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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外面还在下雨,我走进侧巷找了一间肮脏幽暗到极点的小酒吧,角落那一桌三个男的一见到我,立刻露出看到警察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我点了一杯热威士忌,找位子坐了下来。酒保“砰”的一声把酒放到我面前,接着又回头去读报纸的赛马版,连零钱都没找给我。我灌了一大口威士忌,上颌像被火烧了一样,我仰头合上眼睛。

我浑身颤抖地走下证人席,双腿软得像果冻,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自己不得不扶着栏杆才能站直。出席过的证人可以留下来旁听审判,凯茜没看到我一定会很吃惊,可我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一个人不会有事的,她不需要我给她加油打气,但这点也让我心情更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孩子气,但就是这样。我知道德夫林的案子让她很烦心,萨姆也是,但他们都能保持清醒,而且工作起来似乎毫不费力。只有我一个人像《飞越疯人院》里的角色一样,对着影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身体,喃喃自语,惊慌失措。我觉得我没法坐在法庭里,看凯茜神色自若在不知不觉间力挽狂澜,解救我们辛苦了几个月却被我差点搞砸的案子。

角落那几个贼家伙开始聊某人的前女朋友。“所以我跟她说,赡养令又没有规定他必须穿得跟他妈的吹牛老爹一样。你要是希望他穿耐克,不会自己帮他买吗……”他们三个都在吃烤吐司三明治。那种咸味闻起来像化学原料,让我很想吐。窗外,大雨像倒水似的倾泻在水沟里。

法庭里很像桑拿室,湿外套散发的水汽模糊了窗户,热气让我的头皮一阵刺痛,我感觉汗水正沿着肋骨向下滑。辩护律师结束对我的质询后,顾不得场合,脸上浮现出喜出望外的神情,就跟年轻小伙子本来只想一亲芳泽,结果却摸进女孩内裤里一样兴奋。陪审团一阵骚动,所有人面面相觑,就连他们似乎都在为我感到难堪。

说来奇怪,我是直到坐上证人席,看见麦克谢里惊惶的目光后,才发现自己崩溃了。我知道自己睡得比平常少,又多喝了点酒,所以想打瞌睡,无法专心,眼前还出现幻觉,却完全没注意自己有哪里明显不对劲。这会儿坐在酒吧里,我总算想明白了,刚才的事一幕幕重现在我面前,清清楚楚,吓得我一身冷汗。

结果可想而知,先出庭的人是我。我实在不愿跟各位描述自己当时到底出了多少糗:不但说话结结巴巴,搞错人名、记错时间,还不时回头挣扎着修正自己的说法。麦克谢里检察官起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和他认识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我通常在证人席上的表现都很出色),后来察觉出不对,最后火冒三丈,只是很客气地没有表现出来。他拿出一张菲洛梅娜·卡瓦纳脑袋开花的巨幅照片——这是老招了,检方希望吓到陪审团,让他们觉得有人应该因此受罚,我很意外法官竟然会同意——我应该指着每道伤痕,将伤痕和嫌疑犯自白的罪行一一对应(所以嫌疑犯显然是招认了),但没想到这竟然是压垮我这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只要一抬头就会看到菲洛梅娜·卡瓦纳,看到她沉重的身躯惨遭殴打,裙子被掀到腰间,嘴巴张开仿佛发出无力的控诉,谴责我竟然在帮倒忙,仅存的一点意志力就这样从我体内蒸发消失了。

我身上所有细胞都在对我大喊,这个案子太危险、太恐怖了,赶快收手吧,离它越远越好。我积了很多假,可以用一点存款在巴黎或佛罗伦萨租间小公寓,住上几周,在鹅卵石路上漫步穿梭,整天心平气和,倾听着我不懂的语言,等案子结束了再回来。但我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抽身已经太迟了。很惨,但也只能这样。案子办了好几周,我不可能突然跑去跟奥凯利报告说我发现自己是亚当·瑞安。至于其他借口只会证明我是懦夫,以后就别想再干警探了。我知道自己得趁其他人还没发现我不行了,在白衣小人出现把我带走之前,赶紧想点办法,但我绞尽脑汁就是生不出什么好点子来。

