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队长显得有些紧张,他说:“这么看来咱们认识的黄三一定有问题。昨晚你们走后,我和九枪八正在商议去后山柞林调查的事情—小冯你还记得吗,昨天在屋子里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们要从仅有的两条线索入手:一是黄三的身份;二是九枪八脸上莫名其妙的溃烂。原本九枪八已经答应了我,可是等我回屋躺下,大约快到半夜的时候,黄三却突然说要去茅房。他这一趟去了足足半个钟头,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等我出门寻找他的时候,发现整个山寨的土匪崽子已经全部集结到寨子当中。我就觉得很奇怪,忙去九枪八的屋子里找九枪八,将将推开屋门,脑袋猛地被砸了一下,我在非常模糊的状态下看到了一个汉子,这个人此前在山寨里我并没有见过。他用枪对着我,当时我以为这回我真的完蛋了,可是这个时候九枪八却对汉子说了句话:‘大哥慢着!他交给我处理,兄弟们都在院子里候着呢,再晚就来不及了。’然后我的脑袋似乎又挨了一下……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在炕洞之内了。”
郝班长异常坚定地说:“保证没有问题。当时我连着推开好几户人家,结果他们都说黄三确实就是天生的哑巴。”
郝班长上前拨拉了一下秦队长的头发,我看到秦队长头皮上已经结痂,秦队长摆摆手:“算啦老郝,别扯没用的了,赶紧帮我弄盆水来洗洗脸,一会儿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执行。”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报告了秦队长,他听后连连摇头:“怎么会这样……既然有人要杀人灭口,为什么不连你们俩一起干掉?他们的目的实在令人费解,就算再笨的人也不会笨到作茧自缚,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另外,关于黄三的底细,你们确信石人沟的乡亲们没有说谎吗?我要你们肯定地回答我。”
我趁郝班长去打水的时候问道:“秦队长,有些地方我还是不明白。你说是一个咱们从没见过的人把你打晕的,而九枪八却称呼他为大哥。在此前咱们的调查中,我记得九枪八只管一个人叫大哥,那就是已经枉死的大当家震江龙,你说会不会震江龙没有死?”
我忙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秦队长并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先讲讲你们下山后的情况。那八名日本女人安全抵达城里了吗?再者,小冯我让你去石人沟查探黄三的底细,可有什么线索?”
还没等秦队长回答,我立即反驳了自己可笑的猜测:“不对,如果震江龙没死的话,那屋子里的尸首就没法儿解释了,我想得有些过了。”
我见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于是将卡住他手臂的那块炕石弄开,火炕上顿时蓬起一叠密匝匝的黑灰。我伸出一只手把秦队长拽了出来,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干呕了几声。
秦队长抹掉挂在眉毛上的烟灰,很认真地说:“把你的想法接着讲下去。”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席子,这才看到秦队长那颗乌漆墨黑的脑袋,他的身子栽卧在火炕下的石洞里,一只胳膊虽然伸了出来,但是另一只胳膊被牢牢地卡住了。他看到我之后如释重负地喘了两声:“你们回来就好,我真怕你们不回来,赶紧帮我把石头搬开。”
我笑了笑才说:“再有就是,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九枪八不让那个人把你一枪解决掉,而是把你塞进了炕洞?九枪八分明是在关键时刻救了你一命,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如果他们诚心不想杀你的话,大可以把你抬到火炕之上扔条被子,反正都是给你留条命,何苦大费周章地脱了裤子放屁呢?”
秦队长说:“先把我拉出来再说,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
秦队长说:“这件事我倒是可以推测一二。首先,我能肯定的是九枪八不想我死,不然别说昨天晚上,前些日子的任何时间他都可以下手。他把我塞到炕洞里有两种可能,或者两种可能兼而有之:一是拖延时间,怕我发现他们大费周章掩饰的秘密—他曾经说过‘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样的话,是什么事情会让他如此紧张呢?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二是他怕他们行动之后,有人会返回山寨杀我灭口,他可能不相信山寨里的某个或者某些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和郝班长赶紧跳上火炕,一边问:“秦队长,你没有受伤吧?”
我不解地说:“这样岂不是显得很矛盾吗?九枪八根本不傻,他知道如果留下活口,咱们肯定会继续追查下去,那样他们苦苦掩饰的事情早晚都会败露,但是他偏偏又这么做了,既不杀我们又想掩饰秘密,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秦队长咳嗽个不停:“你们赶紧过来拉我一把,我的身子被卡住了,少说废话。”
秦队长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答案都在九枪八的脑袋里。”
我和郝班长面面相觑,郝班长喊道:“秦队长,席子底下就你一个人吗?”
这个时候郝班长慌慌张张跑进屋里,他端着的一盆水已经溅出去大半,他把盆直接举到秦队长面前,满脸紧张地说:“秦队长,你赶紧洗把脸跟我去看看吧!百十来口子土匪崽子都……”
秦队长?!
