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尼傲慢地笑着,眼神却冷若冰霜。“你肯定是诺曼先生。你好,诺曼。”
快走到第七节课的教室的时候,他的心重重地撞击着胸腔。劳森和加西亚,还有那个文森特·戈里正站在教室门外的布告栏前——当他走近他们时,他们挺直了身体。
劳森和加西亚扑哧一声笑了。
他闷闷不乐地看着照片。这个学生毫无疑问。小平头被长发所代替,可依旧是金发。还是那张脸,文森特·戈里。朋友和熟人都叫他温尼。照片里那个孩子打量着吉姆,嘴边的微笑透出几分傲慢。
“我是诺曼先生。”吉姆没有理会温尼向他伸出的手,“请你记住。”
两天后,在早点名的记录单上,奇普·奥斯维的名字旁边出现了“离校”两个字。吉姆开始等待西蒙斯拿着新的学生档案来找他。一星期后,他果真来了。
“当然,我会记住的。你哥哥好吗?”
吉姆放下电话,女秘书抬起头,毫无意义地冲他笑了笑。吉姆没有笑。
吉姆愣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膀胱松弛了,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响起来,仿佛来自远方,来自他头脑中的某条通道:快看啊,温尼,他尿裤子了。
“那当然。”
“你对我哥哥了解多少?”他粗声粗气地问。
“不知道。他拿了个旧箱子,还带走了他攒的五十美元,那些钱都是他偷汽车零件、卖毒品赚来的。我猜,他去旧金山了,去当嬉皮士了。”“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能给学校打个电话吗?我叫吉姆·诺曼,英语系的。”
“不了解。”温尼说,“了解不多。”他们冲他笑着,笑容空洞而阴险。
“会不会……”
上课铃响了,他们不情愿地走进教室。
“不知道。我上夜班。他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
当天晚上十点,杂货店前的电话亭。
“据我所知,他没干什么。我只是想跟他谈谈。你知道他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接线员,请接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警察局。不,我不知道号码。”忙音。在开会。
“他跑了。我想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警察是奈尔先生。在那些年,他头发花白,五十多岁。小孩子对大人的年龄判断不准。他们的父亲死了,不知怎的,奈尔先生都知道。
“你说什么?”
孩子们,叫我奈尔先生。
“他犯了什么事?”
吉姆和哥哥约好,每天一起去斯特拉特福快餐店吃午饭。母亲给他们每人一个五分的镍币,用来买牛奶——那是在学校供应牛奶之前。有的时候,奈尔先生会走进小店,因为他的肚子太大,也因为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分量不轻,皮带会嘎吱嘎吱地响。每次遇见他,他都会给哥俩每人买一份上面浇着冰激凌的苹果馅饼。
“你是奇普·奥斯维的继父吗?”
他们杀害我哥哥的时候,您在哪儿,奈尔先生?
“巴里·奥斯维已经死了六年了。我是加里·邓金格。”
电话接通了。电话铃响了一次。
“是奥斯维先生吗?”
“这里是斯特拉特福警察局。”
电话响了十几次,他正准备挂机,忽然,里面传来一个沙哑、带着睡意的声音:“找谁?”
“您好!我叫詹姆斯·诺曼,警官。我打的是长途电话。”他报出自己所在的城市,“您是否能帮我转接一位一九五七年在岗的警官。”
她把铅笔插进头发里,说:“当然可以。”她从O字母那个纸夹里找到他要的东西,然后递给他。吉姆用办公室的电话拨打了那个号码。
“诺曼先生,请不要挂机。”
“你能把他的电话给我吗?”
片刻停顿,接着,电话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她快速翻动一沓字条,瞥了一眼其中一张,然后将其抽了出来。“诺曼先生,他今天没来。”
“我是莫顿·利文斯顿警官,诺曼先生。你要找的是哪一位警官呢?”
“查尔斯·奥斯维,”他纠正道,“奇普是他的绰号。”
“嗯,”吉姆说,“我们小孩子都叫他奈尔先生。这……”
“奇普……?”她满怀疑虑地看着他。
“哎呀,没错!唐·奈尔已经退休了。他现在七十三四岁了。”
“奇普·奥斯维今天来了吗?”他随意地问了一句。
“他还住在斯特拉特福吗?”
没课的时候,他去了趟办公室,倚在考勤秘书的桌子上。她正忙着统计旷课人数。
“是的,在巴纳姆大道附近。你想要他的地址吗?”
当车子驶入停车场的时候,他想到比利·斯登和凯西·斯拉文。
“如果有的话,我还想要他的电话号码。”
当然!劳森和加西亚曾经威胁过他,当时奇普也在场。在法庭上,这可能算不上什么有力的证据,可是,如果他能让奇普把这一切重复给芬顿听的话,那两个家伙至少会被开除。他差不多有把握说服奇普,因为,奇普本身也想摆脱他们。
“没问题。你认识唐吗?”
如果他疯了,奇普也疯了。他上车的时候,这个想法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激动起来。
“他以前经常在斯特拉特福快餐店给我和我哥哥买冰激凌苹果馅饼。”
照这样说,我疯了吗?
“天哪,那家店十年前就关了。稍等。”片刻之后,他开始读地址和电话。吉姆赶忙记下,然后向利文斯顿表示感谢,随后挂机。
西蒙斯呢?也不行。西蒙斯会以为他疯了。也许,他真的疯了。他曾经参加过一个小组讨论,里面有一个人说,精神崩溃就像是摔碎了一个花瓶,然后再将它一块块修补起来。打那以后,你再也不可能自信地使用那个花瓶。你不敢再把花放进去,因为,鲜花需要水,而水可能会溶解胶。
他再次拨通电话,报出那个号码,然后等待。当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时,他脑门发烫,紧张的情绪传遍全身。他忍不住朝前挪了一步,本能地背对着杂货店的冷饮柜。其实,没有这个必要,那儿压根儿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胖胖的小女生正在看杂志。
星期一上午,他还是没有主意。一开始,他打算把这一切都告诉萨莉,从十六年前哥哥遇害说起。可是,不行。她听了以后,不仅会同情他,还会感到害怕,甚至会产生怀疑。
对方拿起了听筒,电话里传来一个饱满、有力的声音,听上去并不老。“你好!”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这短短两个字,回忆和情感,冗长的画面,一幅接着一幅,在脑海中闪现,根据巴甫洛夫的理论,收音机里的一首老歌也会让你形成某种条件反射。
“我不知道,”吉姆说,“我真的不知道。”
“奈尔先生吗?您是唐纳德·奈尔先生吗?”
“您准备怎么办?”
