大头目,全都低下了头。
一刹那,争论停息了。这是喜讯还是噩耗?大家战栗着,你看我,我看你。电话在桌上亢奋地响着,焦急地叫嚷着,没人有勇气来接这电话。
相模寅造在这里站定,用心地打量着这些人,突然转向安龟,从胸腔中迸出声音:“你我已恩断义绝,我这次来不是以老大的身份来的,也不会不识时务在你面前摆老大的架子。但我还是要对你说,你做的这些是错误的。看到你这样,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对你这么说的,更何况我们还曾是情同手足的兄弟……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制造这场骚乱,但我不得不说,你这么做是错的。我们战斗的目的是争地盘与拉练队伍,与官厅作对从来就不是我们的追求呀……你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作战地选在东京市中心,还用起了机关枪,你玩得也太大了吧?……对了,我还听说你把安南的什么大王关这儿,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现在可好,你把官厅折腾得够呛。即便你是在坚持男人的立场,但也不能将事情闹成这样呀,这可不是什么男人的荣誉……哎,安龟,你是日本人,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国家的庇护呀。做出这种事,难道你不知道这会给日本帝国产生多坏的影响吗?你呀,真是糊涂啊!”
此刻愠怒的局长与平日沉稳的形象极不相符。大家正愁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局长的这种态度正好撞到枪口上。一行人跃跃欲试,准备对局长展开猛烈的攻击。正在局长处境不妙之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接连不断的刺耳声音打断了这场争论。
安龟的头低垂着,一条腿跪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精神委顿。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憔悴苍白的脸色暴露无遗:“老大,不用你说。其实我真是胆战心惊,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会对日本国造成什么样的麻烦。我明明知道这事是不能做的,我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啊。我给你说一下吧。”
诸如此类的非难让警保局长着急万分却又无处可逃。一开始,他还能沉住气,到后来,克制力已逼近极限了。他非常气恼地说:“行了行了,消停一下吧。你们尽管大声嚷嚷,我能有什么办法呀?警视厅的人既没死光也没睡着,大伙都玩命儿地在找。即便你们再逼我,我也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世上有些事并不是单靠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他阴着脸反驳着。
突然,安龟双手撑在地上,全然不顾地板上的灰尘。他的情绪变得激动,不断地低声抽泣,身体剧烈地扭动着。过了好长时间,他用手背随意地抹了抹眼泪,依旧回到手撑地板的姿势,巴巴地盯着寅造的脸,仿佛在乞求对方的原谅:
既然他开了头,打开了话匣子,在座的一群人也加入其中,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着警保局长:“你要是不这么做的话,至少……”
“老大,我的独子名作长太郎,这你知道。他今年六岁,夏天的时候突然患上了消化不良,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即便是喝个汤水都不行。从立春之前,他就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医生也没有一点儿办法,说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得的是伤寒霍乱之类的病,我也就认了。但是,因为无法进食而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独子将因这怪病而丧命,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难过呀!你也是一个父亲,应该能体谅我当时的心酸与痛惜。从来不信神佛的我开始双手合十向天祈祷。只要能救回我儿子的性命,即便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我也在所不惜。