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们冥顽不灵,那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齐藤咬牙切齿地一挥手,两名日军立刻就扛着一桶煤油上来,打开盖子把煤油浇在每一个僧人身上。
“有谁知道?”齐藤连问三遍,没有一个人回答。
他咔嚓一声点着打火机:“出家人不是提倡割肉饲鹰,舍身喂虎吗?收藏了那样东西的人,难道为了那样东西不惜所有人为他陪葬吗?”
众僧面面相觑,善惠住持取走木盒时他们都不在场,当然不知道弥勒像里还藏着东西。
所有僧人都惊恐地望着他手中的火苗,哭泣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在弥勒天尊像里,收藏着一样东西,”齐藤指着宝塔废墟说,“但是现在东西不见了,谁把它交出来,谁就是龙华寺的下任住持,皇军还会重重有赏!”
“贫僧确实不知啊……”
齐藤就喜欢他们露出这种表情,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自己也可能要陪着他们一起完蛋。
“你们谁知道的,快说出来吧……”
齐藤把全寺僧人集中到宝塔的废墟前,在经历了刚才的屠杀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还带着惶恐不安。
“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救我们吧……”
很快,善惠住持的尸体就被彻底“搜查”完,只差剖开肚子来找了——如果盒子的体积小到能装到肚子里,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哀求对齐藤是毫无意义的,他咬着牙说:“我数三下,如果还不交出东西,我就点火!”
“彻底搜查善惠的尸体,把全寺所有僧人集中到这里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找到那样东西!”
“一……”
但他又随即辩解说:“从神像被毁开始,龙华寺的所有僧人就受到监禁,如果善惠拿走了东西,那东西就一定还在寺里。”
“二……”
齐藤实在想不明白安先生为什么会对神像内的东西如此在乎,一件文物再珍贵难道能抵得上一个优秀帝国特工的价值吗?但他不敢反驳,只能低头认错:“是!”
“三……”
“八格!”安先生一举手,袖口里像毒蛇一样蹿出一把短刀。他把刀尖抵在齐藤的胸口咆哮着说:“如果杀了你可以换回善惠的性命,我会杀你一千次!”
所有僧人都恐惧地缩在一起,准备迎接最后的悲惨命运。
“他……”齐藤张口结舌地说,“他因为公开抗拒日中亲善,刚才……被处决了!”
“慢着!”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安先生突然问,“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他在哪里?”安先生迫不及待地追问。
“是的,全寺一共十六个僧人,全部在这。”齐藤点头说。
“肯定是龙华寺住持善惠老和尚拿了!”他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了。
“笨蛋!”一个耳光把齐藤抽得打横踉跄了几步,没想到安先生外表文弱,出手却这么狠。
善惠住持!他想起来了,那时候善惠张开双手挡住他的视线,难道就是不想让他看到神像里藏的东西?
“是!”虽然齐藤被打得不明就里,但日本军队里下属对上司必须无条件完全服从,别说是无故打耳光,就是拿皮鞭来抽他也只能硬扛着。
齐藤一下子懵住了,他从来就没想过神像里还会藏着东西。东西到哪去了呢?他立刻飞快地回忆起神像被毁前后的情景。
“你再数一下现在多少人!”安先生厉声说。
“神像里本来藏着一个东西!”安倍指着底座上一个方形的痕迹说,“东西在哪里?”
“是!”齐藤立刻数了一遍。十五个!怎么只有十五个?他登时像掉进了火炉里一样,全身都冒出汗来。
两人合力扒开神案上的瓦砾,露出了弥勒神像残存的底座。
不可能,他定下神来再数一遍,还是只有十五个!从日军走进龙华寺开始,这些僧人就处在士兵的严密监禁之下,怎么可能会有人逃脱,少的人是谁?
“毁掉……”安先生像是想到了什么,几个箭步冲上塔基,用手去挖神坛上的瓦砾。齐藤哪敢让他自己挖,赶紧跑上去帮忙。
“那个小和尚,善惠的小徒弟!”齐藤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一直跟在善惠身边的小和尚不见了!
