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心情都很差。虽然才刚放假一周,又有太阳,看起来会是十分晴朗的一天,我们本应该去修树屋,或到河里游泳,把小鸡鸡冻个半死,可是昨天周五放学的时候,杰米低头看着鞋子对我们说:“我三个月之后就要去寄宿学校了。”
除了那一个夏日午后。我和彼得在他家院子的草坪上四肢摊开,躺在地上,之前我们拿了本旧年刊想做潜望镜,但不是很认真,我们应该用餐巾纸包装盒做镜身,却没法跟妈妈要,因为我们正在和家人冷战,只好把报纸卷成圆筒状充数,但报纸总是弯掉,搞得我们只能看到体育版,而且还前后颠倒。
“住口!”彼得说着推了她一下,没有很用力,“你才不会去,你妈会放弃的。”但杰米的话已经生效了,夺走了暑假的光芒,仿佛一大片乌云或浓烟遮盖住了眼前的一切。我们不敢回家,因为冷战把爸妈气坏了,也不能去森林或做其他事情,因为我们想出来的点子感觉都很白痴。我们更不敢去找杰米出来,因为她一定会摇摇头说:“那又怎样?”结果只会让我们心情更差。所以,我们只好躺在院子里,又痒又无聊,生对方的闷气,气潜望镜做不出来,气全世界干吗这么讨厌。彼得像个机器人,不停地拔草,一口一口咬下来吐到空中。我转身趴着,睁开一只眼睛看蚂蚁在地上忙碌地爬来爬去。阳光照得我头皮冒汗,这个夏天根本不算夏天,我心想,简直烂透了!
我原本还记得想起往事的感觉,现在却觉得像老电影和听来的故事一样遥远,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别人的经历。我看着他们,仿佛隔了老远——三个皮肤黝黑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短裤,在树枝上朝小威利吐口水,然后笑着赶紧跑开——这些流离失所的回忆总有一天也会灰飞烟灭,随风而逝,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我知道。回忆似乎不再属于我,而我怎么也甩不掉内心强烈的忧伤:回忆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我彻底放弃了所有权,直到永远。
杰米家的门猛然打开,她从屋里炮弹似的冲了出来,她母亲带着遗憾的笑容在她背后喊着,门“砰”的一声又大力关上了,卡迈克尔家恐怖的杰克罗素梗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声狂吠,我和彼得坐起身来,杰米在铁门前停住,转头寻找我们,我们朝她大喊,她立刻跑了过来,跳过彼得家院子的矮墙,往草坪上一趴,双手勾着我和彼得的脖子往下倒。我们三个人同时大叫,我隔了几秒钟才听出来杰米在喊什么:“我可以留下来了!我可以留下来了!不用走了!”
所以,各位应该不难想象,当我发现自己的回忆已经铲除一空,心里有多惊讶。我头一天进寄宿学校时的记忆显然已经消失殆尽,就像被手术刀切掉一样干净,再也不会出现。彼得、杰米、飙车族和桑德拉、森林,还有我在“维斯塔尔行动”期间费尽心力挖掘出来的点滴记忆全都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天一下子就复活了,从灰色瞬间变成耀眼的金蓝,蚱蜢和除草机叽叽嘎嘎地叫着,枝叶、蜜蜂和蒲公英的种子旋转飞翔,感觉像鲜奶油一样又软又甜。围墙后面,森林正用最洪亮的静默呼唤我们,挥舞着最珍贵的宝藏,欢迎我们回家。藤蔓在夏天的鼓动下有如喷泉般恣意蔓延,缠到我们胸前,拉扯我们。夏天重生了,在我们面前展开,仿佛将会持续千百万年。
在我蛰伏家中百无聊赖的那几个月,除了夜里不停地玩单人桥牌,听过量致命的收音机头乐队和莱昂纳德·科恩的歌外,思绪总是难以避免地飘向纳克拿里。我当然发过誓,要让这个地方从此在我心里消失,但我想除非回忆代价太高,否则人实在无法抗拒好奇。
我们松开彼此,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心中依然难以置信。
我和索菲出去过几次,毕竟我还欠她一顿晚餐和好几杯鸡尾酒。我觉得气氛很不错,她也没问什么尖锐的问题,我自己觉得是好兆头。然而,几次约会之后,在我们的感情还没变成爱情之前,她就把我甩了。她直接跟我讲明,说她已经老到看得出来跟谁很有机会,跟谁注定无望。“你应该去找年轻女孩,”她建议我说,“她们还看不出来。”
“真的吗?”我说,“这次确定了?”
他也没有把房子卖掉,而是(我听说)以无法想象的低价租给了一名年轻寡妇。她先生刚因脑动脉瘤过世,留下她和正在学走路的小孩以及肚子里的另一个孩子,没有生命保险。由于她是自由职业的大提琴手,因此连失业救济金都没法申请。她之前因为拖欠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只好带着小孩暂住慈善单位经营的旅馆。我不知道萨姆是怎么找上这个女人的,我一直以为这么戏剧化的悲惨遭遇只有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才有。我记得萨姆后来在布兰察斯镇租了一间公寓,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总之就是个跟地狱差不多的郊区。比较经典的传闻是他打算辞职去当神父,还有他得了绝症。
“没错。她跟我说:‘再看看吧,我会考虑考虑,我们一起想办法。’其实她每次这么说都表示她同意了,只是暂时不想讲而已。我哪里也不会去了!”
