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取悦我,老朋友。我会坚决执行这项调查。”迈克尔说道。海伦娜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反对,一想到海伦娜和儿子们,他就非常不安。但是现在他身处其中,必须负责到底。
迈克尔这才明白詹姆斯点的“特别甜点”都是基于自己的口味。整个晚宴的设计都是为了让他倍感舒适,进而更愿帮助教廷法庭。有那么一会儿,他内心摇摆不定,既为此生气,又充满同情。耶稣会就这么不确定他会否相助?他们已经绝望到这个程度了吗?
“太久了,我变得不同往日,你也同样。耶稣会也正在发生变化。迈克尔,耶稣会需要像你这样足智多谋、意志坚定、聪明机敏的朋友。我们希望与你更加亲密。等这件事结束后,或许你也会想跟我们走得更近呢。”
“戒了。耶稣会最近非常关注健康。会里没什么年轻人了。再者酒精和其他的嗜好都影响脑力,我们需要清醒的头脑,此刻尤其需要。”
迈克尔没吭声。
“你戒酒了?”迈克尔惊讶地问。
詹姆斯朝广场那头望去,对着圣埃格尼斯教堂正面巴洛克风格的墙面点点头说:“我们要去的就是那里。”
鲁道弗又端着甜点过来了。他准备了两盘巧克力黑松露酱、英式奶油蛋黄酱伴着白兰地浸覆盆子、一小块提拉米苏、什锦脆饼,在甜食旁边摆了两杯葡萄果渣白兰地。他一边上菜,一边为耽搁了时间而夸张地道歉。甜品被迈克尔尝了个遍,詹姆斯却既没碰甜食也没碰酒,这整晚他就只喝过几口酒。回想起来,迈克尔察觉到他前一天晚上也没怎么动过那杯香槟或白酒。
那栋建筑漆黑一片。“格拉夫神父在教堂里等我们?”
“你是说你们会接替教皇,但不会废止对女性的不公。我认为这是错的。”
“不,是在旁边的楼上。抬头看看,在你右边。”
詹姆斯叹了口气:“耶稣会不会改变。女性不能成为教士,这一点也不会变。”
迈克尔的视线越过广场,教堂旁边那栋楼的高层有一扇透着灯光的窗户。可能是教区长的住所。
“换句话说,他还是利用了女性。只不过这次是为了她们的钱。”迈克尔说。
他们结了账,鲁道夫匆忙过来了。他紧紧握住詹姆斯的双手,邀他们再来,嘘寒问暖直到他们出了门。
“圣伊纳爵需要一次新生。成为神父的动机或许源于肉体上的缺陷:他用精神层次的雄心取代了社交上的野心。他不能再迷惑女人了,所以就要在生活上重塑自己的角色,原有的魅力被展现在了新的领域。他跟西班牙的胡安娜公主走得很近,这位公主的父亲便是后来的西班牙摄政王。胡安娜公主曾向圣依纳爵施压,意图成为耶稣会临时成员。她是唯一与耶稣会如此关系密切女人,因为圣伊纳爵无法拒绝她。他毕竟还得依仗她的影响力和经济支持。”
***
“但他怎么就成了一名神父?这跟宫廷生活的落差也太大了。”
餐馆里亮着温馨的黄色微光,照不到明的广场因而愈发显得黑暗而邪恶。迈克尔以警察的视角看到在罗马街头生活中的邪恶。这里是偷盗和宰客的温床。广场一角,一名男子在兜售大麻;另一角,一个艺术家向一个德国女人推销自己的墨水画,声称自己的作品都在多伦多美术馆展出了,现在可是放了个底价。女人的丈夫站在她身旁,叉着胳膊一脸狐疑。女人掏出一沓欧元付了钱,她的丈夫一言不发;这个价格是其他街头小贩要价的三倍。
詹姆斯点头说道:“迈斯纳认为,如果圣依纳爵的腿没在战争中被炮弹击中,他也成不了一名宗教领袖。首先,他不接受自己的现状。他不止一次尝试把骨头打断,再接骨,想以此把腿弄直,恢复到以前的形状。但是他依然残疾,跛足严重,直至终生。他再也当不了花花公子,作为战士的生涯也就此结束。”