安先生没向他解释,继续喃喃自语地说:“正好在不久前枯萎,如果不是天意,那么就有可能是布局的一部分,他故意让宝塔在这个时候毁掉。”
“有谁知道那个小和尚到哪儿去了?”安先生不用齐藤翻译,直接用汉语问,他的发音甚至比齐藤还标准。
“风水布局?”齐藤听得一头雾水。
“我看到他……”一个和尚站出来,毕竟在死亡面前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大义凛然的,“刚才开枪的时候,他爬到水沟里去了。”
“果然是防兵避火的风水布局,”安先生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如果大树不倒,炸弹是从这边飞来,肯定会被大树先挡住。大树一倒,风水局就有了缺口。”
“快,搜索水沟!”齐藤立刻命令日军进行搜索。不一会儿就有士兵来回报:水沟是通往寺外的,里面没有任何人,也没有找到任何物品。
“安先生,你是如何知道的?”齐藤觉得这个安先生越来越神秘了。
“你知道他会逃到哪里吗?”安先生又问那个和尚。
这个齐藤就不知道了,但他不敢怠慢,马上命令士兵押了一个老和尚上来问话。一问就知道,土坑里原来确实栽着一棵高大的千年古柏,但是在不久前无缘无故地枯萎了。为了防止枯树倒下伤人,所以就把它锯掉,连根挖走了。
“这个……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善惠也许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所有安排都只有北天生一人知道。
围着塔基转完一圈后,他指着东南方十多米处的一个土坑说:“这个地方原来应该有一棵大树,高七到八丈。”
“可恶!”安先生恼怒地皱了一下眉头,那名告密的和尚在没有任何火种点燃的情况下呼地全身冒起大火。“啊……”他在火焰中拼命地疯狂地跳动着,其他僧人则纷纷后退,生怕受他波及。
“不必!”安先生摆手阻止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入现场半步。”然后他慢慢走入废墟中仔细观察着一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侦探在凶案现场寻找破案的蛛丝马迹。
着火的僧人跳动了几下就颓然仆倒在地,在大火中变成一堆焦炭。
“我安排人来把现场清理一下……”这七层宝塔被炸碎后砖瓦和断木可谓堆积如山,想要在这些废墟中找出神像完整的碎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记得你拍的照片中有一个小和尚,是他吗?”安先生问齐藤。
重新回到龙华寺,地上的斑斑血迹还没有来得及冲洗。齐藤想要解释一下,但看安先生正眼都没有瞧那些血迹一眼,就知道他对刚才的屠杀不会有半点在意,他也懒得节外生枝,直接把安先生带到宝塔的废墟上。
“是他!”齐藤对安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拍那些照片主要是为了搜集文物情报,只是无意拍到了躲在神像背后满脸好奇的北天生。一般人在看这些照片时都不会留意这张无关人的脸,而安不但留意到,还清楚地记进了脑子里。
“这里是中国,为了方便任务,你以后就叫我……”男人想了一下,“安先生。”
“立刻将照片大量印刷,以我的名义知会司令部,发动全城的军人、特工搜捕这个小和尚。记住,我要活的!”安先生对齐藤下令。
“是,敕任官大人!”齐藤忙不迭地点头。
请示在第一时间送达司令部,派遣军司令官松井当即发布命令,命令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各种渠道层层下达,一个庞大的搜捕网络就因为北天生这个小孩子而紧张地运作起来。
“带我去看。”男人立刻说。
没有人知道,此时他们的“头号通缉犯”离最近的日军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
“还在!”齐藤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幸好他想过要把神像修复,所以所有的碎片都留在原地未动。
这时候北天生已经“出逃”了几个小时,按正常情况他早该到了租界,但是现在的情况却是“很不正常”——街上随处可见一队队巡逻的鬼子兵。
“残骸还在吗?”男人又问。
北天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登上日军第一号通缉犯的名单,凭着机灵和瘦小身材,他才得以及时躲进那些在轰炸中遭毁的空屋中,几次避过日军的巡逻队没被发现。但想再往前进就困难了,因为前面的街道口已经被日军严密封锁,所有经过的行人都需经过严格搜身,稍有异状就会被当场射杀。
他到底是什么人?还是传说中的八歧大蛇的化身?齐藤的额上的冷汗像雨水一样往下滴,却不敢用手去摸一下。
想回头也是不可能的,师父已经死了,龙华寺被日军占据,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他可以“回去”的地方。