我留意了一阵子报纸,但纳克拿里高速公路案始终没有浮上台面。我看到了雷德蒙的名字,不过只是小报,而且在名单的后几位,讲的是纳税人的钱有多少花在打点议员身上,就这样。光凭萨姆还留在组里这一点,我就觉得他最后还是从善如流,选择照奥凯利的指示办事。当然,他也可能真的把录音带交给了凯利,只是没有报社敢碰。我不知道。
杰米找不到话说,就推了我一下,我抓住她的手臂,翻身压在她上面,戳她的穴道。我脸上挂着好大的笑容,感觉好开心,仿佛微笑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脸庞。
其实,我有点失望她去读人类学的传闻不是真的,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我也很喜欢想象)凯茜站在翠绿的山峦之上,身穿野战裤,拿着鹤嘴锄,头发随风飞扬,棕黑的脸庞沾满泥巴,开怀大笑。
彼得站了起来。“我们一定要庆祝一下,到城堡里野餐。现在马上回家准备东西,然后在这里集合。”
我自己倒是不觉得凯茜疯了,虽然我这么说可能很不负责任,是在为自己说话,但我真的不认为她这么做和我有关,起码不是各位所想的那样。就算我和她只是无法共处一室,依照凯茜的个性,她顶多会另觅新搭档,不会动摇,虽然可能会变瘦,却也越来越坚强,直到我们生出新的相处模式或我决定调走为止。在我们之间,她向来是比较固执的那个。我想她会调职是因为她骗了奥凯利和罗莎琳德,而他们两人也被她骗了,另外就是她跟我说了实话,我却骂她骗人。
我像火箭一样从大门冲到厨房,母亲正在楼上用吸尘器。“妈!杰米不会走了,我可以拿点东西去野餐吗?”我边说边抓了三包洋芋片和半包卡士达酱,收在T恤底下,然后就冲出了门,离开前还不忘对站在楼梯回廊上的母亲挥手道别。她一手支着墙,满脸惊诧。
结果,凯茜根本没有离开局里,而是调到了家暴组,并且抽空完成了心理学学位。有人说她回大学念书了,我想就是这个原因。难怪会有这么多传言,因为家暴组是局里最苦的单位,有和重案组和性侵犯组一样的恐怖难缠,却没有两个组的好名声。她竟然为了这样的单位,离开局里的精英小组,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小道消息甚至传说她根本就是疯了。
可乐嘶嘶作响,气泡四处乱喷,我们站在城堡墙上击罐庆祝。“我们赢了!”彼得仰起头朝枝叶和斑驳的光影振臂高呼,“我们成功了!”
等我终于回到局里,凯茜已经不在了。我听到很多不同的消息,有人说她打算留在组里,晋升警官;有人说她知道自己要被踢出去,干脆提前离开了;有人说他在城里的酒吧看到她和萨姆牵手说话;还有人说她重回校园去攻读人类学了。不管是哪种说法,背后的意思都一样,就是女人终究不适合重案组。
杰米大喊:“我要永远留在这里!”接着就像精灵一样在墙上跳舞,“永远永远永远!”而我只是高声大喊,发出听不懂的欢呼。森林抓住我们的声音扩散开来,有如涟漪一般,伴随着枝叶翻腾婆娑的沙沙声,河水潺潺奔流的水声,兔子、甲虫和知更鸟窃窃骚动的鸣叫声,还有许许多多动植物的窸窣扰攘之声,全都汇聚成一首高亢的赞美歌。
当然,事情绝对没有我说的那么简单。我从头到尾熬了好几个月,不是在家里被噩梦惊醒,头晕难受,就是看着积蓄一点点流失。母亲会怯生生地拿乳酪通心粉来,确定我把它吃完。希瑟三天两头数落我,大谈导致我铸下大错的性格偏差——我显然得学会多关心他人的感受,尤其是她——还把她的心理治疗师的电话给了我。
往事如烟,就只有这一天的记忆没有从我指间流逝,每每想起始终会让我感受到温暖,历历在目,完全属于我,有如我手中仅存的一枚硬币,闪闪发亮。我想,若是森林只能在我心里留下唯一一个片段,那么这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后来,上级决定不开除我,甚至(谢天谢地)没把我调回去做基层警员。当然,就跟奥凯利的全力护航一样,我不觉得他们这么做是手下留情,想再给我一次机会,而是开除我很可能会引来记者注意,扯出一大堆不必要的问题和后果。不用说,我是不可能待在重案组了,就算我再乐观,也不敢幻想他们会这么大方。他们把我转到支援组,同时用非常巧妙、漂亮又清楚的方法暗示我,就算不无可能,短时间内我也甭想回重案组了。奎格利(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恶毒的一个人)不时会叫我帮忙,接接专线电话或挨家查访。
拿到遗嘱的人最怕见到附带条款,刑案偶尔也是这样。我回局里上班后不久,就接到了西蒙娜的电话。我给她的名片上有手机号码,而她一定想不到我已经调到了其他单位,交叉比对着偷车犯、飙车族的供词,不再跟凯蒂的案子有任何关联。“瑞安警探,”她说,“我们找到一样东西,我认为你一定要来看看。”
我实在没心情跟各位详细描述“停职静候调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就是没完没了的让人神经紧绷的听证会,来自不同单位西装或制服笔挺的严厉上级,笨拙难堪的自我辩白和解释,还有反主为客被人审讯时的恶心感觉。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奥凯利竟然是最用力为我辩护的人,他言辞激昂,不断赞扬我的破案率和审讯技巧,连我之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的事情,他都说出来了。虽然我知道他这么做很可能不是出于未曾表露的情感,而是单纯为了自保,因为我行为不检会连累他,他必须解释为什么让我这个“叛徒”待在他的组里这么久,但我依然无可救药地对他感激涕零,因为他似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同伴。有一回听证会结束之后,我在走廊上想要感谢他,我才说了几个字,就换来他无比厌恶的眼神,吓得我语无伦次,马上知难而退。