“别撞到人就好。”我虚弱吃力地走下车,绕到另一边,雨水打在我头上。凯茜耸耸肩,钻进驾驶座。她的字很好看,虽然有一点特别,却清楚有力,我已经很习惯了。只是我实在是太累了,加上宿醉未消,她的笔记看起来全都字不成字,只剩紊乱难解的不规则曲线在纸上排来排去,有如诡异的罗夏墨迹测验图[1]。后来,我睡着了,脑袋点呀点的,不停地撞着冰凉的窗玻璃。

我把热威士忌喝完,又点了一杯。酒保将电视转到台球节目,评论员优雅低沉的轻声细语和窗外的雨水交融在一起。那三个家伙走了,“砰”地把门甩上。我听见门外传来哄笑声。过了不久,酒保刻意过来将酒杯收走,我明白他是在下逐客令。

“我保险可没保这玩意哟。”她看着我的休闲吉普,一脸不屑地说。

我走进厕所,用水泼了泼脸。镜子微微泛着绿光,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镜子里的我仿佛电影里走出来的僵尸,张着嘴巴,两个暗沉的大眼袋,头发乱草般直竖着的。太离谱了,我像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困惑又不无赞叹地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忘了。车你来开好吗?我得读笔记。”

我回到法院停车场,坐进车里,嘴里嚼着薄荷糖,看行人低头拉紧大衣匆忙来去。虽然还是早上,外面却暗得跟傍晚一样。雨水斜斜地打在湿漉漉的车灯上,街灯也亮了。后来,我的手机哔了一声,是凯茜:怎么回事?你在哪儿?我回了短信:车里。我把车尾灯打开,让她能找到我。她发现我坐在副驾驶座,以为看错了,又看了我一眼,之后才跑到对面。

“带了,我进去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底是谁先进去?是你还是我?”

“呼。”她轻轻喊了一声。她在方向盘前扭扭身子,将头发上的雨水甩掉。一滴雨水沾在她睫毛上,化开了睫毛膏,变成黑色的泪珠挂在脸颊上,看起来很像电影《八美图》里时髦的皮埃雷特。“我都忘了那两个家伙有多蠢了,我才说他们在被害人床上撒尿,他们就开始呵呵笑,辩护律师拼命对他们眨眼睛,要他们把嘴巴闭上。你怎么啦?为什么要我开车?”

“没怎么睡。你带着笔记吗?”

“我偏头痛。”我说。凯茜把遮阳板放下来,正打算对着镜子检查脸上的妆,听我这么说之后,她突然停下动作,镜子里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紧张地看着我。“我想我完了,凯茜。”

我在凯茜家门外按喇叭,她穿着那套像样的衣服跑了出来——高雅的香奈儿玫瑰红衬里黑色小套装和她祖母给她的珍珠耳环——呼地跳上车,让我觉得她好像有点精力过剩,但也有可能只是不想淋到小雨。“嘿,你这家伙。”她说。她化了妆,看起来大了几岁,感觉很优雅,也很陌生。“昨晚没睡?”

反正她迟早会知道。麦克谢里只要逮到时间一定会马上打电话给奥凯利,不出一天,组里的人就都知道了。我觉得好累,累得仿佛置身梦境。有那么几秒钟,我放任自己的脑袋胡思乱想,安慰自己这只是伏特加喝太多后做的一场噩梦,而我很快就会在闹钟声中醒来,准备出庭做证。

于是我又回到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希瑟和隔壁公寓家伙的呼噜声此起彼落,不时有车经过住宅区大门,车灯在我房间墙上画出一道道灰白色的光影。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我有治疗偏头痛的药,便立马吞了两粒,之前我每次吃完就会想睡。虽然嗜睡很可能是副作用,但我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到了七点左右,我终于沉沉地睡去,不过闹钟也在这个时候响了。

“有多惨?”凯茜问。

两点左右,我开始相信只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于是又喝了一小杯伏特加,把灯熄了。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袋就会立刻涌出一堆东西,完全无法控制:圣心雕像、油头粉面的凶手、头上的伤、阴森的旅馆……四点左右,我发现自己刚才没有开车去拿笔记真是太蠢了,便重新把灯打开,胡乱摸索着将衣服穿上。但绑鞋带时,我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这才想到睡前喝了伏特加,待会儿如果遇到酒精检测,临检警员绝对不会放我一马,而且(我这时才想到)我现在头晕目眩,就算拿到笔记也读不下去。