一群衣着光鲜的小白脸在广场上围着单身女人打转儿,活像水里的鲨鱼闻见了血。这些靠女人吃饭的人都会讲几国语言,但对每种语言的掌握程度参差不齐。迈克尔不用去听他们的对白便知后事如何进行。这种男的要和女人套近乎,无非是问她住在何处、来罗马多久了、在这座城市是否有亲友。在她别离之日将近时,他会邀她去一家餐馆赴宴,顺走她的钱包、护照、钱财、信用卡。餐馆的服务生和他认识,用不着他自掏腰包。受害人明白真相时,他早已溜之大吉。这招很容易得手,因为聪明、有学历、世故的女人们会在假日里冒险,而她们在家里永远不会这么做。事后这些女人总是惊诧不已:“他看上去衣着考究,而且像是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人也很亲切。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他腿瘸了对吧?”迈克尔记起圣伊纳爵受伤残疾了。
广场另一头有一群意大利小伙子在勒索一名年轻的中国女人。她不过是想兜售些亚洲风情的廉价饰品,但他们要收了保护费才准她在此卖各种小玩意儿。迈克尔远远望见他们推倒了女子,一盒盒纪念品随之散落一地。他一下子情绪激动,直到看见巡警跑去了现场,才放下心来。这样那样的小纷争每天都在发生。在意大利的少数族裔当中,华人正渐成规模。用不了一年半载,他们或许也会拥有自己的黑帮势力,为街头景色添彩。
詹姆斯笑了:“嗯,精神分析学家探究起圣伊纳爵的动机来了。圣依纳爵出生于西班牙显贵世家,他渴望成为贵族中的典范:做个战士,朝臣,花花公子。男性崇拜式自恋狂症状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爱表现、自负、傲慢、不愿接受失败、渴求权利与声望。遭受重创之前的他就是这个样子。”
广场上满是闲逛的游客,多数人只留意到了罗马曼妙的夜景,别的都不曾入眼。而对迈克尔来说,夜色中蕴藏的浪漫瞬间消散了。有些时候,罗马恰如一位满头秀发的女人,但在你伸手触摸时,抓到手里的却是假发,她那秃头即刻暴露出来。
“心理学传记。要是个耶稣会士估计会用这锻炼一下大脑。”
早在几年之前,海伦娜驱散过他生命里的这种无力感。他以为一切已成往事,此刻方知,只要他还当着探员,这种感觉就永不会消散。突然间,他感到一阵空虚,随即想念起了苏珊。
“迈斯纳神父在《罗耀拉的依纳爵:圣徒的心理》一书中解释过。该书是一部心理学传记,作者迈斯纳既是一名临床医师,也是一名杰出的精神分析理论家,书中内容取材于他的工作经历。”
***
“我隐约有点印象。但他若是如此爱慕女人,又为何要成为一名教士?”
詹姆斯到达了首席神父的住所门口,按下嵌入雕花木门框里的电铃。蜂鸣器声响起,他推开了门。
“恰恰相反,他是个大男子主义者。成立耶稣会之前,他是个情场老手。有次他甚至为女人而决斗,杀死了一个男人。”
在黄色的柔光照耀下,宽大的石梯呈现在眼前。楼梯旁有个装了铜门的古旧电梯,焕发着微光,一看就知常受打磨。他们走了三段楼梯,爬上了三楼,看到大厅那头又有一个大木门,门开着,一名男仆示意请他们进去。
“教会认为女性会带来特殊问题,这话我妻子肯定不爱听。”迈克尔顿了顿,然后又道:“圣伊纳爵是同性恋吗?”