是凯蒂的日记,罗莎琳德说她妹妹很快就懒得写而扔掉的那本。卡梅伦舞蹈教室的女清洁工那天心血来潮,把教室彻底打扫了一遍,结果发现日记本被用透明胶带粘好,固定在墙上俄国芭蕾舞女演员安娜·巴甫洛娃用画框装裱过的海报后面。她一看到封面的署名,就立刻兴奋地给西蒙娜打了电话。我应该直接把萨姆的号码给她,然后挂断,可是我却扔下手上还没看完的供词,一路开车开到斯蒂洛根。
法庭宣判之后,法院外有一小群人虎视眈眈地等他出来,大约几十个人。我在码头附近一间又脏又暗的小酒吧里看新闻,只见面无表情的警员带着达明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坐上警车,在众人挥拳咆哮的包围之下离开,甚至有人丢了半块砖头。酒吧里的常客看到这一幕,纷纷低声气愤地表示赞同,角落里还有人嘟囔了一句:“怎么不判死刑?”我觉得自己应该可怜达明,从他走到签名桌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即将完蛋的命运,就算别人无法谅解,我也应该寄予同情,但我就是没办法。我做不到。
我到的时候是早上十一点,班上只有西蒙娜一个人。阳光洒满整间教室,凯蒂的照片已经从布告栏上取下,但空气中的那一丝舞蹈教室才有的气息——松香、意味着努力的干净的汗水味和地板蜡的味道——却将一切唤回眼前:滑板小子在楼下幽暗的街道喊叫,芭蕾舞鞋的窸窣声,走廊的聊天低语,凯茜在我身旁的说话声,还有我们带进教室里的激昂与急迫。
说来讽刺,那把泥刀其实算是达明的救命恩人,而且绝对能让他在牢里躲过不少难堪,虽然我想他应该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因为被认定性侵犯凯蒂,所以他被列为性侵犯罪犯,必须关在高风险囚房里,跟恋童癖和强奸犯之类的群体适应不良的犯人关在一起,尽管有好有坏,但起码大大增加了他干干净净(不带任何传染病)活着出监狱的可能。
海报正面朝下,沾满灰尘的纸页用胶带粘在背面,做成了一个临时的袋子,日记本就装在里面,不是专用日记本,而是普通的习字簿,小孩在学校里用的那种,纸上有横线,封面是脏脏的橘色再生纸。“发现日记本的是葆拉,但她已经去别处忙了,”西蒙娜说,“我有她的电话号码,如果需要的话。”
陪审团判决达明有罪。证据摆在眼前,他们不大可能做出其他的判决,不过关于自白的可信度,各方倒是有很复杂的法律争辩。几位精神科医师满口术语,针对达明的精神状态讨论不休。我听到的都是二手消息,不是听人提起,就是奎格利在电话里跟我说个没完,显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探听清楚我为什么转调内勤。总之,辩护律师最后大玩两手策略,宣称达明当时精神短暂失常,或者是真的相信自己在保护罗莎琳德,避免她身体再受重创。这种手法通常很有用,会让陪审团觉得必须给予合理怀疑。不过,我们拿到的是全盘供词,而且警方手上还有王牌,就是凯蒂的验尸照,因此达明谋杀罪名成立,被判无期徒刑,换句话说,他至少得吃十到十五年的牢饭。
我拿起日记本。“你读过了吗?”我问。
“有可能。”他说,声音没有半点起伏,接着便迈开沉重的步伐踏上台阶走进法院。大衣后摆随风摇曳,微微折曲。
西蒙娜点点头说:“读了一些,但是够了。”她全身素黑,一条窄裤和轻柔的套头衫,反倒比芭蕾舞裙和连身衣还要特别。不过她的眼神依然没变,还是跟我们上回告知凯蒂的死讯时一样僵凝着不动。
“我想没那么快。”
我找了一张塑料椅子坐下。凯蒂日记/隐私/别碰/就是你!封面这么写着,但我还是把它翻开了。日记本写满了四分之三,字迹圆滑整齐,刚开始出现一点个人特色:小写的y和g的尾巴特别花哨,大写的S又高又弯。西蒙娜坐在我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腿间,看我读日记。
他瞄了我一眼,吸一口气,耸耸肩将大衣合拢,说:“我要进去了,罗莎琳德的庭审应该快结束了。”
日记记载的时间前后将近八个月,起初很规律,差不多一天半页,但几个月后就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变成一周两次,甚至一次,不过绝大部分都和芭蕾舞有关。“西蒙娜说我展翅舞步跳得比较好了,但我还是必须想象是全身动作,而不是只有一条腿在动,而且左脚腿线一定要拉直。”“练新舞,年底要表演,音乐是‘吉赛儿’+我跳了连续单脚旋转,西蒙娜要我记得这是吉赛儿在向男朋友表达他让她心碎了+她会很想念他,因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我跳的舞就是要传达这一切,其中一部分像这样。”接着就是几行笔法拙劣的神秘记号,很像密码乐谱。收到皇家芭蕾舞学院入学通知的那一天,她兴奋地写了一大堆粗体字、惊叹号和很像星星的图案:“我要去读了真的要去读了真的真的!!”
天哪,你干吗不做?我很想跟他说,但这样太残酷了。“很抱歉。”最后我只是很没用地又说了一次抱歉。
日记也记了她和朋友做的事:“我们到克里斯蒂娜家过夜,她妈妈给我们吃了味道很怪的橄榄比萨+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贝丝暗恋马修。我没有暗恋谁,舞者通常都要等舞蹈生涯结束之后才结婚,所以我可能要等到三十五岁或四十岁。我们帮玛丽安娜化妆,她看起来真漂亮,但克里斯蒂娜眼影涂太多了,看起来好像她妈!!”她家人头一回准她和朋友一起进城去玩:“我们搭巴士+到塞尔弗里奇百货血拼,我+玛丽安娜买了同一款上衣,但她的是粉红色加紫色字,我的是浅蓝色加红字。杰茜卡不能来,所以我帮她买了小花发卡。然后我们去麦当劳,克里斯蒂娜用手指挖我的烤肉酱,我就把酱挤到她的冰激凌里,我们笑得好大声,保安过来说再不停就要把我们请出去,贝丝问他想不想吃烤肉酱冰激凌?”