“我是。”
“没事的,”吉姆说,“别担心。”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作业,但根本没有看见它们。
“我叫詹姆斯·诺曼,奈尔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昨天。诺曼先生,我很害怕,不敢跟他们坐在一起。”
“记得,”那个声音反应迅速,“冰激凌苹果馅饼。你哥哥遇害了……被人用刀捅死了。真可惜。他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奇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吉姆瘫软地倚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墙壁上。先前的那份紧张情绪突然消散了,他此时疲惫不堪,浑身无力,仿佛一个毛绒玩具。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要向他倾诉,可是,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的这份冲动。
奇普打了个哆嗦:“鲍勃·劳森说,你就准备干这个?你个没用的东西!我说,我壮着胆子说,那你们准备怎么对付他?加西亚——他的眼皮开始不住地上下翻动——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啪的一声打开了,是一把弹簧刀。就在那个时候,我离开了。”
“奈尔先生,那几个男孩一直都逍遥法外吗?”
“他们对你的打算怎么看呢?”
“不是的,”奈尔说,“我们的确锁定了几个嫌疑人。根据我的回忆,我们曾经在布里奇波特警察局询问过好几个人。”
“是的,我现在还是很害怕。”
“那几个嫌疑人叫什么?我认识吗?”
“你害怕了?”吉姆轻声问。
“不知道。在警局的调查报告上,嫌疑人一般都是用编号代替的。诺曼先生,你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加西亚趴在桌上,对我说,如果不知道他何时离开学校,你就无法对他下手。你准备怎么办?我回答说,我会用火柴杆把您的车胎弄坏,让四个轮子都瘪掉,动弹不了。”他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吉姆,“我根本没打算那样做,我之所以那样说,因为……”
“我说几个名字给你听,”吉姆说,“您看看是否有印象,是否跟那个案子有关联。”
“后来呢?”
“孩子,我不会……”
奇普把烟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将它踩灭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您的,鲍勃·劳森[35]说,他认识您的时候,我还穿开裆裤呢。可是,他们才十七岁,跟我一般大啊!”
“您会的。”吉姆说,他开始变得有些绝望,“罗伯特·劳森,戴维·加西亚,文森特·戈里。他们……”
“香烟。”他的声音不太清楚,“一直不适应烟味。”
“戈里。”奈尔先生平静地说,“我记得这个人,他的外号叫蝰蛇温尼。没错,我们传讯过他。他母亲替他做了不在场证明。罗伯特·劳森这个名字,我没什么印象。很普通的一个名字。但是,加西亚……等等,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名字……该死,年纪大了。”他听上去很是沮丧。
“他们拉我入伙,问我您什么时候离开学校,开什么样的车,诸如此类。我问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您,加西亚说,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您……嘿,您没事吧?”
“奈尔先生,您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到那几个男孩的情况吗?”
“发生了什么事?”
“嗯,当然了,他们早就不是孩子了。”
“刚开始,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玩。”奇普说,“我们一起出去,喝过几次啤酒。我开始发泄对您的不满、对考试的不满,我还说,我要找机会跟您算账。可是,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发誓!”
真的吗?
“他们在设计陷害我吗?”那个纠缠了他数年的恶魔又附在他身上了,他知道答案。
“听着,吉米,是不是那几个家伙又现身了?他们骚扰你了?”
“劳森和那个浑蛋加西亚。”
“我不知道。奇怪的事情接踵而来。这些事情都跟我哥哥遇害有关。”
“奇普,他们是谁?”
“什么事情?”
突然,他说:“如果是他们干的,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参与!我不喜欢那些家伙!他们太讨厌了!”
“奈尔先生,我不能对您说。否则,您会以为我疯了。”
他点烟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大概有一分钟之久,他一声不吭。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嘴唇不住地抽搐,两只手握在一起,眼睛眯着,仿佛内在的自己正在拼命寻找合适的措辞。
他的回答迅速而坚定,听得出来,他很感兴趣:“那你觉得你疯了吗?”
“抽吧!”
吉姆停顿了片刻。“没有。”他说。
“跟考试没关系。嗯,我可以在这儿抽烟吗?”
“那好吧,我可以通过斯特拉特福档案馆去查那几个人的情况。我怎么和你联系呢?”
“可以,但如果是考试的事,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
吉姆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他。“最保险的是星期二晚上,我通常都在家。”他一般情况下晚上都不出门,但是,星期二晚上,萨莉去上陶艺课。
奇普的双脚在地上蹭着:“诺曼先生,能跟您谈一下吗?”
“吉米,你最近在干什么?”
“奇普?”他不紧不慢地问。
“在学校教书。”
二月初的一天,放学之后,有人敲响了老师办公室的门。吉姆打开门,看见奇普·奥斯维站在门口。他看上去很害怕。办公室里只有吉姆一人,时间是四点十分,其他老师都在一小时前下班回家了。他留在办公室,有一些文学课的作业要批改。
“很好。你知道,教书是一份长久的工作。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没什么。”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说没说。他非常害怕。
“可您的声音一点没变。”
“吉姆?你在说什么?”
“是吗?那你是没见到我本人!”他笑了,“吉米,你现在还喜欢吃冰激凌馅饼吗?”
你他妈撒谎……快点看啊,温尼,他尿裤子了!
“当然了。”吉姆说。他撒谎了,他恨那种冰激凌馅饼。
四……四分钱。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嗯,假如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我要……”
别磨蹭,小子,到底有多少钱?
“还有一件事。斯特拉特福有一所米尔福德高中吗?”
加西亚一直和劳森、奇普·奥斯维站在一起。当他抬头看见吉姆·诺曼的时候,他微微一笑,眼皮上下翻动,吉姆的耳边响起了那几个人的声音,清晰得让人不敢相信:
“没听说过。”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在做心理分析的时候也没有透露半句。他的思绪回到戴维·加西亚身上。他想起,他俩在大厅相遇,互相对视的时候,那种噩梦般的恐惧瞬间扫过他的全身。当然,照片里的他只是看起来面熟而已。照片不会动……也不会抽搐。
“难怪……”
不,从韦恩说起——你的哥哥。
“周边用米尔福德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个地方,在阿什海茨路上,米尔福德公墓。那里是不可能出毕业生的。”他的笑声干巴巴的,传到吉姆的耳朵里,仿佛地下的尸骨发生碰撞的声音。
他机械地笑了笑,又扭过头去看电视。他原本想一股脑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能咋样呢?比发疯还难受。从哪里说起呢?噩梦?精神崩溃?罗伯特·劳森的出现?
“谢谢您。”他听见自己说,“再见。”
“肯定是谎话。”
奈尔先生消失了。接线员要他付费六十美分,他机械地把钱塞进投币口。之后,他转过身,发现电话亭外面有一个人。那人把自己那张可怕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头旁边是两只伸展开的手臂,张开的手指,还有鼻尖,在玻璃上留下白白的印子。
“没什么。”他说,“忘了想跟你说什么了。”
是温尼在咧着嘴冲他笑。
她正在熨衣服,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他面对着电视机,正在播棒球比赛,可他似乎并没有看进去。
吉姆开始尖叫。
“萨莉?”
