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真的是。嗯,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冷战。杰米、彼得和亚当开始反抗,他们连续几周当哑巴,完全不跟我们家长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也不在课堂上说话。杰米在每一份家庭作业最上边都写着‘不要把我送走’……”
“所以你们才会吵架。”
她说对了,是反抗没错。让杰米留下来,我在坐标纸上写了这几个红色粗体字。我妈试着跟我讲道理,可是完全没用,我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对她不理不睬,兀自抠着指甲边的皮。想到自己这么大胆,心里觉得既刺激又害怕,腹中一阵翻搅。但我们赢了,我有点搞不清楚,我们当然赢了,我记得我们在城堡墙上高声欢呼,互相击掌,高举可乐罐庆祝胜利。“但你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凯茜说。
“呃,我第一次跟她说这事是五月份,那时我刚做决定,但她反应激烈。我试着跟她解释,还带她到都柏林看学校,结果反而更糟。她非常讨厌那所学校,她说那里的女孩都是笨蛋,只会聊衣服和男孩。杰米有点男孩子气,你知道,她成天就爱往外跑,到森林去玩,她讨厌被关在都市的学校里,跟大家做一样的事。而且她不想跟她的好朋友分开,她跟亚当和彼得非常亲,彼得就是那个跟她一起失踪的小男孩,你知道的。”我拼命强迫自己,才没让自己用记事本把脸遮住。
“呃,其实也不是,他们三个真的把我累坏了,真的好难好难,你知道——住宅区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杰米把自己说得好像是《清秀佳人》里的安妮要被送进孤儿院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只好说:‘好吧,我再想想看。’我要他们别担心,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他们就取消抗议了。我真的想过延后一年,但我爸妈说要为杰米出学费,我不知道他们一年后还会不会愿意出这份钱,我知道这样听起来,我实在是个差劲的母亲,但是我真的想过——”
她勾着头发的手指越缠越牢。“有道理,”凯茜理所当然地说,“所以你就跟杰米说你的决定……”
“一点也不会,”凯茜说,我在旁边自动摇摇头,“所以,你跟杰米说她还是得去……”
“对,哦,一点也没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感激地按了按凯茜的手臂,“我想找份好工作,这样才不用继续依赖父母,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需要时间想清楚,等我想到要做什么,我想我可能需要去上课进修,但我不能总是抛下杰米一个人……要是我有丈夫或是成了家,事情就会不一样了。我是有朋友,但我不可能指望他们——”
“哦,老天,她简直……”艾丽西亚双手纠缠在一起,说,“简直太吃惊了,她说我骗了她,但我没有,你知道,我真的没有……接着她就冲出去找彼得和亚当了。我心想:天哪,他们又要开始不说话了,不过再怎么胡闹也就只有一两周了。我拖到最后才告诉杰米,你知道,让她可以好好享受夏天。后来,她那天没有回家,我就以为……”
“所以,”凯茜说,“你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
“你就以为她跑了。”凯茜柔声说。艾丽西亚点点头,凯茜又说:“你还是觉得有可能是离家出走吗?”
“我那时才刚过三十岁,你知道,”她最后还是开口了,“我发现我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杰米在上学,我在咖啡馆当服务员,扣掉巴士钱之后其实根本不够花。我没念什么书,所以找不到其他工作……我发现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下去,我想要更好的,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杰米。我……哦,我自己其实还很像个小孩,从来没机会长大,但我想要长大。”
“不知道,我不知道。哦,警探,我常常今天这样想,明天就……但她的储蓄罐还在,你知道,如果是出走,她应该会拿走才对,不是吗?而且亚当一直在森林里,要是他们真的跑了,她现在一定……一定……”
我们等她接着说下去。
她突然转头,举起一只手遮住了脸。“等你发现她好像不是离家出走,”凯茜说,“你心里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艾丽西亚用手指缠着头发说:“我……哦,真是,我不喜欢回想这件事。”
艾丽西亚又深呼吸数到十,双手紧握放在腿上。“我猜可能是她父亲……我希望是他把她带走了。他和他太太无法生育,你知道,所以我想,也许……但警探追查过了,他们说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让杰米去读寄宿学校的?”
“换句话说,”凯茜说,“你不觉得有人可能会伤害她。在她失踪之前那几周,她有没有害怕谁或觉得不安?”
艾丽西亚叹了一口气说:“呃,没有,不算是。我爸妈后来准许我把小孩留在身边,但要我永远不跟他们往来。我让家人蒙羞了,你知道。至于杰米的父亲,他当然不想被妻子发现。”她语气里没有丝毫愤怒,只有感伤和困惑:“我爸妈给我买了这栋房子,房子不错,而且离他们很远——我以前跟他们住在都柏林的霍斯区。他们不时会给我一点钱。另外,我也写信给杰米的父亲,跟他说杰米过得怎么样,还寄了照片。我一直觉得他迟早会来找我们,然后开始定期跟杰米见面。说不定他想过。我不知道。”
“没有,应该没有。只是有一天,大概是她失踪前两周,她很早就从外面玩回来了,看起来有点惊慌,而且一整个晚上都很安静。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骚扰她,她都说没有。”
“他们后来都接受了你的决定吗?”凯茜问,“你的家人还有杰米的父亲?”
我心里闪过一丝阴影——早回家,没有,妈,没事——但我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我跟警探说过这件事,”艾丽西亚说,“但这样的线索实在用处有限,是吧?而且可能真的没什么要紧的,她也许只是跟彼得和亚当闹得不愉快。我应该看得出来事情严不严重才对……但杰米这孩子很沉默,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所以很难判断。”
“哦,谢谢你,警探。可你要知道,当时我觉得我是挺勇敢的,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对不对。我之前常想,要是我把杰米送人领养,她会不会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凯茜点点头说:“十二岁的小孩确实很麻烦。”
她真是走运。要是在一九七二年,别说未婚生子,女人在爱尔兰只要未婚先孕就会被送到收容所或由天主教开设的洗衣场,终身不准离开。“你真勇敢。”凯茜说。
“没错,是啊,一点也没错,对吧?就是这样,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当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够大了,懂得——呃,遇到事时感受会很强烈。她和彼得、亚当……他们从很小就玩在一起,什么事都一起做,我想他们可能无法忍受彼此分离。”
“没错,他吓坏了。我父母亲发现之后,他们也吓坏了。三个人都要我把小孩送走,让人领养,但我不肯,怎么说都不听。我说我要把小孩生下来,自己拉扯她长大。我觉得这就有点像是在伸张女权,反抗父权意识。我当时太年轻了。”
我勃然大怒,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心想,这根本就是他妈的乱来。我应该坐在马路旁的院子里打着赤脚,手拿饮料跟彼得和杰米聊一天的工作才对。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没想过如果我们三个没出事会变成什么样,现在想起来反而一时无法面对。我们应该会一起念书,在高中毕业考试前紧张个不停;我和彼得会争吵,究竟谁能带杰米去参加社交舞会,我们也会嘲笑她穿洋装很难看;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会在夜里喝得醉醺醺的,三个人歪歪扭扭地边唱边笑,走在回家的路上,完全无视别人的目光;我们可能租同一层公寓,搭火车环游欧洲,一起研究穿着打扮,一起去听廉价演唱会,一起经历紧张刺激的恋爱故事;我们三个人里面可能有两个已经结婚了,互相当着对方小孩的教父教母。我眼前一片空白,只好把头埋在记事本后,不让凯茜和艾丽西亚·罗恩看到我的脸。
她父亲。档案里有他,乔治·奥多诺万,在都柏林担任初级律师。没想到都三十多年了,她还在袒护那家伙。“但后来你发现自己怀孕了。”凯茜说。
“我还保留着她房间原来的样子,”艾丽西亚说,“如果她——我知道这么做很蠢,我当然知道,但要是她真的回来了,我不希望让她觉得……你们想看她的房间吗?可能——之前的警探或许遗漏了什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闭上眼睛,默数到十。“呃……”她说,“我生杰米的时候才十七岁,你知道,她父亲是我爸妈的朋友,而且是有妇之夫,但我却疯狂爱上了他。外遇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很大胆,去宾馆、编谎话之类的,你知道。再说我本来就不相信婚姻那一套,我觉得那是一种压迫,而且已经过时了。”
我不过只是瞄了一眼房间,就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白色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黄色的窗帘随风鼓动,床头挂了一张捕梦网——我知道自己受不了了。“我要先回车上了,”我说,凯茜匆匆瞥了我一眼,“谢谢您抽空跟我们谈话,罗恩女士。”
艾里西亚点点头,但显然不抱什么希望,她这些年听同样的话一定听过千百遍了。“对,没错,我知道。”
我坐进车里,头趴在方向盘上,直到眼前的眩晕感消失。我抬起头,看到黄影一闪,窗帘间有一个淡金色头发的人脸移动了一下,我的肾上腺素立刻暴增,结果只是艾丽西亚·罗恩挪了挪窗台上的小花瓶,好让花朵能照到午后最后一丝灰蒙蒙的阳光。
“我们很乐意知道,你说什么都可能对我们有帮助。”
“那间卧室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离开住宅区,在人车稀少的小径蜿蜒前行时,凯茜说,“床上有件睡衣,地上有本打开着的旧的平装小说。但我没发现什么线索。壁炉台上那张照片里的男孩是你吗?”
