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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掉过头去,开始用力拖拽尸体。

泪水没有枯竭,依然像雨水像溪流一样在两颊流淌。他用手指擦了擦鼻涕,又用树叶擦了擦手。然后走近孩子的尸体,俯下身去抓起他的两只手腕。它们是那么瘦小,还留着一丝柔软和温度,就像睡着的小动物。

才走了六米的样子,就碰到了好些障碍物,地上全都是树桩和树枝。圣犹士坦林区早就不属于任何人,常年来疏于管理,这里已经发展成一座乱糟糟的丛林,树木长得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起,荆棘老木丛生。拖拽已然是不现实的,只能把他扛起来了。

雷米的脸又变了颜色,现在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灰色,肿起来的血块又扩大了规模,颜色也越来越深,嘴巴也张得更大了。安托万感觉十分糟糕。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也不可能有力气一直走到圣犹士坦的另一头。就算是在正常情况下,也要走将近一刻钟。

安托万没法儿下定决心。

他就此做了决定,迅速转过身去。

周围的丛林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一条破船正在裂开。他如何能鼓起勇气呢?

这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前几年的某一天,它没有任何征兆地仰头倒了下来,就像一个突然圆寂的老者,连根拔起,轰然倒下,拔出来的土壤甚至堆成了一人之高。林子里的好些树木已经通过枝叶,错综复杂地缠在了一起,所以它的倒下还牵连到了其他树。很久之前,安托万曾和小伙伴们在这里玩耍过一阵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很快就对这里丧失了兴趣……榉树倒在了一个非常宽敞的阴洞之上。不过就算在树倒下之前,也没人敢下去一探究竟。没人知道这个洞通向哪里,也不知道它的深浅。安托万突然觉得这是个解决办法。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俯身下去,一下把雷米扛在背上,然后快速走动起来,边走还得边避开那些跨不过去的树桩。

那颗大榉树!安托万突然想到了这棵树,就好像此刻就能在眼前看见它一样。

第一次失足的时候,他的脚被一条树根缠住,摔在了地上。雷米的尸体像一只软趴趴的章鱼,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安托万尖叫一声,赶紧把它推开。他大叫着站起来,靠在一棵树干上大口喘着气……他本以为,尸体应该是僵硬的,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画面,那些死去的人,僵硬得就像门板一样,可是雷米的尸体却松软得就像没了骨头。

安托万实在没了主意。

安托万尝试着给自己打气。加油,必须得把尸体藏起来,得让它消失,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了。他鼓起勇气走近雷米,闭上眼睛,拽起他的手臂,然后俯下身把雷米扛在肩膀上重新上路,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背上背着雷米,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火灾现场救人的消防员。就像彼得·帕克拯救玛丽·简一样。

不,尸体肯定会浮起来。安托万手边什么都没有,没法儿让尸体沉底。况且,当人们把它捞出来的时候,肯定会看到头部的伤口。也许人们会以为他是自己失足,撞到了池底的什么东西呢?

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了,可此时的他却大汗淋漓。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肩膀也垮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可是,还是要继续加快脚步,博瓦尔的人们已经开始担心了。

藏到池塘里!人们肯定会觉得他是淹死的。

他的母亲不久也要到家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托万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博瓦尔的人们应该已经开始担心了。

德梅特夫人肯定会去问她,雷米去哪儿了。

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他,令他头昏目眩。

等他回去,人们肯定也要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会回答他们说,雷米吗?我没见过他,我刚刚一直在……

这两个画面是如此不搭,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是杀人凶手呢?

一直在哪儿呢?