“你知道吗?”乔纳森突然痛苦地说,“我和玛格丽特才交往两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怀了孩子,把我和她都吓坏了。我曾经跟她提议过,说她也许可以考虑……坐船到英国,可是……没错,她是非常虔诚的教徒,未婚先孕已经让她觉得够糟了,更别提……她是个好女人,跟她结婚我不后悔,但要是我早知道,想到罗莎琳德会是这个样子,我发誓就算拖也会把她拖上船。”
她试穿过路易斯的芭蕾舞鞋,讨厌莴苣,上爱尔兰语课传字条给贝丝被赶出教室。她是一个很幸福、开心的小孩,各位可能会这么觉得,喜欢笑,有决心,粗枝大叶,除了会跳舞就没有其他长处,但她很安于现状。然而在这样的生活之间,恐惧却像汽油味缓缓浮现,刺鼻又让人晕眩。“我要去芭蕾舞学院,杰茜卡很难过,她哭了。罗莎琳德说如果我跑去读,杰茜卡就会自杀+那就是我害的,我不应该老是这么自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去问爸爸妈妈,他们可能就不让我去了。我不希望杰茜卡死掉。
他双唇扭曲,勉强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可怕,她的亲姐姐。”我不禁想象他们家过去十八年来是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境况。我越想越害怕,令人难受的恐惧在腹部缓缓抽搐、上升。
“西蒙娜说我不能再生病了,所以晚上我跟罗莎琳德说我不要再喝了。罗莎琳德说我非喝不可,不然我就再也跳不好了。我真的好害怕,因为她好生气,但我也很生气,所以我就说不要,我才不信,说我觉得喝那个只会让我身体不舒服。她说我一定会后悔+她不准杰茜卡跟我说话。
“我会遵照法官的指示送罗莎琳德去接受心理咨询。我查过一些资料,书里都说像她这样的人就算接受心理咨询也没有用,他们已经是那样了,不可能治好,但我还是得试试。我会把她留在家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让我有办法看着她,不让她对其他人玩把戏。她十月就要去读大学了,三一学院的音乐系,但我跟她说我不会为她付房租,她必须住家里,不然就得自己找工作。玛格丽特还是相信她是无辜的,是你们设圈套陷害她,但她很高兴能继续把女儿留在家里,她说罗莎琳德很敏感。”他清清喉咙,声音很大,仿佛尝到了什么难吃的东西,“至于杰茜卡,等她手腕上的疤痕消了,我就会送她到我阿斯隆的姐姐家,让她远离危险。”
“周二克里斯蒂娜过来找我时对我发脾气了+罗莎琳德跟她说我说进了芭蕾舞学院之后,她就没资格跟我做朋友了+克里斯蒂娜不相信我没说。现在,克里斯蒂娜和贝丝都不跟我说话了,除了玛丽安娜。我讨厌罗莎琳德,讨厌讨厌讨厌。
只要被控虐待儿童,就算再不可能,警方都必须主动查证。达明对乔纳森的指控查不到任何实据,却有一大堆反证,而性侵犯组的调查也尽可能低调保密,但邻居还是会知道,就好比原始丛林里的神秘鼓声,而且总是有许多人坚信无风不起浪。
“昨天日记还在我床底下,跟以前一样,但后来我却找不到了。我什么都没说,但之后妈妈带罗莎琳德和杰茜卡去了薇拉阿姨家,留我在家里+我在罗莎琳德的房间四处找,结果在她衣柜的鞋盒里找到了。我不敢拿走,因为这样她就会知道,一定会气炸,但我不管。我要把日记放在西蒙娜那里,我一个人练舞的时候可以顺便写。”
乔纳森摇摇头,望着低垂的天空,看起来非常疲惫,不是那种好好睡一觉或放个假就能缓解的疲惫,而是深入骨髓、无法根绝的倦怠,凝聚在他凹陷的眼窝中和嘴边。“搬家。这阵子有人用砖块砸破我家窗户,还有人在我车上喷‘练童癖’,这家伙连字都不会写,不过意思却很明显。我可以撑到高速公路的事情结束,不管结果如何,但那之后……”
最后一则日记写于凯蒂遇害的三天前:“罗莎琳德跟我道歉,说因为我要离开,她才变得这么恶劣,她只是很担心杰茜卡+担心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会很想念我。她说她想送我幸运礼物补偿我,让我跳舞跳得更好。”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我随口问道。
看着凯蒂圆滑的圆珠笔笔迹,我仿佛听见了她爽朗轻柔的声音,在被阳光照亮的点点灰尘间回荡。她已经死了一年了,尸骨被埋在纳克拿里灰色几何教堂的墓园里。坦白说,即便是办案期间,她在我心中的分量也没有各位所想的那么重。死者对我们来说永远是个谜,只是一堆几乎透明、彼此冲突的影像,通过他人的描述呈现出来。这些影像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只对她的死亡和死后留下的有如烟火稍纵即逝的线索有意义。她在基址停留的几分钟彻底改写了她的一生。我想象她在这里,趴在金黄的教室地板上振笔疾书,锁骨随之上下起伏,音乐在她四周缭绕。
他脑袋晃了一下,仿佛被诉讼一词影响到了。河水又暗又深,带着不干净的油腻光泽。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可能是死鱼或是随意倾倒的垃圾。海鸥尖叫嘶鸣着,在河面上疯狂地旋转飞舞。
“要是早点发现日记,事情会不会不一样?”西蒙娜问。她的声音让我身体猛然一颤,心跳加速,我差点忘了她在这里。
“没错,”我说,“她不会提起诉讼的。”
“应该不会。”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但她就是想知道。“日记里没有罗莎琳德直接涉案的证据,只提到她逼凯蒂喝东西,但她一定会设法解释过去,说是维生素饮料,或是能量饮料之类的。幸运礼物也一样,什么都证明不了。”
他缓缓地点了几次头,说:“如果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但这绝不表示我是什么大圣人。你应该看到我们对桑德拉做了什么,对吧?你在那里。”