“我敢说是彻底完蛋了,我连看都看不清楚,更别说脑袋了。”这可是实话。

再说,这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我们在组里同时处理三四件案子是家常便饭。遇到小孩被杀、警察遇害之类的大案子,我们可以将正在处理的案件转手,就好像我和凯茜把出租车凶杀案交给奎格利和麦卡恩一样,但已经结束的案子就不能假手他人,无论文书作业、跟检察官会面还是出庭做证都必须亲自处理。在这一行干久了,自然会学到怎么把最重要的事情记在心底,有需要随时就能说出来。卡瓦纳这个案子应该也不例外,可是我却怎么也挖不出来,因此才会下意识地惊慌失措。

她慢条斯理地把镜子角度调好,舔舔手指将黑色泪珠擦掉。“我是说偏头痛,你需要回家休息吗?”

我吓坏了,之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我不是自夸,但我一向自认记性出奇地好,可以跟鹦鹉一样吸收大量资讯,再毫不费力地一口气全吐出来。我当年就是靠这招通过预科考试的,这也是刚才发现笔记不在身边也没有手足无措的原因。我之前也有过一两次忘记预习案件内容的情况,但从来没被发现过。

我是很想趴在床上,倒头大睡几个小时,直到希瑟回家吵着要浴厕清洁剂为止。但这只是想想,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全身僵硬,双手紧抓床单,脑袋里不断浮现出法庭上的情景。“不用,我头也没痛得那么厉害了。”

我完全无法专心,细枝末节在我的脑袋里跳来跳去,非常鲜明——被害人幽暗客厅里红光闪烁的圣心雕像、两名少年凶手的刘海、死者头部凝着血的恐怖弹孔,还有我和凯茜住的旅馆里水渍斑斑的花纹壁纸——但毫无用处,因为重点我一样也想不起来。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查到凶手的,他们有没有认罪,偷了什么,就连嫌疑犯的名字我都没有印象。我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头探到窗外吹冷风,但我越是想集中精神,想起来的事情就越少。没多久,我连死者的名字是菲洛梅娜还是菲奥诺拉都搞不清楚了,两个小时前明明还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事情(她叫菲洛梅娜·卡瓦纳)现在全忘了。

“需要我找个药房吗?或者你有药可以撑一下?”

我摆脱了希瑟(其实不难),把三明治吃完,没想到它对肚子里的吉尼斯完全没作用。于是我又照同样的逻辑调了一杯汤力水伏特加,然后躺在床上在心里将卡瓦纳案过了一遍。

“我还有药,不过我已经好多了。走吧。”我还想再多扯一些,说说偏头痛让我多难受,然而说谎的秘诀就在于知道适可而止,而且我是天生高手。其实,我到现在仍然搞不清楚,我不知道凯茜是否相信我。总之她什么也没说,猛地一打方向盘将车开出了停车位。雨水从雨刷上四射飞落。接着车便缓缓开进车流之中。

“哦,好,我想撑到明天应该没问题。你用了我的乳酪吗?”

“你出庭情况怎么样?”我们沿着港湾走走停停,我突然问道。

“我明天就去买。”我说完就拿着手机和三明治回房间了。

“还好,我感觉辩护律师很想证明那两个家伙是被逼供的,但陪审团就是不买账。”

“哦……好吧,没问题,”希瑟吹了吹指甲,瞄了一眼我的三明治,“哦,你去买菜了?其实这回轮到你买浴厕清洁剂了。”

“很好,”我说,“那就好。”

“不用了,谢谢。”其实我手上根本没有笔记,应该是放在办公室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开车去拿,但最后还是跟自己说算了,来不及了。

我们才刚踏进重案室,我的手机就开始歇斯底里地铃声大作。是奥凯利,他要我立刻进他办公室。麦克谢里果然不浪费时间。我把偏头痛那一套又说了一次,偏头痛有个妙用,就是可以当作非常完美的借口:偏头痛会让你能力尽失,让你免除责任,而且想持续多久就可以持续多久,没有人能证明你到底疼不疼,更何况我真的看起来病恹恹的。奥凯利语带不屑地讲了几句“女人家才会头痛”之类的话。但我坚持继续工作,不回家休息的举动总算赢回了他的一点点敬意。