上课了。
吉姆颤抖着双手合上了卷宗。
今天,“与文学同行”课的内容是当堂写一篇作文。学生们大都在埋头写字,挥汗如雨地把他们的思想展示在纸上,就像砍木头一样。只有三个家伙例外:罗伯特·劳森坐在比利·斯登的座位上,戴维·加西亚坐在凯西·斯拉文的座位上,温尼·戈里坐在奇普·奥斯维的座位上。他们面前放着作文纸,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们在看他。
可是,短时间内,照片上那张脸,他看着,没有任何感觉,就是一张小孩子的脸。也许他以前见过他,也许没见过。那个孩子名叫戴维·加西亚,大块头,黑头发,黑人一样的嘴唇,黑色的眼睛,像是没睡醒。黄页上显示,他也来自米尔福德高中,曾经在格兰维尔少管所待过两年,罪名是汽车盗窃。
下课铃快响了,吉姆轻声说:“戈里先生,下课之后,我想跟你谈谈。”
西蒙斯离开之后,吉姆打开文件夹,直接翻到照片那一页。他做好了后退的准备,仿佛一个即将挨打的人。
“没问题,诺姆[36]。”
“档案在这儿。”西蒙斯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劳森和加西亚哧哧地笑起来,可其他同学没有理会他们。铃声响了,同学们交上作文,离开了教室。劳森和加西亚还在磨蹭,吉姆感到腹部紧张起来。
“没事。”他说。
就现在吗?
没错,有点疲倦,像比利·斯登。
然后,劳森冲温尼点点头:“明天见。”
“振作起来,”西蒙斯说,“系里的头头们正在讨论课程评估的问题。你看上去有些疲惫,身体没事吧?”
“再见。”
吉姆耸耸肩,伸手去拿那个文件夹。
他们走了。劳森把门关上,透过磨砂玻璃,突然传来戴维·加西亚沙哑的声音:“诺姆吃屎!”温尼朝门口张望了一下,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吉姆。他笑了。
西姆[34]的眉毛扬起,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安下心来跟我谈。”
“新来的学生,”他直截了当地对西蒙斯说,“文学课的。”
“是吗?”
两星期后的一天,午饭铃响了,他在大厅里碰到了西蒙斯,西蒙斯手上拿了个文件夹。他感到心一沉,十分恐慌。
“那天晚上在电话亭,吓坏了吧,老头儿?”
他看着妻子,说不出话来。
“温尼,现在没有人用‘老头儿’这个词了,一点也不酷,就好像‘酷’这个词,本身就不酷。就像巴蒂·霍利[37],早过时了。”
“吉姆,是你的学生吗?”
“我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温尼说。
“警方说,一个在附近工地干活的不明身份的女人曾经在下午六点四十五分看见三个男孩跑过屋顶,距发现女孩的尸体……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转第三版……”
“那个家伙在哪儿?那个有着一头可笑的红发的家伙?”
“小女孩坠楼而亡:哈罗德·戴维斯高中的低年级学生,十七岁的凯瑟琳·斯拉文,昨天傍晚从她家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楼楼顶跌落,抑或是被人推落。据其母亲讲,女孩在楼顶养了鸽子,昨日带了一袋鸟食,打算上去喂鸽子。
“散伙了,哥们!”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吉姆能够感觉到,他其实很警觉。
他边喝咖啡边翻阅早报。在报纸的中间位置,他看见了一则标题。“天哪!”早饭桌上,妻子轻松的谈笑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打断了。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满是碎片……
“他还活着,不是吗?这就是他不在这里的原因。他活着,他应该三十二三岁了,你也会这样,假如……”
他把葡萄柚扔进废纸篓,然后再次转身,面对着黑板。
“‘漂染’那小子总是碍事,没什么大出息。”温尼挺直身板,把双手平放在涂鸦般的作文纸上,眼睛闪闪发光,“哥们,我记得你,你那时穿着一条旧灯芯绒裤子,看上去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我看见你盯着我和戴维。我给你施了魔法。”
凯西·斯拉文目瞪口呆。
“我想是的。”吉姆说,“你让我十六年来噩梦不断。还不够吗?为什么现在还骚扰我?为什么选中了我?”
吉姆弯下腰,捡起那个葡萄柚。“有人,”他一边说一边往教室后面看,“应该把这玩意儿塞进他那倒霉的喉咙里。”
温尼一脸茫然,很快,他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哥们,因为你还没死。你早该死了。”
他猛地退让一步,原地转了个圈。有人哈哈大笑,奥斯维和劳森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吉姆。
“你们一直在什么地方?”吉姆问,“来这儿之前。”
“说得好。”他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他刚一转过去,飞来一个葡萄柚,贴着他的脑袋砸向黑板。
温尼抿着嘴说:“我们今天不谈这个。明白?”
“原因不是杰克想捕杀那头野兽吗?”
“他们给你挖了个坑,对吗,温尼?六英尺深,就在米尔福德公墓,六英尺……”
“凯西?”
“你闭嘴!”
凯西·斯拉文[33]拘谨地举起了手。劳森讥讽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跟奇普·奥斯维说了些什么。从他的口型看,他说的大概是“奶子不错”,奇普随即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面前的课桌翻倒在过道里。
吉姆很勉强地笑了笑:“你这样想吗,现在?你必须记住,当你评价一本书的时候,那本书也在评价你。现在,有没有哪个同学愿意说一下,为什么他们对野兽的存在问题意见不一呢?”
“等着吧。”吉姆说,“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这本书我没有看过。我认为这本书根本就是垃圾。”
“老头儿,我们要杀了你。让你也到那个坑里去。”
“很好。现在,你能否说一说,为什么拉尔夫和杰克……”
“滚出去!”
劳森似乎在考虑:“用不着。”
“也许还有你老婆。”
“你想就此事跟芬顿先生谈一谈吗?”
“你该死,如果你敢碰她……”他莫名其妙地朝前跨了一步,听到他提起萨莉,他感觉受到了侮辱,但同时,心里也一阵恐惧。
“你就是在盯着我看。”
温尼龇牙一笑,然后朝门口走去。“镇定,像傻瓜那样!”他哧哧地笑。
吉姆镇定地回答:“劳森先生,我没有盯着你看。你能否说说,为什么拉尔夫和杰克观点相悖……”
“如果你敢碰我老婆,我就杀了你!”
学生中间传出哧哧的笑声。
温尼的嘴巴咧得更大了:“杀了我?哥们,你知道的,我已经死了。”
“我脸上有美钞?还是我裤子的拉链开了?”
他走了。他的脚步声久久回荡在走廊里。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吉姆眨眨眼睛,嘴巴有些干涩。
“亲爱的,你看的什么书?”
