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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山木低下了头,下巴不住地颤抖着。突然,他抬起头,面无血色,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你说我杀了人……这次真的惹了麻烦了。不过,被人这么猜测也是正常的……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我和别人保证过,明天全天都不能提起这件事,所以连你也没告诉。既然你这么怀疑我,那我只好说出来了,你听了我的解释就知道我没有杀人。”

踏绘开始严厉起来,问道:“你别装作不知道,是你杀死鹤子的吧……今天早上你沿着‘铃本’的屋顶溜了出去,去干吗了?别以为那会儿我睡着了,其实我看得一清二楚。”

踏绘非常严厉地望着山木:“你尽管说吧,我还是相信你的……哪怕你真的杀死了鹤子和阿姥,我也不会不理你的,你放心。不过,你不会真的杀了她们俩吧?你没有杀她们,对吗?”

“别,别乱开玩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到底是谁杀了人?”

“真是的,连你也怀疑我……我有可能杀人吗?我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怎么会杀别人呢?”

“这件事很诡异,有明庄只有我、岩井还有你知道那条暗道,你说呢?”

踏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我相信你。我一直猜测是你杀的她们,所以千方百计想替你掩饰,真的是……”

山木惊叹一声似乎很惊讶:“阿姥婆婆被勒死了?真的吗?”

说完这些话,踏绘就说出了自己在花的房间榻榻米下面发现了“五个和尚”诅咒画的事。

踏绘恢复了平静,注视着山木的脸:“你知道吗?阿姥婆婆死了,是在‘茶松’的暗道里被人勒死的。”

“现在看来是我做得不对,虽然心里觉得花很可怜,但为了你还是想让花承担下鹤子这件事,所以刚才在‘茶松’和岩井说了一番捏造的话……你从‘铃本’溜走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而是另外编造了些故事,想让花背这个黑锅。要是你晚些让人把你的地址送到‘茶松’下人那里,我就可能去找真名古了……我真的以为你被抓起来了。你刚才说你没有杀人,这真是极好的消息,真好……那么,你说说吧,我现在好受多啦。”

山木马上点头答应:“嗯嗯,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山木往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有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就是我本想靠印东忠介牵线,把那颗大钻石卖给犬居仁平,好收取一成佣金用来抵偿伪造文书的事,所以打从去年春天我就开始使劲地撮合……五天前,终于见到了实物,也谈好了价钱——一千万元。谁知道,二十八日安南来了电报,说皇帝带出钻石的事被发现了。反对派代表李光明等人造谣说,皇帝卖钻石是为了筹集独立资金,结果弄得一团遭。法国政府也不得不派驻东京的法国大使去调查真相。皇帝异常苦恼,说是暂时不卖这颗钻石了。换个角度来说,即使不卖钻石,事情已然被发现了皇帝肯定会被反对派多加施难以致被迫退位。即使退位也没什么,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像十一世维新王那样,被流放到马达加斯加之类的地方,终其一生都过着以弹小提琴为生的悲惨生活。其实那颗钻石原来就是安南皇帝家族传下来的,是宗龙王的财产,带走或者卖掉都是正常范围的事情。坦白地讲,皇帝回去后一定会被百般束缚,穷困潦倒地流浪一生了。对皇帝来说,左右都是被废,索性卖掉钻石,换些钱逃亡到土耳其或者其他国家去。原来打算卖掉钻石为安南独立党的巴黎分部开展独立运动提供资金支持,但外面有这样的传言,估计巴黎的分部也被歼灭了。皇帝的良苦用心付之东流。三十日晚上,在帝国饭店,皇帝和我谈了他的想法。看到曾经洒脱不羁的皇帝落到这步田地,我忍不住也流了泪。”

说完又调皮地吐了下舌头,使劲把脚伸直:“这么肉麻的话下次别说了。我明白你的,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结婚了,一定去草津度蜜月,好不好?”

“鹤子知道这件事吗?”

哭了很久,踏绘才擦擦眼睛,勉强做了一个非常凄然的微笑:“嗨,我怎么哭了呢?”

山木摇了摇头:“她很令人同情,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大家都认为皇帝爱上了鹤子,皇帝将错就错以此为借口频繁来往日本。你知道的,刚开始皇帝并没有喜欢上她,都是岩井自以为是地撮合他们;再后来鹤子陷了进去,而皇帝似乎是为了人情不得不勉强维系这段关系。不过这个女人喝酒以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很难缠,所以听说皇帝并没有把钻石的事情透露给她。”

大房间里传来云节民谣的调子,声音低低的,听来虽然悲切,但演唱者唱走了音,就不太成曲调了。

听着山木的讲述,踏绘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如此啊。”

山木嘶哑的声音盘旋在喉咙里,越说越哽咽。此时踏绘情绪也很波动,她斜坐在榻榻米上不断用手背擦拭着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涌出。她用双手捂着脸,大量的泪水通过指缝渗出来顺着她的手肘淌下去。

山木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事情原来如此?”

山木声音颤抖着,用力握着踏绘的双手:“我这人情绪有点消沉,自尊心也强,原来总是很悲观想到过死,但自从你走进我的生活,我就再也没有死的念头了。现在,我觉得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或挫折,也一定与你一起生活下去……这些可都是我的真心话,虽然听起来有点儿肉麻,不过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以前是不好意思告诉你……我们都经历了很多很多,现在梅毒又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健康,可直到这时候我们才体会到什么是爱情,也许这也是我们的宿命吧。不过我非常开心,为了你,让我去杀人也没问题……”

踏绘脸色平静:“没什么,鹤子真的很可怜。”

“先别伤感了,有没有人跟踪你?要是被跟踪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么做可全是为了你,为了活下去好跟你结婚,才会想尽办法到处躲藏,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踏绘转移了话题,似乎有什么内情。山木没有在意继续往下说:“……后来,我去找犬居重新商量这事,决定二号,也就是明天晚上十点在热海的热海饭店交易。货款会支付到纽约国家银行、巴黎国家银行、罗马银行等共十六家银行,采用红线支票全额支付。松岛做犬居那方的代表,皇帝会以去温泉疗养为借口,八点从东京出发。交易结束后,皇帝立即从热海出发飞抵神户,搭乘三日中午的汽船莎玛莉号前往槟城,再由槟城乘机逃往伊斯坦丁堡……“昨天晚上,‘巴里’的尾牙会上,中间我去了趟厕所,发现皇帝就站在椰子树下等我,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请我帮忙,让我凌晨三点五十去鹤子家厨房后门等着。‘此事很危险,你来时要万加小心切勿被人看到。你只需准时到达厨房后门,时间一到我会准时出去。一定不能出错。’他非常严肃地讲这些,和平时交谈时的洒脱完全不一样。我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但是觉得皇帝也是人也蛮可怜,我就抓住他的手发誓说一定按他说的做。皇帝神色黯然地微微一笑:‘法国大使会在二号凌晨四点来找我调查这件事,这倒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刚刚听说另一件事,李光明那伙派来杀我的刺客,已于二十七日晚乘胡佛总统号到达横滨,我们可千万不能大意。’皇帝说完侧目望着那群正在发酒疯的人:‘也许刺客已经来到这儿了。’话音刚落,有个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脸莽撞的年轻男士跟随笑子走了进来。