迈克尔朝餐厅望去。餐厅里摆着一张双人桌,桌上是精制的骨瓷盘子和手工打造的银器。还有三只水晶高脚杯,大的那只盛水,小的两只稳稳当当地立在桌子两侧,分别盛着红酒和白酒。空气里飘着大蒜和西红柿的香味。他注意到古风餐具橱里有一套银质的咖啡具,还有一张东方风情的大毯子,底色是鲜明的蓝,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亮色。房间的陈设彰显着优雅、高品位、世家风范。
“不需要用读心术,我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圣伊纳爵觉得耶稣会处理不了女士带来的种种特殊问题。但是他并不憎恶她们,也不蔑视她们。”
显然,格拉夫神父正盼着什么人来,迈克尔猜想那人是个女的。这一定是格拉夫神父的隐秘别馆,是他与情人的幽会之地。
“你又在用读心术了?”
男仆带他们进入左侧房间,格拉夫神父正在这舒适的书房里等着他们。他身穿阿玛尼西装,衬出强健的身躯。神父起身恭迎他们时,迈克尔看见他的眼神透着审慎。
詹姆斯轻声说:“他并不是个厌恶女性。”
“欢迎光临鄙舍。我已嘱人备好了咖啡和干邑白兰地。想抽烟的话,我还有雪茄。”
“可他不允许女士加入耶稣会。”迈克尔想着这事。教会快要被一群耶稣会教士接管了,而耶稣会的创始人不需要女人。他忆起伊雷娜,一阵悲伤顿时涌上心头。这让他想到了教会上下这种态度引起的恶果。
迈克尔跟他握手致谢:“若您不介意,我只要咖啡就好。”
“是啊。”
格拉夫神父手劲儿大;他一握紧迈克尔的手,筋肉就骤然凸起,说明他练过举重。他和詹姆斯年龄相仿,但两人仿佛身处两极,处处不同。“我是罗尔夫·格拉夫。”他简短地说。“维斯康特先生,真不错,我们又见面了。”一抹冷笑使他的话语显得言不由衷。
听了之后迈克尔微微笑了:“包括我的先祖乔凡娜·德阿拉贡。”
格拉夫扭过头,不再看迈克尔,表现热络了许多:“詹姆斯,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你看起来不错嘛。”
“对。我们没有对此进行宣传,但在耶稣会教士产生之时,圣伊纳爵有意识地决定将女性排除在外。这很讽刺,因为他接受了许多贵妇的资金支持。”
他的话里透着真挚的愉快。詹姆斯也冲他微笑,以同等的热情回应:“罗尔夫,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女性?”
格拉夫神父拉过椅子,请詹姆斯坐下,忽又摆手示意,让迈克尔也坐。他自以为是派头像个暴发户,就是坚信钱能开路,乐意踩死一切拦路者的那种人。
詹姆斯把玩着咖啡杯:“不错。然而,教徒多数是劳苦大众,我们所服务的也多是平凡人。通过启迪自己,凌驾于凡尘俗世中枯燥的挂念之上,会士们变得遥不可及。我们必须重建与民众的联系,否则教会就要灭亡。耶稣会甚至愿意向天主教会当中的女性示好。”
男仆端来银质咖啡套具,放在就近的桌上,随后走了出去,静静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迈克尔闷闷地笑了一声:“虽然和你们那些拉美的亿万富翁资助人不在同一个阶级,我的收入和教育背景也出于众人。”
三人坐下来,詹姆斯开口说:“曼尼恩神父的尸检工作是由格拉夫神父完成的。”
“因为你是教会重要的一员。”詹姆斯说。
迈克尔吃了一惊:“尸检?在哪儿?”
“你们在外面的世界里也顺风顺水。光是精神病学方面的治疗实践就获利颇丰。再说了,你干嘛要在意我的想法?”迈克尔说着,也坐了回去。
“梵蒂冈。我们备了一台小型医疗设备。”格拉夫神父边给迈克尔倒咖啡边说。
“我们给你的印象如何?是不是觉得我们就是一群怪人,埋头于不食人间烟火的耶稣会里,活在精神与心灵世界中,跟外部世界维持着脆弱的联系,是这样吧?”