秦队长看到郝班长焦急的样子不敢怠慢,他用清水胡乱地抹了两把脸上的烟灰,然后把别在我腰里的手枪拽了出来。我们跟着郝班长一溜小跑来到山寨堆放粮草的大屋前,郝班长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的门,接着我看到了异常恐怖的一幕:
那只手被郝班长的枪火吓得连忙缩了回去,接着我听到席子下传来了两句异常熟悉的声音,声音里夹杂着连连咳嗽:“老郝、小冯,是你们吗?不要开枪,我是秦铁。”
满屋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把整间大屋填得满坑满谷,一股极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禁不住让我连连作呕。我浑身发抖地说:“秦队长,你不是说昨晚山寨里所有的土匪崽子都集中到院子里准备开拔吗?怎么……他们怎么会都死在了这里?”
我和郝班长等了好一阵子,其间我不停地偷空用棉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沉重的步枪让我的双臂又疼又麻,我知道如果再这样折腾几个来回,我受伤的胳膊就彻底报废了。这时候铺在火炕的苇席突然被捅开了一角,一只漆黑无比的手伸了出来,郝班长不由分说地扣动扳机,出膛的子弹和他的呼喊同时迸发而出:“犊子,给我滚出来!”
秦队长气急败坏地冲着我吼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俩在门口保持警戒,我去查看尸首。”
我几乎瞬间就冲出门外捡起了步枪,郝班长也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我们俩拉起枪栓,在屋门口浑身颤抖地盯着火炕,郝班长说:“不管是啥玩意儿,只要一露头咱们就开枪,开枪,开枪……”
我和郝班长荷枪实弹地站在门口,瞟眼看到秦队长接连不断地翻动着尸首。与此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嘟囔不止的自言自语,口气里充满着疑惑不解,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挥手示意我俩进屋:“帮我一起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九枪八和黄三,还有二膘子。”
我正不知如何劝慰他的时候,猛觉得屁股下的火炕“嘎棱棱”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挪动着里边的炕石。起初我以为是由于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幻觉,待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发现火炕之下确实有东西在不停地动来动去。
我们仔细地检查着每具尸首,直到胳膊累得又麻又酸,也没有找到三人的尸首。尸首极其沉重,又都是些体形彪悍的土匪,最后弄得我浑身燥热,额头的汗珠子哗哗地往下落。在翻动尸首的过程中,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土匪按说都是从枪林弹雨里蹚过来的,怎么会突然都死在一间屋子里?现在满屋的尸首当中并没有发现九枪八和黄三以及二膘子,难道这些跟着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命丧他们之手?
郝班长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又哗啦啦地涌了出来。
虽然秦队长也被这堆死尸弄得惊诧不已,可我还是把心头的疑问全都抛给了他。秦队长听罢不置可否,他招呼我和郝班长到他身边,然后指着尸首上的伤口处说:“这些土匪崽子的死法非常奇怪,痛下杀手的人并没有用枪,而是直接用刀刺进了他们的胸膛。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尸首上伤口最多的也不超过两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杀他们的人一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或者是曾经在沙场上血战过的人,不然绝不会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郝班长对我的提问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摇着头,似乎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轻声嘟囔道:“小冯,你说咱们在江面抛尸干得好好的,怎么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情愿去战场真刀实弹地拼一把,也总比现在这样不知道对手是谁强。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回到部队肯定会被上级怀疑,没有其他人证明,咱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本来还指望跟着秦队长立个小功啥的,也让我老娘高兴高兴,这下可好,连他娘的命都保不住啦!”
郝班长挠了挠头顶的帽子说:“那也不对劲,这帮家伙也都是刀口舔血的主儿,难道他们就眼睁睁任人宰割连反抗都不反抗?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不会笨到挺起胸膛等着人过来杀。除了叶西岭以外,我实在不相信还有人会拿性命开玩笑。”
我见他的情绪有所好转,才开口说话:“班长,你说咱们下山回部队怎么跟上级说这里的情况?现在山寨里所有的人都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上级会不会也怀疑咱们?”
秦队长说:“老郝这两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这帮土匪崽子是在正常情况下死亡的,这里肯定会有搏斗的痕迹。但是你们看看这里,哪像是一副狼藉的样子?你们俩再观察观察这些死者的脸,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倒像是睡得很安稳。所以我断定,他们一定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人全部杀死的。”
我费力地把郝班长彪悍的身子拖到炕上,然后从他兜里掏出烟点燃了一支,我吧嗒了两口之后才递给他。郝班长接过烟,一口气抽到了底,烟火烧到了手指,他才“扑棱”一抖扔在了地上。
我说:“秦队长,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事先被迷晕了,或者因为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在睡梦中被人干掉了?”我停顿了片刻,又推测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会不会是让人杀害之后才弄到这里来的?以便隐藏真正的作案现场……”
我看得出来,郝班长真的被吓傻了。一个人能在他的部下面前说出如此哀求的话来,足以说明他的心里是如何的挣扎不休—而此时,我又何尝不是挣扎不休?