“但要是我们在她遇害之前找到日记,”西蒙娜轻声说,“那——”这我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点也不知道。
“我知道,”沉默片刻之后,我说,“我很抱歉逼问你。”
我把日记本和纸袋装进证物袋,托人拿给萨姆。这两样东西应该会直接装箱放到地下室,摆在我当年那些衣物附近。案子已经结束,新证物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或直到)罗莎琳德再找人下手。我其实很想把日记寄给凯茜,当作无言又无用的道歉,但这件案子也已经跟她无关了,再说我也没法像从前那样确定她会明白我的心意。
“我们跟那件事情无关,”他说,声音中的温柔与遗憾吓了我一大跳,“我希望你知道,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件事过去几周后,我听说凯茜和萨姆订婚了。贝尔纳黛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希望大家出钱合买礼物。那天晚上,我跟希瑟说某人家的小孩得了猩红热,接着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喝伏特加,我喝得很慢但没有停,直到凌晨四点。然后,我拨了凯茜的手机。
乔纳森转头看着我,看了很久,我很好奇他想在我脸上找出什么样的模糊回忆。
手机铃响到第三声,我听见她口齿不清地说:“喂,我是凯茜。”
他会这么问,我一点也不意外。身为罗莎琳德的父亲,他有权调阅女儿审讯过程的录像带,而且我想自己心里其实一直觉得他迟早会问。我知道我应该否认,官方说法是我为了博取罗莎琳德的信任才会编出朋友失踪的事,这么做虽然差劲,却不犯法。但我已经懒得否认了,我不知道现在否认还有什么意义。“没错,”我说,“我就是亚当·瑞安。”
“凯茜,”我说,“凯茜,你该不会真的要嫁给那个无聊的乡巴佬吧?是吗?”
“现在轮到我问你一个问题,”他说,“罗莎琳德说的是真的吗?你就是朋友在森林里失踪的那个小孩?”
我听见她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气吐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很可能跟你做的一样吧。”他呼吸急促地瞪着我,鼻孔微微张大。我扭头吸了一口烟,不久,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靠回墙上。
“对不起,”我说,“所有事情,真的很对不起,我爱你,凯茜,求求你。”
乔纳森把烟蒂扔了,转身面向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你觉得我能怎么做?”他语气低沉,严厉地说道,“她也是我的女儿。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任何批评她的话,玛格丽特都听不进去。很多年前我就想过送罗莎琳德去接受心理治疗,因为她实在太会说谎了,结果我老婆立刻歇斯底里,威胁要离开我,把女儿统统带走。而且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他妈的都跟你们说了。我只能盯着罗莎琳德,心里祈祷是房地产开发商下的手。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我又等她回话。过了很久,我听到了金属的碰撞声,接着是萨姆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是谁打来的?”
“可是你什么也没做。”我并不想泄露情绪,却还是遮掩不住指责的口吻。他在凯蒂遇害的当天明明就能警告我们,跟我们说罗莎琳德的为人,甚至早在凯蒂身体刚出现异状的时候就跟别人说。虽然我知道就算说了也没用,并不能改变什么,却还是不禁感叹沉默可以造成多大的灾难,摧毁多少人、事、物。
“打错电话了,”凯茜说,听上去不在手机旁边,“某个醉鬼。”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不过,他终究叹了一口气,说:“不算是知道,她不可能自己下手,因为她在表妹家,我也不认识这个叫达明的小鬼,但我有过怀疑,我从小看着罗莎琳德长大,我怀疑过。”
“那你干吗跟他说这么久?”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显然在逗她。然后是床单的窸窣声。
“你知道的,对吧?”我说,“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说他爱我,所以我想知道是谁,”凯茜说,“结果他是要找小甜甜布兰妮。”
他看着我,无助、晦暗的眼神里掺杂了一丝轻蔑。“随你。”
“大家都爱小甜甜。”萨姆说。“哦!”凯茜咯咯地笑着,“你怎么咬我鼻子!”
我点着烟后双手围着火。今天风很大,天上的乌云开始聚集靠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私底下问。”
“你罪有应得。”凯茜说。又是低低的笑声,窸窣声,接吻声,满足的一声长叹。萨姆温柔开心地说:“宝贝。”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只剩两人的呼吸,声音越来越协调,缓缓沉回梦乡。
他嘴角撇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嗯,幸好她笨手笨脚,横着割没有往下割。”
我呆坐良久,看着窗外灯火微亮的天空,想着凯茜一定是把我的名字从手机里删除了,才会一开始不知道来电的人是谁。我感觉伏特加开始在血液里发威,头也疼了起来。萨姆在打鼾,声音非常轻。无论当时或现在,我都不知道凯茜是忘了挂断,还是想让我痛苦,还是她其实想送我最后一份礼物,让我最后一次在夜里倾听她的呼吸。
“真让人难过,”我说,“她没事吧?”