山木那双视力不好、形状细长的眼睛里不断地涌出眼泪,还不时担心地往拉门那里看去,突然他压低声音对踏绘说:

“这个年轻男士身穿燕尾服,但看样子他不太习惯这样的装束。他很年轻,但举止言行从容,眼神分外凶悍。他看起来非常冷静,进门后径直坐在里面的座位,没有点饮料而是抽起了烟,似乎大有来头啊。这时,皇帝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定就是这人了,我接到的密报中描述的就是这样子。’他边说边向我眨了一下眼皮,‘你应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吧,不过这些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要在刺客面前保住自己的性命仅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带他在身边。这就叫作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现在我把这家伙带出去放在身边直到明天傍晚……好啦,我先走了,别忘了刚才约好的事。’皇帝离开后,我装着喝醉了,躺到通道上。这真是我这辈子最精彩的一场戏。

她厉声质问,完全不知所措,情绪激动得无法自控,只是把脸埋在山木胸前失声痛哭起来。山木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他双臂紧抱着踏绘,也流下泪来:“我怎么会逃走?……你误会了。我要是想逃走还会告诉你地址吗?你可不能胡乱地怀疑我啊。”

“我有种强烈的直觉,有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然而皇帝也着实可怜,虽说他统治着五百六十万人民,但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父王被流放到边远的海岛上,皇弟也被毒死了,自己还随时存在生命危险。而我这样微不足道、一无是处的男人,却成了他现在最信任的人。想到他对我如此重视,这份恩德就是让我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我一定尽力救皇帝逃离危险……说了这么多,其实我装醉躺在你脚下时,我睁开眼瞄了他们一眼,不久皇帝就带着刺客离开‘巴里’了。

言归正传,她使劲打了山木一巴掌,脸色铁青声音颤抖着说:“为何你要逃走?”

“……三点左右,我原来准备去约定的地点,可大家却要跟‘卡玛斯秀’的团员到‘铃本’去。我很为难,但大家都去我也不能不去,所以跟着大家来到了‘铃本’,但不巧又来了个碍事的珍妮特,好在你灵巧地把她支走了。本想终于可以出去了,可你又进来一直说个不停。马上到了约定时间,我着急死了。很抱歉,我实在没办法才想到把你灌醉的,还好你很快就醉倒了。这时已经三点半,真的不能耽误了,我就沿着屋顶溜出了‘铃本’,想借助仓库的弯头钉跳下去,谁知没抓紧直接摔了下去,把我摔得差点儿站不起来。但时间已经非常紧了,我连跑带爬地往界桥方向走,刚巧搭了台出租车,直奔山王。中间还遇到紧急警戒停下来三次,还好总算是顺利通过了。到达地方后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扯掉了电铃装置的外线,从里面的楼梯绕到了厨房后门,然后我把耳朵贴在房门上打探里面的情况,听到皇帝、鹤子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另外一个男人应该就是那位刺客了,不过似乎他喝得很醉,嗓门很大,说话也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时刚好是三点四十五分。五分钟后,皇帝手拿一瓶香槟从房内伸出半个身子,把酒瓶递给我并且压低声音交代道:‘帮我保管好这瓶酒,明天晚上给我。’说完话他就关了门回到了餐厅里面。

与上回的装扮相同,她依然穿着那件火艳的晚礼服。看样子踏绘应该是从御茶水的河堤直接跑到这里来的,她就像一只华丽的尼金斯基“火鸟”闯入了这间客栈,真令人叹为观止。现在距离搜捕她的时间还不到半小时。

“……皇帝为何要我保管这瓶香槟酒呢?只见酒瓶上面用铁丝紧紧拴着,外面包裹着锡箔纸,这是瓶新酒还没有开过。用力一摇,里面还能冒出泡泡。没什么特别的啊。我又照着电灯举起酒瓶仔细观察,还是不知道这酒瓶有什么特别的。随后我忽然发现,寻常的香槟酒瓶瓶底应该是圆锥形往上凸起的,而这个酒瓶瓶底却有个钻石般的凸状物。我连忙用手一摸,竟然是平的……有股凉气直接从头灌到脚……这是什么,这是五千万啊,现在它被当成凸起的底部直接熔在瓶底了。我心跳加速,快跳到嗓子眼了,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瓶香槟了。我准备先把它放在我的房间里,于是走下了后门楼梯。正要从正面楼梯回到我房间时,有人的脚步声从玄关那里传来,我想这下可糟了,忙躲到锅炉室旁,等此人走后赶紧跑出了有明庄。”

好像把气氛搞得过于紧张了,拉住山木的人并不是警察,而是川俣踏绘。她是岩井的秘密情人,眼下很红的舞蹈演员。她也是有明庄的住户之一。前一回里,她在赌场“茶松”遭到逮捕,但又和岩井通保牵手穿过地下通道跑到御茶水河里,逃了出去。

“……回程还算顺利,很快过了警戒线,都是托了这瓶香槟的福。在圣路加医院前我让计程车停下,然后从仓库返回房间。那时你依然睡得很香……我来回跑了这么远都没有穿鞋,脚上的袜子被磨破了,脚底伤了好几块。袜子上也弄得满是泥污……我想着不能穿着这双袜子把这里的地板弄脏,就用手帕把小壁橱和榻榻米上面的泥土擦干净,然后去厕所洗干净了袜子搭在电暖炉上……等这些收拾妥当,我就开始考虑这瓶香槟该怎么处置呢?这瓶香槟放在房间里显得有些唐突,应该放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寻常地方,比如酒柜之类。但是这时候说要在酒柜寄放一瓶酒是不是会被人怀疑呢……不如放冰箱里吧。想好后,我就抱着酒瓶下楼走向柜台。这时阿定和千代正在柜台旁聊天,我告诉她这瓶香槟明天早上起床后要喝,让她先放到冰箱里。阿定立马答应了,然后拿到厨房放进了冰箱。当我听到厨房冰箱门关上的声音,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像是得到了暂时的解脱。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回到二楼自己屋里,躺下后反复回忆,老觉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不够真实,像是在梦境里。后来珍妮特来叫我们起床,之后你回到了罗伦多的房间。不久发生了大事,连我在内的十二个人被绑起来带走了……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你要是不相信或者有怀疑的地方尽管问,我一定会认真地解释给你听。”