“哦,哦。”希瑟瞪大眼睛说。她刚把指甲涂成了迷人的浅粉红,正不停地挥手让指甲油变干。“我可以帮你准备,一起重看笔记之类的。”

我走回重案室,萨姆不知道刚从哪里回来,全身湿透,粗花呢大衣泛着淡淡的味道,闻起来很像落水狗。“怎么样?”他问。他语气平常,却隔着凯茜瞄了我一眼,又赶紧移开了。通风报信的人还真尽责。

“哦,没事。”我说着按下回复键,开始给凯茜发短信:不然呢?八点半左右见。“我忘了明天要出庭。”

“还好,就是偏头痛。”凯茜朝我撇撇头说。这会儿连我自己都快相信自己偏头痛了。我眨眨眼睛,试着集中注意力。

“怎么了?”希瑟从客厅里冲过来,急切地尖声说道,一副准备聊天的架势。我赶紧把乳酪丢回冰箱,将门甩上,虽然一点用也没有。希瑟对自己东西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厘米之差都难逃她的法眼。有一回我喝醉酒回家,用了她昂贵的有机肥皂,结果她跟我冷战了好久,直到我买一块新的还她为止。“你还好吧?”她穿着睡衣,头上缠着类似保鲜膜的东西,身上散发出阵阵人造花香的味道,闻着令人头痛。

“老人的偏头痛更要命。”萨姆说,“我妈就老偏头痛,有时候必须在很暗的房间里躺上好几天,脑袋还要冰敷。你真的可以工作吗?”

“哦,该死!”我大喊。是卡瓦纳那件案子,利墨里克有一名歹徒入室抢劫时将老妇人活活打死了。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明天,我和凯茜一早要出庭做证。检察官跟我们演练过,我和凯茜周五还互相提醒,结果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我很好,”我说,“你在忙什么?”

我手机“哔”地响了一声。是凯茜:载我到法院,明天?大人衣服+高尔夫球车+天气=很难看。

萨姆瞄了凯茜一眼。“他没事,”凯茜说,“这种案子,谁出庭都会头痛。你去哪儿了?”

我差不多八点回到了家,直接进厨房弄了一个三明治,夹了火腿和希瑟买的低脂乳酪——我忘记去买菜了。刚才那罐吉尼斯让我肚子很胀,很不舒服,我不喜欢喝啤酒,但我要是喝其他东西,父亲一定会担心,因为他认为男人喝烈酒不是酒鬼,就是同性恋。我一直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觉得只要塞点食物到胃里,就能把酒吸干,让身体好过一点。希瑟在客厅,周日晚上是她的“个人时间”,内容包括《欲望都市》DVD,五花八门的奇怪用具,还有好像非如此不可地在浴室和客厅之间来来去去,让人看了就讨厌。

他脱下滴水的大衣,犹豫了下把衣服甩到了椅子上。“我去找了‘四巨头’聊天。”

“那就好,很好。”父亲说完又把音量调大了。

“奥凯利一定很开心,”我说着坐了下来,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按着两边的太阳穴,“不过,我得警告你,他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对,很好。”

“是吗?那太好了。我跟四巨头说,抗争群众一直在给高速公路施工单位找麻烦。我没有明讲,但我感觉他们应该以为我想说的是暗中破坏。我说我只是想来确定他们没事。”萨姆说完咧嘴一笑,我这才发现他其实开心得很,只是知道我的遭遇后,便刻意没表现出来,“四巨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们跟纳克拿里有关,全都很紧张,但我装出一副没什么的样子。我跟他们各聊了一会儿,确定他们没有被抗争人士盯上,最后还提醒他们小心,然后就离开了。你们相信吗?他们竟然没有半个人谢我。这些家伙还真可爱。”

“而且工作上都没问题。”

“所以呢?”我问,“这些我们都猜到了,不是吗?”我不是想泼冷水,不算是,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菲洛梅娜的尸体,一睁开眼又会看到凯蒂凶案现场的照片贴满了萨姆脑袋后方的白板,我实在没心情跟他还有他的发现和小花招兜圈子。

“谢谢。”我说。他和我妈下午在做准备时显然讨论过我的事,但我对他们的用意一点概念也没有。

“所以,”萨姆完全不受影响,继续说道,“麦克林托克,动力房地产的幕后老板,他四月一直在新加坡。你们可能不清楚,今年新加坡是房地产大亨度假首选。他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他也没有从都柏林打过匿名电话。你们还记得乔纳森是怎么形容那家伙的声音的吗?”