“这么说,是天意吗?”男人睁开的眼睛慢慢闭上,那张皱褶的照片又神奇地恢复平整。
正彷徨间,他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北天生忍不住偷偷地从空屋里探头出去张望,只见一小队日军正从一户人家里拖出一个小孩,小孩年纪和他相仿,也理了个光头,他的家人跪在地上哭喊着哀求日军放过他,换来的却是刺刀无情的一阵乱刺。
“是被我军战机在追击中国军队残部时误中的。”齐藤连忙解释。
小孩的家人当即倒在血泊中,日军把小孩丢到车用卡车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搜下一家。
“什么?”男人的眯缝的双眼猛地睁开,桌上的照片就像被无形的火焰烧灼一样整张收缩皱折起来。
他们在挨家挨户地搜索!北天生明白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里,但如果他现在跑出去,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怎么办?
“只是已经被炸毁了。”齐藤硬着头皮说出来。
这时候天色已渐昏暗,除了被炸穿的屋顶漏进的一片亮光外,屋里其他地方都是黑糊糊的。小孩子一般都是怕黑的,但他对日军的恐惧明显压倒了黑暗,所以现在黑暗对他而言非但不可怕,反而是更安全的藏身之所。
“只是怎样?”男人的眼珠在狭长的眼缝里飞快地转动了一下,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齐藤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仿佛看到一条蛇在石头缝里一闪即没。这种看不到的威胁比明刀明枪更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蹿出来咬你一口。
北天生摸索着走进里间,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看到房间里一片凌乱。床上的被子还呈现着刚刚被掀开的状态,显示它的主人是在某天的清晨或半夜从睡梦中醒来后勿忙离开的。
“海都龙华寺,只是……”齐藤嗫嚅地说。
北天生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低头,看到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那人头朝上仰躺着,黑糊糊的血从头发上往下流,脸上凝固着痛苦而绝望的表情。
齐藤一看,脑袋就像被敲了一记闷棍似的嗡嗡作响,照片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在龙华寺拍的文物照中的一张。
这不是一个活人应有的表情,床的主人并没有离开,而是死了!
“我想知道这个神像在哪里?”男人用两根手指从袖中拈出一张照片,推在桌子上。
这是一个死人!
“是!”齐藤毕恭毕敬地点头。
这是一个死人!
这么年轻!齐藤暗自吃惊,所谓的敕任官是指由日皇亲自敕书任命的高级官员,一共分三等。对方被任命为“特别敕任官”,显示他执行的是最高级的绝密任务,所以隐去了真正的身份和职位。但即使是最低的三级敕任官也是少将级,以他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竟然能够取得少将以上的官衔,如非有异常卓越的功绩,就一定是身份极尊隆的贵族后人。
这是一个死人!
“你就是齐藤,”黑衣男人缓缓转身,只见他三十岁上下,脸白唇红,双眉修长,气质和齐藤见惯的那些粗鲁野蛮的军人截然不同,倒有点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古人。
但这个死人的手却顽强地向前伸手,正好伸到北天生的脚下。
“海都情报机关长齐藤前来报到,请长官指示!”齐藤再次敬礼。
他要抓自己来陪葬吗?北天生刹那间想起师兄们跟他讲过的那些鬼故事,有一些冤死的人,一口怨气憋在肚子里不散,所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会突然坐起来,一把抓住某个可怜的守夜人……
他又一口气跑回办公室,只见一个身穿黑色“诘襟”(日式制服,类似中山装)的男人背着对他,正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
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就是一支箭,嗖地一下穿透他的心脏,就在他忍不住想大声惊呼时,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已经在办公室里?这怎么可能?齐藤的额头又在冒汗了,他下楼梯的时候根本没碰到任何人啊。
“唔……”这一刻北天生真的以为自己死定的,房间里居然还有第二个“死人”,但他不甘心,师父交托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呢?
