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卢克死后,罗尔夫第一次面对她。手电光慢慢地从玛丽亚姆的脸上稳稳移到朱利安脸上。
黑暗中传来朱利安的声音:“为什么不问我?”
朱利安说:“是卢克的。这个孩子是卢克的。”
罗尔夫扭脸对着他。“别介入这件事!这跟你没有关系。我在问玛丽亚姆。”然后再一次粗暴地说,“跟你没关系!没关系!”
罗尔夫的声音很平静:“你确定吗?”
他说话的声音这会儿清楚些了,可是西奥看见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下意识地往朱利安身边靠了靠。
“是的,我确定。”
罗尔夫又问了一句:“我问你,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罗尔夫用手电筒照着卢克的身体,像行刑手受冰冷的职业兴趣驱使,检查受刑的人是否已经死亡,是否需要再来最后致命的一击那样。接下来他猛地转身离开他们,踉踉跄跄走在树木间,猛地扑到一棵山毛榉树上,张开双臂把树抱住。
玛丽亚姆放下手定定地看着他,但是没有说话。
玛丽亚姆说:“天哪,干吗现在问?干吗现在说?”
这个时候罗尔夫弯下腰,从朱利安手里拿过手电筒。他用灯光正正地照着玛丽亚姆的脸。面对着很细但光亮很强的光束,玛丽亚姆眨巴着眼睛,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罗尔夫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发病的喉头里挤出来似的,完全走了样。他说:“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西奥说:“玛丽亚姆,去看看他吧。”
西奥突然觉得很疲惫,心里想着:我们要把他埋掉。在继续前行之前必须把他埋到地下。可是往哪儿走、怎么走呢?不管怎么样,他们必须再弄一辆车、食物、水和毯子。不过目前最迫切的需要是水。他想喝水,口渴驱赶走饥饿。朱利安跪在卢克的尸体旁,把他打碎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她黑色的头发散落在他脸上。她没有发出声响。
“我去说他不管用。他需要自己面对这件事。”
“他是为了救我们所有人而死的。”
朱利安静静地跪在卢克的头颅旁。西奥和玛丽亚姆站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似乎害怕他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树林黑暗的阴影中。他们听不到声响,可是西奥似乎感觉到罗尔夫在树皮上蹭着脸,就像一个备受蚊虫叮咬的动物想要摆脱折磨一样。这时候,罗尔夫整个身体都扑到那棵树上,似乎在冲着不屈的树木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和痛苦。他四肢抽搐如同性欲大发,如此巨大的痛苦却成了淫秽不堪的戏仿,让西奥觉得实在不忍直视。
朱利安说:“他是为救我而死的。”
他转过身去平静地对玛丽亚姆说:“你知道卢克是孩子父亲吗?”
玛丽亚姆轻声说:“没有用。脸上没剩下什么。”
“知道。”
玛丽亚姆没有再说什么,把手电筒递了过去。朱利安慢慢地照着卢克的身体,跪下来,努力用裙子擦拭着卢克脸上的血迹。
“她告诉你的?”
朱利安的声音平静:“我必须得看看。我不看的话情况会更糟。把手电筒给我。”
“我猜出来的。”
玛丽亚姆很注意不用手电筒照卢克的脸。此时她对朱利安说:“不要看他。你没有必要看他。”
“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说过。”
西奥说:“我们把他放在这儿吧。”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从来没干过打听孩子父亲是谁的事情。孩子就是孩子。”
卢克比西奥预想的要轻些。不过在爬过横在大路和墙之间的浅沟,把尸体挪移过去的时候,西奥还是听到罗尔夫和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声。他们回到朱利安和玛丽亚姆身边,她们一句话都没说,领着往前走去,四人似乎是一支预先约定的送葬队伍。玛丽亚姆打开手电筒,大家跟随着这小片的光亮前行着。行程似乎无穷无尽,可是西奥判断,到他们跨过一棵倒掉的树时为止,所用的时间可能只有一分钟。
“这个孩子与其他的不同。”
两人合力把尸体翻了过来。卢克的脸部已经被打烂。即使只是借着远处燃烧着的汽车发出的红光,他们也能看见他整个头已经被打得血肉和碎骨模糊成一片,胳膊歪斜着,腿被打折。西奥鼓了鼓劲去抬他,好像是抬一个破损的牵线木偶。
“在助产妇眼里没有不同。”
他们来到了目的地,黑色的身影侧身而卧,似乎是睡着了。西奥说:“你力气大些,你搬头部。”
“她爱他吗?”
西奥说着朝大路走去,没有看罗尔夫。起初他以为罗尔夫没跟过来,过了一会儿罗尔夫赶上了他。
“咳,男人都想知道这个。你最好还是去问她吧。”
说着她就要往前走,被西奥一把拽住袖子。他平静地说:“你和朱利安在一起。我和罗尔夫去。”
西奥说:“玛丽亚姆,请跟我说说吧。”
黑暗中传来玛丽亚姆的声音:“他不可能活着。不过我不会把他丢下。无论死活,我们都要在一起。”
“我认为她是觉得对不起他。我认为她并不爱罗尔夫和卢克,哪一个都不爱。她开始爱上你了,无论这些意味着什么,我觉得你心里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或不渴望的话,你就不会到这里来。”
朱利安轻轻拽拽西奥的袖子:“请把他弄回来。有可能他还活着。”
“卢克从来没有接受过检查吗?还是他和罗尔夫都没有参加精子检测?”