“罗伯特,怎么了?”他心平气和地问。
吉姆把封面给她看,他正在看的书叫《孕育恶魔》。
那个星期,他课上讲授的内容是《蝇王》。正当他讲解作品中象征主义的运用时,劳森举起了手。
“讨厌!”她转过身,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他哭喊着醒了。
“你坐出租车回来好吗?”他问。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当那个草莓胎记男孩用刀捅他哥哥的时候,吉姆听见男孩在他背后喊道:小子,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一刀割掉你的蛋蛋!
“就过四个路口。再说,走路有助于塑形。”
他不想早睡。
“我班上有个女生在萨摩大街遇到了袭击。”他编故事吓唬她,“她说,那人想强暴她。”
“今晚你为什么不早点睡呢?”
“真有这事?是谁?”
“没事。”
“戴安娜·斯诺,”他说,名字也是瞎编的,“她是个头脑冷静的姑娘。你还是坐出租车吧,好吗?”
“吉姆?”
“好吧。”她说。她在他身边停下,弯下腰,双手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吉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回答。
“没事。”
“下午那门课,那些学生还在给你制造麻烦吗?”
“不对,有事。”
“没有。”
“没有我应对不了的。”
“出什么事了?”
“是关于……关于你哥哥的事吗?”
“嗯?”
仿佛一阵寒风吹来,吹开了他心底的大门。“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了?”
“吉姆?”
“昨天晚上,你在梦里一个劲地叫他的名字。韦恩,韦恩,你还说,快跑,韦恩。”
他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地听见自己开始概括这门课的规则和纪律。罗伯特·劳森把大拇指插进自己宽大的皮带里,听着,微笑着,继而点着头,仿佛他们已然是老朋友了。
“没什么。”
“好的,诺曼先生。”他右边的眉毛被一小块伤疤一分为二,一块吉姆熟悉的伤疤。不会有错。这种想法很疯狂,很不可思议,可它是事实。十六年前,这个孩子把匕首插进了他哥哥的身体。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俩心照不宣。他目送她离开。
吉姆扭头看着劳森。“你是新来的,”他说,“我想跟你说说我们这门课的相关要求。”
奈尔先生八点一刻打电话来。“你不用担心那些家伙,”他说,“他们都死了。”
“嗯,那是……”他嘟囔着什么,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
“是真的吗?”他接电话的时候,没忘了用食指按着那一页上他正在读的段落。
“没错。”
“车祸,就在你哥哥遇害六个月后。当时,一个警察正在追击他们。那个警察叫弗兰克·西蒙,现在在西科斯基工作,好像挣钱不少。”
“上次考试你给了我一个不及格,对吗?”
“就因为这,他们出车祸了?”
“当然。”
“他们当时的车速超过了每小时一百英里,方向偏了,撞上了一根粗大的电线杆。最后,终于把电给断了,把他们几个从车里拽出来,已经五六成熟了。”
“是命令吗?”他莫名其妙地冲着吉姆微微一笑。
吉姆闭上眼睛,问:“你看了那份报告?”
“奇普,进教室。”
“我亲自看的。”
33号教室门口,打打闹闹的还是那几个家伙。看见吉姆走过来,有人立刻进了教室,剩下的几个聚在一起,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他看见新来的那个学生正站在奇普·奥斯维旁边。罗伯特·劳森下面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笨重的黄色厚底靴子——今年很流行。
“车上还有什么东西吗?”
可是,上到三楼的时候,他仍旧无法摆脱内心那份恐惧。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种担心:当你精神垮了的时候,你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他感觉恐慌如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他嘴巴里搅动。
“是一辆改装车。”
第七堂课开始之前,他已经把所有理性的设想都考虑了一遍。他告诉自己,世上肯定有成千上万个下巴上有红色胎记的孩子。他告诉自己,那个在十六年前用刀把他哥哥捅死的家伙现在应该至少三十二岁了。
“有什么别的信息吗?”
劳森挑衅般地面对着镜头,仿佛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学校的摄影师,而是专门给犯罪嫌疑人拍照的警察。他下巴上有一小块草莓色的胎记。
“黑色的福特轿车,一九五四年生产的,车身上有‘蛇之眼’几个字。活该!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他翻到下面一页,匆匆瞥了一眼罗伯特·劳森的照片,接着,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张照片上。刹那间,恐惧仿佛毒蛇,钻进了他温暖的腹腔,并在那里缩成一团,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们还有一个帮手,奈尔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的绰号叫‘漂染’。”
下一页是黄色的,是惩戒记录。米尔福德那一页是白色的,带有黑色边框,真不幸,整页纸都被填满了,劳森捅的娄子可真不少。
“那应该是查理·斯邦德,”奈尔先生毫不犹豫地说,“他有一次用高乐氏漂白头发。这事我记得。可是,他漂白得不成功,效果像斑马。后来他又想再把头发重新染成黑色。结果,白色的部分变成了橘红色。”
他利用空闲时间翻阅了罗伯特·劳森的学生登记册。第一页是一张绿色的纸,是他在米尔福德高中读书时的记录。那所学校,吉姆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第二页是学生的个人档案。修正后的IQ结果是七十八。掌握几项手工技能,但不多。在巴奈特-哈德森性格测试中,存在反社会的言论。能力测试分数很低。看到这里,吉姆有些不快,不管怎么说,他是他文学课上的一个学生。
“您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他匆匆离开,经过饮水机的时候,停下脚步,催促一群孩子赶紧进教室上课。吉姆朝自己的教室走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职业军人。他先是把当地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在一九五八年或是一九五九年跑去当兵了。”
“上课铃响了。”西蒙斯说。
“我能联系上他吗?”
“天哪。”吉姆重复着。
“他母亲住在斯特拉特福,她应该能帮上你。”
“警方正在调查。他去城里交换圣诞礼物,准备横穿兰帕特大街的时候,被一辆老福特轿车撞倒。没有人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只记得车门上写有‘蛇之眼’三个字……一般来说,小孩子喜欢在车上涂鸦。”
“您能把他母亲的地址告诉我吗?”
“天哪!太可怕了。您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吉米,这不行,除非你告诉我,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那个学生的模样仿佛一张黑白的老照片,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威廉·斯登,第一钥匙俱乐部会员,足球一队和二队的队员,笔和矛俱乐部会员。他是这门课上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安静,成绩平稳,考试不是优就是良。课堂上不太主动,但只要点到他,通常都会给出正确的答案(而且还不失幽默)。死了?才十五岁啊!突然,死亡的恐惧仿佛从门底下吹进来的冷风,直往骨头里钻。
“奈尔先生,我不能跟您说。否则,您会以为我疯了。”
“你是说比利?”