有人突然拉开纸门进来,用力拉回正在窗户旁不知所措、紧握铁条的山木君。

踏绘手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山木述说上述情况,她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紧盯着山木:“我明白了,我信任你。但是,山木,你知道吗?如果是别人看到你从‘铃本’溜走会怎么说呢?恐怕你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了。这可是非常严重的行为啊。”

就在他自顾自怜时,拉门外似乎有什么动静,山木一下就从坐垫上弹起,迅速跑到窗边,慌乱地拉开玻璃窗子,一点儿不像他往常慢腾腾的样子。他发现防盗栏杆紧紧地封住了窗户,上面还钉有非常粗的钉子,所以他连头都没法伸出去。

山木眼中充满了恐惧:“但是皇帝可以为我做证啊,只要他……”

不知他是从哪里来到这儿的,完全一副穷酸样,衣服下摆与肩膀上都是灰尘,外套手肘也被什么东西钩裂了。这哪里像是百万富翁珊瑚王的儿子,简直就是电影里因为经济危机而失业的乐师,抑或是生活拮据落魄到银座的酒保,他与眼前的景况可不太协调呢。

踏绘没等他把话说完:“要是皇帝已经被杀害了呢?”

此时的山木元吉脸色苍白、头发杂乱,面部满是不安的神态,苦恼的样子全显现在额头的皱纹上,一双充血的眼睛时不时就要瞥向门口。自从与川俣踏绘在虎门的晚成轩悄悄会面后,山木就消失了。此时已经是第九回,他终于以一种落寞的形象重新来到我们面前。

山木泄了气满脸忧虑,不一会儿,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哈,亲爱的,有救啦。没关系,没关系。”他神情专注、比手画脚,“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们还有救……当时,我从胸突坂溜出来时,曾经无意地抬头向二楼花的房间看了一眼,我看到花用手肘撑着窗框正盯着有明庄的方位看。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得她本就白净的脸更加苍白。她头发乱蓬蓬的、面目狰狞、神情哀怨,简直就像个女鬼的样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坠入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让人怕极了……我大概是四点之前离开有明庄的,如果事情发生在四点左右,说不定花看到了案发现场的情况。我记得那时月亮刚好往西边走了,直接照着玄关那儿的窗户,从方位上来讲花应该看得一清二楚……如此说来,我还是有救的啊……”

与这间房间仅一道走廊之隔的是一间六坪左右的小房间。这可以说是这个地方的一等房。住宿费用是一晚二十五元。再加五钱,就可以盖比旗子做的棉被更好的被子。这房间里的圆形坐垫上跪着一个穿着整齐晨礼服的年轻男士,他没有盘坐,看似有些孤单。他也是有明庄的六住户之一,家喻户晓的珊瑚王的儿子,名叫山木元吉。

踏绘打断了他的话:“你敢肯定花从窗户探头往外看吗?你看得清楚不?”

走进房间,会发现这由黑泥土制成的地板凹凸不平,且已被胶底鞋磨出黑色的光亮。屋里满布青痰、唾液之类的污物,房内的空气污浊不堪,不时发出怪怪的臭味。眼前可以看到三尺见方的门框,旧得连木头的纹路都模糊了,走进去是楼梯,爬上去,是间约六十坪的房间,人们身上盖着旗子布重新染过做成的棉被,并排齐刷刷地躺在榻榻米上,真像河滩边捞出的鲔鱼。

“我刚才说过了,她的脸看起来面目狰狞……”

离日本堤防不远就是浅草圣天横町,马路对面,有条非常陕长的阴暗小巷,里面全都是些简陋的旅馆。一晚的住宿费用是十五元,还能洗澡。凡是进店住宿的客人都会收到旅馆管理者递过来的一根木闩,并被告知它是住宿时闩上房门用的。

“花屋里开灯了没有?”

29.香槟瓶底的玄机

“没有,房间里是暗的。”

“去‘日本座’公演厅把金粉舞娘珍妮特、弹手风琴的罗伦多、吹萨克斯的威尔森、跳踢踏舞的玫琳、溜滑轮的贾克琳、唱歌的玛莉亚这六个人带回来。我会在三十分钟内返回本厅。”

踏绘仰起头往上看,陷入了沉思,然而随即又笑了:“花确实看到了……她不光看到了,她甚至早就知道,今天早上鹤子会发生什么事情。”

“铃本”门外响起摩托车飞驰而来的声音,随后进来一位警员,报告说在“茶松”的地下道发现了阿姥的尸体。真名古下垂的眼皮没有丝毫变化,他用不急不慢的语调说:

“啊,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说真名古有过失的话,应该是最初的时候没有亲自勘查这些地方。但上帝还是派他来到了这里,未尝不可说亦是种宿命的安排。真名古之前之所以没有重点侦查“铃本”,是因为他对杀人犯和绑架皇帝者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你也不想想,花睡觉是从不会关灯的,她不习惯太黑,总是点着五烛灯睡觉……每次我回来晚、爬山上来时,只要看到她的窗户亮着就不害怕了……她不习惯关灯,怎么偏偏昨晚关了灯?即使是除夕晚上,那会儿是凌晨四点,她有什么理由表情狰狞地盯着鹤子的房间看呢?现在也不是春天,夜晚还这么冷,她该不会是为了站在窗户那儿吹风吧?那可是要感冒的呢……今天早上,我在虎门碰到她了,只不过稍微试探她一下,她差点儿情绪失控呢,现在总算知道她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了。”

至于二楼的路线,枪手们没有调查到也实属正常范围。因为日式建筑的构造本就是开放式的,尤其在建筑密集的东京城内,根本不存在跑不出去的房子。能够根据花笼四分之一的转动和柱子旁壁纸上留下的浅浅指印,推断出相关人行踪的,恐怕只有真名古这类侦探奇才方能办到。或许应该这么说,真名古是得到了上帝的眷顾,其他优秀的人物难以望其项背。

山木的腿都开始发抖了:“也就是说这件事是皇帝做的。要不是皇帝,那个单相思的姑娘怎么会闭上嘴。也难怪你稍微一试探她就崩不住了,这些都是证据啊。”