当然,高速公路最后还是照原定计划开工了,不过“反高速公路”抗争确实让工程拖延了许多时间,又是禁令,又是宪法解释,我猜他们甚至一路告到欧洲高等法院。还有一群肮脏邋遢的男性示威者组成了“解放纳克拿里”小队(我猜马克一定在里面),在基址上搭帐篷,阻止推土机开过,结果又让工程延迟了几周,直到政府取得法院命令要求他们离开。他们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半点机会。我好希望可以有机会问问乔纳森·德夫林,根据过去的抗争经验,他真的觉得这一回民意能扭转局势吗?还是他心里有数,却仍然勇往直前?无论如何,我都很嫉妒他。
他沉重地耸耸肩说:“你应该猜得出来。杰茜卡想自杀,她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拿我的刮胡刀割腕。”
高速公路动工当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消息,就去了纳克拿里一趟。我其实应该到特雷纳做挨家挨户访查,找出附近居民有谁目击了抢匪使用的赃车,但我想跷班一小时左右应该无所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绝对不是“画下完美的句点”之类的想法,我只是有股迟来的冲动,想去看看,再看一眼。
“你还好吧?”我问。
基址简直是一团混乱。老实说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乱成这样。我还没开到山顶就听见了机器无情的巨吼声,整片基址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穿着反光服的工人,有如蚂蚁军团,万头攒动,顶着噪声嘶哑地大喊听不清楚的指令。爬满污渍的巨型推土机将成堆的泥土倾倒在两旁,带着缓慢残酷的优雅驶向挖掘出土的古墙垣。
他只瞄了我一眼,就又把头撇开了。
我把车停在路旁,走出车外。一小群沮丧受挫的示威人士在路肩(这地方还没动到,橡树又开始掉橡果了)挥舞着手写标语——拯救古迹遗产,历史不容贩卖——期待有媒体出现。翻搅过的土壤似乎一路延伸到远方,感觉比基址还要大上许多,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仅存的那一小片森林也几乎被铲平了。眼前只剩苍白的断枝残干,树根暴露在外,张狂地伸向灰沉的天空。电锯轰鸣着向最后剩下的五六棵大树进发。
离开法院之前,我遇到了乔纳森·德夫林,他靠在墙上抽烟,香烟夹在指间紧贴在胸前,头微微后仰,看着海鸥在河面上飞舞。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来,加入他的行列。
回忆突然袭向我的太阳穴,让我无法呼吸:我们手忙脚乱爬上城墙,洋芋片包装在我的T恤底下沙沙作响,远处河水潺潺。彼得穿着运动鞋在我上方,想找踏脚的地方,杰米的金发马尾在翻舞的枝叶间飞扬。我体内的记忆全都活了过来,掌心又感觉到了石墙的粗糙,大腿肌肉因为往上爬而紧绷,眼前是满天的绿叶和耀眼的阳光。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把森林当成敌人,不断逼近,无可抵挡,在我心灵深处覆上阴影,却完全忘了在彼得和杰米失踪之前,它一直是我们现成的游乐场、心爱的避难所。直到现在,我眼前空无一物,才恍然想起森林原本多么美丽。
马修斯权衡利弊后,决定锁定达明。为了让罗莎琳德同意出庭指控,他答应在过失伤害和拒捕两项罪名上给她三年缓刑。我后来听局里小道消息说已经有六七个人向她求婚,报纸和出版社为了竞价刊载她的经历抢破了头。
基址外围靠近马路边的地方,一名工人从橘色背心底下捞出一包压扁了的香烟,然后逐一拍打了一遍口袋找打火机。我拿着打火机走到他面前。
她并没有受审,我敢说这一定是她爸妈的决定,而不是她的。要是她能做主,我很难想象她会放弃这个可以掳获众人目光的大好机会。马修斯提议认罪辩诉,要她承认轻罪以便减轻刑罚。要证明共谋犯罪本来就难如登天,警方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她有罪。她的自白无法采用,而且想也知道,她后来公开否认了:她说凯茜比画了个割喉咙的动作把她吓坏了。就算她真的有罪,以她未成年的身份也会被轻判。更糟的是,她事后不时对外宣称我和她上过床,让奥凯利气得直跳脚,而我更是火冒三丈。在外人眼中,则只觉得是雾里看花。事情被越弄越僵。
“谢了,小子。”他叼着烟,一手挡着火说。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矮小精瘦,脸看上去像小狗:表情和善但不热切,眉毛浓密,留着山羊胡。
下一位证人是罗莎琳德。她轻步走上证人席,法庭突然一阵骚动,众人窃窃私语,记者振笔疾书。罗莎琳德涂了浓浓的睫毛膏,有如花苞初绽似的对马修斯害羞一笑,我起身离开了法庭。第二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整个经过。她提起凯蒂时潸然泪下,说到达明威胁两人分手就要杀害她妹妹时浑身颤抖,达明的辩护律师追问她和凶案的关系时,她更是大声哭喊:“你竟敢这样问我!我爱我妹妹!”之后就昏厥过去,逼得法官只好休庭,延到下午再审。
“工程还顺利吧?”我问。
我的搭档。凯茜说的时候眨了眨眼睛,肩膀也微微一动,我知道她知道我来了,坐在后排,但她一次也没有朝我这边看,就连律师问话结束后,她走下证人席,步出法庭时也没有。我突然想到基尔南,想到他和麦凯布搭档了三十年,在听到对方心脏病发猝死的消息时,他心中一定百感交集。我突然非常嫉妒他,全世界没有其他东西能让我这么嫉妒,只因为他能够拥有这份独特而无法企及的悲伤。
他耸耸肩吸了一口烟,把打火机还给我。“啊,那还用说。我遇到过更糟的,这里算不错的了,就是大石块多了点。”
“抗议:引导臆测……”
“我想应该是城堡的关系。这里之前是考古基址。”
“就算他已经招供,说出动机也对他无妨,他还是不肯说,你觉得原因何在?”
“嗯,如你所说。”说着他朝示威人士撇撇头。
凯茜摇摇头说:“没有,那天没有。我和我的搭档问了他好几次,但他不是拒绝回答,就是说他不清楚。”
我微笑着说:“挖到了什么好东西吗?”