“你是个好孩子,”父亲仿佛被催眠般盯着电视,喝了一口吉尼斯后说,“一直都是。”

“他好像没说什么,我记得。”我说。

“不错。”我说。屏幕里有一个小孩正坐在马桶上,兴高采烈地跟周围满是水汽的青面獠牙的卡通人物说话。

“不是很低沉,”凯茜说,“乡下口音,但不明显,可能是中年人。”她背靠椅子,双脚交叠,双手随意弯在背后,优雅的出庭套装仿佛故意跟重案室唱反调似的,摆在一起感觉有点像别出心裁的前卫服装照。

“工作怎么样?”播广告的时候,父亲问我。他在靠垫旁边摸来摸去,找到遥控器后把电视音量调小了。

“没错。下一个是环球爱尔兰产业的康纳·罗奇,他是科克人,口音重得不行,乔纳森听了绝对不会认不出来。他的合伙人杰弗里·巴尔内斯是英国人,讲话很像熊在吼,所以只剩下——”萨姆开心且熟练地把白板上的名字圈起来说,“未来房地产的特伦斯·安德鲁斯,五十三岁,韦斯特米恩人,声音有点尖,像男高音。你们猜他住在哪里?”

“妈,我知道,”我说,“没事的。”我感觉自己仿佛逃过一劫,有点侥幸又似乎本来就不会有事发生。我回到客厅跟父亲一起看起了《科伦坡探长》。

“都柏林。”凯茜说着露出微笑。

“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她双手绞着抹布,怯生生地说,“那件事情之后,我们想尽办法做对你好的决定。我有时会想我们是不是完全做错了……但我们很担心那家伙,你知道的,那家伙还会回来……我们只是想做对你最好的决定。”

“码头附近的阁楼公寓。他常到格雷沙姆喝酒——我提醒他走路回家要小心,谁知道那些极端人士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匿名电话所使用的三个电话亭都在他回家的路上。我找到目标了,各位。”

“亚当。”正准备离开时,母亲突然喊住我,我肋骨下又是剧烈的一震。天哪,我真希望自己变回乖小孩,转身将脸埋进她带着吐司味的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跟她说我这几周过得有多么辛苦。我想象了下自己如果这么做的话母亲会有什么表情,结果差点没笑出来,只好咬紧牙关用力忍住。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自己那天后来做了什么,我想可能是坐在办公桌前玩纸吧。萨姆又跑去执行他的神秘任务了,凯茜去追一条不怎么有希望的线索,她找了奥戈尔曼一起去,留下沉默的斯威尼接听专线。我真的很感谢她这么做。吵吵嚷嚷了几周,重案室这会儿几乎空空荡荡的,好像荒废了一样,感觉很诡异。支援刑警之前用的桌子上还堆放着文件和忘了带回职员餐厅的咖啡杯。

“谢谢你做的晚餐,”我说,“真的很好吃。”

我给凯茜发短信说我身体不舒服,晚上恐怕没法到她家吃饭了。我受不了那种殷殷关切的感觉。我离开办公室,在希瑟回家之前赶回了公寓——周一晚上是她的“普拉提之夜”——留了张字条给她,跟她说我偏头痛,之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希瑟对待健康就和其他女人对待花坛或瓷器收藏品一样一丝不苟,无微不至。其实这样也有好处,就是她会把别人的身体不适当成自己的病痛,敬畏三分,因此她晚上一定不会吵我,还会把电视音量关小。

“去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这里我来就好。拿两罐吉尼斯黑啤酒过去,在冰箱里。”