真名古并没有轻视对“铃本”的现场勘查工作。因为他早已让四枪手里最机敏的那位前来做过前期详细调查。其实真名古的调查结果与四枪手提供的情况并无太大差别。从庭院里土层的松软情况与玄关那里值班人员的表述来看应该无人出入。更何况,四枪手对“卡玛斯秀”的所有团员都进行了巧妙的询问,他们都供述当天晚上同屋的伙伴从未离开过。前期的勘查与侦讯都执行得非常严谨。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读者们会不会指责真名古之前不该把如此重大的前期调查工作交给手下去完成。然而,这真是真名古的失误吗?要说是失误的话,应该也算是某种天灾啦,因为在侦探小说里,侦探本人会独揽所有的功劳,连灶里的灰都会亲自查看。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时候不会这样安排。

“怎么办……这案子是皇帝犯下的,要不警察怎么这么大动静?连晚报的报道都有些不寻常,只用了六号字体,五六行内容就一笔带过了,里面肯定有玄机。更何况,如果不是皇帝做的,我们还会像这样在这里相聚吗?”

今天早上五点二十分临检之前,出于某种动机,有三个人从“铃本”出去后又返回。而此时,有明庄鹤子被杀害,皇帝也被人从厨房的后门绑架。到目前为止,这桩案情又往前推进了一个阶段。即使是沉稳而思维缜密的真名古,对案情也非常惊讶。此时真名古表情阴郁且苦闷,他本是为了印证印东的话而来的,没想到又发现许多不寻常的事。

踏绘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山木:“对,怎么可能没有行动呢?他们现在正疯狂地寻找我们啊。后来,我和岩井千辛万苦地逃到了‘茶松’。而‘巴里’那儿,到处都是警察在把守。我听说,皇帝已经在日比谷公园被抓走了。情况可是陡转直下越来越危急了。”

真名古越过栏杆攀上屋顶,不一会儿又爬了回来。刚刚摸过屋瓦的手指都是黑的。这是由于小田原町二丁目横巷里的澡堂的烟囱正好高高耸立在背后,上面的煤灰被风吹落到这边屋顶上面。三根灰色指印的来历已经清楚了,再提取指纹就能判断是谁。这也是很容易办到的。真名古意识到这些指印是那个经屋顶回到房间的男人在小壁橱上脱袜子时用左手扶着柱子支撑身体而印下来的,并不是为了将脚稳稳地落到榻榻米上。小壁橱架子上还有些黑色圆形印迹,应该是脚跟沾了煤灰而留下的,并且左脚印迹要比右脚更轻些。真名古穿着袜子的脚也正好踩在榻榻米上面,留下的是相同形状的黑色印迹。真名古只好脱下了袜子,他把房间的纸门拉上,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低着头一动不动。

山木不停地走来走去。他脸色铁青,声音都在发颤:“如此说来,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要是被抓到就糟了。”

真名古只穿着袜子轻轻地走在地面上,路过玄关后来到房间内。他准备再去查看一下哈齐森的房间。上文提到过,哈齐森的房间位于左翼尽头,中间隔着玄关的屋顶以及与岩井的房间正好相对。哈齐森的房间和岩井的房间基本一致,只有一处不同,他的窗户靠近过道,窗上装的是防盗栏杆而且没有遮雨窗,越过道路可以远远望到对面的备前桥。仔细观察这个栏杆发现,它与山木房间里的栏杆结构一样。如果山木能跨过栏杆跑到外面去,那么从这儿也能出去。栏杆下方正对着楼下厕所的顶端,另一端再往横向延伸出去就是马路。在以上三种情况里面,第三种是最好的。从这里出去最方便。仔细观察以后发现,这里也存在些不寻常的东西。橱柜的柱子旁边有处壁纸上面有三个浅浅的灰色手指印。想必是粘着灰色油脂物的手指触摸壁纸后留下的痕迹。壁纸应该是最近新换的,并未发现其他任何污点。真名古贴近手指的痕迹仔细一瞧,从手指的方向判断这是左手的手印,并且是左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怎么这里会有手指印呢?让我们来实践一下。从屋脊上跨过防盗栏杆后右脚落在小壁橱的架子上面,用右手按在窗户框上支撑起身体,将身体慢慢撑起后又把左脚拉到小壁橱上。这时要想站在榻榻米上而不至于弄出什么声响,就要用手抓住柱子,而手指印就是这么留下来的。

山木慌乱地抓起踏绘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踏绘说:“你怎么这么慌张啊?要是你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应该不会这么害怕啊?”

老板娘说没有任何人进来过,甚至都没有人开门看过。虽说图画会更容易让人理解,但语言还是可以表达清楚的。这只竹笼本是为了搭配中间与右边遮雨窗的接缝而摆放的。真名古做了一个试验。他把竹笼转回应当摆放的位置,也就是转过来四分之一,然后爬上小壁橱,准备从窗户爬到顶梁上。这时候,右边凸出来的白梅梗拌住了真名古的大腿部分的裤子,自己往后转了四分之一。这正是刚才真名古感觉有些奇怪的位置。由此可以断定,有人曾经试图从这扇窗爬到屋顶上去。真名古拿着手电筒,试着沿屋脊走到另外一边。屋顶的瓦片上并没有什么有用的证据。当走到另外一头时,有棵大松树的高大枝干朝着墙外伸展,刚好同屋脊的位置呈相交状。真名古从屋顶爬到松树上,顺着树枝很容易就到了高墙外面。脚尖自然地落到树枝下那些水泥做的防火水桶上面。只轻轻地一跳,他就来到了地面。这里正是当天晚上哈齐森停放那辆双人敞篷车的地方。

山木的表情看起来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了,他压低声音说:“我当然怕啊……因为,东西就藏在这里。”

“从那之后有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

踏绘吃了一惊,吸了口气:“真的吗?不会吧?……天啊,你可真不够聪明。”

老板娘说是岩井先生帮大家分的。真名古仍然一副眼皮低垂的困倦模样,他仔细观察窗户下方的橱柜与上方的窗框。其中有些不寻常的地方。说起来这东西其实很常见,倒也不是特别令人惊异。直截了当讲的话,说的就是瓢竹斋竹笼里面的插花,里面插着投入式白梅与水仙。真名古倒是格外认真地研究起这些看起来平常的物什。细细看过一番,发现还真有些异样。一般人看过都会觉得这是双月流的插花,不过摆放的方向则是朝后的。一个再怎么不懂插花的人,也不会插出这类的花却将其摆向朝后的方向。这比应当放的位置还要靠后四分之一。真名古转向老板娘问道:

山木转头望着门口,惊慌失措地四下看看:“本来我不想带到这儿的,谁知道后来又发生些意外……”他又吸了口气,“……我从晚成轩出来后直奔‘铃本’附近。考虑到如果我亲自过去要那瓶香槟不免显得有些怪异,所以我去了明石町的‘吴竹’,叫个女服务生帮我拿了回来。后来我躺下睡到大概五点,在去卫生间时,无意间看到笑子和巴隆斯理就在庭院对面约九坪大小的房间里……笑子当时拉着那个刺客的手走进了‘巴里’,看来笑子对我紧追不舍是有目的的。我悄然溜回房间,抱着酒瓶想要离开‘吴竹’,快到大门时发现哈齐森正靠在对面的单侧堤防上装着没事的样子盯着这里。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得到消息。没办法我只好又跑到旁边的庭院里,打破酒瓶拿走了瓶底,翻过板墙跑到了天主公教会的巷子里,后来在开国桥搭乘计程车跑到了这里。”

“谁在昨天晚上帮大家分配房间的?”他问道。

就在这时候,隔壁的纸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从那间本没有人的三叠房间里走出来的是幸田节三。与他一起的,还有他的伙伴酒月守、印东忠介、东京宝石俱乐部的松泽一平。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男士,他穿着黑色哔叽上衣,手拿公事包,一副执行长官的模样。他们五个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依次围着踏绘和山木坐下来。这个六坪大的房间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真名古又来到了二楼。踏绘与罗伦多的房间在山木的隔壁。房间里有扇镶着格子的窗户,窗户下面就是庭院,想要从这格子窗户爬出去是没有可能性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哈齐森与岩井通保的房间了。过了拱形桥直到走廊尽头就是岩井的房间,与他面对面且位于左翼底端的则是哈齐森的房间。岩井的房间有十二坪大,附带有个六坪的休息室,休息室向着西北方,刚好与印东房间的方向相反;隔了备前堀,从那扇镶着木条格子的窗户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正在建造的本愿寺大大的屋顶。有扇半大的窗户上吊着几片挡雨窗,真名古把挡雨窗往上推了推,看到下面正是玄关的屋顶上方,另外一侧有一大棵塘松,粗大的枝干越过了人造的高墙朝外面伸展着。真名古转过身去,面对浑身战栗的老板娘。

30.会唱歌的康乃馨

真名古掀开走廊的遮雨窗,小心谨慎地回到庭院里。地面已结霜,土质变得非常松软,而且有隆起的迹象,貌似飓风洞穴的模样。由于土层与坚硬的地面之间留有空隙,所以即使是分量很轻的物体停留在土层上都会留下印迹。这时候真名古的鞋印,如同踏上了灰层一样陷入土里约有两英寸的样子。他仔细地查验一遍,没发现任何与脚印相似的痕迹。从十二月二十七日以来,东京就不曾刮风下雨。四枪手之一所做的报告里指出庭院内部并没有人出入的痕迹,应该是以此为判断基础的。当天晚上印东的隔壁房间并没有其他客人入住,再往里隔一间是村云笑子和吹萨克斯的威尔森的房间。那里的庭院也查过,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脚印的痕迹。虽然次序上有所不同,但玄关的位置(此细节是随后调查出来的),有一位名为定的女服务员值晚班,她在十二坪的柜台那里与她的朋友千代边闲聊边吃着南京豆,一直坐到五点二十分临检前。两人本来计划六点准时去拜水天宫的,但又不想弄乱头发所以没有躺下休息过。若有人想从玄关出去,肯定难以逃过她们两人的眼睛。

《夕阳晚报》的记者古市加十从安南国直属谍报部长宋秀陈那里打听到,今天早上铜鹤喷泉竟然唱起了安南国歌。这件事令人匪夷所思,不过古市加十通过这件不寻常的事发觉了事情的真相。他决计在法国大使谒见皇帝之前将皇帝从刺客那里解救出来并安全送回饭店内。加十看出来了,警视厅发动全员力量全城查找安南皇帝,却未意识到皇帝就在警视厅旁边,即日比谷公园的“喷泉铜鹤”台座下面。正所谓当局者迷啊,古市加十感慨着,却丝毫未放松寻查,希望能找到进入台座下方的入口。不过,这样的入口一直没有被加十找到,无奈之下他只得认为皇帝是通过某条暗道才进去的。加十坐在长椅上冥思苦想长达一个小时,终于有了灵感,整个身子忽然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真名古用手电筒照明,蹲低了身体慢慢前行。他并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不久就来到了屋脊的尽头。走过一个细长的空地,就看到了仓库的墙壁。按照惯例,仓库墙壁上钉着弯头钉。如果跳下抓住弯头钉朝下悬吊,脚尖就能够到仓库墙壁较厚的地方了。只要能跳到弯头钉上面就很容易爬到下面去,而仓库的弯头钉刚好在厨房屋脊下一尺的地方,若隔着四尺的空地往下跳必须要相当熟练才行。真名古走出“铃本”,绕到那块空地上,把梯子放在仓库墙壁上,爬到刚才的弯头钉那里,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检查周围的墙壁。很快他发现墙面上有非常明显的行动痕迹。会是什么呢?是指甲抓伤的三道刮痕,因为仓库墙壁较为坚硬,刮痕并不十分明显,但却能够清楚地看到,弯头钉下面约两英寸的地方分布有竖长约一尺左右的抓痕。物证凿凿,显而易见那位身形笨拙的山木没有抓住弯头钉而摔下去了。用指甲抓这么坚硬的墙壁,指尖能不受伤吗!抓痕的尽头,留有一点儿像是血渗进墙壁的痕迹。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印东在“天德”发现山木的三指指甲磨损且有白色墙土残留在指甲缝内。虽然山木在这个时间偷偷跑出“铃本”的原因尚待进一步探究,但非常明显的是,留在有明庄玄关墙壁上的三条刮痕不是山木的。真名古这类探案高手,不会把手指抓伤的痕迹和锐利的金属刮伤的痕迹都弄混淆。所以,先前花讲到山木手指上有奇怪的伤痕时,真名古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疑惑。这么说,山木手表上的玻璃碎片,应该能在这附近找到。若真找到了,至少能说明山木不是那个使用装了哥罗芳的玻璃管绑架皇帝的人。真名古爬下梯子往下方的石子地面上一照,果然看到散落的一些玻璃碎片。而且,从印在墙壁上左手抓痕处的淡淡血迹不难看出,山木摔下时左手手腕处受了伤。这上面肯定也有指纹,晚一些叫其他人来采集。本以为调查到此为止了,谁知真名古又返回“铃本”,不过这次他去了楼下东侧印东的房间。这间房也是十二坪左右的面积,临着走廊是个细长的庭院,庭院尽头是道人工砌起的高墙。沿着走廊往左有个钩形的转角,尽头有间厕所。左侧有条往下的楼梯,走廊再转个弯就可以到达玄关的位置。厕所的窗户呈葫芦形,镶上了竹条,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刚才真名古走过的厨房屋顶的三分之二面积。还有三分之一临近仓库,刚好被当铺这所建筑凸出来的部分盖住,从厕所的窗户看不到这里。虽然不能贸然相信印东忠介的话,但在这样的客观环境下,他确实有可能从这扇窗户看到山木爬上屋顶后跑出去了。

