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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从这个梦中醒来以后,她决心离开这个巨大的迷宫。因为,她与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所订立的交易已经到期了,那个男人为她付清了学费,给她父亲寄去了巨额的医疗费,而她也为那个男人做了一个月的奴隶,现在,她要回大学读书去了。

从此以后的几个星期,她几乎每一分钟都躲在书房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上百本侦探小说。除了柯南道尔与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外,她还读遍了日本的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森村诚一、夏树静子,法国的莫里斯·勒布朗的《侠盗亚森·罗宾》,荷兰高罗佩的《狄公案》,还有中国的程小青、孙了红、陆澹安。她的脑子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海绵,不断吸收着所有的侦探故事和奇妙的推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世界里,或者说,她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罪犯与侦探的合身,一些奇妙的想法也开始在她的脑海里产生。在迷宫的最后一夜,她躺在书房的地板上,头枕着夏树静子的《W的悲剧》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30年代的上海,回到了一条叫新月街的路上,在那里有一栋黑暗的房子,里面居住着一个没落的家族,一桩谋杀案正在秘密地酝酿着。

但是,那个卑鄙的男人违反了他的承诺,他禁止她走出这栋房子一步,他要她永远都呆在这巨大的宫殿里做他的奴仆。她愤怒了,她要冲出去,但是却被那个男人死死地抱住。最后,男人打了她,他像一个野兽一样虐待着她,还威胁要把她用铁链子锁起来,永远关在别墅的密室里。

她一口气读完了爱伦·坡的全部侦探小说:《玛丽·罗杰神秘案件》、《金甲虫》、《你就是杀人凶手》、《被盗窃的信》。那一晚,在迷宫中央的书房里,她跪坐在地上读着侦探小说,被爱伦·坡这个出生于1809年的天才美国人深深地折服了。刚读完爱伦·坡,她就从书架上取下了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血字的研究》,她已经不能自制了,她心甘情愿地跪倒在了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们的面前。

这一回,她没有屈服,面对这个野兽般的男人,她反抗了,她用她的拳头,用她的腿。但是,她怎么可能是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的对手呢?男人制服了她,把她压在身下,用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她的呼吸越来越苦难,在最后的关头,她抬起了膝盖,用尽吃奶的力气顶了男人一下。她没想到,自己的垂死挣扎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个男人居然被她顶了出去。男人失去了重心,整个身体向后倒去,后脑勺正好重重地撞在一块台子的角上。

面对这个神奇的书架,她无法禁止自己阅读这些书的愿望。终于,她伸出了手,取下了一本爱伦·坡的侦探小说集。这完全出于偶然,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听说过爱伦·坡的名字。在这部小说集中,她读到了第一篇短篇侦探小说《莫格街血案》——在一间门窗紧锁的密室内,发生了一起神秘而奇特的凶手案,谁都不知道,凶手究竟是如何进入密室行凶的,但最终的结局竟然是……

他死了。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对阅读这些书的兴趣。尽管在此之前,她连任何一部侦探小说都没有读过,甚至连侦探电影也未曾看过。但在那个迷离的夏夜,她只觉得眼前那巨大的书架仿佛是有着独立生命与人格的一种存在,书架上的每一册书本里,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墨香味,这味道似乎带有某种奇妙的魔力,在瞬间就让她沉醉,让她痴情似的迷恋。

随即,她的尖叫声响彻了整栋房子。

然而,就在那个夏天,她发现了迷宫中央的那间书房。在那个巨大的五层书架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侦探小说——从中国的包公案到英国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从最古老的侦探长篇《月亮宝石》到最新的电影小说版《沉默的羔羊》。几乎全部有中文本的侦探小说这里全都有。她这才明白,那个卑鄙的男人原来是一个近乎疯狂的侦探小说迷。

这是一场意外,而且,这个卑鄙的男人实在是死有余辜。但是,是她踢倒了这个男人,尽管她是为了自卫,可现在却闹出了人命。她看着地上那具尸体想,自己一定会蹲监狱吧,学校也会把她开除,人人都会知道她是一个肮脏的女人,病床上的父亲会为女儿而羞愧的。

于是,她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广东夏天,外面的世界一片酷热,而在那富有的房地产商人的宫殿里,却像秋天般凉爽。她成了那个卑鄙男人的奴仆,她成为了一个陷阱里的漂亮野兽,那个夏天,她觉得自己无比肮脏。

不,不能让别人抓住她。

她摇了摇头。不,马达是个单纯可爱的男子,而她容颜呢?

于是,她打开了那栋宫殿般的别墅。那是一个清晨,薄雾弥漫,当她刚刚冲出别墅大门的时候,她迎面见到了一个保安向她这边过来。她立刻撒腿就跑,就像是一个逃犯一样,一口气冲出了度假村。

现在,她闭上了眼睛,任由阳光在她的脸上铺开。她知道,马达曾经在这张床上度过了两个夜晚,她似乎还能从身下的被单上感到这个年轻男人的体温,还有,他的气味。是的,马达的气味一直留在这间屋子,许多天过去了,却依然没有消散,仿佛已经被这张床,被这四面的墙壁,吸收了进去。她深呼吸了一口,宛如触摸到了马达的嘴唇。

她跑回了大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着她的学业。她非常害怕公安局会找到她,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人们几乎把那个富商被杀的案子给遗忘了。而她则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谁都不会把她与杀人案联系在一起。

你猜得没错。就是这里,与马达相遇的第一个夜晚,她选择了这里,带着马达来到了这间小屋中。在那一晚,就在这间屋子里,当马达温暖的手为她的伤口涂上药水的瞬间,她忽然发现,在马达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难得的单纯与笨拙。就在那一刹,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泪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像马达那样,让她的心里感到如此温暖。原本,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面对一个男人而感动了。但是那一晚,面对着马达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她改变了想法。

又过了一年,她毕业了。她回到了家里,不久以后,她那多病的父亲就去世了,而她那患有重度精神病的母亲则在精神病院里自杀了。她搬出了原来的家,在这里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开始在这个小屋里写作,写各种各样的文章,有中短篇小说、散文、专栏、评论,还有《新月街谋杀案》。

从窗口洒进来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阳光在她光滑的皮肤上反弹起来,不断地跳跃着,最后流淌进她的瞳孔。她躺在窗下的那张小床上,半睁着眼睛,看着这间小小的屋子。

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间小屋里。

她的家,绝不属于半岛花园。

她从这里出去,也必将回到这里。而半岛花园里那栋属于周子全的白色别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虚幻的梦而已,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容颜正在她自己的家里。

容颜安静地躺在床上,正在等待她的秘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