“你们明知他是被谋杀的,也没把尸体移交给罗马警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
“曼尼恩神父是我的好友!他是个耶稣会会士,事情又发生在梵蒂冈。耶稣会外的人残忍杀害了他,耶稣会绝不会弃他于不顾!生时如此,死亦如是!” 詹姆斯不仅插了话,而且言辞激烈,吓了迈克尔一跳。
“我们永远不会用它去做坏事。” 詹姆斯隔着桌子倾身靠近他,沉默良久才坐回座位。他把心思都写在脸上,鼓起勇气轻声问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詹姆斯情绪激动,看起来格拉夫神父对此颇为不安,又或者心中不是滋味,近乎惭愧。
迈克尔不由得一阵反感:“够了。你好像觉得自己不经允许也能随意操控别人。”
迈克尔道了歉:“对不起,詹姆斯,我这话说得不妥。我很抱歉你失去了朋友。”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格拉夫神父,尸检结果如何呢?”
詹姆斯摇摇头:“没那么简单。那是长年学习,加上高度头脑训练,和相当强烈的意愿的结果。”
格拉夫神父轻声说:“曼尼恩神父死于脑膜外血肿。”
“你的意思是,德阿拉贡神父温暖房间的能力、赫佐格神父让人合作的能力都只是魔术师的诡计?”
“可以将具体的情况告诉我吗?”
“很有可能。”詹姆斯表示同意。
“当然。曼尼恩神父颅骨破裂,一根动脉撕裂,导致脑内出血。是血液对大脑的压迫将他置于死地。”
“这么看,耶稣基督可能也使用了催眠术……”迈克尔缓缓地说。
“是瞬间死亡?”
“是真的。只要拿捏得当,催眠术在大约百分之八十的人身上都能收到良好效果。在易感性较弱的人群中生效的比例更高。有时它比麻药更能有效地减轻痛苦。我在实践中就会用到催眠术。伽斯纳神父精通催眠,我们学习他的技术。在他那著名的‘拉撒路复活实验’中,他能让患者停止心跳,几分钟后又将其唤醒。”
“不是。压力累积是需要时间的。”
迈克尔挑起一边的眉毛:“那是真的?”
“那肯定会有什么症状吧。”
詹姆斯斩钉截铁地说:“绝非杜撰。给你个提示,十八世纪末,伽斯纳神父1曾与弗朗茨·梅斯默医师2还有海尔神父3共事,他被认为是真正的现代催眠术之父。伽斯纳为人有点爱出风头:他会一手高举十字架,走进门用命令的口吻唤着‘睡吧’,在现场即时制造出催眠状态;本来他没有十字架也能做到,但他就想表演得更精彩点。”
“对。颅内压升高会导致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嗜睡,可能还会恶心。”格拉夫神父说。
他着实细想了一会儿,还好记了起来:“嗯,有印象。但那不是杜撰出来的么。”
这就对了。迈克尔想。巡警的报告里描述的正是上述反应。曼尼恩神父头部受到撞击,或许暂时失去了意识。他肯定清醒过,离开了原地,把行凶的歹徒吓得不轻。
“我会解释催眠术是怎么回事,但是某些内容要稍后才能提到。至于现在……你还记得加斯纳神父的学说吗?”
“尸体现在在哪里?我们需要它作为证据。”迈克尔问。
迈克尔很恼火:“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埋了。”格拉夫说。
詹姆斯笑笑说:“忘了你在耶稣会学的知识了?很多线索就那么明明白白地铺在眼前,你却一点没察觉。老实说,这让我有点失望。你身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你还懵懵懂懂。我正等着你自己清醒过来呢。”
“你们把他埋了?”
迈克尔盯着他:“催眠术?”
“对,我们打算自己处理。梵蒂冈保安处不知道这起谋杀案。验完尸体,我完成了最后的告别仪式。曼尼恩神父是个孤儿,所以没有任何亲属能被知会此事。”
“我觉得,你想描述的词是‘催眠术’吧。”詹姆斯说道。
“平托奇神父呢?你也给他做了尸检吗?”
