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加倍小心地走着,穿过了前厅。他才不需要什么路线图;这座艺术宫殿对他而言就像儿时故居,熟悉无比。他无视左侧通向西斯廷教堂的楼梯,径直出了厅,进入一个狭小的露天庭院。有那么一瞬,他转身向右凝望圣彼得大教堂圆顶,那圆顶俯瞰着花草繁茂的梵蒂冈花园。成群结队的观光客暂未涌入,花园寂静空旷,似在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他沿着楼梯攀至顶层,眼前出现了另一道门。一推,门悠悠地开了,他的手随之一颤。这座博物馆真是美轮美奂,龛内橱内摆满了油画、木乃伊、雕像、家具、壁画。
平托奇神父再次穿过一段封闭走廊,走进了露天的松果庭院。庭院里矗立着一座现代感十足的铜制地球雕塑,与庭院的风格不那么相称。
但是,平托奇神父内心所期却无关什么艺术。他心潮澎湃,太阳穴和上唇边都渗出了汗珠。他往下看回旋的楼梯,连个人影都没有。然而,似乎有人贴在墙边不让他看见。他也没听见有动静。当然了,倘若有人不想让他听见动静,他也就听不到什么了。
神父迈入恺撒馆展室长长的大理石走廊。展室里陈列着希腊、罗马诸神还有贵族的半身或全身雕塑。一如往常,他想象着自己从这些雕像旁走过,雕塑们会立刻向他致敬。他是这里的一员。他想知道是否自己看起来像一尊复活了的黑色大理石雕塑。
神父登上了螺旋楼梯,如所有登此梯者一样,他一边上拾级而上,一边抬头仰望。螺旋楼梯是朱塞佩·莫莫为这座博物馆添入的二十世纪元素,因它的双螺旋造型,平托奇神父的艺术史学家朋友们称其为“基因”。楼梯与博物馆相得益彰,让观者愈加心驰神往——即将进入的是普天之下最恢宏、最珍贵的经典艺术宝藏集大成者。
紧张的情绪缓和下来了。他爱着这凉鞋拍打脚下大理石的声音,爱着这平滑的石板散发出的惬意清凉。归根结底,他最爱的莫过于这份清静无扰。
尽管博物馆还有五分钟才开门,他还是推门而入。迈进博物馆也就又踏上了梵蒂冈的国土。
前面就是目的地新翼陈列室了,他停驻足片刻,好让自己歇一口气。他盘算着,等交易一办妥就去拜见耶稣会会长赫佐格神父。他得说服这位总会长来帮自己一把。
马迪奥·平托奇神父没几步就走出了梵蒂冈城,来到了罗马大街。他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走出了那对母子的视线,这才心满意足地大踏步绕过一家家门户未开的银行和冰淇淋店。基座宽厚的高墙围起了梵蒂冈城,神父沿着墙体右侧的曲折小径,一路走到了梵蒂冈大道,抵达梵蒂冈博物馆入口。
平托奇神父打开最后一扇门,眼前熟悉的场景令他震撼,他不由得后退一步。肃穆的展馆里满是凿出的壁龛,每个壁龛内的基座上都摆着古老的大理石雕像。大理石地板里镶嵌的图案描绘着罗马人的日常生活场景。带有凹形方边的蔷薇花刻洒满高耸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天窗。
***
他迟到了,但扫视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人。他心想着,除了尤利乌斯·恺撒、奥古斯都、德摩斯梯尼和其他先贤们正从一个个壁龛中盯着自己,再无旁人了。
“感谢神父。”她目送神父匆匆离去。神父走起路来犹如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步伐矫健优美,后背笔挺而强壮。
他停下脚步,凉鞋随即在大理石上发出刮擦声。他不再往前,而是绕着尼罗河神雕塑走了起来。尼罗河神雕塑高有两米半,背靠一个小狮身人面雕塑。平托奇神父站在了一个从主厅望不到的,有三米半大小的半圆弧里。
神父微微点了点头,继而低头静默,过了良久才又抬起。适才脸上戏谑的表情已全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而平和的神态。卢克模仿着海伦娜祷告的动作,海伦娜见状低头轻抚卢克的头发。平托奇神父得体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口里念着拉丁语:“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虽然神父赐福时并没有表现出慌乱,但是海伦娜还是觉察出他身体重心向前移了一下,似乎急于离开。
他等啊等啊,却没听到什么动静。一分,又一分钟,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思绪万千,他知晓耶稣会里隐藏的一切罪恶。梵蒂冈里没什么秘密瞒得住他。这就是他要找赫佐格帮忙的缘由。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自己有嫌疑。但是,倘若赫佐格能体察状况,他就相信,这位老神父会帮忙弥补疏漏。
海伦娜努力平心静气:“神父,愿上帝保佑。”
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空气轻柔的呢喃,一道银光闪过双眼,还没等看清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人嘶吼着:“叛徒!”