“相信我。”
“加上他,还是二十七个。比尔·斯登[32]圣诞节后的那个星期二死了,车祸,肇事者逃逸了。”
“不。”
“嘿,西蒙,我那个班有二十七个人,已经超员了。”
“好吧,孩子。”
去上第二节课的路上,他和西蒙斯撞上了,后者递给他一个文件夹。“新来的,第七节课。他叫罗伯特·劳森。转学来的。”
“你能……”可是,电话挂断了。
户外,空气清新,“与文学同行”这门课的问题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愚蠢。假期结束,他回到学校,皮肤被冬日的暖阳晒得黝黑,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泰然自若。
“该死的!”吉姆说。他把电话放回到听筒架上,还没松手,电话铃响了,他猛然躲到一边,仿佛被它烫了一下。他看着电话,喘着粗气。电话响了三次,四次。他拿起听筒听着,闭上了眼睛。
圣诞节和学校的假期加在一块儿,差不多有一个月。刚放假的时候,他做过两次噩梦,后来一直很太平。他和萨莉去佛蒙特拜访她的姐姐,大家一起去滑雪,玩得很开心。
去医院的路上,一个警察让他靠边停下,然后拉响警笛,为他带路。急救室里,一个年轻的医生,上嘴唇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他看着吉姆,眼睛黝黑,没有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
“劳驾,我是詹姆斯·诺曼……”
他躺在黑暗中,急促地呼吸,等着那个已经九岁的幽灵离开自己,盼着甜美的睡眠将它赶走。
“抱歉,诺曼先生,她走的时候是晚上九点零四分。”
当他回过头,看着漆黑一片的立交桥下方,他看见金发男孩和胎记男孩把手中的弹簧刀捅进了他哥哥的身体——金发的匕首刺进胸骨下面,胎记的匕首径直进入他哥哥的大腿根部。
他要昏倒了。眼前的一切都在向后退,在摇摆,耳畔响起一阵微弱的嗡嗡声。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绿色的墙砖,荧光灯下,一张带轮子的活动病床闪闪发光,一个戴帽子的护士弯着腰。亲爱的,该醒醒了。一名护理员正倚在第一急救室门外的墙上,身上的白大褂脏兮兮的,胸前还有几处血迹,已经快干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用它清洁自己的手指甲。护理员抬起头,冲着吉姆咧开嘴。那个护理员是戴维·加西亚。
他在黑暗中惊醒,萨莉躺在他身边,睡得很沉。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来,没多久,他又回到梦里。
吉姆昏死过去。
你跪在地上,抓着你的手松开了。你仿佛一只青蛙,在两条腿中间扭动。有人一巴掌打在你的背上,在你身上摸索着找钱包,可一无所获。接着,你以梦魇特有的那种慢得可怕的速度原路返回。你回过头,越过肩膀看见……
葬礼。像三幕舞剧。家、殡仪馆、墓地。宾客,不知从何而来,旋转着来到你面前,然后旋转着消失在黑暗中。萨莉的妈妈,黑纱遮面,眼泪肆意流淌。她的爸爸,震惊,憔悴。西蒙斯。其他人。他们自我介绍,然后跟他握手。他点点头,根本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有的女士带来了吃的,有一位带了一个苹果馅饼,有人吃了一块。当他走进厨房的时候,他看见馅饼在台子上,被切开了,里面的汁水像暗红色的血液,流进下面的盘子。他想:应该在上面加一大勺香草冰激凌。
快跑,吉米,快跑!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在颤抖,想走过去,想把那个饼扔到墙上。
灯光照在弹簧刀上。金发小平头和胎记每人手持一把弹簧刀。你听不见韦恩的喊声,但你能从他的口型看出他在喊什么:
就在这时,他们准备离开,他仿佛在看一部家庭录影,看见自己跟他们握手,然后说:谢谢您……是的,我会的……谢谢您……我想她一定……谢谢您……
那个家伙疼得直叫,但是,他的叫声淹没在疾驰而来的火车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中。转瞬之间,火车到了,噪声填满了整个世界。
他们走了以后,屋子又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到壁炉前。壁炉架上放满了他们结婚以后的纪念品。一个镶嵌着两颗宝石眼睛的玩具狗,是他们在科尼岛度蜜月时她赢的奖品;两个皮质文件夹,一个放着他波士顿大学的毕业证书,另一个放着她马萨诸塞大学的毕业证书;两个大塑料骰子,是他大约一年前在平克西尔弗斯坦扑克节上输了十六美元之后,她为了哄他开心而买的;一个她去年在克利夫兰旧货店买的瓷杯子,很薄的那种。在架子中央,放着他们的结婚照。他把相框放倒,然后坐在椅子上,盯着黑黑的电视屏幕。一个念头慢慢在他脑海中浮现。
温尼,他要跑了!
一小时后,电话铃响了,铃声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伸手去摸电话。
韦恩更加猛烈地反抗,差一点就逃脱了。又来了一个家伙,身穿黑色的斜纹棉布裤子、白色T恤,一下子把他拽了回来。那家伙下巴上有一小块草莓色的胎记。立交桥的桥墩开始震颤,钢轨开始抖动。火车来了。有人把你手里的书打落在地,那个下巴上有胎记的家伙飞起一脚,把书踢进污水沟。韦恩突然抬起右脚,踢中了那个精神紧张的家伙的裆部。他发出一声惨叫。
“下一个轮到你,诺姆。”
快点看啊,温尼,他尿裤子了!
“温尼?”
韦恩想挣脱,又过来一个家伙帮忙,那个人头发是橘红色的,很少见。那个眼皮乱翻的家伙突然一拳打在你的嘴巴上。你感到裤裆里突然重了几分,牛仔裤上随即出现了一大片暗色。
“哥们,她就像射击场上的一个靶子,砰!碎了。”
你他妈撒谎。
“温尼,我今晚去学校,33号教室。我不开灯,就像在立交桥下的那一天。我想,我甚至可以模拟出火车的声音。”
四……四分钱。
“想结束这一切,对吗?”
你想跑,可是,一个黑头发涂满了头油的大块头一把抓住你,把你推向你兄弟旁边。他的左眼皮紧张地上下翻动,冲你喊道:别磨蹭,小子,到底有多少钱?
“没错。”吉姆说,“你也去。”
放开我。
“也许吧!”
接着,你到了桥下,那几个黑影从墙根下走过来,一个金发小平头、塌鼻梁的小子把韦恩推到煤渣堆前,说:把钱掏出来!