尽管如此,在法庭上一败涂地的那份感觉还是挥之不去。麦克谢里出示的菲洛梅娜·卡瓦纳的照片在我心里掀起的波澜越来越大,唤起了我模糊的回忆,却难以名状。这听起来没什么,尤其我今天过得这么糟,就算是别人也一定会这么觉得。只是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回忆的力量有多么狂暴,仿佛拥有意志,逼得你不得不面对。

“有一点。”我说。我们说了这么多,就只有这件事最让我困扰。各位也许会想我应该比较喜欢我妈的说法,其实不然。当然,很有可能是她下意识将主角变成我,或是我自己说谎骗了她,但这两周下来,我开始觉得自己本以为牢靠得像小宝石般值得追寻和珍藏的记忆可能是赝品,不但模糊暧昧,而且问题重重,这让我非常惊慌。“如果碗盘都洗完了,我想回客厅陪陪爸爸。”

丧失一段记忆其实很麻烦,就像深海地震会在远方造成地动山摇,但因为距离震中太远,所以几乎无法预测。打从记忆丧失的那一天起,任何稍有印象的烦人细节都像一点火光,带着催眠般的光环,潜藏着惊人的威力。细节可能微不足道,却也可能翻天覆地,把你的生命或心灵彻底掀翻。这些年来,我就像活在断层带的人,慢慢相信有能力维持现状平衡,如果大地震迟迟没来,就表示它永远不会出现。但自从遇上凯蒂·德夫林的案子,征兆就像微震一样不断浮现,我心里的那份笃定也开始动摇。照片里的菲洛梅娜·卡瓦纳摊成大字,嘴巴大开,这可能让我想起了电视上的某一幕,也可能让我想起了恐怖到让我选择性遗忘了二十年的往事,但我完全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个。

“不对,是你,”母亲肯定地说,“你们三个不知道做什么把他弄哭了,你觉得很不安,决定放过那个小可怜,但你怕彼得和杰米没法理解。你都忘了吗?”

后来答案揭晓,两个都不是。那天半夜,我半梦半醒,偶尔身体抽搐一下,突然答案闪现在脑海中,力道又强又大,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我坐起身来,心脏怦怦狂跳,手忙脚乱地打开床头灯,盯着墙壁,透明的小曲线兀自在我眼前旋转。

“你是说威利·利特尔?”我说,“那不是我,是彼得说的。我怎么可能不欺负他,除非发生奇迹。”

我们离空地还很远就已经发现情况有异,有地方不对劲了。森林里声音嘈杂,层次纷乱,低鸣、喘息和尖叫声压缩在一起,这里“砰”的一声,那里“啪”的一下,比嘶吼还要吓人。“趴下!”彼得低声说道,我们三个紧贴在地上,树干和掉落的树枝刮着我们的衣服,我觉得自己的双脚在鞋里都快烤熟了。那天好热,又闷又热,枝丫间的天空灿烂耀眼,我们在树丛里缓缓爬行。我嘴里都是土,阳光照得皮肤发烫,苍蝇在我耳边轰轰飞舞,怎么都赶不走,吵得跟电锯一样。蜜蜂聚集在野蓝莓树旁。我感觉一滴汗水顺着脊背滑下。彼得的胳膊肘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动作轻盈如猫;杰米躲在顶端长了种子的草梗后方,眼睛迅速眨了一下。

母亲看着窗外笑了,神情恍惚,沉浸在我已经不记得的回忆里,这让我很不舒服。“嗯,不善解人意,但很体贴。那一年你长得很快,你要彼得和杰米别再欺负那个小可怜,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戴着眼镜,妈妈很凶,会帮教会摆花饰的小孩。”

空地上有很多人。“重金属”将桑德拉双手按在地上,“墨镜老兄”抓住她的双腿,“炭疽”趴在她身上。她的裙子被撩起掀到了腰间,裤袜从上到下都抽了丝。她的嘴巴在“炭疽”上下起伏的肩膀边大大张开,双唇扭曲发黑,还沾着金红相间的头发。她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要尖叫却哽住了似的。“重金属”打了她一下,既干脆又直接,之后她就不再出声了。