“达明招供时,”辩护律师问,“是否也跟你们坦承了犯罪动机?”
他突然转头看向我,我看得出来他匆匆地打量了我一眼:来示威的?考古的?还是政府派来盯梢的?“比如说呢?”
她很厉害,她在法庭上一向很在行。陪审团都信任她,而她也能吸引他们的注意,这一点可没有各位想的那么容易,尤其是庭审非常冗长的时候。她回答马修斯的提问时语调沉稳清楚,双手规矩地收在腿间。交叉质询的时候,她尽量替达明说情:是的,他当时看来很激动,很困惑;是的,他似乎真的相信唯有杀人才能保护罗莎琳德和杰茜卡;是的,就她看来,他确实深受罗莎琳德影响,在她的怂恿下才会犯案。达明缩在座位上看着凯茜,有如欣赏恐怖电影的小孩,眼睛睁大,神情茫然不解。他听说罗莎琳德决定出庭指控他后,曾在牢里企图用囚犯最爱的经典道具——床单自杀。
“我也不知道,古文物之类的?或是兽骨、人骨。”
不过,我还是去了法院,看凯茜出庭。我坐在后面,不同以往的人满为患,因为这件案子早在开庭之前就已经是报纸头版和广播谈话节目的热门话题。凯茜穿着我没见过的整洁的鸽灰色套装,鬈发柔顺地垂在脑后。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她看起来瘦了,柔弱许多,对我来说她标志性的慧黠灵动也不复存在,变得非常沉静,反倒让我看清了她的脸庞,看到她眼皮上方的那两道优雅深刻的弧线,还有嘴部宽大利落的线条,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她显得老了,不再是站在故障韦士柏旁的淘气女孩,但在我眼中依然美丽。她的美难以解释,并非来自表面细致的色泽,而是深藏于内里的光洁轮廓。我看着凯茜坐上证人席,想起她颈后细柔的汗毛,温暖又带着阳光的味道,感觉是那么难以置信。我觉得这是我一生最伟大也最忧伤的奇迹:我曾经抚摸过她的毛发,一次。
他皱眉说:“你是警察?”
达明受审当天,我没有出庭做证。风险太大了,检察官说,罗莎琳德很可能已经跟达明提过“我的事”。他叫马修斯,老是打着名牌领带。很多人说他“干劲十足”,我只觉得他很累人。罗莎琳德没有再提我和凯茜的事,显然凯茜让她知道了这招没用,最好试其他更有希望的武器。我不觉得她会帮达明,向他面授机宜,但我也懒得去管了。
“不是。”我说。空气湿沉,充满土壤翻动过后和大雨欲来的气息。“我有两个好朋友在这里失踪了,二十多年前。”
不过,最让我毛骨悚然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明白罗莎琳德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我的脑袋里或耳朵后面植入芯片,让我听命于她。是我自己打破了所有规定,亲手将全部船只驶入百慕大三角。她只是个工匠大师,充分发挥了手边材料的用途。她只瞄了一眼就彻底看穿了我和凯茜,当下判定凯茜对她毫无用处,而我不一样,在我心里有种细微但重要的元素,值得保管并利用。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毫不意外的样子。“我还记得,没错,”他说,“两个小孩。你是跟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吗?”
我失眠了许多个晚上,想象罗莎琳德的命运,天花乱坠地编造各式各样的荒诞可能。我不但希望她死,更想她从地表消失,不是撞得血肉模糊,就是被碎纸机绞烂,甚至烧成有毒的灰烬。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虐待狂倾向,却竟然想要亲手行刑,还乐在其中,想想就让我惊骇不已。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清楚又痛苦地意识到她是多么娴熟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我的虚荣心、我的遗憾到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一样也不放过,全都诱引出来实现她的计划。
“没错,”我说,“是我。”
当我发现罗莎琳德一直在玩弄我、欺骗我,内心的惊恐和自我厌恶实在难以形容。我想凯茜一定会说我被骗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之前遇到的骗子和罪犯比起来都只是小儿科,罗莎琳德是天生高手,而她之所以能免疫,只因为她之前有过相同的经历,但凯茜并没有机会替我辩驳。结案之后没几天,奥凯利跟我说,在法庭还没宣判之前,我不准再踏进重案组办公室一步。“免得事情又被你搞砸。”他这么说,我无言以对。不过,我还是重案组的成员,并没有被开除,所以其他部门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他们给了我一张桌子,奥凯利偶尔会送来一堆官僚文件给我,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走廊里闲晃,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偷听别人谈话,回避好奇的目光,像孤魂野鬼一样虚幻,人见人避。
他优哉地深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有点好奇地看着我说:“你一定不好受。”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从开始跟各位说这案子到现在,其实并没有太偏袒自己,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也知道罗莎琳德遇见我之后,短时间内就把我哄得像个哈巴狗,臣服在她脚下:跑上跑下替她倒咖啡,听她辱骂搭档还频频点头,像见到偶像明星的青少年一样想象她和我心灵相通。不过,各位在彻底瞧不起我之前可别忘了,你们也被她骗了。比起我,各位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丝毫遗漏,就跟我当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各位如果觉得被耍了,那也是你们自己忘了:我早就警告过各位,在一开头的时候——我会说谎。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
“好吧,”凯茜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轻声说,她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双手在牛仔裤两侧抹了抹,“我想就这样了,嗯。”
他点点头。“我们没挖到骨头,起码就我知道没有。兔子或狐狸还有可能,我想,但更大的就没有了。有的话,我们一定会报警。”
我们站在日光灯下,隔着空桌子和散置于地上的纸箱面面相觑。晚上轮到我煮饭……我差点就脱口而出,我觉得凯茜和萨姆心里也闪过同样的念头,愚蠢荒谬,锥心刺骨。
“我知道,”我说,“我只是问问。”
“桌子底下有一个,”萨姆说,“拿去——”他把盖子扔给凯茜,凯茜把盖子盖好,直起身子。
他想了一会儿,扭头看着基址。“刚才有个家伙找到了这个,”他说着开始翻找口袋,这回从下往上找,最后从背心底下掏出一样东西,“你觉得是什么,嗯?”
