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一个眉清目秀、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正在翻看着当日的各种报纸,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忧愤之色。
屋里还点着灯,只是怕被外面发现,窗户全部用厚厚的窗帘遮住了。
“团长!”军官见到那人刷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路平安!团长要知道你回来了,说不定有多高兴。”那人一边说,一边把军官带到里间。
“继光!”中年人见到军官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军官立刻示意他噤声,进来关上门后才问:“大哥身体可好?”
“团长!对不起,我没有完成任务,我掩护受伤的兄弟们才撤退到龙华寺,就遇到小日本的飞机轰炸,兄弟们都……”军官(叶继光)说到这双眼通红,声音都哽咽了。
大门吱一声打开了,里面的人举着马灯看了军官一眼,立刻惊喜地说:“叶营长,你……”
“天杀的小鬼子!”团长愤恨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这笔血债早晚要向他们讨回来!”
“四海商行二掌柜。”军官回了一声。
“团长,你在这里安全吗?其他兄弟怎样?”叶继光关切地问。
大宅里寂然无声,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军官在大门上轻敲了两声,连一下再敲四声,门内立刻有一把压低的声音问:“谁?”
“没事,小鬼子出五十万大洋想买我的人头,我嫌价钱低了,还不愿意卖呢!”团长豪迈地笑着说,原来他就是名震中外的“四海商行阻击战”的指挥官薛镇元。
和百乐门所在的热闹繁华的戈登路相比,爱麦路就僻静得多。这里是外国富人的聚居地,两边都是高大的洋房别墅,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外平时一直人烟罕至。
当日日军从东西两面登陆,意图合围一举全歼中国军队的主力。鉴于情势,国军最高指挥官仓促下达撤退令。为了阻止日军的追击,最高指挥官命令薛镇元率领国民革命军第××师独立团五百名将士镇守四海商行阻击敌军。
军官趁乱从容地从后门离开,穿过几条僻静的里弄,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走到爱麦路的一座大宅门前。
这五百孤军,竟然以少得几乎不成比例的弱势,拼死抵挡了日军大部达四昼夜之久,击退日军六次进攻,毙敌数百人,为主力部队的撤退争取了极宝贵的时间。消息传出,举国振奋,也极大地鼓舞了人民抗日的士气。
“有炸弹!”军官运足力气大吼一声,由于战火才刚刚平息,不久前日军战机“误炸”租界的阴云仍未散去。他这一吼,舞厅里登时响起惊声尖叫,人人争相走避,只恨爹娘当年少生几条腿。
但部队的伤亡也十分惨重,而上峰的撤退命令却迟迟未下。由于伤员们基本上已失去战斗力,留在商行里也得不到有效的救治,所以薛镇元命令自己的得力助手叶继光带领伤员先行撤退,自己留下和敌人作殊死战斗。
“乒乒乓乓——”连串的玻璃破裂声让整个人舞厅的人都为之错愕。
“当我们接到撤出四海商行命令的时候,整个海都都已经在日本鬼子的掌握之中。唯一的退路就是租界,进入租界的时候,英军要缴下我们的武装,双方出现冲突,我们的大部队就这样失散了。跟着我来到这里的,只有三十几个兄弟。”一说到其他兄弟,薛镇元的神色也变得黯然起来。
领班看他是新客人,殷勤地过来问有没有相熟的小姐。军官推开他,径直走到人最多的一张桌子旁,那桌的客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军官就从桌上拎一个酒瓶扔向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
这座大宅原来的主人是在海都市赫赫有名的帮派大头目,这个大头目的发迹史虽然不堪,但是在民族大义上的表现却是令人击节称赞。在这次抵抗外敌的战争中,他不遗余力地捐赠物资,兴建医院,组织游击队,可谓贡献良多。
他当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只想在里面转个圈然后从后门溜掉。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形象是那样英伟出众,一进场就引来了众多舞女的瞩目。想这样“悄悄”溜掉似乎是不可能了,那就只好“轰轰烈烈”地走了。
中国军队指挥官在考虑独立团的退路时,希望大头目利用其在租界内的力量施以援手。大头目二话不说,立刻从外国人手里购入这座大宅,供薛镇元作秘密安置点。
舞厅内灯红酒绿,衣香鬓影,酒客们依然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没有人记得几步之遥的国土正在被战火蹂躏,同胞们正受日寇杀戮。