我还没有说完,秦队长就打断了我的推测:“如果是一两个人还有可能,百十来口子哪那么容易。你想想,我军平定城里的暴乱以后往江边拉尸首,一千多名鬼子你们足足折腾了好几天,虽说这些土匪是小巫见大巫,但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况且如果真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如此兴师动众必定会留下痕迹,可是咱们走过来的时候,外边什么异常都没发现,这足以说明这帮家伙就是死在这间屋子之内。”
郝班长战战兢兢地转过脸来,这条东北大汉的面色此刻苍白如纸,全然没有一丝生机,他那黑紫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之后,身子“砰”地扑倒在我的脚下,然后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小冯,咱们下山吧!”
郝班长说:“可是,这帮家伙为啥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间堆放粮草的屋子里?”
我有些哭笑不得,忙说:“班长,你先不要激动,听我跟你说。昨天傍晚咱们一起从山寨下山回城,途中那八名日本女人被杀,但是我们俩都侥幸活命,如果我真的是奸细,咱俩走了那么老远的路,我悄悄地把你干掉岂不是更好,为什么还要等到再回小西天山寨?现在有问题的是秦队长,咱们千万不能被胡乱的猜测扰乱了心神。你好好想一想,我现在就把枪放下。”说着,我把顶在他后脑上的步枪轻轻拿开。为了怕他再有所怀疑,我故意将枪也扔出了屋外。
秦队长听到郝班长的提问挑了挑眉毛:“老郝你说的没错,现在我倒是不关心这个了。我不明白的是,这明明是一间放置粮草的屋子,可是满屋的粮草哪里去了?”
郝班长早已哆嗦得不成样子,我看到他的两条腿像两根软沓沓的面条,双膝“咣噔”一声磕在了地上。他费力地举起手中的步枪向屋外撇去,但是步枪仅仅撇出去两三米开外。郝班长的嘴巴里涌动出一股带着啜泣的哀求:“小冯,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郝班长翻了翻眼皮,“咦”了一声:“对呀!秦队长不说,我还真没有想到。这满屋的粮草都去了哪旮瘩?如果这些土匪是九枪八他们几个干掉的,该不会他们带着粮草一起逃跑了吧?”
郝班长惊弓之鸟般转过身去,枪膛里的子弹胡乱地迸射而出,就在这个瞬间,我不顾胳膊上箭伤的疼痛,扯下步枪就顶在了他的后脑上,我尖叫了一声:“班长,把你的枪扔到屋外!”
我讥笑道:“怎么可能!班长,你见谁逃跑后背还扛着一袋苞米?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九枪八他们干的,那么会是谁弄走了这么多的粮草呢?而且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我战栗不已地想要理清一条线索,以此来抵御他对我的妄加怀疑。但是事实上,我的脑袋里呈现出一片空白,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将精力集中起来,最后我迫不得已地喊了一句:“班长,小心你的身后!”
秦队长变得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起身道:“我们不要再胡乱猜测了,还是那句老话,这些只有找到九枪八之后才能真相大白。刚刚我把整件事情在脑袋里又过了一遍,发现有一处地方特别蹊跷。昨晚你们下寨回城之后,我和九枪八明明已经商议好今天去后山柞林查探,可是半夜他们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想,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
郝班长疯癫的模样和凌乱的诘问令我疑惑不止,我体味着他的话里话外,继而恍然明白过来:郝班长并非有什么问题,而是被山寨里这番景象吓得有些失魂落魄,无法自拔地乱加怀疑起来。我深知目前最重要的是稳住他的心神,否则在这样激烈的情况下,倘若事态得不到控制,鲁莽的郝班长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我猛地接过话茬:“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后山柞林一定有问题。”
郝班长说着说着越发激动起来,我看到他端着的步枪晃动得厉害,他的语无伦次最后竟然发展成破口大骂:“小冯,你他娘的跟老子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不然,不然,不然我崩碎你的脑壳!”
秦队长点头道:“所以,现在咱们必须马上奔赴后山柞林。如果在林子里与九枪八他们相遇,我们都要加倍小心。你们俩也看到了,九枪八的枪法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准。总之,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最重要的是保命,其他的都排在后头。”
这时候郝班长高声喝叫道:“小冯,不是班长不相信你。就一晚上,一晚上,百十来口子人咋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说!你和秦队长是不是有啥密谋?—不对,是你和这里的所有人,你们……”
我和郝班长立即荷枪实弹。由于我胳膊上的箭伤连日来已经崩裂了好几次,不得已秦队长从尸首上撕断一条粗布给我勒上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小心点。”
我想我就要在小西天山寨客死异乡了,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热泪,满眼的眩晕让我无法看清郝班长那张熟悉的脸。那一刻我确实抱了必死之心,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的性命最终会终结在郝班长的手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从秦队长的表情里,我看得出来他对这趟后山之行显然忧心忡忡,于是我的心头也跟着沉坠起来。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十晌午时分,也就是距离密钥行动的时间仅剩十二个小时,我和郝班长跟在秦队长身后,沿着小路缓缓靠近小西天山寨的后山柞林。
耀眼的阳光由敞开的房门灌入屋子,它们的光亮和漆黑的枪管就像存活与死亡,距离就在一线之间。世事无常,就连我跟了那么多年的郝班长都有问题,而我在他身边却一直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