加十曾在北海道农科大学读书。为了学好浅见博士讲授的“德川时代的上水道工程”一课,他很不情愿地研读了《享保撰要类集》与大久保主水的《天正日记》卷末一幅名为“上水道规格”的古地图,细致地研究了大暗渠的配置结构。根据图上的记载,从芝田村町到日比谷一带的地下,有神田、玉川两条自来水大暗渠。它们错综复杂地分布在地底,如同克列塔岛上的迷宫一样。

真名古这般的人物受到的对待果然非同一般。他请老板娘带路走上二楼,进了东侧,这曾是山木和珍妮特住过的房间。真名古是要核查山木是否如印东忠介所说曾经离开“铃本”。山木住的房间约十二坪,有扇飘窗,窗下有个小橱柜。窗台上装有很低的防盗栏杆,再往远处可看到消防局的火警瞭望台,还有对面圣路家医院的高大建筑物。窗户底下厨房的屋脊衔接成了直角,另一侧紧挨着“石上当铺”仓库的墙壁。原来是这样,依托这样的地形确实可以毫不费力地跑出去。真名古尝试着做了一次。他用手紧紧抓住窗户框,身体垂挂起来,缩起双腿,很容易就越过栏杆,放下脚就是厨房的屋脊。

以前的武藏野地势低洼,荒芜且满布沼泽,挖好的水井经常被海水覆盖,海水退下去后井中的水也不能饮用了。所以,那里几乎一年四季都缺乏干净的用水。当时家康要在这里建筑东京府,曾经让人把流过赤坂溜池和神田山下的水疏导过去供城内饮用,但结果也不太理想,水质混浊不堪还经常干涸。天正十八年,家康又令大久保藤五郎检查蓄水池,发现井之头水池里的水可以饮用,遂命人铺设神田上水道。三代将军家光宽永年间,玉川清右卫门以多摩川为水源铺设了玉川上水道;元禄年间,依河村瑞轩的设计,以石神井村三宝池为水源经过千川上水道后,抵市区内挖掘大暗渠。同时还在城内各地挖了储水井供群众饮用。目前,这里的分水道共有三田、青山、龟有等三条上水道。

十五分钟后,真名古驾驶的汽车在筑地小田原町一丁目的“铃本”门外停下来。他踏过湿润的石板地径自走进客厅,悄然探出头来的老板娘一看到他,电击般马上低下了身子。

以上两条上水道大暗渠的情况是这样的:神田上水道是从北多摩郡三鹰村的井之头水池为源,后与上井草善福寺池的水汇流,至目白台下沿着小日向台山脚流经后乐园内,在水道附近由大暗渠流过神田川后,为神田、日本桥和京桥提供水源,后来经过日比谷门下的地下水道,最后到达数奇屋门附近的大渠。

真名古忽然睁开双眼。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张开,要不是眼眸中透出的一股果敢力量,还以为这只是一条细长的缝罢了。他将双臂放在腿上,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快速起身离开椅子,抓起那件如大乌鸦般的长披肩外套,边将手臂穿进去边步出课长室。他没有显露任何沉重的神情或阴郁的眼神,而是一脸坚毅。现在还不是追问原因的时候……如此看来,真名古并未失去信心。他神态自若又果敢自信,似乎已下定决心。那么,真名古将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呢?

玉川上水道则以多摩川为水源,从其流经的西多摩郡羽村撷取,经四谷城门引入市区,过虎门、田村町到达日比谷,与神田上水道短暂汇流后,再分流由山下门桥往西绕回马场先门桥附近来到了大渠。

果不其然,四枪手之一刚走出课长室,真名古就表情复杂地双手抱胸呆坐在椅子上。从神色上看他内心非常苦恼,眼皮低垂,一声不响。刚才那位枪手离开前按下了按钮,现在整个东京城已开始全城大搜查,墙壁上的扩音器里不时传来刺耳的声音。目前负责搜查本部的神田组已确定有明庄的两位住户岩井通保和川俣踏绘躲藏在“茶松”赌场,正为前往拘捕向上面报告。

以上是上水道的主要干线,除此之外这个大暗渠里还有若干支流错综复杂地分布着,而麹町正对的地下,就分布着类似巴黎市地下水系统的复杂地下水道。如果下到这条暗渠里,那么是不会回到地面上的。它的出口一边会经过京桥、日本桥通到小日向台町,另一边则会经过虎门最后到达四谷城门的地下。要是看过栗田一梦的《天明杂集》一书,就知道书里的稻叶小和尚新助(足立郡新井方村村民市兵卫的儿子新助)就是利用这个大暗渠自由地来回行动。天明五年九月十六日晚间,他突然出现在黑田丰前守别墅的庭院里面。事实上,他就是从麻布六本木附近废弃的青山上水道大暗渠,经由饭仓到达了芝新堀。不过后来他被警戒的武士发现而逮捕了,并于同年十月二十二日在浅草被斩首示众。

出现目前的状况,笔者也没想到。变成这等局面,使人开始怀疑真名古的推理准确性。综合考虑,只能说是真名古的推理过程不够严密,必然存在遗漏的地方。他的推论里并没有拿到起决定作用的证据。作案现场连总监指纹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只是平头、总监制服之类的东西,更何况这些内容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月光朦胧中观察到的,也让人很难彻底信服。要说狮子头的烟嘴,同样的烟嘴多了去了。还有那日凌晨,总监通过警戒线时是身着便衣还是制服呢?这个内容也很模糊。这位理性且思维缜密的真名古,此次做法似乎过于草率。真名古竟然会那么重视一个少女的供述内容,也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笔者认为,与其说真名古过于自信,不如让我们再来看看哪件事情直接影响了真名古的推理。这项本不应出现的思维问题,究竟是什么事情引起的呢?笔者庸俗地觉得,原因在于真名古爱上花了。这位冷峻理性的真名古恋爱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笔者有证据呢。从他们在出租屋二楼见面之后,真名古对花的方式各位读者都看到了吧,真是太浪漫了。要是往常熟悉真名古的人知道,肯定会十分意外,觉得真名古警视会不会是神经发作,或是沾染了小说里的童真与孩子气。要是再看到他卖弄屠格涅夫散文诗的模样,肯定会瞠目结舌。平日里的真名古可不是这类肤浅的男人,也不会是位对女性温柔体贴的人。他算是位绅士,却是那种随时根据需要对人施加酷刑的绅士。但是这样的真名古却卖弄起了散文诗……这分明就是恋爱的状态嘛!对此,花也深感惊讶,情不自禁地问“为何对我如此亲切”,而真名古对此一言不发,只用苦笑一笔带过。不仅如此,他朗读时的语调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恰到好处的变幻使听者的心变得柔软异常,仿佛踏入梦境一样……毫无疑问,这是恋爱的男人的嗓音。这件事可真了不得。