因为在命令叶继光离开前,薛镇元已经告诉他这个撤退地点,所以叶继光在与他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还能找到这里。
他就是喜欢人多,来的路上他已经小心观察过有没有人跟踪。因为他这次进入租界太“张扬”,必定会惊动潜伏在租界内的敌特人员,如果他直接“回家”,很可能会“引狼入室”。
“如果是这样,这里恐怕就未必安全了。”叶继光沉吟着说,既然有其他士兵失散,他们就有可能落在敌谍手里,这个藏匿点就有可能被暴露出来。
由于华界的许多富商士绅都逃入租界避难,所以百乐门反因为战争更加生意欣荣。那门口可谓车流如织,热闹非凡。
“这个大可不必担心,”薛镇元笃定地说,“我们团的兄弟没有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我倒是担心你,刚才我收到消息,说两个中国人劫持了一辆坦克要闯入租界,我就想这里面可能有你,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这天大的本事和胆量。结果,你真的闯进来了,这下我们的力量又大大地增添了一倍!”薛镇元握着叶继光的手高兴地说。
无须多说,百乐门这三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远东第一乐府”、“盛载奢华与梦想的天堂”,这些并不足以形容其本身,只有真正到过百乐门,你才会知道它为何如此令人如痴如醉。
“团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叶继光迫不及待地问,他逃到租界可不是想苟且偷生的。
他没有径直赶去目的地,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对车夫说:“百乐门。”
“上峰命令我部,”薛镇元脸容一整,宣读命令,“继续留在租界,刺探敌人军情,反制敌特间谍在租界的策反和刺杀活动。”
军官向南云道谢后匆匆离开医院,刚才这个小插曲耽误了他一点时间,他抚摸了一下包扎好的伤口,不过这个小插曲倒是让他挺享受的。
“是!”叶继光挺身接受命令。
“希望吧。”军官活动了一下手臂,“南云姑娘,你的技术太好了,我的伤口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团长!”一个传令兵从内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接到上峰密电。”
“是啊,”南云也叹了一口气,“这场战争太可怕了,真希望它可以早点结束。”
“念!”薛镇元说,在叶继光面前他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这时势当兵就是充炮灰。”尽管这个南云护士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军官还是不能对她说真话,“我就是一普通生意人,只想安安分分地挣点小钱,没想到遇上这场战争。飞机一个炸弹丢下来,人伤了,货没了,现在又困在这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军官故作愁容地说。
“日军正倾力搜捕一个叫北天生的小和尚,据悉此人已逃入租界,须在日军之前找到此人并予以保护,了解日军搜捕其原因。”
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军官在心里想。虽然租界暂时未被日军占据,但难保没有日军的特工潜入,一旦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日军攻入租界,他们必定是首批被肃清的对象。(他的担心几年后就不幸变成事实,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悍然占领租界,海都这最后一个“孤岛”终告沦陷,日军根据早已掌握好的名单大举搜捕抗日进步人士和国军军人,几乎一网打尽。)
“北天生?”薛镇元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但他绝不会怀疑电报的真实性,日本人既然花大力气来抓捕这个人,就说明了他的重要性,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以让这个人落在日本人的手里。
“医院里有一些病人伤口和你一样,都是炸弹的弹片造成的,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国军军人。他们能够从前线逃出来已经非常幸运,他们有许多同僚一上战场就被打死了。”南云解释说。
“小和尚!”叶继光张口结舌地说,“我见过他,他,就是和我一起坐坦克逃到租界的那个人。”
“什么……”军官心里颤动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地说,“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军人?”