她注意到这般凝视已被他发现。神父的双眼炯炯有神,闪着智慧之光,也流露出些许快乐。他知道自己的相貌有几分震慑力,而海伦娜断定他正暗暗嘲笑自己。
他双目圆睁,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刚要说些什么,就觉得被掐住了,紧接着又有种被割到的感觉。竟是一根细铁丝劈开了他脖子上柔软的肉!他觉出颏下有血在喷涌,身上越来越湿淋淋地。血顺着长袍流下,溅到了地板上,他疼痛不已,而心里更是极度困惑。
神父年轻英俊,散发着阳刚之气,不超过三十岁。黑色的卷发,棕色的大眼睛,罗马人特有的立体脸庞,还有性感的厚嘴唇,宛如复活了的太阳神,神秘莫测。腰间的紫色饰带将黑色长袍勒出漂亮的褶皱,隐隐显现出了长袍里的健美之躯。
他颓然跪倒在地,身体不再听使唤。用力喘息,却吸入了起泡的血,喘不了气。侧身蜷缩时,清凉的大理石地板宛如一只手抚慰着他的脸颊。血色越来越深,血流颤动、荡漾起来。看着地板上的三角形花刻里溢满了一汪黏稠的红色血液,他想知道是否马赛克渗水性足够强,能否染上自己血液的痕迹。若能的话,该是多么耻辱!
“神父,原谅我的儿子吧。他今天早上精神头太大了。”海伦娜用一口意大利语道着歉。她直起腰转过身面向神父,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又把垂在脸颊的浓密褐发撩起来,想看清他的脸。
头顶之上,智慧女神帕拉斯·雅典娜正从壁龛里俯视着他,好像在大笑。他想着,是啊,我一点儿都不智慧。他也想试着笑出来,但肺里残存的空气却咔嗒咔嗒冒出来成了临终喉鸣。这也不能阻挡他以笑脸面对讽刺。他犯了错误,一个愚蠢之至的错误。
海伦娜三岁的儿子卢克趁她不注意,兴冲冲地叫嚷着从廊柱后面窜出来,猛地栽进了神父那垂坠飘逸的黑袍下摆里。海伦娜吃力地追过去,靠近卢克身后,俯身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了一旁。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几秒了,于是用尽力气来操练耶稣会会士的“觉悟自省”。他最后的觉悟是为凶手祷告。他默祷着临终宽恕:“我原谅你。”
往常这个钟点,如织的游客定会在此闲逛。孰料,一场六月雷雨突至,雨一停,只留一股淡淡的霉味伴着雾气从炎热的石道上升腾起来。平托奇神父左右张望一会儿,脸上才有了轻松模样,仿佛是在庆幸四下无人。他健步如飞,从梵蒂冈法院前走过,又绕过鹰雕喷泉,再路过教皇科学院。
帕拉斯·雅典娜的雕像越来越朦胧,他也越来越疲惫。她在呼唤他回去,或者,是召唤他回来?他想,唔,我来了,我来了,但得慢慢来,因为我太累了。
马迪奥·平托奇神父从圣器室里走出来,踏进了一条通往梵蒂冈博物馆的空寂回廊。这就是海伦娜·维斯康特初见平托奇神父的场景。她不曾想到,几分钟后,这位神父将抵达生命的尽头,他和她的人生也将就此改写。
1 梵蒂冈:独立主权国家。因四面都与意大利接壤,故称“国中国”。
2013年6月15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