“哦,对,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是,但人会自我批评,不是吗?而且你们真的……哦,你们必须知道全部经过,否则不会了解的。”
“应该是吧。”我说。我还是感觉非常糟,实在不想讨论艾丽西亚·罗恩的装潢品位。
“罗恩女士,”凯茜柔声说,“我们来不是要批评你。”
“凯茜,”我说,“我们之前也遇到过这种事。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又想起了那些他妈的该死的甜美过去。对我来说,我的生命从搭渡轮到英国那天才开始,好吗?”
“呃,对,你们知道……哦,天哪,”艾丽西亚·罗恩双手抚过头发——她手指修长,柔若无骨,“我打算送杰米去读寄宿学校,但她不想去。你们可能觉得我很自私……应该是吧。但我真的有我的理由。”
“拜托,瑞安,我只是问一下。”
“根据档案,”凯茜说,“原始笔录说你打电话给警方,表示女儿和她朋友离家出走了。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觉得他们是离家出走,而不是比方说走失了或发生意外?”
“现在你知道答案了。”我说着把车加挡提速,凯茜仰起头,把收音机扭开,音量调大,之后就不理我了。
她把我们带到客厅里(沙发上铺了手织垫布,咖啡桌上摆着烟青色的弥勒佛:我真好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纳克拿里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凯茜开始做开场白。壁炉台上摆了好大一张杰米的裱框照片,这是当然的,但不知为什么却让我感到有点意外。照片中的杰米坐在住宅区围墙上,对着阳光眯眼微笑,在她身后是郁郁苍苍的森林。照片两旁还有其他小照片,其中一张是我们三个人手勾着彼此的脖子,头上戴着偏向一边的纸皇冠,好像是在参加圣诞节或生日会……我应该粘了假胡子还是什么的,我望着其他地方胡思乱想,凯茜应该多给我点时间……
过了二三英里后,我一只手放开方向盘,伸手抓了抓凯茜的头发。
“是啊,”她说,“是啊,可怜的孩子……他们——你们认为这件案子跟当年?……快请进来。”我一踏进屋子,就知道自己做错决定了。因为屋里的味道,混杂着檀香和甘菊的气味,是那样让人熟悉,直直地蹿进了我的潜意识里,让我的回忆有如泥水中的鱼群四处乱窜:吃起来有颗粒感的怪面包点心;楼梯转角挂的裸女图让我们三个偷偷嬉笑,胳膊肘顶来顶去;我抱着膝盖躲在衣橱里,细致的棉裙有如轻烟拂过我的脸庞,有人在门厅大喊着:“四十九,五十!”
“住手啦,猪头。”她说,但没有生气。
艾丽西亚·罗恩亲自来应门。她虽然年华老去,却还是风韵犹存,骨感的身材,双颊瘦削,金发随意披垂,一双蓝眼睛大而迷人。她仿佛是位被人遗忘的电影明星,多年来,容貌只是增添了些许沧桑。凯茜自我介绍时,我发现她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和恐惧,但随即因为听到凯蒂的名字而幻灭了。
我咧嘴一笑,松了一口气,又拉拉她的鬈发,她把我的手挥开。“听好,凯茜,”我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决定。当年我们在杰米家并没有待过很久,起码我是这么记得的。我们三个当年只要不出去玩,通常都待在彼得家。他家很热闹,全是兄弟姐妹和宠物的声音,他妈妈会烤姜饼,他家还分期付款买了电视,而且准许我们看动画片。“当然,”我说,“干吗不去?”
她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
“不用跟我说得这么细。好了,接下来是艾丽西亚·罗恩,”凯茜直起身子,在记事本里寻找门牌号码,“你要一起去吗?”
“你觉得这两件案子真的有关联吗?还是没有?如果让你猜的话。”
“果然没错,”我说,我觉得好过一点了,“第二次约会,我一定会叫她穿制服来。”
凯茜看着窗外的围篱和阴沉的天空想了很久,云层迅疾地彼此追逐。“我不知道,罗布,”最后,她跟我说,“有些地方不一样。凯蒂被弃置在很明显的地方,可是……就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差别。但也可能是那家伙第一次犯案的时候被吓到了,所以这回他可能心想如果让家属找到尸体或许可以减轻罪恶感。而且萨姆说得没错,同一个地方出现两个儿童杀手的概率有多高?如果要我打赌的话……我真的不知道。”
“就是你喜欢的那款:高高壮壮,屁股一看就知道以后很会生。她是交通协管员。”
我踩了刹车,很用力。我和凯茜应该都尖叫了一声。有个东西冲到了马路上,身形很黑,贴近地面,动作很像鼬鼠或白鼬,但以体形来说太小了。它跑到车前面,又一溜烟钻进马路另一边的茂密围篱里去了。
塔拉比我们小个一两岁,眼睛尖尖的,胳膊肘也尖尖的,是那种整天找事情跟妈妈打小报告的女孩。谢天谢地,还好我没有进去。“这么说来,我好像应该进去找她聊一聊,”我说,“她是美女吗?”
我们全都往前猛冲(小路是单行道,我开得太快了),不过凯茜对安全带非常偏执。她爸妈当年本来可以靠安全带幸免于难。因此我们都系着安全带。车刹是刹住了,却打滑冲到路边才停下,一边的轮胎离壕沟只有几英寸的距离。我们俩呆坐着,吓得动弹不得。收音机里少女乐队正疯狂地欢呼,不停地哼哼唱唱。
“她问我知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跟她说警方已经和你失去联系,不过就我们所知,你过得很好,”凯茜说着对我促狭一笑,“我猜她那时候可能暗恋你。”
“罗布?”过了好一会儿,凯茜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没事吧?”
“我?”我胃里突然莫名其妙一阵翻搅。
我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完全松不开。“那到底是什么?”
“他们看起来过得还不错。”我虽然问不出口,但我确实非常想知道。“他父亲对重提往事不是很高兴,但母亲人很好,妹妹塔拉还跟他们一起住,她问到了你。”
“什么?”她睁大眼睛,满脸惊恐。
“谁不是呢?”我说。
“小动物啊,”我说,“那是什么?”
“说法还是一样,”凯茜靠在车窗边说,“彼得没说过自己害怕什么人或是被谁骚扰过。这小鬼人很精,不可能被陌生人哄跑,不过,他有点太过自信,这有可能会让他摊上麻烦。他们没有怀疑的对象,只觉得嫌疑犯有可能跟杀死凯蒂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因此有点不安。”
凯茜看着我,眼神很陌生,把我吓坏了,就跟刚才的小东西一样。她说:“我没看到什么小动物。”
我在车上坐了很久,呆望着马路,心想要不是宿醉,我不会表现得这么差。后来,彼得家的门终于开了,我听见了说话声,有人陪凯茜走下车道。我赶紧把头撇开,看向另外一边,假装正在沉思,直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
“它直接冲到马路上了。你一定是没看到,因为你在看旁边。”
妇人目送我离开。我回到车上,只见她一手夹着消防车,一手夹着小男孩走进房子里了。
“嗯,”仿佛隔了好久,她才说,“嗯,应该是吧。会不会是狐狸?”