这场巨大的灾难让他精疲力竭。在几秒钟之间,人生的列车,永远地改变了方向。他竟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他背着死去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跨过树桩,绕过荆棘,不时撞在新长出的树苗和盘踞在地表的不定根系,一边思考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任何答案。想起去年升初一时,他的小学老师曾这样评价他:“这个小男孩,想象力有点匮乏……”桑什先生从来就没怎么喜欢过安托万,他的眼里只有阿德里安,那是他唯一的宠儿。有人说,桑什先生和阿德里安的母亲之间……跟安托万的母亲完全不同,阿德里安的母亲是一个会在身上洒上香水,在街上抽烟的女人。去接孩子放学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时常穿着……

得把尸体藏起来,可是藏到哪儿去呢?怎么藏?要是他还没摧毁小木屋,也许他还可以把尸体藏到那上面去。没有人会想到去那上面找他,来往的乌鸦会把尸体啄食干净。

想得出了神,自然就忘了脚下。于是他又摔了一跤,头撞在了一棵树干上。安托万大叫一声,扔下肩上的重担,看到雷米从他的肩上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抓住他……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想象着雷米把自己摔疼了,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安托万觉得自己又被绕回来了。眼泪再次涌上来,他变得手足无措。

他望着雷米的背,小小的腿和小小的手。这场面真让人揪心。

也许人们已经开始找他了,也许不一会儿就会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们的声音了:“雷米!安托万!”

安托万再也受不了了。他就这样躺在树叶堆里,像嗅着尤利西斯的毛发一样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他多想就这样睡过去,深深地扎入泥土里,然后就此消失在人间。

万一雷米已经跟他妈妈说了,他要来圣犹士坦树林找安托万呢?

他想放弃了,实在没有力气了。

安托万继续在尸体面前走来走去,却再也不想看它。这使他害怕,令他无法思考。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手表上。他的母亲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吧。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力气站起来的。为了他的母亲,他也要继续走下去。她不该遭受这一切。而且,她会因此丧命的。如果大家知道了真相,德梅特先生会连她也一起干掉……

雷米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样了。对,这才是解决办法。大家会去找他,没有人会认为他……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雷米的手臂和大腿到处都是擦伤,安托万还是忍不住地想,雷米应该很疼。真是太奇怪了,雷米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是没能灌输到他的脑子里,不,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身上背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他熟悉的那个孩子,那个曾经跟尤利西斯坐着升降梯上上下下,大声欢呼着的孩子。他是多么喜欢升降梯啊。而现在呢,安托万正背着他穿过圣犹士坦树林。

得把他扔掉!

安托万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装着狗狗尸体的垃圾袋。

脚下大步走着,眼前却仿佛看到雷米走到跟前,站在他对面,微笑着向他招手问好。他总是那么崇拜安托万。哦!瞧瞧看哪!这是个树屋吗?他抬头看向高处,圆圆的脸上,是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说话的方式总是那么有趣,完全不像那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语气。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想法也很孩子气,但他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总是会问出各种各样好玩的问题……

不,现在该做的,是要让人们找不到雷米。

还没等安托万意识过来,已经到了。

必须做出决定了,但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决定已经有了:他将回到家中,一言不发地爬到楼上的房间,就好像从来没出去过一样。谁能猜得到是他呢?一时半会儿,没有人会意识到雷米已经失踪了,除非到……他计算着时间,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于是他开始数起手指头。数什么呢?大人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雷米呢?几个小时,还是几天?而且,大家经常看见雷米跟安托万和其他小伙伴在一起,他们肯定会被警察盘问的……万一,他们此时都在凯文家玩游戏机,唯独安托万不在,所有人肯定都会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那棵横躺着的大榉树,就在眼前。

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半,正午阳光正强。安托万一身大汗。

可是想要走到树干下的阴洞,还得要挣扎一番。前方布满了荆棘灌木,加上树林里的这块区域还尤其昏暗。

不,安托万不会去监狱。他连进监狱的机会都没有,德梅特先生知道以后,肯定会杀了他,就像杀死自己的狗那样,照着肚子开一枪就没命了。

安托万不再思考,埋头前行。好几次都走得失去了平衡,他只能抓住周围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不敢放手,他的衬衣袖口已经被撕烂了。可是,他仍然坚持往前走着。雷米的头撞到了一棵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两次,他的手还被刺钩住,安托万不得不用力拉,才把雷米的手扯开来。

而且,谁会来探监呢?此时,他的脑海里开始放电影般出现各种人物……小伙伴们、艾米丽、提奥、凯文、中学校长……还有德梅特先生雄壮的身躯,他常穿的蓝色工作服,方方的脸以及他那灰色的眼珠!