听到她喊我的名字,我心头一震,迅即产生出一股危险且原始的冲动。“我不记得我小时候这么善解人意。”我说。

我们三个拔腿就跑,不管他们会不会看到我们,逃开之后才听见有人大喊着:“天哪!”“他妈的快滚!”我和杰米隔天在店里遇到了桑德拉,她穿了一件大号套头毛衣,眼睛下面黑黑的。我们知道她知道我们在店里,但她没有看我们,我们也没有看她。

“没错,就是你。所以那天我们找不到你,才会那么担心。”她突然用力捏住了我的手臂,时过境迁这么多年,我还是听得出她语气里的焦虑,“我整个人都慌了,你知道吗,大家都说:‘哎呀,他们一定是离家出走了,小孩都这样,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但我跟他们说:‘不可能,亚当不会这么做。’你是乖小孩,心地善良,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这样对我和你爸。”

夜已深,时间很不恰当,但我还是给凯茜打了电话。

“我?”还好我没带凯茜来,我都可以想象到她听完后一定眼带揶揄。

“你还好吗?”她说,听起来很困,头发应该乱乱的。

“你是小天使,”母亲突然说,“世界上最有感情的小孩。你从学校回来或出去玩回来时,都会大大地拥抱我,亲我一下,就算你后来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也一样。你会问:‘妈,你想我吗?’而且常常送礼物给我,一朵花或漂亮的石头什么的,我几乎都留着。”

“我很好,我想到了一件事,凯茜。”

我很意外。不过,我想小孩就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因此我一直以为搬家全都是因为我,而不是为了其他人。“我没想到这一点,”我说,“我真是个自私的浑蛋。”

她打了个呵欠。“拜托,最好是好消息,傻瓜。现在几点了?”

“我们当年之所以会搬家,这也是原因之一,你知道的,”她背对着我,一边将餐具收进抽屉,一边跟我说,“我没法面对他们,艾丽西亚、安吉拉和约瑟夫。我的小孩回来了,毫发无伤,他们却‘水深火热’……我几乎足不出户,生怕遇到他们,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我就是非常内疚。我觉得他们一定很恨我,因为你平安无事。我觉得他们没有理由不恨我。”

“不知道。听着,那年夏天我和彼得、杰米亲眼看到乔纳森和他的朋友轮奸了一个女孩。”

“没有,但她看起来并不难过,真的。她在教瑜伽。”水槽里的泡沫水变温了,黏黏的,我伸手握住水龙头,加了一点热水。

凯茜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清醒多了:“你确定吗?说不定是你误会——”

“成双成对,”母亲忍不住脱口而出,同时叹了一口气,“我竟然和艾丽西亚失去了联络,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她真的非常特别,人特别可爱,天真无邪,都过去很久了,还在期盼杰米的父亲会离开妻子,跟她组建家庭……她嫁人了吗?”

“不会,我很确定。那女孩想尖叫,但他们其中一个打了她。他们把她按住了。”

母亲不高兴地咂巴了下嘴。我们静静地洗碗擦碗,厨房里只有餐具的碰撞声和隔壁科伦坡探长机敏的问话。窗外,一对鹊鸟停在草地上,开始在小小的院子里捡拾食物,大声地互相叽叽喳喳。

“他们看到你们了吗?”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忍不住心慌意乱,突然很想呕吐。早知道艾丽西亚·罗恩和我妈是好朋友的话,我就绝不会靠近那栋房子了。“我觉得她过得还不错,”我说,“应该算是很好吧,她仍然保留着杰米房间原来的样子。”

“是的,看到了。我们跑了,他们在后面大吼大叫。”

她的语气有些不寻常。我又抬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发现我在看她,忍不住脸红了,用手背拂开脸颊上的头发,说:“哦,我们之前是很好的朋友,艾丽西亚她……呃,我觉得她就像我妹妹一样,但后来我们就没有再联络过了。我只是好奇她现在过得如何,就这样。”

“他妈的真该死。”她说。我感觉她慢慢听懂了:女孩被强奸,家里有强奸犯,两名目击者失踪,我们只差几步就可以申请逮捕令了。“真他妈的……干得好,瑞安,你知道那女孩叫什么吗?”

“非常好,”母亲说着从我手里接过烤盘,“艾丽西亚怎么样?”