但天不遂人愿啊,这根本不管用……“这时,‘茶松’赌场里出现了一个名叫岩井的贵族。听说他在国外待过很长时间。我想,即便他不会治病,说不准会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所以我硬着头皮找到了他。哎呀,真是幸运呀!岩井认识一位姓吴的名医。这医生有妙手回春之术,听说他能将养分输入比丝线还细的血管中,让营养不良、被医生宣判死刑的病人复原。在日本,恐怕只有他有这起死回生的本事了……“但岩井说:‘不过呢,他不是执业医师。即便你将金山银山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轻易答应的。我现在和你一块儿去,一定要让他帮你做这个手术。好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然后他一把抱起奄奄一息的孩子,飞也似的跑到吴医生那里。”
指针可不管这些,它仍然嘀嗒嘀嗒地走着,像镰刀一样收割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阴晦与悲苦,沉闷得就像一把大锤紧紧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正当大家快失去知觉之时,内务大臣慢慢地从椅子里起身,用哀怨而悲恸的声音说:“嗨,从那以后怎么就没有报告了啊?警视厅的人都去哪儿了?都睡着了吗?这时候了,还没有一点消息,真是拖拉呀。到底怎么了?别抽烟了,说句话呀!总之,看你窝在那里,真是不顺眼呀。”
他呜咽着说,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形势实在是太紧张了。统辖五百六十万人民的安南皇帝正遭受着暗杀的威胁,弄不好他的尸体还会被扔到东京最醒目的地方。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在四点法国大使搭乘的火车抵达东京车站之前将皇帝从刺客的胁迫中解救出来,并安全地送回饭店。但事情的进展和警视厅玩命的搜查并不是成正比的。三点已过,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抬头看看墙上,指针已指向三点十分。现在,搭载着法国大使的火车已过了相模摊,行驶在小田原。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他们哪儿还有闲工夫换衣服呢。
“就这样,长太郎捡回了一条命。你不知道,那份感激实在难以言表。老大,还希望你能理解……昨天早上八点,岩井跑到我那里。他一开口就这么说:‘我需要你帮忙监禁安南国皇帝,明早五点之前千万别放他出来。其中的隐情我也不便向你解释,请你帮我这个忙但不要多问,好吗?’我二话不说,立刻在他面前立下了军令状。我发誓,只要一息尚存,即便与全日本为敌,我也会遵守约定,绝不将皇帝交于他人之手。我之所以做出这种搅扰官厅的事情,全都是为了答谢岩井先生的救命之恩。”
与些同时,永田町的内相府内,内务、外务两大臣和两位次长,还有欧亚、警保两位局长也就是第十回出现的那六位大人物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哼哼着,额头上刻满了愁苦的皱纹,显得倦怠极了。他们身上穿的不是金绒大礼服就是燕尾服,机械地端坐在那里。之所以穿成这样并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而是为了向人显示他们太忙了,参贺回来之后连更换衣服的空儿都没有。
寅造低着头,静静地听着。突然,他抬起头来,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么今天早上日比谷公园的骚乱是你的杰作吧?”
按照层级,一条电话线依次将这件银座尾张町钟塔上优雅的杀人事件传到了警视厅的核心高层耳中。
“嗯,是的。”
先放下这无谓的猜测暂且不表,让我们再来看看下面的情景吧。在这出人意料的场景面前,那位警察也只有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份儿了。他脸色极难看,嘴里不住地吸着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明白过来,摆在眼前的既非梦境,也非画意,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要做些事了,于是飞速地冲到局里的电话旁。
“皇帝现在安然无恙吧?”
这种颇具诗情画意的手法到底是谁的创意呢?除此之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把这位优雅的绅士悬在这奇特的地方呢?