她仍旧一脸狐疑,小男孩在旁边待得不耐烦了,开始发出油门声,左右转动着方向盘,但她还是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离开。微弱轻盈的音乐声从打开的前门内传来,我猜是维瓦尔第,心里突然晕眩起来,突然很想问她:我有几件事想跟您确认,我方便进去打扰一下吗?我对自己说,凯茜从彼得家出来没看到我一定会很担心。“我们只是想再确认一次,”我说,“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谢谢。”
萨姆只花了几小时就找到了那位记者。他叫迈克尔·凯利,今年六十二岁,目前半退休,当记者当得算是颇为成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揭发了一名部长让九名家族成员以“顾问”的名义领取政府薪资,这让他声名大噪,但之后就没有再创巅峰了。二〇〇〇年,政府宣布将兴建高速公路,凯利写了一篇报道,暗指政府已经达成初步目标,因为那天早上爱尔兰很多房地产开发商都很开心。然而,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只有环境部部长写了回信,陈腔滥调地解释高速公路会让民众便利、国家富强。
她接过证件,仔细审视了一番。“我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她把证件还给我后说,“我们跟其他警探谈过了,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我们跟德夫林一家完全不熟。”
不过,萨姆费了好几天才说服凯利跟他见面。他第一次打电话过去,提到纳克拿里,凯利马上大吼一句:“小子,你当我白痴啊?”然后就被挂掉了。后来他答应见面,却坚决不肯约在城里,要萨姆大老远跑到凤凰公园另一头的一家非常廉价的酒吧去找他。
“我是罗伯特·瑞安警探,”我边找证件边说,“我们正在调查凯蒂的命案。”
凯利鼻子很挺,一头风吹过似的飘逸白发,“看起来有点像诗人。”两人谈话过后的当天晚上,萨姆一边吃饭一边带着犹疑的语气跟我们说。萨姆买了一杯百利甜酒和一杯白兰地请他。(“真好。”我说,反正我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哇。”凯茜若有所思地看着家里的酒架说。)
我不知该怎么反应,但也没必要了,因为前门突然打开,小男孩的母亲(三十出头,也是金发,按一般标准来说算是漂亮)匆匆走下车道,一手防备地搁在小男孩头上。“请问您有何贵干?”她问。
萨姆试着探询高速公路的事,但凯利听到后身体一震,举起一只手,仿佛承受着剧痛般眨眨眼说:“声音,孩子,放小声一点……那条路有问题,当然有问题,但有人——我不能说名字,否则会惹祸上身——有人在事发前就已经要我把报道撤下。他们的说法是担心法律问题,因为缺乏事实证据……真离谱,胡说,根本就和私人利益有瓜葛。孩子,我跟你说,都柏林啊,这座龌龊肮脏的老城里有太多回忆了。”
“走开。”小男孩开口说道,语气很坚决。
不过,酒过三巡,他就放松下来,开始沉浸在回忆之中。“或许有人会说,”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比手画脚地对萨姆说,“或许有人会说那地方一开始就注定会出问题。太多漂亮的说辞了,你知道的,说什么那里将是未来的都市中心,结果等住宅区的房子都卖完之后,一切都落空?政府只会说预算不足,无法进一步开发。孩子,或许有人会说,当初政府搬出那一套说辞,只是为了让那些盖在鸟不生蛋地方的房子能够卖出去。当然,这不是我说的,因为我没有证据。”
“你好。”我说。
他把酒喝干,感伤地望着空酒杯说:“我想说的很简单,就是那地方从一开始就有点不对劲。你知道吗,当初兴建住宅区时,工人的死伤率几乎是全国平均值的三倍?孩子,你相信土地也有灵魂,会反抗人类的不当行为吗?”
车道上停着一辆干净的银色POLO,旁边是一个金发小男孩,可能只有三四岁,踩着塑料玩具消防车绕着车转,嘴里发出警报声。我走到栅门边,小男孩停下来,神情严肃地注视着我。
“不管别人怎么说纳克拿里,”我说,“至少它没有拿他妈的塑料袋罩在凯蒂·德夫林头上。”幸好应付凯利的人是萨姆,不是我。通常听到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我会觉得挺有趣的,但以那一周的心情来说,我很可能会直接朝那老家伙的小腿踹下去。
房子比我印象中窄小,草坪只有小小的一块,而不是我心里所想的绿油油一大片。房子才刚重新粉刷不久,明亮的奶黄色滚着白边。蔷薇丛中开着红花白花,长得又高又大,有几片花瓣落在了墙边,我猜想这是不是我父亲当年种下的。我抬头望向我卧房的窗户,心中立刻涌出回家的感觉:我在这里住过,上学日的早晨拿着书包冲出房门,也曾靠在窗边对彼得和杰米大吼大叫,还曾在园子里学走路。我在这条路上不知道骑过多少次自行车,直到我们三人翻墙跑进森林那天为止。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凯茜问萨姆。
我坐在车里看凯茜走到彼得家门前摁了门铃,门开了,一个身影带凯茜走进屋里。我下车沿着马路走到那时的我家,地址(都柏林郡纳克拿里镇纳克拿里道十一号)仿佛默背下来的东西“咔嗒”一声自动在我心里浮现。
“我当然说相信了,”萨姆把叉子上的意大利宽面弄下来,若无其事地说,“要是他问我相不相信爱尔兰有小绿人,我都会说相信。”凯利喝完第三杯(这杯萨姆想报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之后,下巴抵在胸前,不再开口说话。后来他穿上外套,用力跟萨姆握手,握了很久并低声对他说:“到安全的地方再打开。”说完就冲出了餐厅,留下萨姆和他手心里的纸团。
车开到了我家所在的那条老路上,凯茜正要停车,我突然决定不去彼得家了。不是因为这条路让我心头瞬间被回忆淹没,不是这回事,恰恰相反,我的心里只涌现出住宅区里的其他路,就这样,这样的结果反而让我很困惑,有种注定失败的感觉,仿佛纳克拿里又赢了一回。当年我太常待在彼得家了,我隐约觉得自己还没认出他家人之前,他们可能已经先认出我来了。
“可怜的家伙,”萨姆一边翻找口袋一边说,“我想他一定很感激有人听他说话,他那个样子,就算站在屋顶大声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他掏出小小的一坨银色的东西,谨慎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拿给凯茜。我放下叉子,凑到她背后看。
有一天下午,天气阴霾,灰沉沉的,我和凯茜去了一趟纳克拿里。我们想找彼得的父母和杰米的母亲谈谈,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新线索。我们都宿醉得很厉害,因为前一天才看了卡尔追查到的变态网络世界。两人在车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凯茜开车,我看着窗外的树叶被看起来很强劲的风吹得纷飞乱舞,还有水滴泼洒在窗上。我和凯茜都没有把握,我是不是应该跑这一趟。
她手上的是一张银色的纸(就是烟盒里会看到的那种纸),漂亮地紧紧滚成一个小卷。凯茜把纸卷打开,银纸背面用签字笔脏兮兮地写满了蝇头小字:“动力——肯尼思·麦克林托克;未来——特伦斯·安德鲁斯;环球——杰弗里·巴尔内斯和康纳·罗奇。”
然而,罗莎琳德没有打电话来。过了一两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拨了她的手机。我没有直接打电话到她家,理由有很多,说不清楚,总之很麻烦。手机没有人接,于是我留了言,但她一次都没回电。
“你确定我们可以相信他?”我问。
她说得没错。小孩可能被打,被强奸,被以各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虐待,但仍无法背叛父母,寻求外人的协助。假如罗莎琳德在袒护乔纳森或玛格丽特,甚至同时袒护两个人,那她如果说了实话,她的世界就会瓦解。她必须照自己的步伐去调适。如果我逼迫她,我只会失去她,将她推开。我把电话放下了。
“他是疯子,”萨姆说,“但也是个好记者,起码之前是。我猜他应该有十成的把握,否则不会交给我。”
“罗布,别逼她,这样她只会退回去,让她来找你。”
凯茜用指尖磨蹭着小纸片。“要是查证属实,”她说,“这绝对是我们目前找到的最好的线索。干得好,萨姆。”
“我要跟罗莎琳德谈谈。”我说着伸手去拿电话。
“他回到车上,你知道,”萨姆说,语气透露出些许担忧,“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开车,毕竟他喝了那么多,可是……我可能还需要再去找他谈谈,没错,我需要跟他保持联系。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是不是平安到家了?”