副官宣布完命令就撇下他转身离去,上车的时候才像想起什么,回头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特别敕任官阁下大概已经在你的办公室里了。”
“别怕!”后面响起一把沉稳的声音,“我是国军!”
“是!”齐藤躬身接受命令,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车内,却没有人。
北天生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手上的热度,没错,这确实是人。他就像是在激流中苦苦挣扎后终于回到岸上一样,全身瘫软得几乎要趴下。
“我奉命护送军部特别敕任官来此,并传达军部命令,命令你机关一切人员听从特别敕任官调用,完毕!”副官一脸严肃地宣读命令。
那人松开手,北天生转过身来,两个人都同时愣了一下,因为他们都生出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虽然来的只是一个副官,齐藤亦不敢怠慢,向他立正敬礼:“海都情报机关长齐藤前来报到,请长官指示!”
“你不是那个护送伤兵的长官吗?”房间里虽然暗,而且对方已换上了平民的服装,但北天生仍然认得他那双眼睛,这对在黑暗中都能熠熠生辉的眼睛令他印象深刻。
齐藤诚惶诚恐地跑到楼下迎接,却见车上下来的只是一个年轻的副官。
“是你,”军官也认出北天生了,没好气地说,“你们出家人不是不问世事吗,不好好待在庙里,跑来连累别人干吗?”
难道是海都派遣军司令官来了?齐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辆黑色轿车确确实实是司令的专军。要知道派遣军司令的是陆军大将,而齐藤只是间谍组织的一个小头目,平时想到司令部去拜谒都难如登天,今天怎么亲自上门来找自己?
在伤兵队伍遇袭后,他侥幸逃生,但随即遇上了从后方包抄而来的日军,只得被迫逃回城内。此刻日军正大举搜城,北天生又这么巧躲进他藏身的空屋,给他加上了一个大累赘,这次真的麻烦了。
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司令部了?齐藤急忙走到窗边,从二楼看下去,只见几十辆军用三轮摩托加两卡车的士兵前后簇拥着一辆黑色轿车来到机关门前。
北天生正想解释,军官突然紧张地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北天生会意地侧耳一听,外面传来一阵鬼子们的吆喝声——他们快搜到这儿来了。
越是怕黑的时候却偏遇见鬼,他还没来得及想到补救方案,手下的一个特务就急匆匆地跑进来:“齐藤长官,派遣军司令部的人来了。”
北天生立刻四下张望,想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除了善惠外,今天被打死的“指定劝化人士”还有七人,伤十八人,这可是捅了一个大娄子。一想到该如何向陆军总参谋部交代,他就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军官靠近他的耳边,指着房间里的衣柜说:“躲到里面去,我没喊你就不要出来。”
没想到这个外表温和忍让的和尚竟然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着,让他精心布置的整个棋局付诸东流,满盘皆输。
“那你呢?”北天生没有急着躲进去,反而问他。
他本以为今天布下的是一个稳操胜券的棋局,善惠大师就是他手中的“必杀着”。善惠作为全中国范围内都有极大影响力的宗教领袖,如果在他的“劝慰”下归顺日本,那对中国人抗日意志将是极严重的打击。
军官显然有点意外,这个小和尚在生死关头居然还懂得替别人着想。
日军占领海都后,他接到的首要任务就是尽量收买拉拢海都的知名人士,尽快建立所谓的“维新政府”,以分化、瓦解中国民众的抗日决心。
“放心,我有办法!”
齐藤回到日本派驻海都的特务机关后,心中的懊恼仍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