“是的,我把他安顿在地下室里了。”
不过,在千万个在此仰望的人中,也许某人早已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而这座钟塔总将失去优雅,变成残酷的刑台。即便如此,在银座的街角钟塔上实施绞刑,这也真是无法无天了。但反过来想一下的话,能把死刑执行得如此优美的场所,恐怕整个东京也唯有这里了。死者身上雅致的装扮、胸前别着的花朵以及风中摇曳的身姿显得那么超逸与洒脱,给人一种独特的美感。
寅造双手交叉于胸前,闭上了双眼,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他突然又睁开了眼:“既然事情是这样的,那么我也不能逼迫你交出皇帝。但是,有些道理我还是不得不讲的。这件事闹大的话,可能会让我国与法国政府产生矛盾,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这不是当局想看到的。如果能在法国大使抵达东京之前,让皇帝安全回到饭店,或许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现在局面这么紧张,这都是你惹的呀……安龟,这也许有些强人所难,但你不能再执迷不悟了呀。”
假如不牵扯别的话,这只能算是一桩怪事而已。但细想一下,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不是别的地方,这是银座街角的钟塔,而这位身着晚礼服的优雅绅士正是在这钟塔上被绞死的。尸体的双手双脚被紧紧地绑着,像执行死刑那样,眼睛也被类似白手帕的东西缠着。在淡淡的背景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脚尖垂落在钟面上“Ⅵ”的位置,脑袋则侧转向“Ⅱ”。尸身就像时钟的指针,指出的时间是两点三十分,这也许暗示的正是执行死刑的时间吧。
“老大,我明白你的一番苦心,但我还是恕难从命呀。请你原谅我吧。骚乱是我引起的,结局我也早就预料到了。除了让你离开之前有所谅解,我别无所求。假如仅仅因为你说的原因而放弃我的初衷,那我也不会制造这起骚乱了。我以及这九位弟兄,都做好牺牲的准备了。男人不会因为怕死而将当初的约定弃之不顾的。我们和对方力量相差悬殊,支撑不了多久的。老大,我想向你提出最后一个请求。要带走皇帝的话,请在我安龟死后再行动。我这无理的请求还请你原谅。”
即使是夜晚依然看得清那躯体的装扮还是很高雅的。他身着高档的晚礼服,脚蹬奢华的漆皮鞋,一朵娇艳的花插在胸前的纽扣孔里。这身舞会的装扮高悬于半空,随风摇摆,跳出欢快的舞步。
“既然这样,请自重。”
那抹“花王肥皂”商标形状的新月朦胧地高挂在钟塔避雷针的尖端。避雷针的底部系着一条绳子,绳子上拴着一个人的身躯,或许是风的作用,身躯在灰白色的钟面上一摇一摆的。
“那么,走好。”
跑到三越的转角,他伸手放在眼前抬头一望,真是让人大吃一惊,一副出人意料的场景呈现于雄伟的钟塔上。
“安龟,你我之间的缘分也真是太短了。”
看那人不容置疑的神情,倒不像是来寻开心的。这位警官冷静下来,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他紧握着剑鞘,飞快地穿过马路。安静的道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突然,安龟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展现出毅然决然的表情,泪痕早已风干。他用庄严的眼神望向寅造,随后将目光转到蹲在地上的一个人:“你,护送老大出去。”
“我可不敢来寻开心呀,在另外一边,确确实实就吊在那儿呀……大声嚷嚷有什么用啊,还是赶快到那边看看吧,出大事了。”
二十分钟之后,战斗就结束了。刚开始,废屋内的火力来势汹汹,不过随着时间的消逝,子弹的射击声越来越小,到最后消失不见了。
这个刚从教习所出来的年轻警官涉世未深,对业务也不太熟。他觉得这两个卑贱的人是合伙来寻他开心的,于是气不打一处来。接着,他伸手攥住那位站在他身边的司机的手腕,一把将他拽进派出所:“嚷什么呀?尸体?……瞧瞧,哪儿有呀?……你,不久前你来捣乱过吧?现在又来了,胆子真不小呀,这次我可饶不了你了。”
进去一看,废屋里的场景实在惨烈。那么多的子弹全部射得精光,余下的三个人相互之间刺杀着。废屋被搜了个底儿朝天,还是不见皇帝的踪影。
等到两人稍稍冷静之后,警察才明白他们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刚才他们看到有人被吊杀在钟表店的钟塔上。这能随便开玩笑!抬头看看,银座的标志性建筑——钟塔正沐浴在普里尼式淡淡的灯光中,白色的钟面上清晰地浮现出三点十五分。别说什么上吊了,就连一点异常的情况都没有。
皇帝根本就不在这里。
跌跌撞撞的两位司机完全没有理会警察的喝斥,反而叫得愈发凄厉。两人的双眼不住地向上翻,双手一个劲儿地指向夜空中钟塔的方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嘴巴的张合就像脱离水面的鲫鱼不断翕动着。至于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警察完全摸不着头脑。
从安龟的手中发现了一封信,上面用拙劣的字迹写着:
两人双眼往额头上翻,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些话,又拼命指向耸立在夜空中的钟塔,嘴巴像是离开水中的鲫鱼一样不断动着,但却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里没有皇帝,很抱歉我欺骗了你。之所以制造这次动乱,是为了帮助岩井先生逃出东京。原谅我吧,老大。
而此时,与大都会作息时间一致的四丁目派出所警察还在迷蒙的睡梦中。突如其来的惊声尖叫不合时宜地搅扰了他的美梦,他颇为烦躁地走到入口处,毫不客气地对着跑来的那两人呵斥道:“浑蛋!”