“周二……”凯茜说到一半就停下了,但我们心中都飘过了同样的想法,只是太恐怖了,让人难以启齿。周二,凯蒂的尸体一定在某个地方。
第二天是周五,侦查已经过了两周半,那天傍晚奥凯利把我们三个叫进办公室。外面天空晴朗,寒风凛冽,不过阳光穿透大窗户洒了进来。重案室里暖洋洋的,让人感觉好像还是夏天。萨姆在他的角落里不是低声打电话,就是抄抄写写。凯茜在电脑上查某人的档案,我和两名支援刑警刚刚泡完咖啡,正在传马克杯。就像教室一样,房间里充满了低声细语。奥凯利在门口一探头,拇指和食指圈成小圆放进嘴中吹出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细语声停息之后,他开口说道:“瑞安、马多克斯和奥尼尔。”他竖起拇指比比身后,接着就把门甩上了。
“好吧,那就是罗莎琳德。她捏造出运动服怪客来转移焦点,不让我们注意她的爸妈,然后再叫杰茜卡说谎,而达明的证词只是巧合。可是,凯茜,如果她真的在编故事……如果她这么大费周章,那就表示她一定知道内幕。要么是她,要么就是杰茜卡曾经看到或听到了什么。”
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发现支援刑警都扬起眉毛,偷偷左右对望。这个场景我们两天前就预料到了,起码我是如此。开车上班的时候,冲澡的时候,我都会在脑袋里模拟可能发生的状况,甚至睡梦中都会醒来自言自语。“领带。”我对萨姆说,同时伸手比画了下。他专心想事情的时候,领带结常常会偏向一边。凯茜匆匆灌了一大口咖啡,吁了一口气。“好了,”她说,“走吧。”支援刑警又开始忙各自的工作,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还在我们三个身上,一直到我们走出重案室,进到走廊为止。
“杰茜卡?你觉得她想得出来这样的东西吗?她根本连话都说不好。”
我们走进办公室,奥凯利已经坐在桌前,手里把玩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留下来的难看的铬合金碰碰球。“那么,”他一看到我们就问道,“你们那个叫什么玩意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我们没有人坐下,三个人详细说明了到目前为止的办案进度,还有为什么找不出杀死凯蒂·德夫林的凶手的原因。我们说得太急,太冗长,不断重复地讲了一堆他早就知道的细节,我们都猜到他会有什么反应,但三个人就是不想面对现实。
“对不起,凯茜,”我说,“抱歉刚才好像要把你的头咬下来似的。是家长……该死。要是杰茜卡觉得是她爸爸或妈妈干的,然后编了一个故事……”
“看来你们能查的、该查的都查了。”我们总算报告完后,奥凯利说。他还在玩那个恐怖的碰碰球,“咔、咔、咔”,响个不停。“找到嫌疑犯了吗?”
“谢天谢地,有人总算长脑袋了。”
“我们觉得家长很有可能,”我说,“不是父亲,就是母亲。”
在还没来得及爆发之前,我突然明白了。“他妈的,”我说,“是家长。”
“换句话说你们根本不知道是哪一个。”
“我是说,”凯茜扬起眉毛冷静地说,“我可以想象她们为什么觉得应该编个故事。”
“报告头儿,我们还在追查。”凯茜说。
我霎时勃然大怒,完全无法控制。“抱歉,凯茜,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说所有事情都是杰茜卡编的,是她在开玩笑?你根本不认识她们,你知道她们有多难过吗?”
“关于威胁电话,我已经锁定了四个主要对象。”萨姆说。
“这是假设,”凯茜撇头看了我一眼,说,“真的有那家伙的话。”
奥凯利抬头瞄了一眼说:“我读过你的报告了,你自己小心点。”
“那么那个该死的运动服怪客到底是谁?要是他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只是凑巧跟凯蒂说过话,干吗不直接承认?”
“是,头儿。”
凯茜扔下手上那叠文件,揉着眼睛跟我说:“罗布,凶手一定是当地人,所有迹象都这么表明。”
“很好,”奥凯利放下玩具,说,“继续努力,但我想三十五名支援刑警应该是没有必要了。”
“川崎小子的不在场证明查过了。如果杰茜卡看到的这个家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都不是纳克拿里人,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我又他妈的回到原点了。”
虽然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听了还是心头一沉。我不是很喜欢支援刑警,但撤掉支援的这个决定意义重大,这表示我们要迈出撤退的第一步,且这么一退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换句话说,再过几周,奥凯利就会让我们回去值班,派给我们新的任务,“维斯塔尔行动”就会变成有空再办的案子。再过几个月,凯蒂的档案就会被送到地下室,收进纸箱,最终布满灰尘,每隔一两年才会被翻出来一次(如果我们发现了什么新线索的话)。爱尔兰国家电视台会替她制作煽情的纪录片,并且用低沉的旁白和毛骨悚然的音乐告诉大家这件命案悬而未决。不知基尔南和麦凯布当年是不是也在同一个房间里听过同样的话,说不定说话的人也在玩同样一个无聊的玩具。
“怎么样?”凯茜放下手边不知道什么事,抬起头问道。
奥凯利察觉到了我们无声的抗议,便说:“怎么了?”
“他妈的。”我说完把电话挂上,脸埋进手里。我们已经拿到错过夜间巴士的那个家伙在超级麦克速食店的监控录影画面:他拿着薯条蘸烤肉酱,动作慢条斯理,只有喝到烂醉的人才会那么全神贯注。我心底还是有些许期待的,但我感觉很糟糕,一夜没睡,咖啡喝不够,头痛得心烦,特地一大早赶来,结果我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我们铆足劲儿,用最真诚且流利的表达,把预先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但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明白这只是白费工夫。我不想回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很肯定说到最后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头儿,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易如反掌的案子,”到最后,我说,“但我们确实在前进,即使一次只有一点点。我真的觉得现在就说放弃还太早。”
周三早上,电脑犯罪组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检查完最后一名“运动服怪客”的电脑,证实凯蒂遇害时那家伙的确在上网。他们带着专业的自信跟我补充说,这混球虽然跟父母和妻子共用电脑,但电子邮件和讨论区的发帖记录显示四个人的拼写和标点错误各有不同,他们根据T这个字母,确定凯蒂死亡当时发的帖和嫌疑犯的打字模式吻合。
“放弃?”奥凯利气得大骂,“你什么时候听到我说‘放弃’了?我们不是放弃,是缩小规模,听懂没有?”
我还记得我、彼得和杰米在森林中心发现了一座秘密花园,就在隐匿的围墙或门后,园里长满了野生的果树:苹果、樱桃、梨,还有破损的大理石喷泉,依然有细流沿着石上生着青苔的刻痕涓涓滴落,角落里到处都是爬满藤蔓的巨大雕像,雕像脚底边杂草丛生,断手断头四散在草丛和野胡萝卜花丛间。我还记得,灰蒙蒙的晨曦中,伴着我们移动时发出的窸窣声,露水沾在我们的腿上。杰米红嫩如玫瑰的小手抚摸着石像长裙的皱褶,抬头凝望着它空洞的双眼。无边无际的寂静。我很清楚这座花园要是真的存在,考古队第一次来勘探时就会发现,雕像现在应该都已经收藏在了国家博物馆,而马克也一定会跟我们大谈特谈。但问题就在这里:我记得它,一直。
没有人答话。他靠在桌上,双手指尖对指尖,拱成金字塔的形状。“小子,”他的语气和缓下来,“这只是简单的投资回报率分析,既然要派支援刑警,就得有用才行。你们还有多少人需要查访?”