经过了漫长的斗争,他才终于站在了榉树前。

安托万仿佛看见自己被关在狭窄的牢房里,里面还有三个比他年长的男孩,都是因为暴力犯罪被抓进来的。安托万曾经偷偷看过几集《监狱风云》,那三个男孩儿长得就像这个电视剧里面的角色,其中一个长相可怕的人叫弗农·席林格,他最喜欢年轻的小男孩。安托万敢打包票,在监狱里肯定会碰到这样的人。

就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在庞大的榉树干下面,有一个巨大的黑色裂缝……一个巨洞。想要过去还得要翻过一个小土堆。

而且,跟谁去说这些呢?警察局在马尔蒙,离博瓦尔有足足八公里远……而他的母亲将从警察嘴里得知这一切。她肯定会死过去的,她永远都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杀人犯。还有他的父亲,他会作何反应呢?想必是继续给他寄包裹吧……

安托万把雷米谨慎地放在脚下,弯下腰,就像卷地毯一样,推动着他滚动起来。

去警察局自首吧。可是该说些什么呢?我跟雷米在一起,然后我用一根木棍打死了他?

孩子的头不时地撞到这儿,又撞到那儿,安托万闭上眼睛继续推着。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达土堆一半的高度了。庞大而阴森的裂缝慢慢靠近,就像一个敞开的火炉门,一张大开的食人魔的嘴,让他感到十分恐惧。没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甚至不知道这个洞是深还是浅。而且,这是个什么洞呢?安托万一直以为,之前这里肯定有个树桩被连根拔起了,然后大榉树才倒在了这里。

他继续在雷米的身体前来来回回地走起来,两只手不停扭动着,眼泪已经成了两条止不住的瀑布,他不停地擦拭着。

好了,现在,他真的到了。

到底该怎么办?他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脑子里的发条却纹丝不动。

安托万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轻松。小雷米的尸体就在脚下,躺在洞口边。在横躺着的巨大树干面前,他俩都显得如此渺小。

于是他筋疲力尽地站了起来。

是时候把它推下去了。安托万却下不了决心。

随着他的拳头,雷米的头一左一右地摆动着。最后,安托万终于停了下来。他究竟在干什么啊?抽打一个死去的孩子吗?

他双手捧着太阳穴,痛苦地尖叫起来。悲痛万分的安托万,扶在一棵树的树皮上,抬起右脚,伸到雷米的髋部下面,把他轻轻地抬了起来。

安托万无法控制住自己,大力地抽打着雷米,你怎么就死了呢,啊?为什么你就这么死了啊?

然后,他仰头望向天空,大腿迅速踢了出去。

那好吧,只能换个方式了。安托万睁大双眼,十指大大张开,把手放在了雷米“鲜果布衣”牌的T恤上。当他的手碰到T恤时,突然感到了一阵温暖,他马上松了口气:他还活着!于是他的手更加坚定地放在了孩子的肚子上。可是心脏在哪里呢?他试探着自己的心脏,以此来找出雷米心脏的位置。再高一点,往左边一点,还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他继续想象着……就这样摸索着,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干什么。突然,左手找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地方,右手也放在了雷米身上同样的位置。在他身上,这颗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而另一边,却什么都没有。他用手压下去,四处摸了摸,没有任何反应。两只手展开去摸,还是没有。雷米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尸体慢慢滚动起来,仿佛是在犹豫不决一般,在洞口边缘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滚落,重重摔下去。

没有其他办法了:安托万尽量集中起精力,俯下身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但是森林里的噪声以及心脏的跳动干扰太大,他什么都听不见。

安托万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雷米的手臂,还有他的手,仿佛还想抓住土壤,不甘就此坠落。