多说已经无益了。下面我来给这件事画个休止符吧。
这个位于东京关键位置的十字路口到底发生什么了?循着声音的来源,两个貌似计程车司机的人脚步嘎嘎作响飞也似的向派出所跑去,期间还不住地回头看向服部钟表店,不断发出的尖叫声充斥着这条大街。
从一月一日清晨起,警视厅上下齐心协力、拼死拼活地搜寻,最终还是没在计划时间内找到皇帝。一月二日凌晨四点,法国大使搭乘的火车抵达东京,大使直接到帝国饭店拜谒皇帝。
这时,一声非同寻常的尖叫从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传来,无情地刺破了黑暗的岑寂。侧耳细听,那尖厉的叫声中不断重复着“杀人啦”。
大使被负责人带到接待室。门被慢慢地推开了,皇帝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用一贯高傲的语调说:“早啊。你此次前来是想劝我回国,还是为了钻石之事?无论是为了什么,都没必要来得这么早吧?”
空阔的马路迎来送往。有的在疾风的吹动下四散于周边,有的蹦蹦跳跳地向车道跑去,有的则停在路边树的枝丫上休息着。它们手牵手围成圈儿,打着转儿,一会儿紧紧地相拥,一会儿又决绝地分离。它肆意盘旋飞舞在这寂静的马路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是大都市里的精灵,它们在东京的黑暗中尽情地嬉闹。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颗大钻石从背心的口袋里拿出来,稳妥地放在桌子上。
这个时候,路上已完全没了人迹。白天川流不息的人流退潮,现在呈现的却是另外一番令人吃惊的景象。路面电车轨道闪着微光伸向远处,绘制出寂寥的透视图又渐消于辽阔。幽僻小巷的纸屑在风的鼓动下前往这儿歌舞笙箫,它们就像精灵一样兴奋地手舞足蹈。
原来是安龟。在约定的时间之前,他将替身皇帝古市加十吊在服部钟塔上,然后悄悄地将真正的安南皇帝送回饭店了。
早上三点,四周寂静极了。从四丁目的十字路口望向新桥,街道笼罩在朦胧的光线中,就连喧嚣热闹的银座也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月亮在天空高悬着,有乐町的马路上根本找不到一点儿战斗的痕迹,只有一个醉汉吹着口哨,一摇一晃地走着。清晨,从鱼河岸驶出的第一批卡车拖着白铁罐,威风八面地开往尾张町。大都市的喧闹就要正式拉开帷幕了。
即便是整年都热闹非凡的繁华大都市,也会有打盹儿的时候。这种时刻就被某个国外作家命名为“大都会时间之外”。从凌晨三点到三点三十分钟,这是大都市准备进入梦乡的时间。时间入眠了,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与此同时,在两国车站的头班列车上,一位紧闭双眼的人物落寞地坐在角落里。他的旧式长披肩外套领子直竖着,胸前紧贴着裁缝花的照片。这是正准备离开东京的真名古,车窗上映照着他凄凉的身影。
39.死刑台上的尸身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