还有一些其他回忆,我到现在都觉得很离谱。例如我记得自己可以不踩楼梯走下楼,而且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褪色的玫瑰花凸纹壁纸,浴室的灯光透出来洒在楼梯井,照亮了尘埃和扶手的红褐色亮光漆,我一只手习惯且熟练地往扶手上一撑,随即毫无阻碍地飘了起来,双脚腾空,在地毯上方三四英寸的空中缓缓踏步。
一阵沉默。
“走啦,”彼得低声催促着,“亚当,快走啦。”他和杰米抓住我的脚踝往后扯,我扭着身子往后退,双脚在荆棘上刮来刮去,回到了浓密的树影里。桑德拉仍一直看着我。
“今天有多少人打专线电话?”
这时,桑德拉突然转头,她一眼就看到了我,隔着杂草和菊苣盯着我瞧。“重金属”亲吻着她的脖子,但她动也没动,我感觉手旁有蟋蟀在动。我回望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正缓缓地敲击着地面。
“五个,”凯茜过了一会儿才说,“目前。”
彼得发出长长的接吻声,虽然轻得没让他们听到,却让我和杰米捂住嘴巴咯咯直笑,身体颤抖,用胳膊肘顶来顶去要对方安静。“墨镜老兄”和戴了五个耳环的高个子女生在空地的另一边,“炭疽”几乎一直在森林的边缘,不是踢墙、抽烟,就是对着空啤酒罐扔石头。彼得拿起一块小石头咧嘴一笑,只见他手臂一甩,石头应声落在桑德拉肩膀旁边几英寸的地方。气喘吁吁的“重金属”连头都没抬,我们把脸埋在长长的草里,直到有办法忍住不笑了才敢抬起头来。
“有用的有几个?”
我放低身子紧贴地面,把T恤撩起来露出一截肚子,感受着青草轻轻搔弄着我的肚皮。我们用嘴巴呼吸,降低音量。
“可能没有。”
我记得有一天,炎炎夏日,阳光灼烧着我的后颈,我嘴里还残留着芬达汽水的味道。那个叫桑德拉的女孩躺在森林空地一块压平的草皮上,“重金属”半趴在她身上。她的衬衫被褪到了手臂上,露出了黑色的蕾丝胸罩肩带。她双手抓着“重金属”的头发,两人大张着嘴,彼此亲吻着。“呃,那样是会传染细菌的。”杰米在我耳边悄声说。
“那就对了,”奥凯利双手一摊,“瑞安,你自己也说这不是什么好办的案子,我的看法跟你完全一样。案子不是办得快,就是办得慢,这件案子显然需要时间。再说,这阵子又冒出三件凶杀案,北区也有扫毒行动要忙,我成天都在接电话,问我到底把都柏林的支援刑警都派到哪里去了。你们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偶尔,我确实会想起一些相关的琐事,即使没什么用,比方说“重金属”和桑德拉坐在树枝上……随着记忆浮现,我慢慢明白森林并非只属于我、彼得和杰米,也不是只有我们会在那里做自己的事,这让我莫名地很不愉快。森林深处有块空地,离旧城堡不远。春天,那里长满风铃草,我们拿着鞭子似的软树枝比剑,手臂上都是红红的条状痕迹。夏末则有纠结的矮树丛,长满蓝莓。有时候,我们无所事事,就会在那里偷看重型摩托车骑手。我就只记得那么一次,但感觉很熟悉,这表示我们之前一定也做过。
我当然明白,我太明白了。不管我个人对奥凯利有什么偏见,都必须承认一点:换成其他长官,他们连案子都不会交给我和凯茜。爱尔兰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地方,通常很快就能找到嫌疑犯,因此警方大部分时间不是在追查歹徒是谁,而是搜集证据,想办法将凶手定罪。“维斯塔尔行动”刚开始的那几天,奥凯利发现这件案子非比寻常,备受各方关注时,心里肯定想过要我和凯茜回去办出租车命案,把这案子交给科斯特洛或其他有三十年资历的警探,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我自认为并不天真,但我觉得他这么做肯定出于忠诚,即使并非心甘情愿。当然,并不是对我们忠诚,而是因为我们是他属下。我之前一直觉得应该是这样,现在却猜想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难道他征战多年的第六感从一开始就告诉他此案破案无望,所以才……
后来有一天,米克在劳里的店外突然大声尖叫,被警察押进警车带走了,自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学校里,我的深色木纹桌桌面已被磨得很光滑,爬满了多年累积的刻痕,顶端还有一个没用的墨水槽。有人在上面刻了一根曲棍球杆,还有人刻了一颗心,心里面歪七扭八地写着“德斯·皮尔斯12/10/67”。我知道这些回忆没什么特别的,对当年的案子一点帮助都没有,几乎不值一提,但是各位别忘了,我早就习惯性地认为十二岁以前的回忆已经消失了,因此这些挽救回来的影像就算再琐碎,对我依然充满神奇的力量,犹如只有一个字母的罗塞塔石碑碎片一样让人着迷。
“那就留一两个帮手吧,”奥凯利大方地说,“负责接电话和跑腿之类的。你们想要留谁?”
这么做虽然怪,但起码有效。我的心有如脱缰的野马,开始迸出一连串仿佛快速幻灯片般的影像,而我也慢慢学会如何从中攫取一个画面,在手中轻轻摊平,审视它。我们三个的爸妈带我们到城里买初领圣体时要穿的衣服。我和彼得换上黑西装,感觉很体面。杰米跟她母亲低声争执了很久,最后穿得像个蛋白酥卷似的从试衣间里恨恨地走了出来,我们两个一点都不体贴地,又吼又叫着捧腹大笑。住宅区里有个神经病叫米克,他一年到头都穿戴着长大衣和无指手套,而且不停地自言自语,说些咒骂人的话。彼得说他之所以变成疯子,是因为他年轻时曾对一个女孩做了坏事,搞大了她的肚子,结果女孩跑到森林里上吊自杀了,整张脸都是黑的。
“斯威尼和奥戈尔曼。”我回答。两周多过去了,支援刑警我都熟了,但当下却只想得出他们两个的名字来。
因为这个案子,我这辈子头一回开始努力回想当年在森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先从周边的细节试起,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像个想揭开伤疤却又不敢看的小孩。我会散很长、很久的步,通常是清晨,不然就是没在凯茜家过夜而失眠的夜晚,恍惚地在市区漫无目的走上好几个小时,倾听心底曲折角落传出的窸窣声响。我有时会发现自己正眨着眼睛,目光涣散地盯着陌生购物中心的劣质霓虹灯牌,或是敦劳费尔乔治王朝时代风格的高级住宅区的优雅三角墙,但完全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你们三个回家吧,”奥凯利说,“周末休个假,去喝几杯,好好睡一觉。瑞安,你那俩眼睛跟雪地上撒尿后留下的凹洞似的,跟女朋友还是谁聚一聚,周一养好精神再回来继续干活。”
地图还贴在墙上,这让我很不自在,虽然我说不出来为什么。我想或许是因为它太完美了,充满了微小又迷人的细节吧,仿佛林子里的小小落叶和塔墙上的凹凸石砾都一清二楚。我似乎暗自觉得哪一天抬头一望,会发现两张微笑着的小脸从用墨水笔画的森林里探出头来。凯茜在一块黄色区域内画了一只地产开发商化身的魔鬼,穿着西装,头上长了两只角,两颗小獠牙还滴着血,虽然只有八岁小孩的水准,但每回我瞄到那该死的家伙盯着我瞧,身体还是会猛然一震。
回到走廊,我们都没有看对方,也没有人往重案室走。凯茜靠着墙,用鞋尖戳地毯。
“听着,萨姆,”我说,“如果这条线索有着落,我们会请你喝很长时间的酒。”萨姆起身开心又笨拙地拍了拍凯茜的肩膀,走回刚才做事的桌前,开始像闻到新味道的警犬一样在报纸堆里翻找,我和凯茜又继续重读查访记录。
“他说得有道理,其实,”萨姆开口了,“我们自己来也没问题的,所以就我们三个来吧。”
“要不要帮我读查访记录?那个奥戈尔曼讲话就跟美国前总统布什似的,我几乎都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别说了,萨姆,”我说,“别说了。”
“凯茜,”萨姆神采奕奕地说,“你真是天才,我决定请你喝一杯。”
“什么?”萨姆困惑地问,“什么别说了?”我撇过头去。
“你说一九九四年就已经有报纸提到兴建高速公路的事,这表示一定有记者在追这件事,就算他们没办法报道,也应该很清楚地是谁买走的才对。这里是爱尔兰,爱尔兰没有秘密这种东西。”
“不能丧气,”凯茜说,“我们不该搞砸的,我们有尸体,有凶器,有……我们现在应该找到嫌疑犯了才对。”
萨姆摇摇头说:“记者怎么样?”