一定要弄清楚才行,得看看他是不是还有呼吸。有一次,安托万在电视上看到过,有人拿着一块镜子放在一个人的嘴边,通过检查镜子上是否有雾气来判断他是否还有呼吸。可现在呢,说得倒轻巧,上哪儿找镜子去呢……

安托万就像被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只有刚刚棍子击中的地方,变了颜色。现在那里是一片暗红色,一大块暗红的印子覆盖了整个面颊,就像滴落在桌布上的一滴红酒印,慢慢扩散开来。

雷米的尸体从此消失了。可安托万还是有一丝疑虑,他跪倒在地上,伸出手臂,谨慎地在洞里摸索着。

然而,并没有,哪怕一丝颤抖都没有。

什么也没摸到。

安托万想让整座森林替他做证:他真的动了,不是吗?你们都看到了吗?他赶紧俯下身去观察。

他呆呆地站起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雷米,什么都没了,一切都消失了。

突然,一个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他刚刚好像动了!

脑海里不停闪现那只小小的手,还有那卷曲的手指,画面久久不能消散……

他站起身来,一边哭一边来来回回地走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也无法直视雷米的身体。拳头紧握,脑子已经白热化,每一块肌肉都处在紧绷状态,他不停地走过来又走过去。泪水流得如此急促,以至于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能不时地用衣角擦着眼泪。

安托万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跨过荆棘,机械地往回走。

安托万的脑子里开始涌现出各种对后果的思考。

走到矮灌木丛时,他飞快地奔下山丘,不停地跑啊跑啊跑啊。

他围着雷米转了一圈,研究着他的脸。对他来说,现在连蹲下都是一件费力的事情。他观察着他皮肤的颜色,微张着的嘴……又伸出手臂,但无论如何都不敢碰到孩子的脸。他们之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他的手被一个摸不到的障碍物挡住,怎么也碰不到他的脸。

想要走回家最短的路线,就必须穿过两次大路。此时安托万正蜷缩着,躲在一个矮灌木丛中。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在一个弯道的出口,没法看到前面即将发生的事情,想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动静,可却只听到了那该死的心跳声……

在这个问题面前,安托万的大脑瞬间短路,完全无法运转,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站起来,迅速侦察了一下左右,终于下定决心跑动起来。当他飞速穿过道路,再一次藏身在树林里时,科瓦尔斯基先生的小卡车突然出现了。

他是真的……死了吗?

安托万赶紧趴在一条沟里,一动也不敢动。好在车没停,从路面上径直开过去了。

安托万突然没了毅力。他蹲下来,把雷米重新放到地上。

他没有继续等待,重新跑了起来。离进城入口只有三百米了,他在矮树丛里等了一会儿,但又觉得不能思考太久,应该马上行动。于是,他走出树丛,一边平缓着呼吸,一边假装镇定地走到路上来。

他开始跑起来,可没想到,雷米的身体越发变得沉重。这也难怪,他的身体已经失去控制,不听使唤了。头完全垂落下去,两只手臂也直直地吊在身体两侧,两只脚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胡乱晃荡着。完全跟扛麻袋一样。

担心自己看起来不太正常,他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手上有几处擦伤,但还好不明显。他用手慌忙地拍打着沾在衬衣和裤子上的泥土……

他俯下身,把手塞到孩子的身体下,将他抱了起来。他没怎么感受到雷米的体重,心里还想着,幸好他不重,这路程可不近……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回到家中,可事实却相反:眼前熟悉的面包店、杂货店、镇政府大门,把他带回了曾经习惯的生活,刚刚经历的噩梦仿佛越来越远了。

声音如此之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为了掩藏住撕破的衬衫衣袖,他把袖口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别担心,”安托万细声说道,“我会送你去医院的。”

此时他低下头来,却突然发现,手表不见了。

棍子从他手里掉落下来。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孩子的身体,姿势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看起来十分慵懒……我到底干了什么?现在呢,该怎么办?去求救吗?不,不能把他扔在这儿,得背上他,赶紧跑到博瓦尔,冲到迪尔拉夫瓦医生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