“不止吧。德阿拉贡神父有异于常人的地方,而赫佐格神父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对人的把控能力很不可思议,我说不上来,只是……”
“是的。他的脖子被刺穿了,凶器很可能是一根尖利的铁丝。有条动脉被切断,他死于失血过度。过程绝对短暂。”
迈克尔听得并不满意。詹姆斯说了半天,一点干货都没有。这种回答太耍滑了,跟排练过似的。
詹姆斯坐不住了,他激动而悲伤地说:“可怜的平托奇。”
詹姆斯又耸耸肩:“关于人类的交流,很多事情是无法轻易解释的。大部分的思想无法借助口语来表达,因此多数的交流是非语言的。但我们做的事情都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这是唯一不变的宗旨。”
“他的尸体你们还留着吧?”迈克尔问。
“说得容易。我的工作要求我们学习如何让人对我们敞开心扉、分辨他们何时在说谎,但明显和你做的不是一回事。”
格拉夫神父点点头说:“尸体冷藏起来了,由梵蒂冈护卫看守着。没有耶稣会总会长的特别许可,谁都不能接近。”
“有很多种学科。譬如向印度教的苦行僧学习如何改变物理环境,以此让目标人物放松,使他愿意与我们结交。你所说的读心术只是用以建立融洽关系的技巧而已。若你确曾见过用了读心术的魔术师,你就知道那看起来是多么令人惊叹了。但那些都没什么神秘可言。”
迈克尔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格拉夫神父。他心中暗想,格拉夫绝对有所隐瞒。隐瞒的动因可能是教廷法庭的命令,也可能更甚于此。
“经受什么训练?”
他最终说道:“嗯,谢谢您抽时间见我们。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说不上为什么,他不想等着喝咖啡了。
詹姆斯说:“这个不好演示,但解释起来倒不是很难。比方说体操运动员,经过多年练习就能展现非凡的身体特技,我们对大脑的运用也遵循同样的道理。只不过对体操运动员来说,年轻是种优势,我们则正好相反。经受长年训练、不断磨练后,大脑会变得更强。”
离开书房时,一丝熟悉的香气飘进迈克尔鼻间,他看见右手边关着的门下面透出亮光。那可能是间卧室吧。看来神父的下一位访客已经到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德阿拉贡神父星期天跟我说话的时候……”
格拉夫好像猜出了迈克尔的想法,两眼直勾勾看着他,准备好与他对答。但迈克尔只是点头道了声晚安,便开门走了出去。
詹姆斯笑了:“谁都不该一见不熟悉的现象,就以为是所谓的‘魔法’。”
格拉夫神父耸耸肩,样子像个搞恶作剧被抓的学生:“如果调查中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迈克尔略感慌乱,吃惊地笑起来:“耶稣会训练神父们读心?如果我不是生在这个年代,就要称之为某种黑魔法了。你们不该自称教廷法庭,该自称为巫师才对。”
一路沉默,迈克尔和詹姆斯走到广场才开了口。
詹姆斯无谓地耸耸肩膀说:“训练有方罢了。”
迈克尔问:“你怀疑他,是不是?”他觉得格拉夫实在傲慢,不在乎自己的伪善能轻易被人看穿。
“你们教廷法庭里的人好像都有独特的待人之道,能让人心虚。说实在的,我之前从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感觉就像——你能读懂我的心。”
“对。他的性格符合凶嫌的侧写,又有着恰当的手段和机会。但我想知道你的看法,因为这些事实不足以说明问题。”
他抬起头,看到詹姆斯正聚精会神望着自己,于是尴尬地转移了坐着的方向。