明治四十四年,《东京市水道小志》出版,里面刊载了明治四十年岩崎久弥的千川水道公司提供的地下水道图,如同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有关这个大暗渠的秘密早已随着“上水道规格”这份古地图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极少有人知道这座城市的道路下面存在着纵横交错的网状地下饮水设施。

不过,真名古在本搜查课长室等来的,不是迟迟未到的总监,而是两份更加意外的报告。其中一份报告是花带过来的,是她在“中洲”酒店从印东忠介那里打听来的。内容大概是三点四十分左右,山木元吉攀上屋顶偷偷跑出“铃本”,驾驶哈齐森的双人敞篷跑车离去,五点左右又返回“铃本”。另一份报告是刚才听到的有关“两位总监”的异事。

笔者刚刚顺着加十的话又稍稍卖弄了一下水利知识,不过考证的部分先说到这里吧。话说回来,皇帝究竟是怎么到了地下暗渠里的呢?这个地方距离地面往下十五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有个念头在加十脑中一闪而过……要是附近正在建造某座大型建筑,在挖地下排水管道时不就会露出暗道的入口吗?此刻,田村町一丁目正在广播电台的一项重大地下工程。据说这项工程建在地下二楼,那么它肯定会切断大暗渠,很明显暗渠的入口就处于工地某处。换句话说,皇帝也许不经意间走进了这条暗渠。这时,加十的推测顺利地进行到这一阶段。和平日里慢半拍的自己相比,加十可真是进步不小呢。

最后一个调查,即为整项推理的最终结果。调查情况显示总监于凌晨三点五十分驾驶双人敞篷跑车途经溜池十字路口,当天四点四十分经赤坂见附返回警视厅周围。换句话说,总监从邻近杀人现场的溜池到赤坂见附之间三分钟路程的距离却花费了近五十分钟。目前,推理过程都已非常清晰。但真名古并未停止探究,他采用一种非常奇妙的办法,叫花做了一个嫌犯的探头试验。花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从真名古与总监面谈时那充满自信的神态,结果也就不言自明了。

加十做出以上推测后就离开了日比谷公园,飞快地跑到广播电台的工地里。本以为他会直接闯进去,谁知他却穿过一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南佐久间町的方向跑去。加十用力拉开了小学的后门,进入一栋小小的房屋,他没有叫门就直接冲上了二楼,直奔墙边的大书架,留下被眼前的突发事情惊得呆若木鸡的女佣。

调查结果表明,“铃本”酒店的庭院与后门最近都没有人出入过,即嫌犯并不是有明庄住户六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身份调查情况显示,总监和松谷鹤子的住址同在京都市东山区山科町同一处所,二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不言自明。

女佣所在的这所房屋,是原北农大教授,现东京市土木局顾问浅见厚太郎博士的家,那么加十跑来这里的原因可想而知了,肯定是来找大暗渠的古地图的。他胡乱地翻找着一个个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旧书箱。终于,《天正日记》的线装书被他找到了,他把卷末的地图撕了下来塞进口袋里面,顺手拿走了书架上的小手提电灯,一言不发走到门外,然后搭乘计程车赶往银座的松坂屋。此时秀陈正站在街角细数着来来往往盖有普通车盖的汽车总量。加十看到后告诉他三十分钟后务必准时到达田村町一丁目广播电台的工地。话音刚落,加十就坐着计程车继续赶往田村町那里。

真名古先来到日本桥的伊吹服饰批发铺,让他们找出总监的尺码并做了记录。有人也许知道,日本桥的伊吹,是专门定做东京府管辖内警察制服的批发商。真名古在这里找到了留在厨房墙壁上总监的上衣浮雕刻印。随后真名古又回到警视厅,找来那四位枪手,让他们去勘查今天早上有明庄六人与“卡玛斯秀”六人投宿的筑地酒店“铃本”。此外,他还调查了现任警视总监(前京都府警察部长)与松谷鹤子的家,以及总监在元旦凌晨三点五十分至四点五十分期间的行动情况。

到了广播电台的工地后,加十进入围墙内,发现这个工地已经在正常地面线往下挖了约二十尺深的大坑。三台水泥搅拌机落寞地立在晚风中,几台手推车正倒放在已生出铁锈的轨道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装有钢筋和水泥的袋子,气氛有些令人紧张。

我们已经多次说过,真名古在执行侦查任务时表现出的冷峻刚直,与雨果的《悲惨世界》中出现的嘉伟尔刑警相比毫不逊色。只要有不合法的地方,哪怕对方是神明,他也会不顾一切揭露真相。显然,离开有明山庄后,真名古便开始一系列严密的行动。

依靠那盏手提电灯微弱的灯光,加十围着洞穴转了一圈。他还特地走到值班室外面小心地观察里面的动静,并没有发现值夜班的工人,他们晚上原来并不住在工地上。这里非常寂静,听不到其他人的声息。加十再次来到洞穴边上,部分地面铺设着走道,他向着走道走去。洞穴四周的断面赤裸裸地暴露着,地层结构让人一览无遗,走道上刚铺过碎石,还没进行下一阶段的施工。加十发现有块帆布挂在内幸町侧的断面上,他心头一动准备上前看个究竟。掀开帆布,果真如此啊!正和加十的推测不谋而合。

但这件事肯定不会如此简单。这么活跃的杀人犯不多,这么难对付的就更少。究竟什么样的警察有这么大的勇气敢告发呢?就连往常沉稳冷静的真名古,看着那支狮子头烟嘴,也不由得显露出苦恼的表情。