“你必须去。”吉姆说着挂断了电话。
你想告诉韦恩,这一切你都经历过,已经上百次了。这一次,那些小混混没有在加油站逗留,他们隐藏在高架桥下。但是,他们不会出来的,你无能为力。
当他到达学校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他把车停在常停的位置,用万能钥匙打开后门,首先来到位于二层的英语系办公室。他进去以后,打开放唱片的柜子,开始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一摞唱片的中间,他抽出一张名为“高保真音效”的唱片。他把唱片翻过来,A面的第三支曲子标题是“货车:3:04”。他把唱片放在系里那台手提式立体声唱机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孕育恶魔》。他打开书,翻到有标记的那个段落,读了几句,点了点头,然后把灯关上。
在梦里,立交桥越来越近,你开始感到,恐惧仿佛一只黑色的大鸟,在你的喉咙里挣扎。周围的一切出现在你眼前:比雷斯的霓虹灯招牌忽明忽暗;立交桥绿色的栏杆锈迹斑斑;路基上的煤渣里,几块碎玻璃闪闪发光;污水沟里有一个断裂的自行车钢圈。
33号教室
走过泰迪大市场和比雷斯建筑公司,前方有一座铁路立交桥。桥的另一端,一伙本地无赖在一个关闭的加油站附近游荡——五六个男孩,上着皮夹克,下着锥形牛仔裤。吉姆不愿意经过他们跟前,他俩曾经被那些家伙追着跑了半个街区,他们喊着:嘿,四眼!嘿,臭狗屁!嘿,你多长了一个屁眼!可是,韦恩又不想绕道走。那是胆小鬼所为。
他把立体声唱机放好,把几个扬声器尽可能远地分开,然后把那张唱片放进唱机。音乐开始了,声音越来越响,整个房间充满了柴油机车尖锐的叫声和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
在梦里,他九岁,他哥哥韦恩十二岁。他俩走在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市区的大街上,他们的目的地是图书馆。吉姆借的书已经过期两天了,离家前,他从碗橱内的小碗里拿了四美分,准备用来交罚款。那是暑假,走在街上,修剪过的草坪散发着清香,街边的一幢二层公寓楼的窗户里传出球赛的声音,在第八局的上半场,洋基队领先红袜队,比分是6:0,泰德·威廉斯正在击球。暮色时分,大楼的影子慢慢伸到了街对面。
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此时就在那座立交桥下,跪在地上,看着那场悲剧奔向不可避免的结局……
残酷的是,梦的进程非常缓慢,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看,去感知。此外还有恐惧:在结局已知的情况下,他还得重新经历那些事情,那种无助的感觉,仿佛自己被困在一辆即将冲下悬崖的车里。
他睁开眼睛,拿出唱片,然后又重新放入。他坐在自己的桌前,打开那本《孕育恶魔》,翻到标题为“恶魔及如何召唤它们”那一章。他张开嘴开始读,时不时停下,从口袋里拿出几件东西,放在桌子上。
当晚,他又做梦了。
第一件:一张皱巴巴的老照片,柯达胶卷拍摄的,照片上,他和他哥哥站在草坪上,身后就是他们住的位于宽街上的公寓楼。他俩留着一样的小平头,对着镜头,羞涩地微笑着。第二件:一小瓶鲜血。在这之前,他在巷子里逮了一只流浪猫,用小刀割开了它的喉管。第三件:那把小刀。最后一件:帽子上的防汗衬圈,是从一顶旧的少年棒球协会帽子上撕下来的。那是韦恩的帽子。吉姆一直保存着,暗自希望,有朝一日,等他和萨莉有了儿子,他就拿出来给他戴。
他拿出成绩簿,翻到“与文学同行”那一页,在奇普·奥斯维名字旁边的空格里仔细写下三个字:不及格。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停车场空荡荡的。
我要宰了你,你个狗娘养的!
他把课桌推到墙边,中间留出一个近似圆形的空地。当一切准备妥当,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粉笔,借助尺子,严格按照书上的图表,在地上画出一个五角星。
吉姆回到教室,学生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们脸上,他读不到任何信息。他突然觉着自己像是在梦里,那种感觉他经历过,在……之前……
此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关上灯,把那几件东西握在手里,开始背诵。
“我要宰了你,你个狗娘养的!”
“黑暗之父,为了我的灵魂,听我倾诉吧!我是一个向您允诺供奉祭品的人。我是一个祈求恩赐祭祀机会的人。我是一个寻求为兄长复仇的人。为了完成我的祭祀,我带来了鲜血。”
“闭嘴!”吉姆说,“别浪费你的唾沫了。”
他拧开瓶盖,那个瓶子原本是装花生酱的,然后把鲜血洒在五角星内。
“如果你敢让我不及格,我就宰了你,你个王八蛋!”奥斯维在昏暗的走廊里叫嚣着,“你听见了吗?”
黑暗的教室里发生了某种变化。说不出究竟是何种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空气越发厚重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和腹腔好像填满了灰色的金属。屋内越发寂静,而且,那份寂静随着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在不断膨胀。
“与文学同行”这门课上的老大难是一个名叫奇普·奥斯维的家伙。他个头很大,但反应迟钝。十二月初,足球季结束了,篮球季还没开始(奥斯维两种球都玩)。奥斯维考试打小抄,被吉姆抓了个现行,当场被赶出了教室。
古老仪式要求的,他都照办了。
不管怎么说,第七节课对于他始终是一根肉中刺。
现在,他在空气中感知到了某种东西,这种感觉他以前有过。那时,他带着一个班的学生去参观一个大型发电厂,他感到,空气中充斥着电能,空气在颤动。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个声音非常轻,但并不悦耳。
西蒙斯点点头,说:“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这样,他们才会收敛,即使这意味着要取消他们打球的资格。”
“你需要什么?”它说。
“我也栽了。”吉姆愁闷地说。
现实,还是梦幻?他无法分辨。他的回答有两句话。
他找西蒙斯投诉,西蒙斯耸耸肩,点燃烟斗,说:“吉姆,我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每天的最后一堂课总是不受欢迎的。对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来说,如果这门课最后的成绩是‘差’,那就意味着再也没机会踢足球或者打篮球了。他们之前上的英语课都很容易通过,可现在,他们栽了。”
“我需要一个小小的赐物。您能给我什么?”
他精心准备课堂内容,包括影音资料,还订购了好几种有趣、易懂的课本——没有任何效果。课堂的气氛在毫无约束的噪声和令人郁闷的寂静之间转换。十一月初,在讨论《人鼠之间》[31]的时候,两个男孩在课堂上大打出手。吉姆制止了他们,并把他们送去办公室。当他翻开书,准备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在书页上看见了几个刺眼的大字:“去死吧!”
吉姆说了两个词。
吉姆的班上共有二十七名“学习迟缓者”,大多数是学校的运动员。他们对学习缺乏兴趣,有的还有不少恶习。以上这些算是对他们最客气的评价了。一天,他走进教室,看见自己的形象出现在黑板上,一幅低俗、逼真的漫画,下面写着“诺曼先生”四个大字,简直就是多此一举。他未加评论,直接把漫画擦掉了,然后,在大家的窃笑声中开始上课。
“两个都要,”那个声音低低地说,“右和左。成交?”