“如果他就是我们队伍里的叛徒,那么他一定精心布置了马迪奥的谋杀案。‘天使长’可能已经发现了马迪奥是我们的间谍,但是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们让马迪奥跟他们合作,给他们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和密码,以此获取他们的信任。马迪奥被害时,格拉夫神父正跟我一起用早餐。他接卫兵电话时我也在场,那时的伤心和震惊并非作伪。”
迈克尔想起了苏珊。此时此刻,他真希望她就在这里。一对年轻情侣路过他们的桌子,走到六米开外,开始激情拥吻。这才是当有的人生,迈克尔思索着。他把大把时光花在了谋杀案和指控罪犯上,失去了这对年轻情侣似乎正享有的纯真感觉。
“可能是在作戏给你看。”
广场上夜色渐浓,唯独中央喷泉和餐馆依然灯火通明。纳沃纳广场美妙的夜色就连罗马本地人都为之着迷。小小的泛光灯照映着喷泉清流溅起的水雾,形成道道闪耀的彩虹。水声与广场上的人声交汇,营造出一种轻缓的欣喜气氛。
“也许吧。但我很了解罗尔夫·格拉夫。他得知这事后绝对是很不安的。”
鲁道弗一来,詹姆斯就不作声了。侍者清理着他们的盘子,鲁道弗就在一旁徘徊,一脸自豪地说:“欢迎您光临罗马。为表敬意,我准备了特制的餐后甜点。”他娴熟地奉上浓咖啡、葡萄果渣白兰地,随后就像身披隐身斗篷,转身消失了。
迈克尔回忆着詹姆斯说的话。他不喜欢格拉夫神父,但不讨人喜欢不代表他就是贪污犯和凶手;德阿拉贡神父,虽说迈克尔很反感他的性取向,但德阿拉贡本人还是让人印象深刻。迈克尔赞赏他,但这并不代表他是无辜的;普莱勒神父是他们怀疑的第三个对象,这个人很难让人喜欢。他很冷漠,对人带点敌意,但他那讨人厌的态度似乎源自保护耶稣会的深刻需求。不得不说,这个人很难懂,他表面对耶稣会的狂热忠诚也可能是演戏罢了。
“没错。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待人接物很有一手。而且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受到了保罗·马辛科斯老部下的认可。这些人多是意大利人。或许,假以时日……”
这三个人都不知道马迪奥·平托奇神父的身份,不知道他是耶稣会派出的间谍,也都没意识到马迪奥故意送出敏感信息是项计策,只为博取“天使长”的信任。等等——迈克尔纠正了这个想法——这倒不一定。耶稣会的叛徒可能正是接收了马迪奥放出的诱饵的人,他或许已经对马迪奥的忠诚起了疑心。然而,这样更应留他个活口,而不应杀掉他。只要马迪奥不知道“天使长”在耍他,作为双重间谍的他正可以被叛徒利用。
“他是你们的间谍?”
***
“不是。他才三十三岁,太年轻了。而且也不止是年纪的缘故。马迪奥是个很有魅力但没有耐心的人,总想迅速、轻松地获取一切。他最近正与普莱勒密切合作,对耶稣会拥有的资产作登记和评估。”
迈克尔把车停到一处圆形场地,在里面坐了足足半个小时。这里的阶梯伸向拜伦伯爵酒店的入口。他想跟苏珊聊聊。她已经发出过暗示,邀请他来,但如果真的如约而至,他又会否良心不安呢?迈克尔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面放着一束他刚买的兰花,他暗自思量,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那平托奇神父呢?他是不是教廷法庭成员?”
他有几个问题想问苏珊:平托奇神父被杀的那天早晨,他是不是在梵蒂冈博物馆的人群中看到她了?他肯定她那时有一头红发,后来又为何要染发?如果当时她是在博物馆,为什么从没问起这桩谋杀案?他越想越觉得这些问题听起来很疯狂。或许他弄错了。然而疑虑或是情欲都升腾不下,两种思想又斗争了几分钟,最后他下定决心,从车里出来,踏上了台阶。
“不是,”詹姆斯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他是耶稣会行政部门的重量级人物。”
迈克尔轻扣苏珊的房门。她开了门,似在等他。他向她递去一大捧玉兰花。
“他也是教廷法庭成员?”