“他在哪里?”薛镇元连忙问。
“你是军人吧?”南云仿佛不经意地一问。
“他在……”叶继光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非常轻微的“窸窸”有“嗷嗷”的声音。
南云小心地剪开他的袖子,检查并清洗好他的伤口,再敷上药,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细致且充满韵味,仿佛她不是在处理伤口,而是在巧手烹茶似的。军官看得有点痴了,浑然不觉疼痛。
叶继光脸上立刻变色,问:“今晚谁放哨?”那种“嗷嗷”的声音像极了他在德国接触过的军犬,军犬受过训练不会随便吼叫,但在发现目标时会控制不住本性发出“嗷嗷”的咽鸣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偏僻陋巷里,为什么会有军犬出现?
“伤口一定要处理,一旦发炎会要命的。我叫南云,是这里的护士,我帮你处理一下吧。”南云的话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绳索,软软的让人不会产生丝毫拒绝,军官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进了医务室。
“是保家、顺水。”薛镇元看他脸色有异也警惕起来,对传令兵说,“你去通知大家起来,继光,我们出去看看。”
“不碍事。”军官摸了一下左手臂,那里有一道被日机轰炸留下的伤口,虽然已经草草包扎过,但经过刚才的激烈动作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把手枪,一把交给叶继光,是他平常惯用的勃郎宁大威力手枪。
军官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她个子不算高,长得也不是十分漂亮,但她脸上温和亲切的笑容,让人感觉非常舒服,仿佛是在黑暗的寒夜里回到温暖的家一样。
“不要出去!”叶继光拿着手枪慢慢地走到窗户边,示意薛镇元关掉台灯。不管来的是不是敌人,这么近的距离,哨兵没有理由发现不了,他们没有发出警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哨兵已经“没有”了。
“你受伤了!”身后传一把温婉的声音。
他的话口未完,窗外就响起了“突突突”的枪声,窗户玻璃跟着被稀里哗啦地打得粉碎,台灯也被打灭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这些伤兵虽然是自己人,却不是他需要联系的那个系统,所以他也没有向他们表露身份。
叶继光没有还击,从枪声上他已经听出这是日本的歪把子机枪,还有毛瑟二十响连发手枪,开枪的至少超过六个人,火力相当凶猛。光凭声音他是无法准确判断对方位置的,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只要他一冒头,恐怕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就已经被爆头了。
军官离开小教堂,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留意过住院的病人,里面有一些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伤兵。虽然他们和自己一样都伪装成平民,但他受过的训练可以让他一眼就识别出来。
现在唯一的优势是,灯灭后他变成暗处,敌人在明处。
军官没有回答,他是一名特殊部队的军人,真实身份必须保密。他摸摸北天生的头:“你只要记得,无论将来去到哪里,我们永远都是中国人!”
“嗖——”一个冒着烟的物体从窗户的缺口被人丢入。手榴弹!叶继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趁它还没落地就一脚把它踢了出去。
他能够顺利逃到租界全靠军官的帮忙,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并不为过。时逢乱世,人若浮萍,此际分别后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都很难说,但起码应该记下恩人的名字。
轰的一声,手榴弹几乎是一出窗口就炸开了,整幢大宅都为之一颤,连窗户都炸碎了,无数玻璃碎片像天女散花一样撒向室内。叶继光顾不得会被玻璃碎片割伤,迅速闪到窗边,乒乒开了两枪。
“长官!”北天生忍不住喊住他,“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手榴弹在室外爆炸,他有墙体掩护,所受的冲击较少,而室外的敌人就算没有被弹片炸中,也会被火光和声浪震得暂时失去反应能力。
“我也要走了!”看到北天生安全到达目的地,军官也向他告别。海都虽然沦陷,但租界里还潜伏着地下抵抗组织,战争尚未结束,还有更多的任务需要他去完成。
他这两枪是冲机枪手打去的,从窗户和墙上的弹孔轨迹已经判断出机枪手正藏身在门口的大树上。因为敌人正抱着沉重的机枪,一定来不及变换藏身位置。