这张帆布掩盖的,正是一个暗道入口,如同新宿地下道般的古色古香,可爱得如同打哈欠的人张开的嘴巴。

基本就是如此,若是熟悉总监的人看到这里,定会深信这简直就是一幅总监的肖像素描。更何况,他从鹤子的衣柜抽屉内,还找到了一架狮子头烟嘴,这正是总监爱用的东西。根据这些迹象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联系起来,连资质平平的侦探都会毫不犹豫地断案了。确实如此,在法国,十九世纪初期曾出现一位由平民盗贼升为警视总监的人,他叫法兰斯·维多克。维克多仅凭借以前学到的技巧便在侦查方面如鱼得水。

此时的加十正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异常,他呆呆地望着这个暗道入口,不由自主地稍稍往后退了一下,低头一看,铺设的碎石地面上有样奇怪的物件。

嫌犯身高五尺七寸五六分,平头,职业为警察,佩戴金绒饰带臂章,三至五颗星章的警视以上职务。佩剑,脊椎微弯。左足微跛,鞋长十二尺,为美国爱迪斯公司生产的普林斯顿款。

会是什么呢?竟然是一朵胭脂红的康乃馨,鲜艳欲滴的模样似乎刚刚被人采摘。它娇嫩的样子在晚风中散发着缕缕清香。这么一枝美妙的康乃馨竟然出现在如此空旷阴森的工地上,真是很不搭调。正因此,它的娇嫩反倒引起加十的注意。

据家住有明庄山崖下的裁缝花所述,她目击了犯案现场,嫌犯身材高大、理平头、手臂缠有闪闪发亮的东西。随后,真名古赶到现场进行缜密勘查,详细情况如下:

加十拿着这枝康乃馨细细端详。它的茎已被剪短许多,从手法上看应该是用来插在衣服纽扣里的。天啊,这枝花不仅给幽冷的建筑工地平添许多浪漫,更重要的是,它同时也证实了一件事情:皇帝正是从这个入口进入暗渠的。

上上一回,从真名古与总监的谈话中可以推断,杀害松谷鹤子的凶手正是监视总监。这种推测在理论上具有可行性。他用心良苦地推测出整个事件,回到课长室后又坐立不安地等待总监的行动。话虽如此,看官们如果没有读到上上一回的内容,可能理解不了。那么究竟是何事如此重要?让我来简要地复述一下吧。

亲爱的读者们大概还记得,在第一回里,安南皇帝穿着伦敦的燕尾服出现在“巴里”酒吧时,胸前别着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朵娇嫩的康乃馨。

这个出人意料的报告是何内容呢?就是今日凌晨三点五十分至四点五十分期间,两个警视厅总监,一个在赤坂区,一个在深川区,同时进行岁末警戒的慰劳巡视。这又不是霍夫曼的《卡洛风幻想曲》,想到两位总监同时在东京巡视,简直不可思议。但是,若事实果真如此,虽使人惊讶却非空穴来风。这个报告对真名古来说,可不是凭空臆想的东西呢。

加十呆呆地望着这枝康乃馨,双眼发亮、满脸喜悦:“最啊,正如我所料,看来皇帝的确藏身在‘铜鹤喷泉’下面……那么好吧,我现在依据这幅古地图到台座下方去,找到皇帝一切就都明了了。”

让时间倒流约一个半小时,在搜查课长房间,四枪手之一刚刚做完一个出人意料的报告,随后开门出去了。

加十拿着小手提电灯走下了暗道。借着灯光他发现暗道的墙壁上粘满了形如壁虎样的爬虫,此时遇到灯光的爬虫一齐蠕动了起来,让人感觉就像是两侧的墙壁正在摇晃。暗道的上方有许多如钟乳石样的冰柱直直地垂下来,冰柱尖上不断地往下滴着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一股股冷飕飕的空气径直向他的脸扑来,散发出阵阵霉味儿。

言归正传,《夕阳晚报》记者古市加十执意认为安南皇帝藏身在日比谷公园的“铜鹤喷泉”下面,欲将此事写成独家新闻,于是飞快地向田村町一丁目的方向奔去。古市加十跑得很夸张,想必是要引起笔者注意,以至于使自己的角色继续活跃在故事里。不过,本部小说里的关键人物不只有古市加十。不仅如此,此前,警视厅也发生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虽然有点无奈,但只好让加十再跑一会儿,我们先到警视厅去看看。

加十在暗道中直立着行走,还好暗道较高能容下整个人的身高。脚下到处是乱石头,高低不平,间或有不太长的斜坡,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阵阵如闷雷般的巨大声响从头顶传来,想必是路面上的电车碾压车轨的声音,据此可以推测自己正在沿着田村町的道路往前走。

小说中的人物跳出了笔者最初的构想情境,按照各自的想法无所顾忌地行动,丝毫不会考虑笔者的担心。笔者本是谦逊之人,而他们却愈加嚣张,自顾自地肆意谈笑。这次竟然使得无辜的阿姥婆婆也被勒死了,这些行为真是太目中无人了。笔者虽然义愤填膺,但他们根本不把笔者当回事,所以也只能束手无策。

就这样走了约十分钟,加十来到了暗道的尽头。他连忙拿出古地图查看,却没找到自己走的这条暗渠。加十又按照原来的路线返回,方才注意到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个三岔路口,另有一条左右横向的通道。他想了一下决定沿着右边的通道走。走了很久也没有到达尽头,于是加十停下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有河面波浪的响声从不远处传来。加十估摸着快走到水渠旁边了,只好又重新返回,他想回到刚才的路口处,但却一直都没有找到刚刚那个路口。

本部小说已进行到第九回。故事跌宕起伏,情理物态纷繁变幻,上演出一幕幕人生悲喜剧。有人为恋情伤悲,有人沉湎于危机四伏的侠气之中,还有人手执恶魔之剑为所欲为。

让我们来看看加十现在的位置吧,他目前似乎站在十字路口,各方都有路却不知通往何处。加十再次仔细地查看地图,却仍然找不到地图上自己目前的位置。既然眼睛不管用只有靠耳朵了,加十把耳朵贴在暗道墙面上,期盼着能听到电车之类的声音,结果却听到了哼歌的声音。曲调悠扬得像个喝醉酒的大汉在开怀大唱,再细听一下又像是金龟子的声音,又像是壁虎爬行的声音。他想,不管怎样得先走到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去。所以,他沿着左边的通道往前走,谁知这条通道很快又到了尽头,马上面临新的三岔路口,各自弯弯曲曲地伸向黑暗的前方。

28.警视总监的冒充者

看来加十是在这个庞大的地下水道迷宫里迷路了。此时他的手表指向十二点,距离凌晨四点只有四个小时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