“我有个盖子找不到了,”凯茜说,她脸颊上的抓痕已经结成深色的痂,颇为吓人,“你们有没有看到?”
他把那东西扔到我掌心里。树叶形状,平平窄窄,差不多我拇指的长度,用软金属做成,表面因为年代久远显得黯然无光。一角有裂痕,表示它应该是某样东西的一部分,很久以前被扯下来的。他清理过,但缝隙间还是卡着粘得很紧的泥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箭头,我猜,或是坠子的一部分。”
我把地图递给他,两人同时低头看着地图上的小树干瘤节蔓生,房屋上炊烟袅袅,缥缈空灵有如童话。“我看还是不要了吧。”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从我手中接过地图,卷起来塞进垃圾袋里。
“那人休息时间在靴底的泥巴里发现的,”工人说,“他拿给我,让我拿回去给我女儿的小儿子,标准的考古迷,那小子。”
他画的纳克拿里地图边角已经微微翘起,我拿下来的时候不慎撕破了一角。地图上不知道被谁泼了水,墨水洇开了,凯茜画的房地产商变得很难看,像得了中风。“我们要把地图收进档案里吗?”我问萨姆,“还是……”
这东西在我掌心里冰冰凉凉的,比想象的重,一边有花纹,但已经磨掉一半,只剩纤细的纹路。我把它对着光:图案是人,瘦得跟棍子差不多,头上是张扬的鹿角。
已经很晚了,八点左右,局里非常安静,只有我们的窸窣动作和细雨断断续续落在重案室窗上的声音。我取下凯蒂的验尸照,德夫林家人的生活照,几名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运动服嫌疑犯档案照以及杰米、彼得的模糊翻拍照,抠掉照片背后的蓝色黏胶再一一归档。凯茜核对每个纸箱,找到合适的盖子,用蓝色马克笔吱嘎吱嘎地写上记号。萨姆拿着垃圾袋在房间里四处收拾一次性杯子,清空垃圾桶,将桌上碎屑打扫干净,他衬衫前还留着几滴干掉的血印。
“你要的话可以给你,”他说,“反正那小子不知道,也就不会难过。”
我们以谋杀罪和袭警罪逮捕了罗莎琳德。她从父母亲来了之后只开口说过一次话,双唇颤抖着说是凯茜先打了她腹部一拳,她是出于自卫才被迫还手的。我们还是会两罪并陈,将资料送给检察官,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谋杀罪名成立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们连靠运动服男子这条假线索证明罗莎琳德是共谋都不可能,因为我和杰茜卡的谈话并没有成人在场,而我也无法证明真有其事。我们只有达明的供词和一堆手机通话记录,就这样。
我收起手指将东西握紧,金属边缘刺着掌心,我感觉脉搏压着坠子一跳一跳的。这东西或许应该送到博物馆,马克知道一定会疯掉。“不用了,”我说,“谢谢,我想还是给你孙子好了。”
乔纳森全身紧绷地站在楼梯顶端,手扶栏杆,奥凯利安抚玛格丽特的同时用憎恨的目光瞪着我们三个。他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不知道为什么,那套西装我一直牢牢记得。深蓝色的上衣长裤,一尘不染,因为反复熨烫而留下浅浅的光泽。看到那套西装,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非常忧伤。
他耸耸肩,眉毛一挑。我拎起东西放在他手里。“谢谢你拿给我看。”我说。
她又指着凯茜。“她一开始就痛恨罗莎琳德,罗莎琳德一直说她一定会想办法怪罪她……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对她怎么样?杀了她吗?你们要这样做才会高兴?哦,天哪,我可怜的孩子……你们为什么都要说谎,讲她坏话?为什么?”她双手揪着头发,开始失声痛哭,难听地哽咽着。
“哪里,”他说着把东西收回口袋,“祝你好运。”
我们收拾重案室的同时,奥凯利和斯威尼在大厅审讯罗莎琳德,乔纳森陪在她身边。我本来以为乔纳森会怒气冲冲地赶来,见人就揍,结果麻烦的反倒不是他。奥凯利在审讯室外跟德夫林夫妇重述了罗莎琳德的话,玛格丽特冲到他跟前,张大嘴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大吼大叫。“不可能!”她的声音沙哑、狂乱,在走廊里回荡,“不可能,不可能,她明明跟表妹在一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怎么可以……怎么会……哦,天哪,她曾经警告过我,警告我说你们会这样做!你——”她伸出肥圆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我,我不由得身体一缩。“你每天打十几个电话来约她出去,她只是个小孩,你真是可耻……还有她……”
“你也是。”我说。开始下雨了,绵绵细雨,仿佛薄雾,他将烟蒂扔到车辙里,转身返回工地,顺手将领子立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开始动手清理重案室,我、萨姆和凯茜。三人一言不发,动作机械,摘下照片,擦掉白板上五颜六色的线条字样,整理档案和记录,装进盖有蓝色戳印的纸箱里。前一天晚上,有人在帕内尔路的一间公寓里纵火,杀死了一名尼日利亚难民和她六个月大的婴儿,科斯特洛和他的搭档需要用这个房间。
我点了一根烟,看着他们工作。坠子在我掌心留下了细细的红印。两个小孩,差不多八九岁,肚子撑在住宅区的围墙上,伸直身体。工人隔着机器的轰隆声朝他们挥手大喊,小孩跑开了,但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示威人士撑起雨伞,开始分三明治。雨势越来越大,我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振动个不停。我捻熄香烟,扣好外套,走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