第七节课是唯一让他难受的时段。课程的名称是“与文学同行”,上课地点是三楼的一间小教室。初秋时节,教室内依旧热浪滚滚,而刚进冬季,教室内就已经冷飕飕的了。那个班的学生都是经过挑选的,在学校的简介中,他们被巧妙地称作“学习迟缓者”。
“成交。”
他的课表安排得不错,算是对新教师的照顾吧。第一节没有他的课,第二第三节是新生的写作课。两个班级中,一个班的学生比较沉闷,另一个班的学生则比较活跃。第四节课是他最喜欢的,美国文学,授课对象是准备上大学的毕业班学生。第五节是答疑,不管是个人问题,还是学业问题,学生都可以找他咨询。有问题的(或是想找他咨询的)学生寥寥无几,因此,这个时段,陪伴他的一般都是一本他喜欢的书。第六节是语法课,非常枯燥。
“那么,把我的给我。”
她把灯关上。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暗。
他把小刀准备好,然后转过身去,把右手平放在桌上,用刀砍了四下,把食指砍了下来。鲜血在吸水纸上留下了深红色的印记。他没有感觉到疼。他把割下的手指推到一边,把小刀换到右手。切割左手的手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感觉特别别扭,使不上劲,小刀总是走偏。最后,他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扔掉小刀,空手把手指掰断,硬拽了下来。他把手指从桌上捡起来,然后把那两根棒形面包卷似的手指扔进地上的五角星。一道光芒拔地而起,仿佛老式照相机的闪光灯在工作。他注意到,没有烟雾,没有硫黄的味道。
他在她的肩膀上亲了一下,说:“不喝了,睡吧!”
“你带来了什么?”
“想喝一杯牛奶吗?”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一张照片。一块被他的汗水浸湿的棉布。”
“我肯定。”
“汗水是宝贵的。”那个声音中蕴藏着一份冷酷的贪婪,吉姆不禁浑身战栗,“拿来给我。”
“你肯定?”
吉姆把那两样东西扔进五角星。又是一道光芒。
“不是。”他说,“比那还早。它时不时回来转转,仅此而已。没出汗。”
“很好。”那个声音说。
“从那几个家伙砸坏了那个男孩的吉他开始的,对吗?”
“如果他们来。”吉姆说。
“对。”
没有回应。那个声音走了——假如它曾经来过。他靠近五角星,照片还在,可是已经被烧得焦煳。那个防汗衬圈不见了。
“宝贝,是的。做噩梦了?”
街上传来一阵噪声,由低到高,不断膨胀。一辆改装的高速汽车,带有玻璃瓶似的消音器,从戴维斯大街往这边疾驰而来。吉姆坐下来侧耳细听,看看它是路过这里,还是直接拐进来。
“没事。我喊了,对吗?”
它驶进了学校。
“你没事吧?”
脚步声在楼梯上回荡。
“上帝!”他用一只手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脸。
首先听见的是罗伯特·劳森的尖嗓门,接着,有人发出“嘘”声,后来,再次响起劳森的笑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回声没有了,接着,楼梯口的玻璃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近十月底的时候,他又做梦了。那一次,他喊出了声。他拼命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之中,发现萨莉坐在他身旁,搂着他的肩膀。他的心怦怦直跳。
“是你吗,诺米[38]?”戴维·加西亚用假嗓门冲他喊着。
可是,放学之后,似乎有某种古老而沉重的东西滞留在走廊里,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穿梭、低吟。有一头黑暗、可怕的野兽,但它从未露出真实面目。有的时候,当吉姆·诺曼提着崭新的公文包,沿着四号副楼的走廊走向停车场的时候,他觉着自己听见了它的喘息声。
“你在那儿吗,诺米?”劳森低声说着,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在吗,查理?”
戴维斯中学的大楼看上去像个令人生畏的巨石堆,内部设施非常现代化——仅侧翼的科学楼一项,在去年的预算表上,拨款就高达一百五十万美金。学校的教室里,依然可以看到公共事业振兴署派来承建校舍的建筑工人的影子,依然可以嗅到战后第一批在此学习的孩子的气息。教室内设施先进:现代的桌椅、亚光的黑板。学生们个个整洁、体面、活跃、富足。毕业班的学生百分之六十是有车一族。总而言之,这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在病态的七十年代,能在这样的学校任教,真是非常走运。相比较之下,中央大街职业技能学校仿佛是黑暗的非洲。
温尼没有吭声。但是,当他们沿着走廊过来的时候,吉姆看见了他们的影子。温尼是最高的一个,他一只手握着一个长长的家伙,随着一声轻轻的咔嗒声,那个东西变得更长了。
吉姆点点头。今天,他自己也透露了不少不宜对外透露的事情。
他们来到门口,温尼站在三人中间。他们手里都有刀。
在走廊里,西蒙斯说:“我想,你已经被录用了,除非你改主意了。当然,先不要对外讲。”
“哥们,我们来了。”温尼轻声说,“我们来取你的狗命!”
他们握手告别。
吉姆打开了电唱机。
“西蒙,也许诺曼先生离开之前想喝杯咖啡。”
“天哪!”加西亚大喊一声,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感谢您的夸奖。”
货运列车越来越近,四周的墙壁随着它一起摇晃起来。
“从我个人角度说,我非常欣赏你的学业成绩和个人操守。”
火车的声音似乎不是发自扬声器,而是来自楼下的大厅,来自远方的轨道,来自太空。
“好的,我明白。”
“我不喜欢这个,哥们。”劳森说。
“诺曼先生,我们会跟你联系的。”芬顿说,“我们今天还有几个面试……”
“来不及了。”温尼说。他向前迈了一步,挥舞着手中的刀:“老头儿,把钱拿出来!”