“唉,”我说,“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要找一家最近而且不错的酒吧,喝到不省人事,有谁要跟我去?”
“那记者呢?”凯茜突然问。
最后,我们去了多伊尔酒吧。虽然那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音乐太吵,桌子又太少,学生和穿西装的上班族摩肩接踵,但我们都不想去警察经常光顾的酒吧,因为那里所有人都会问你,“维斯塔尔行动”进行得怎么样了。酒过三巡,我上完厕所回来,胳膊肘跟一个女孩的胳膊肘撞到了一起,她手上的酒洒了出来,泼了我们两个人一身都是。是她不对,她不知道听朋友说了什么,笑得往后仰直接撞到了我,但是她长得很漂亮,是我喜欢的那种娇小优雅型的女孩。我们互相跟对方道歉,检查彼此的“灾”情,她温柔且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马上买了一杯酒请她,两人开始攀谈起来。
“拜托!”
女孩名叫安娜,艺术史硕士在读生,穿着飘逸的白棉裙,纤腰盈盈一握,金色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使我想起温暖的海滩。我跟她说我是英国大学里的文学教授,来这里研究《德古拉》的作者布莱姆·斯托克。她轻咬杯缘,被我的笑话逗得咯咯直笑,露出洁白的兔牙,非常迷人。
“前提是我能找出这三家公司的背后老板是谁,”萨姆说,“但我现在卡住了,那些人的名字农民不知道,郡政府的人也推说不认识。我看了几份土地交易书和用途变更申请书,但签名的都是律师,而他们又说未经允许不能泄露客户的姓名。”
隔着安娜,我瞄到萨姆扬起一边眉毛对我咧嘴笑,凯茜则在学小狗,瞪大眼睛哈哈地喘着气,但我都装作没看见。我已经太久没跟人上床了,简直没道理,我现在只想跟这个女孩回家,笑呵呵地溜进她的学生宿舍,对着满墙的艺术海报,用手指缠住她的蓬松秀发,让我的脑袋完全放空,一整夜都躺在她甜蜜又安全的床上,甚至明天一整天。没有他妈的片刻想起当年和现在的案子。我一手搂住安娜的肩膀,拉她闪过硬灌了四杯啤酒的家伙,在她背后朝凯茜和萨姆比画了下手指头。
“可能怕太明显,”我说,“要是死的是乔纳森,我们马上会追查他因抗争活动而树的敌。如果对象换成凯蒂,就可以设计成性侵犯,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不会从高速公路这条线索切入,但乔纳森还是会知道他们是冲着他去的。”
酒吧里人推人,人挤人,我和安娜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们谈完各自研究的主题(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读一点布莱姆·斯托克),又聊到阿伦岛(安娜和她的朋友,去年夏天;自然之美;逃离肤浅的都市生活真令人欣喜),她谈到兴起时,开始不自觉地触碰我的手腕。这时,她的一个朋友从大吼大叫的一群人里走过来,站到了她身后。
没有人接话,三个人都沉默了。窗外,细雨渐渐停歇,泛着水纹的阳光洒在地图上仿佛直升机的探照灯,照亮了一段河流,细致小巧的字迹有如波纹,带着暗沉的红晕。重案室另一角,负责接听专线的支援刑警遇上了一个滔滔不绝的家伙,完全插不上话,正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对方的纠缠。后来,凯茜开口了:“但为什么找上凯蒂,而不是乔纳森?”
“你没事吧,安娜?”那个男的不悦地问,伸手搂住安娜的腰,斗牛似的瞪了我一眼。
“有些人,”我说,“甚至值得多付几千找个杀手来解决。”
安娜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翻了个白眼,仿佛分享秘密似的对我微微一笑。“我很好,奇利亚。”她说。我猜这小鬼不是她的男朋友,起码她没有表现出“我有男朋友”的样子,但他显然很想当她的护花使者。他个头很壮,是那种魁梧式的英俊,看起来应该喝了不少,很想随便抓个借口找我出去单挑。
“几百万是值得打几个恐吓电话。”凯茜轻声说。
我还真的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答应。兄弟,你听到这位女士说的了,回去跟你的死党混吧……我瞄了一眼萨姆和凯茜,他们已经不理我了,两人正聊得起劲。室内很吵,为了要听清楚对方说话,两人的头几乎靠在了一起,萨姆一根手指在桌上比画着。我突然彻底厌恶起自己和我的专业面具,连带厌恶起安娜和她想跟我以及这个叫奇利亚的小鬼玩的把戏。“我得回去找我女朋友了,”我说,“抱歉刚才打翻你的酒。”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留下惊诧得嘴巴张成粉红色“O”形的安娜和一脸困惑、眼中闪着怒火的奇利亚。
他指着切过地图西北角落的两条虚线。“根据测量员的说法,这是最好的次要选择,也是‘反高速公路’成员要求的路线,跟原定路线差了足足两英里,有些地方甚至差了四到五英里。原定路线北边的土地仍然待价而沽,但三家公司在南边也有很多土地,价格势必立刻下滑。我找两位房地产代理人谈过,假装我有兴趣置产,他们都说高速公路旁的工业用地价格最高可以达到三英里外工业用地的两倍,我没详细计算,但我想差价应该有几百万吧。”
我回到位子上坐下,伸手揽了一下凯茜的肩膀,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被拒绝啦?”萨姆问。“不对,”凯茜说,“我打赌是他改变心意,跟她说他有女朋友了,才会对我毛手毛脚。下回你再这样,瑞安,我绝对会把萨姆的脸吻得凸出来,让你的小女友的同伴冲过来痛打你一顿,教训你诱拐良家少女。”
“改道对他们到底会造成多大损失?”
“该死,”萨姆乐呵呵地说,“真是太好玩了。”
萨姆耸耸肩说:“那么多次决议,那么长的时间,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三家公司为了这块地砸了很多钱,不管用在哪里。要是高速公路改道,他们绝对不会开心。”
酒吧关门之后,萨姆直接回家了,我则跟凯茜回到了她的住处。今天是周五,第二天不用早起,因此没有理由不躺在沙发上喝点小酒,偶尔起身换换音乐,让壁炉里的柴火慢慢燃烧,噼啪低鸣。
“收买郡政府需要多少钱?”我问。
“你知道吗,”凯茜从杯里捞出冰块放在嘴里吮着,懒洋洋地说,“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小孩的逻辑跟大人的不一样。”
“哦,有啊,就那样。他们都很客气,但一直在兜圈子,可以连讲好几个小时,就是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瞄了一眼凯茜,发现她也在看我,眼神好像在悄悄说:这真有趣——萨姆跟政客住了这么久,不是早该习惯这一套了吗?“他们说土地重划的决策是——等一下……”他开始翻记事本,“‘我们做决策时的最高原则就是增进社区的最大福祉,在相关时间点上根据现有资讯做出判断,从来不偏袒或为特定对象谋利。’这不是回信,是他亲口说的话,跟我说话的时候。”凯茜把手指伸到喉咙里,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
“你想说什么?”我们刚刚在谈莎士比亚,谈《仲夏夜之梦》里的精灵,我的思绪还停在它们身上。我以为她又要开始东拉西扯,说小孩的想法跟十六世纪的人很像之类的,于是我打算等她一说完,就开口反驳。
“你找郡代表谈过了?”