“桑德拉之类的。”

“萨维奇家没有,但我跟罗恩女士谈过。你觉得这样够干净吗?”

“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我们明天就追查她的下落。”

“我在报纸上读到,”母亲小心翼翼地说,“警方又找彼得和杰米的家属谈过,是你和凯茜去的吗?”

“凯茜,”我说,“如果这条线索没错,别人问我们怎么知道的,该怎么解释?”

“要开很久的车,但还好。”我说。

“听着,罗布,先别担心这个,好吗?只要找到桑德拉,她就是与所有案件相关联的目击证人,或者我们也可以紧咬乔纳森,用当时的细节逼问他、吓唬他,直到他招供为止……反正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我和爸妈除了随口聊聊,从来不谈我的工作,对纳克拿里镇更是绝口不提,因此听她提到这个名字,我立刻猛然抬头,但她只是将盘子斜向一边,对着灯光检查有没有水渍。

她对我所说的事情经过毫不怀疑,这几乎让我承受不住。我必须努力吞咽,才能不让自己的声音哑掉:“强奸案的追溯期是多久?就算其他的证据不足,是不是还可以用强奸罪逮捕他?”

“在都柏林和纳克拿里两边跑。”

“我不记得了,反正明天早上一查就会知道。你现在还能睡着吗,还是亢奋得睡不着?”

“是挺累的。”我说。

“亢奋得睡不着。”我说,我已经有点歇斯底里到失控了,就好像有人在我血液里注射了奶昔,“可以陪我聊一会儿吗?”

“这样很好,有人照顾她。你们两个一定累坏了。”

“当然。”凯茜说。我听见她在床上移动,是将身体蜷成舒服姿势时的声音,还有被子发出的窸窣声。我找出伏特加酒瓶,把电话夹在耳朵下,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她应该去姑姑家了吧。”我说。其实凯茜这会儿可能正蜷着身子窝在沙发上,捧着冰激凌桶读书。过去这两周,我们都没什么时间独处,但凯茜和我一样,很需要自己的时间,只是我知道说实话会让我妈紧张,担心凯茜一个人过周末。

她跟我说她九岁的时候骗邻居的小孩说镇子附近的山丘上住着一只魔狐。“我说我在地板底下发现了一封信,是狐狸写的,说它已经在山上住了四百年,它的脖子上绑着一张地图,可以指引我们找到宝藏。我把所有小孩集合起来组成了一支探险队——天哪,我从小就这么喜欢发号施令,真是浑蛋——我们一到周末就去山上找狐狸,看到牧羊犬就尖叫着逃跑,要么就是跳到溪水里玩个痛快……”

“凯茜呢?”吃完晚饭,母亲问我。她做了乳酪通心粉——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是我最爱吃的食物(或许吧,我可能有个阶段特别爱吃),因此每回只要在报纸上看到我处理的案子进展不顺,含蓄的她就会煮这道菜安慰我。结果我现在只要一闻到味道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全身发痒。我和她在厨房里,我负责洗碗,她负责擦干,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上播的《科伦坡探长》。虽然还是下午,厨房却很暗,于是我们把灯打开了。

我摊开四肢躺在床上,喝着伏特加。肾上腺素慢慢消退,凯茜轻缓的说话声让人听着很舒服,我觉得很温暖,懒洋洋的,就像玩了一整天的小孩。“我说的牧羊犬不是德国牧羊犬,”我记得我听到她是这么说的,“那家伙非常大,看起来跟德国牧羊犬完全不一样,很野。”但其实我已经沉沉睡去了。

周日,我到爸妈家吃晚饭。我每隔几周就会回去看看他们,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不是很亲,顶多就像朋友,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客气,仿佛是旅行团遇到的同伴,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告别。我有时候会带凯茜一起去,我爸妈非常喜欢她。她会嘲笑我爸的园艺技术,偶尔到厨房帮忙也会把我妈逗得像个小女孩似的哈哈大笑。他们两人不时抱着希望“提醒”我和凯茜在关系上更近一步,我们俩都乐得装作没看到。

[1]一种测验法,使用十张由墨渍构成的对称图板,让受试者描述图样,再依照受试者看到的内容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