医院里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异常忙碌,问了两个人,回答都是“康德医生没空!”英军士兵只好把他们带到医院的小教堂,这里是唯一有空间让他们坐下来等待的地方,然后士兵就回去复命了。
这两枪他是完全凭感觉打的,因为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瞄准,两枪打完,无论中与不中,他都立刻闪身回墙后,然后从地上一个翻滚,转移到另一扇窗户下。因为开枪后他的位置就暴露了,敌人马上就能反击,敌人手中的机枪完全可以打穿墙体。
英军士兵把他们带到仁济医院,医院里的拥挤程度甚至超过了大街。病房里挤不下的病床,从走廊一直排到医院的门口,举目所及看到的都是因为疾病和受伤而痛苦的脸孔。
敌人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快,在他闪入墙后的同时,反击的子弹就已经打在他刚才冒头的窗棂上,其中一颗子弹几乎就是擦着他的发梢嗖地飞过的,如果他没有果断地撤回,哪怕只稍迟半秒,恐怕此刻已少了半边脑袋。
那些难民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仓皇和迷惘,虽然他们暂时从战火中逃脱出来,但没有人知道明天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反击的枪声里没有机枪声,他知道自己那两枪是打中了。同时有新的步枪声响起,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汉阳造,说明楼上被惊醒的兄弟们已经在反击了。
一路上,租界依然是华灯璀璨,热闹非凡,和外面满目疮痍的华界相比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只有不时在街道两边看到那些拖家带口露宿街头的难民,才记起战争确实正在发生。
叶继光捡起地上的一块玻璃片,举到窗台水平面稍上位置,通过玻璃的反光观察外面的情况。只见十余个穿着便衣的日本特工正在仓皇撤退。
“下士,带这两位先生去仁济医院见康德医生!”指挥官安排一名士兵为他们带路。
叶继光立刻站起身,举起手枪,在一连串乒乒乒乒声中,立刻又有三个逃逸不及的鬼子倒下了。
军官明白了,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的英勇表现获得了对方的尊重。
“兄弟们,追!”叶继光大喝一声,除敌务尽,既然他们知道了自己藏身之处,就绝对不可以让他们活着离开。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军人,但中国军人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来的顽强英勇,令人敬佩!”指挥官饶有深意地说,“同样,我们英国军人也是不会屈服的。”
他正要奋身跳出窗外,却听到后面有人在大声惊呼:“团长,团长!”
军官对威灵顿由衷感激地说:“谢谢!”华人在租界里从来都是低等公民,一些公园甚至还会挂上“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这个英军指挥官居然敢顶住日军的武力威吓来保护他们,实在让他出乎意料。
他大叫一惊,连忙回头,只见几名士兵围在薛镇元身边。灯光重新点亮,只见薛镇元整洁的军装服上有几点鲜红在迅速扩大,身体有如狂风中的大树般摇摇欲坠。
走进租界的大门,北天生才感觉自己真的是从死亡线上逃出来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僧衣已经全部湿透了。
怎么会?叶继光的脑袋在刹那间一片空白。
“放他们进来!”看到日军不再动作,威灵顿就下令打开铁栏栅放两人进来。
三军不可以夺帅!如果团长被敌人击中,那他就算把刺客全部都杀光还有什么用?四海商行一战,薛镇元名扬天下,已经成为中国人民抗战的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一旦被砍倒,将对国军士气造成严重打击,而敌军的气势自会更加猖狂。
“租界已经在我们的包围之中!”安先生站起来,语气回复到原来的平静,“他们,跑不掉的!”
这一刻他顾不得追杀逃遁的余敌,赶紧回来查看薛镇元的伤势。
“但……”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两个人是安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得到的,怎么现在又下令放弃?
几名士兵扶住薛镇元,让他躺在地上,试图帮他止血,但根本不起作用,薛镇元身上的三个枪眼,一个在左胸,两个在腹部,都是要害部位,鲜血如失控的水龙头一样哗哗流出,转眼间就把他的军衣染得一片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