“我们一直在想凶手是用什么方法把凯蒂骗到遇害地点的……不要,你给我停下来好好听。”我用脚踢她的腿,对她咧着嘴:“你才该闭嘴,我已经下班了,我什么都听不见,啦啦啦……”时间很晚了,我又喝了伏特加,脑袋晕晕的,我决定再也不管这个错综复杂、令人沮丧、毫无头绪的案子。我想再多谈点莎士比亚,或者打牌。“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个男的想要猥亵我。”凯茜说。
“好像是。”
我立刻停下踢脚的动作,抬头看着她。“什么?”我说,语气有点太过谨慎了。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凯茜的秘密房间,而我现在终于有机会一探究竟了。
“郡政府根本就是这三家公司的囊中物嘛!”我说。
她转头看向我,显然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不是,他并没有真的对我做什么。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凯茜笑了,带着一点怒气。
“哦,”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隐约有点不爽,“那发生了什么?”
“没错,而且价钱跟其他人差不多。以农用地来讲卖得很好,但以工业和住宅用地来说就是贱价了。克利里·莫里斯本来不肯退让,说他绝不受迫于穿西装的白痴的威胁,把地卖掉,还说自己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唱反调。结果其中一家控股公司派了个家伙来,说他们打算盖一座制药厂,后门正对他的农田,难保化学废料不会渗入水中,毒害他的牛群。他觉得他们在出言恫吓,我不知道他这样想对不对,但他终究把地卖了。三家公司一取得所有土地——虽然收购人很多,但追查到最后都是这三家公司——就立刻申请重划,并且通过了。”
“我们学校那时候有一股弹球热潮——大家随时随地都在玩弹球,午饭时间玩,放学后也玩,我们会用塑料袋装着弹球带着走,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每个人都想知道对方有多少颗弹球。所以有一天放学后,我留了下来——”
凯茜明了地微微点头,坐直身子,双手抱头,眼睛仍然盯着地图,轻声说:“所以他们把地卖了。”
“你?真没想到。”我说着翻了个身,拿起酒杯。我不知道凯茜到底想说什么。
他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块黄色的区域,里面一半都是手写的小标记。我和凯茜凑过去看:M.克利里,重划农——工5/2000,11/2000,6/2001,1/2002;售,M.克利里——未来8/2002;重划农——工10/2002。
“少来,别以为你是完美先生。总之我正要离开学校,有一名职员,不是老师,应该是打扫的人或工人之类的,从小屋子里走出来问我:‘你要弹球吗?跟我进来,我给你弹球。’那家伙很老,可能有六十岁了,白头发,留着大胡子。我在门边犹豫了一会儿,就走进去了。”
“我还没讲到精彩的部分呢。”萨姆说。我对凯茜做了个鬼脸,趁她还没来得及反击就扭过头去看地图了。“所以,到了二〇〇〇年三月政府宣布兴建高速公路的时候,周边土地已经差不多被这三家公司买光了。不过,当时有四名农民拒绝让步,就是黄色的部分。我找到他们四个,他们目前都住在路斯,知道事情的发展,也知道这几家公司出的价钱很漂亮,超过了农用地增值的幅度,所以其他人才会卖地。他们私底下讨论过,因为他们四个是朋友,最后决定守着农田,观察后续发展。因此,高速公路计划一公布,他们马上就明白了那些家伙为什么这么急着收购土地,因为高速公路将缩短纳克拿里镇和都柏林市中心的距离,所以这三家公司才会买地,把它们用于发展工业和开发住宅区。于是,这四名农民商量好后打算自行去申请变更土地用途,让地价一夜暴涨两到三倍。他们向政府申请了土地重新规划,其中一个申请了四次,全都遭到了拒绝,没有一次例外。”
“天哪,凯茜,你真是大笨蛋。”我说完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放下酒杯,将她的双脚抬到我的腿上轻轻按摩。
“你看谁都觉得怪,起先是马克——”
“没有,我跟你说,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走到我背后,双手伸到我胳膊底下,好像要把我抬起来,结果却开始乱摸我衬衫的扣子。我说:‘你想干什么?’他说:‘我把弹球放在上面的架子上了,我要把你举起来,让你拿得到。’我知道问题严重了,虽然我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于是扭开身子说:‘我才不要弹球呢。’说完就拔腿跑回家了。”
“谁知道,他这个人很怪异。”
“你真走运。”我说。她的脚很瘦,脚背很高,虽然隔着柔软的居家厚袜子,我还是感觉得到她的肌腱,感觉她小巧的骨骼在我拇指下滑动。我想象着凯茜十一岁时的模样:膝盖上到处都是伤痕,指甲被啃得乱七八糟,还有一双严肃的棕色眼睛。
凯茜有点狐疑。“他怎么发现?再说他知道的话,早就跟我们说了。”
“没错,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除非乔纳森发现了这件事,并拿去向某人施压。”我说。
“你和别人说过这件事吗?”我不希望故事到这里就没了。我要她再多透露一点,说些恐怖又可耻的秘密。
“没错,”萨姆说,“但很可能只是为了避税,我们可以把资料交给国税局,但我不觉得这会影响到我们的案子。”
“没有,因为整件事都让我很不舒服,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就是我想讲的重点:我从头到尾都没想到与性有关。我知道那方面的事,我和朋友成天都在聊,我知道有地方不对劲,我知道他想解开我的衬衫,但就是没有把事情联系起来。过了好几年,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有件事让我回想起了那次经历,可能是看到小孩在玩弹球之类的吧,我才突然会过意来:天哪,那家伙当年是想猥亵我!”
“这听起来就不干净,”凯茜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
“这跟凯蒂·德夫林有什么关系?”我问。
萨姆松了一口气说:“几家不同的公司。其实其中大部分只有一个名头,也就是控股公司。这些控股公司所属于其他公司,而这些其他公司上面还有其他公司。就是它们花了我这么多时间——追查买地的人到底是谁。我目前查到所有土地都是由三家公司收购的:环球爱尔兰产业公司、未来房地产顾问公司和动力房地产开发公司。蓝色是环球,这里;绿色是未来;红色是动力。我费了不知道多少工夫才查出这三家公司背后的负责人。两家在捷克,未来房地产在匈牙利。”
“小孩看待事情的方式跟大人不一样,”凯茜说,“把脚伸过来,换我帮你按。”
“买地的人是谁?”凯茜换了话题。
“不要,你难道没看到臭气从我的袜子上冒出来吗?”
我和凯茜都没说话。萨姆看看我,又看看凯茜,脸庞微微一红。“我没那么天真。没错,开发商那里可能有政府官员通风报信,但也可能没有。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法证明,而且我不觉得这跟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联。”我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萨姆是重案组办事效率最高的警探,但看到他这么认真的样子还是很有趣。
“天哪,你好恶心,你都不换袜子的吗?”
“这其实不算什么暗箱操作,”萨姆说,“早就有人在传政府打算建高速公路,从西南边郊区开进都柏林,我查到报纸上有过相关报道,在一九九四年左右,就是爱尔兰经济开始起飞的时候。我跟两名测量员谈过,他们说高速公路这样走最合理,因为地形、群落形态之类的,他们说了一堆理由,我不是很懂,但他们是这么说的。房地产开发商没有道理不知道这些事,他们听到风声后,一样可以找测量员推断路线。”
“等它们可以粘在墙上的时候才换,这是单身汉的规矩。”
“显然有人是千里眼,政府宣布前五年就知道高速公路会建在哪里。”
“这哪里是规矩,根本就是退化。”
“哎,你们知道我的意思,”萨姆说,“收购过程背后有什么大家都清楚,真正有趣的是高速公路周边的土地。这些土地一直到一九九五年下半年都是农业用地,但接下来四年却被人一点一点买下来,变成了工业和住宅用地。”
“那就按吧。”我说完两腿一伸,抵到她面前。
“嘘,”我说,“专心看这幅漂亮的地图。”
“才不要,去找你的女朋友。”
“嗯,”凯茜说,“那就要看你怎么说了。”
“那你现在念叨个什么劲?”