“你真够迂腐,”苏珊望着玉兰花说,“害我昨晚上空等了一场。不过,晚来总比不来强。”
“你和格拉夫在梵蒂冈博物馆打过照面,就是在马迪奥·平托奇神父被杀那时。格拉夫是一名专业的医师,负责梵蒂冈地区耶稣会的疾患,但他也是个多面手。”
她朝梳妆台走去,把花放下,脸上尽是愉悦的笑容。这随意的态度让迈克尔很忐忑。他想了解她,深入点,再深入点了解她。但那样会不会铸下大错呢?他已经结婚了,她又过于主动。错误已经铸成,他又三心二意地想要离开。她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走了回来。
“聊聊接下来的会面吧,你给我安排了格拉夫神父。”迈克尔说。
“我很高兴你能来。”她站在他面前,伸手将他额前的头发捋到一边,然后张开手臂抱着他。
迈克尔的嫩牛肉来了。这份菜品烹饪绝佳,游客可无福享用。侍者给他们满上酒,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迈克尔俯身亲吻了她。
侍者们用各国游客的母语讲些笑话、奉承话逗客人开心,说的多是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日语就让侍者们犯了难,每当他们诉诸口音颇重的英语,日本游客就礼貌而含糊地微笑点头。
他兴奋而紧张,如同初恋的感觉。但他期待的关系是慢慢建立的,他想放慢节奏,喝点东西,聊聊天。若幻想成真,他们该是如一场意外般地相互碰触,恰似两人深沉的眷恋撼动了彼此,恰似爱意不期自来。
餐馆已满座,来客络绎不绝,满怀期待地排着队等位子。颇有名望的意大利老主顾享用着大厨的拿手好菜,而被吸引来的各色外国游客就没有同等的待遇了。餐厅提供给他们的饭菜很一般,但游客们从没发现区别。
苏珊已经开始解她上衣的纽扣。
作为罗马有名的富家世族一员,迈克尔常受罗马各家餐馆的礼遇。但是鲁道弗给予詹姆斯的关注比以往给迈克尔的多多了。这份意面是他尝过的上品。
“别,”他不安地说,“我只是过来送花。”迈克尔转身逃离,跌跌撞撞地碰到茶几,才终于走到房门口,其间始终没敢回头。他就这么逃离了拜伦伯爵酒店,不知道到底是他自己还是苏珊会更为这举动惊讶。
他将盘子摆到他们面前,在盘起的意大利面上洒了松露油,又用新鲜的碎奶酪在配菜周围撒出一个圆圈。他往后一退,双手交握,满是笑意地冲着他俩说:“神父,你回来真好。”说完又到相邻的两个位子忙碌去了。
一回到车上,他就用车载电话给海伦娜打了电话。那边接起电话,嗓音透着睡意。
正当这时,餐馆领班鲁道弗手中端着两个盘子走来,眉开眼笑地絮絮解释:“神父,我自作主张调换了意面的样式。你们原来点的那份只是普通款,主厨总会放太多大蒜。而这一份真的很特别,是加了鸡丝和酸豆,又配了奶油淡汤的天使发丝细面。”
“今晚我回别墅住。” 他说。
“周五。但我们还不知道‘天使长’头目米洛的身份。我们认为曼尼恩神父和平托奇神父的死都是他的责任。”
“你把我叫醒,就为说这个?”海伦娜在电话里说,声音里掺进了突如其来的笑声。
要问的多了去了,迈克尔想。但他先问了眼下最迫切,也最现实的问题:“赫佐格神父什么时候与教皇会面?”