芬顿和西蒙斯对视了一下,然后,他们站起身。吉姆也跟着站起来。
……放开我们……
“我喜欢大学的课程。”
加西亚退后一步,说:“怎么……”
“你四年的平均绩点是3.88,差不多每门功课都接近A了。”
尽管如此,温尼毫不退缩。他示意他们俩站一边去,从他的眼神看,他很放松。
“是的。”
“别磨蹭,小子,到底有多少钱?”加西亚突然问道。
“你的督导和指导老师给你的评分都是A。”芬顿说。
“四……四分钱。”吉姆说。是真的。他从卧室的零钱罐里拿的,最新的那一枚硬币是一九五六年造的。
“我喜欢挑战。”吉姆说,“为了去科特斯,我和另一个同学做了交换。”
“你他妈撒谎。”
“那所学校也不适合你。”西蒙斯说。
……放开他……
芬顿说:“我记得,你的教学实习实际上是在科特斯高中完成的。”
劳森扭头看了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墙壁雾腾腾的,似乎不存在了。货运列车发出尖叫。停车场的街灯变成红色,就像比雷斯建筑公司的霓虹灯招牌,在黄昏的天空下一闪一闪。
“我做过心理分析,是一家社区医院提供的治疗。我没钱看心理医生。那种治疗对我帮助很大。我和萨莉结了婚。她至今走路腿还有些跛,疤痕也没有消掉。要不是那场事故,她不会这样。”他毫不回避他们的目光,“我想,你们对我也可以说同样的话。”
有东西从五角星里走出来,那个东西长着一张十二岁小男孩的脸。一个留着小平头的男孩。
“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芬顿和蔼地说。
加西亚冲上前来,对准吉姆的嘴巴就是一拳。他闻到来自对方嘴里的气味,大蒜混合着辣椒油。他没有反应,他感觉不到疼。
“有一个叫迈克·齐默尔曼的孩子,”吉姆说,“一个很敏感的男孩,会弹吉他。他是我写作课上的一个学生,很有天赋。有天早上,我走进教室,他正被两个同学按着,动弹不得,另一个家伙抡起他那把雅马哈吉他,往暖气片上砸。齐默尔曼尖叫着。我大声呵斥他们,让他们放开他,把吉他给我。我朝他们走过去,结果我被打了。”吉姆耸耸肩膀,“就这样,我的精神垮了。我不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也不会独自在角落里发呆。我只是不敢回学校,只要一接近校门,我的胸口就绷得紧紧的,无法正常呼吸,浑身冒冷汗……”
吉姆发现自己的裤裆一下子重了,像灌了铅。他的膀胱彻底松开了。他低下头,看见裤子湿了一大片。
“那里可是这座城市的公园啊。”芬顿说,“弹簧刀、摩托靴、藏在衣帽柜里的自制手枪、以收保护费的名义抢夺同学午餐费的团伙,还有,每三个人中,必定有一个是毒贩,其他两个则是瘾君子。职业学校,我太了解了。”
“快看,温尼,他尿裤子了!”劳森喊道。他的声音很正常,可他脸上的表情不对劲——仿佛一个木偶,刚刚获得了生命,却又发现自己还被绳子扯着。
“我实习的地方是中央大街职业技能高中。”吉姆说。
“放开他!”那个酷似韦恩的东西说,可那声音不是韦恩的——它属于五角星里的那个东西:冷酷,贪婪。“快跑,吉米!快跑!快!快!”
要小心,现在到了关键时刻。
吉姆跪在地上,一只手打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在他身上摸索,可是,一无所获。
“我没有放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她伤得不轻——一条腿严重骨折,还有四根肋骨也断了——但无性命之忧。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十分清楚我自己所承受的压力究竟有多大。”
他抬起头,看见了温尼,他的脸因为仇恨而扭曲,仿佛漫画中的人物。他举起刀,朝那个酷似韦恩的东西捅去,就在胸骨的下方……忽然,他开始大叫,他的脸变得干瘪发黑,成了焦炭,非常可怕。
西蒙斯轻声说了句什么,示意他继续。
他消失了。
“我按照她说的去做了。”他说。他不再纠缠他母亲、他哥哥韦恩——可怜的韦恩,被人谋杀的韦恩——和他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我实习的第二周,我的未婚妻遇到了一起交通事故。她被车撞了,是一辆大马力的改装车,而且,肇事方逃逸了……警方一直没有抓到他。”
然后,加西亚和劳森也发起了进攻。结果,他俩也抽搐着变成了焦炭,随即消失了。
从他们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他扯远了。他心里想:上帝,我把事情搞砸了。
吉姆躺在地上,呼吸急促。火车的声音远去了。
“我那时上大四,开始毕业实习。我母亲前一年夏天去世了,癌症,在我最后一次跟她聊天的时候,她让我不要放弃,坚持到底。我哥哥也已经不在了,他死的时候,我们俩都不大。他一直打算当老师,因此,母亲认为……”
他的哥哥弯腰看着他。
芬顿和西蒙斯点了点头,但从他们身上,他没有感受到任何肯定和理解。西蒙斯打开打火机的翻盖,准备重新点燃自己的烟斗。突然,办公室显得异常狭小。吉姆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人在他背后打开了远红外加热灯。他的手指开始在腿上弯曲、扭动,他设法让它们恢复平静。
“韦恩?”他气喘吁吁地说。
吉姆说:“让我精神崩溃的那份压力……很极端。”
那张脸变了,好像融化了,粘在一起了。眼睛变成了黄色,一个可怕、恶毒的笑容对着他。
“我想,我们能理解。”芬顿微笑着说,“我们不想打探你的隐私,但我们都知道,教师是一个有压力的职业,尤其是中学。一星期之内,你有五天站在讲台上,而且,你面对的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听众。这就是为什么,”他有些得意,“教师比其他任何职业的人更容易患溃疡,当然,不包括空中交通管制员。”
“吉姆,我会回来的。”声音冰冷、低沉。
“我那时压力很大。”吉姆·诺曼说。他的手放在腿上,他此时很想攥起拳头,但他克制住了。
它走了。
校长名叫芬顿,一个秃顶、面色苍白的男人。他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英语系主任名叫西蒙斯,他点上了他的烟斗。
他站起身,用残疾的手把唱机关上。他摸摸嘴巴,嘴巴被加西亚的拳头打得鲜血直流。他走过去,打开灯。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望望楼下的停车场,同样空空荡荡,只有一辆改装车,仿佛哑剧中的演员,默默地反射着月光。教室内,空气污浊——坟墓的气息。他擦掉地上的五角星,然后把桌椅重新排好,做好第二天上课的准备。他的手指疼得厉害——什么手指?他可能得去看医生。他关上门,双手捂着胸口,慢慢朝楼下走去。走了一半,有样东西——一个影子,或者,只是直觉——让他原地转了一个圈。
面试由哈罗德·戴维斯中学的校长和英语系主任共同主持。让他头疼的问题来了,他早就预料到了。
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回来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做那个旧梦。他大喊一声,醒了,发现自己满头是汗。
吉姆想起《孕育恶魔》中的警示——潜在的危险。或许,你可以召唤它们,让它们为你服务。你甚至可以摆脱它们。
他笑了。
但是,有时,它们会回来。
他沿着门前的小路走来,一只手拿着崭新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四本书。最上面那本书的书名是《语法入门》,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用手搂着他的肩膀,问道:“怎么样?”
他继续往楼下走,不知道自己的噩梦是否会就此终结。
吉姆·诺曼的妻子从两点钟起就在等他了。看见他的车在公寓楼前停下,她出来迎接他。她之前去了商店,买了一份庆典套餐——两块牛排、一瓶起泡酒、一棵莴苣,还有千岛调料。此时,看着他走下车,她心底涌出一个强烈的愿望(那一天,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了),希望今天会有值得庆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