“好了。看到没?”萨姆指着地图上两条穿过森林和基址的平行虚线说,“这就是预定的高速公路路线。政府于二〇〇〇年三月公布计划,第二年开始向当地农民强制收购土地,没有什么肮脏勾当。”
“女友看到臭袜子不能抱怨,朋友可以。”她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很专业地甩甩手抓住我的脚,“再说,你要是多上几次床,就不会那么惹人厌了。”
“我马上解释。”萨姆说着咬下一截胶带,把地图最后一个角贴好。我和凯茜坐到桌边,好看清楚细节。
“你还有资格说我。”我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对凯茜的性生活完全不了解。在我们相识之前,凯茜有个还算认真交往的男朋友,是个辩护律师,叫艾丹。在她进缉毒组那会儿,艾丹从她的生活里慢慢消失了。做卧底很难维系感情。那之后,如果她交了男朋友,我一定会知道,而我想如果她跟谁约会了,不管那个约会代表着什么,我应该也会知道,不过除此之外,我就没概念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但现在突然不确定了。我看了她一眼,想怂恿她说说,但她只是按摩我的脚踝,对我神秘一笑。
我们眼前出现一张纳克拿里镇的巨幅地图,做工精致,房舍、山丘、河流、森林和古塔楼全都像儿童书里的插图般用细笔勾勒而成,笔法流畅又精准。他一定是花了好几个小时完成的。凯茜吹了声口哨。“谢谢,谢谢各位。”萨姆咧嘴微笑,模仿猫王低沉的嗓音说道。我和凯茜立刻扔开手上的访查记录,弯腰凑到地图前看个仔细。地图被用彩笔划分成不规则的区块,主要是绿色、蓝色、红色,还有几块黄色,并且各用小字标注了“售,未来——唐尼GII 11/97”和“重划农——工8/98”之类的神秘缩写。我扬起眉毛,用疑问的表情看着他。
“还有一件事,”她说,“就是我当时为什么会走进小屋。”凯茜的心就好比四叶形的交叉公路,突然变换方向,之后又像立体错觉画一样猛地回到原来的关键点。“不只是因为弹球,还因为那老人乡下口音很重,我猜是中部地区的口音,所以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你想不想要天球啊?’我知道他不是这么说的,也知道他说的是‘弹球’不是天球,但我心里就是觉得他很可能是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老人,小屋里可能到处都是摆满一个又一个架子的占卜用的玻璃球、灵丹妙药和古羊皮纸卷,还有小恶龙被关在笼子里。我知道那只是一间小屋子,他只是个工人,但又觉得自己是即将走进魔法衣橱,通往神秘世界的小孩,如果错过了,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萨姆是唯一有进展的。他经常往外跑,四处找人问话,不在组里。他说他问了郡议员、测量员、农民和“反高速公路”抗争活动的成员。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谈到各自的进度,他总是支支吾吾:“我过几天再告诉你们,等事情清楚一点再说。”有一回他去洗手间时把记事本放在了桌子上,我趁机偷瞄了一眼,边缘空白的地方画满了表格、速记符号和小幅草图,精细详尽,但我完全看不懂。周二早上,天空飘着细雨,空气又湿又闷,很烦人。我和凯茜拿出支援刑警的访查记录重读了一遍,不抱希望地检查是不是漏了什么。这时,萨姆出现了,他手里抱着一大张卷好的纸,就是小孩在学校做情人节和圣诞节装饰用的那种厚纸。“好啦,”他从口袋里掏出透明胶带,然后把纸摊开贴在重案室我们专用的角落的墙上,说,“这就是我这段时间的成果。”
我要怎么才能让各位明白我和凯茜之间的关系呢?不可能,除非我带你们回到过去,走过我们相处过程中的每一条羊肠小径。大家都说异性恋男人和异性恋女人不可能成为朋友,柏拉图式的朋友,但我和凯茜却赢了这一把,连丢五张A,然后笑着离开。她就像故事书里和主角共度暑假的亲戚:你在虫鸣不断的湖边教她游泳,老是偷偷把蝌蚪放进她的泳衣里恶作剧,两人在长满石楠的山坡上尝试初吻。多年后,在奶奶家杂乱的阁楼里,你们偷抽着大麻,回忆起当年那段往事,两人哈哈大笑。凯茜曾把我的指甲涂成金色,跟我打赌敢不敢直接去上班。我跟奎格利说她觉得克罗克·帕克体育场应该改成购物中心,然后看她被骂得一头雾水。她买了新的鼠标垫,把包装上的“摸我,感受截然不同”的字样剪下来粘在我衬衫背后,我过了半天才发觉。我们曾经爬出她家窗户,沿逃生梯走到楼下露台,一起喝自己发明的调味酒,唱汤姆·威兹的歌,头晕目眩地望着星星在绕我们身边打转。
有两个人没有他人做不在场证明。其中一个说他那天在摩托车网上论坛聊天聊到深夜三点,跟人讨论如何保养经典款川崎忍者摩托车。另一个人说他去城里约会了,结果错过十二点半的夜班公交,只好在超级麦克速食店等到两点。我把两人的照片贴在白板上,打算拆穿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但每次看到照片,我都有一种很特别的不安感,后来整件案子都让我有一种同样的感觉:无论我查到哪里,总有一股狡猾且顽强的力量在冥冥之中与我对抗。
不,这些是我喜欢回想的往事,晶莹剔透,也不是全无价值,但无论如何,不管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是我的搭档。然而,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说不上来搭档这个词对我有什么影响,又代表着什么。我可以聊我们在寂静的房子里,双手持枪逐房搜查,唯恐持枪嫌犯就躲在门后;我可以聊监视嫌犯的漫漫长夜里,我们两个人坐在漆黑的车里喝保温瓶里的咖啡,拿出纸牌借着街灯的微光打扑克。有一回,我们跟两个肇事逃逸的偷车贼玩追逐战,在他们的地盘上狂飙,只见窗外都是涂鸦和垃圾堆。时速达到了六十英里,然后七十英里,我把油门踩到底,懒得再看时速表。最后他们直接撞上了围墙,我们抱着只有十五岁、哽咽哭泣的驾驶员,跟他保证他母亲和救护车马上就来,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们怀里。我曾经在恶名昭彰的住宅大楼里(那里的人绝对会让各位对人性彻底改观)被一个瘾君子拿注射器威胁。当时,我们锁定的目标不是他,是他弟弟,他的言谈举止一直都很正常,结果说着说着他突然手臂一扬,下一秒针头就已经抵在了我的喉间。我杵在原地,全身冒汗,心里拼命祈祷我和他千万不要打喷嚏;凯茜却盘腿坐在发臭的地毯上,拿了根烟给他,两人聊了整整一小时二十分钟。这中间他跟我们要过皮夹,要过车,要过毒品,要过雪碧,还要我们别管他,但是凯茜从头到尾语气沉着,似乎对那家伙很感兴趣。最后他竟然丢下注射器,靠墙坐在凯茜对面,开始说自己的陈年往事。我双手恢复正常之后,他乖乖让我戴上了手铐。
七人都否认跟凯蒂说过话,而且凯蒂遇害当晚多多少少都有不在场证明。他们都没有跳舞摔断腿的女儿,也没有杀人动机(起码我查不到)。我把照片排成一排让达明和杰茜卡指认,但他们看着照片上的人,只露出困惑和焦虑的表情。达明说他觉得他们都不是他那天看到的那个人,杰茜卡则每次指认的照片都不一样,最后变得像上回见面时那样,毫无反应了。我找了两名支援刑警到住宅区逐户访查,问居民有没有接待过符合描述的访客,还是一个也没有。
我喜欢优雅的女孩,会在高窗边独自感伤或在钢琴旁哼唱甜蜜的老歌,长发飘逸,纤柔如苹果花蕊般的姑娘。这和在你背后支援你,与你并肩作战的女孩完全不同,这样的女孩只会让你发抖。各位不妨回想一下自己第一次谈恋爱或做爱的经历:你的心仿佛要爆炸般使你的眼前一片空白,指尖有如通电般吱吱作响,整个人从此彻底转变。但我要跟各位说,这跟每天把性命直接交到对方手上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醒着的时间几乎都在追查神秘运动服怪客。纳克拿里有七个人符合杰茜卡的描述,也就是身材高胖,年过三十,秃头或光头。其中一个有小前科,是年少轻狂时的记录:持有大麻和有碍风化。看到有碍风化,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这家伙只不过是在巷子里撒尿时碰巧遇到了特别认真的年轻警员而已。有两个人说他们在达明提供的那个时间点可能正在下班回住宅区的路上,但不是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