“本想着你这会儿还没睡呢。”他因窘迫而一阵难受,感觉自己像个骗子。以前跟海伦娜说话时,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吃完了所点的菜,詹姆斯开口问他:“看起来你好像有什么疑问。”
原本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迫切要见到妻子,但现在理由很充分了,因为海伦娜估计正等着他。
迈克尔和詹姆斯相互打趣一番,詹姆斯还点了酒。开胃菜是沙拉和白脱奶油面,之后有柠檬牛犊肉作为主菜。餐馆提供的小牛肉遵循经典的意式处理方法,细敲慢打使牛肉中的纤维断裂,从而使肉入口即化、口感丝滑。
***
光滑的浅色木头做成了伞轴,将一把把伞高高撑在一张张桌子顶上,遮阳效果远胜于挡雨。餐馆旁边有家冰淇淋店,是座装饰有闪亮黄铜的木屋。情侣们踱步而过,偶尔停下脚步买点冰饮,享受着罗马夏夜的慵懒浪漫。
海伦娜关上房门,快步朝迈克尔走去。她按下他的头,直到与她面颊相贴,然后送上急切的亲吻。连续数日的紧张情绪加上迈克尔不在身边,汇成了一股野性的渴望。迈克尔拥住她,将她抱起来,这样一来她的脚几乎触不到地面了。
餐馆领班鲁道弗冲着迈克尔礼貌地点头致意,转而热情洋溢地欢迎詹姆斯光临,为其重返罗马而由衷高兴。他引着二人来到一张大桌子前,坐在这儿就能直接看到中央喷泉。
她没穿长袜,双腿细滑干净。隔着薄薄一层丝裙,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香水的馥郁令人沉醉,混合着麝香的迷情芬芳。
空气因喷泉周遭的四股流水而清凉,迈克尔打旁边经过时感觉到了舒心的凉风。奇昂皮尼餐馆的露天餐桌与广场之间横亘着黑色的铁栏杆,詹姆斯就站在栏杆那头。
他轻轻放下她,让她的脚碰到地板。她把他往床边推,直至将他推倒在床。
巴洛克风格的宏伟建筑十分引人注目,眼下这座喷泉便是如此。贝尼尼设计了一匹骏马,作为多瑙河的象征;一头狮子,代表着尼罗河;一些硬币和一只犰狳,象征拉普拉特河;还有一条溪流,象征恒河。他还将象征教皇的钥匙和皇冠融入设计,代表教皇权威凌驾于欧、非、美、亚洲大陆之上。喷泉中间有个从大竞技场移来的非基督教属性的方尖碑,碑顶有教皇纹章,是一只白鸽和一根橄榄枝的样子。
激情过后,迈克尔的神志渐渐恢复。海伦娜手捧他的头吻着他。她直视他的双眼,面带微笑,表情像只胜利的小猫:“维斯康特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迈克尔于太阳西沉之际踏入广场。他从广场南端摩尔人喷泉处走进来,朝广场中央的四河喷泉走去。
“太棒了,海伦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美妙。”伊雷娜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这使得他有一瞬间惶恐不安。迈克尔不想被她发觉,于是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漫长而深挚地亲吻着她的双唇。
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时间刚够他赶回公寓。做完运动,他又冲了个澡,然后搭出租车去了纳沃纳广场。
海伦娜说:“很好,好好休息。这次是为了满足你,下次可就轮到我了。”
迈克尔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诸项事宜进展迅速,再过几天,家里人就能像往常一样活动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能否实现,只是不想让海伦娜那么忧心罢了。
迈克尔双臂搂着海伦娜,让她依偎在他的胸口。他暗自窃喜,为海伦娜看不到自己的脸而庆幸。现在他的头脑异常清醒。激情满足了生理需求,却不能带给他心灵的平静。他不知道这般焦急是否被苏珊引发,在他走向苏珊的房间的那一刻,又是否是回到了伊雷娜身边。就在刚刚,他利用了海伦娜。迈克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过去可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
迈克尔把窃取到的电子资料,还有耶稣会收集的证据递交给了情报局,局里立即采取了行动。指控“天使长”和黑手党这群劲敌的铁证一出现,探员们多年来的沮丧便烟消云散了。迈克尔调查组的部分成员搭飞机去了米兰;如无意外,教廷法庭提到大部分的人身在米兰,因为这是个金融城,是黑手党的聚集地,也是安勃西亚诺银行总行的故址。有部分成员留在了另一个金融中心,罗马。还有两名成员驱车前往往奥斯提亚,进一步保护迈克尔别墅的安全。
1伽斯纳神父:约翰·伽斯纳(Father Johann Gassner,1727-1779),天主教牧师,出生于瑞士,他的医术是催眠术的先兆。
六月十八日,星期二
2弗朗茨·梅斯默医师: 弗朗兹·安东·梅斯默(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奥地利精神科医师,以“动物磁流学说”闻名,公认的催眠术之父。
罗马
3海尔神父:麦克斯米伦·海尔(Father Maximilian Hell, 1720-1792),天文学家、牧师,曾任职维也纳皇家天文台台长,将“磁铁治疗观”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