罗尔夫说:“最好把他留在那里。如果他们发现他没了,会想起我们还在这里。我们晚些时候再去弄他。”
“罗尔夫参加过精子检测,至少在最近几个月里。他认为技术人员要么不认真,要么他们觉得费事,所取精子中大半都不会进行检测。卢克是免于检查的。他小的时候得过轻度的癫痫。和朱利安一样,卢克是被检查排除在外的。”
西奥听见朱利安的声音:“我们现在可以把卢克弄回来。现在,趁着他们顾不上。”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朱利安一段距离。西奥回头看着朱利安跪着的黑色身影,说:“她是那么平静。任何人都觉得她会在最佳的状态下生下孩子。”
那群人走得不远。西奥判断不超过50码。接着喊叫声和疯狂的舞蹈再次开始。一声爆炸,雷诺熊熊燃烧起来。随着这一声爆炸而消失的还有玛丽亚姆的药物、他们的食品、水和毯子。随着那一声爆炸消失的还有他们的希望。
“什么是最佳的状态?在战争中,在革命中,在饥荒中,在集中营里,在行军中都有女人生过孩子。她所得到的是最基本的条件:她所信任的你和一位助产妇。”
末日一族没有动身来追。当来到林子边上的时候,西奥和玛丽亚姆停下来回头去看。这个时候杀戮看起来与其说是疯狂的嗜血行为,不如说变成了精心策划的谋杀。五六个末日一族把火把举到半空中,围成一圈,半裸的身体呈现出灰暗的轮廓,他们手里挥舞着棍棒,随着死亡芭蕾的一招一式或起或落。圈子里毫无动静。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西奥似乎也能感觉到空气中飞舞着卢克骨头的碎渣。可是他知道除了玛丽亚姆的喘息声和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之外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知道罗尔夫和朱利安已经悄悄地来他们身后。几个人一起无声地看着。这群末日一族杀戮结束,又开始欢欣鼓舞地高声喊叫,并朝着捕获的汽车跑过去。借着火把的光亮,西奥看见路边田地里开着一扇大门。末日一族中的其中两个把门打开,一个末日一族开着汽车缓缓地驶过草地边缘,进入大门,其他人在后面推着。西奥知道,他们肯定有自己的汽车,或许是一辆小型货车,尽管他记不起看见过。可是有一阵子他荒唐地希望这些人在烧掉这辆车的激动中会暂时忘了他们自己的车,希望能有渺茫的机会,可以跑到那辆车边,或许这些人会把车钥匙留在开关上。他知道这些想法不切实际。在想这些的时候,他甚至能看见一辆小型的黑色货车正沿路行驶,穿过大门进入田地。
“她信任上帝。”
“必须这样。我们现在帮不上他。朱利安需要你。”
“没准你也应该相信上帝。这样或许会让你对她心平气和些。过些日子孩子要生的时候,我需要你帮忙。我需要的当然不是你的焦虑。”
玛丽亚姆喘着粗气:“不,我们不能,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丢下他!”
“你相信吗?”他问道。
此刻,末日一族有了自投罗网的牺牲品。他们丢下西奥和玛丽亚姆,在一片可怕的寂静声中朝卢克围过来。棍棒击打着骨头咔嚓作响,同时西奥听见一声尖叫。不过西奥分不清楚叫声是玛丽亚姆发出的还是卢克发出的。接着,卢克倒下,凶手们如同野兽扑向猎物一样朝他扑了过去,拥挤着,击打如雨点般疯狂落下。舞蹈结束,死亡仪式终结,而杀戮开始。他们残杀着。寂静,可怕的寂静。西奥似乎听得到每一根骨头的碎裂,感受到耳朵里灌满卢克血液的喷薄声。西奥紧紧抓住玛丽亚姆,把他拉到墙头边。
玛丽亚姆微笑着,知道他什么意思。“相信上帝吗?不,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太迟了。我相信朱利安的力量、勇气以及我自己的技能。但是如果上帝帮我们渡过了这一关,没准我会改变想法,看看我是否与上帝还有什么一致的地方。”
那个末日一族松开斗篷,愤怒地号叫一声转过身来对着卢克。在那一刹那间,西奥看见朱利安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胳膊。就在这时,罗尔夫拽了她一下,于是两人飞快地跑走,消失在树影中。一切转瞬即逝,留下的是一幅让西奥困惑的画面:朱利安伸出去的胳膊,满含乞求的眼神;罗尔夫把她拽走的动作;在草丛中燃烧的那个末日一族的火炬。
“我认为上帝不会讨价还价。”
就在这个时候,卢克猛地扑上去,死死抓住这个末日一族,徒劳地想把他拽回来,嘴里还喊着:“不要,不要。抓我吧,抓我吧。”
“哦,不是的,上帝讨价还价。我可能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我有自己的圣经。我母亲对此深信不疑。上帝确实讨价还价。不过上帝应该公正。如果上帝想让我们信仰他,最好给些证明。”
就在这个时候,可怕的一幕出现了。那个末日一族跳到朱利安身后,伸出左手抓住她的发辫。他一用力,发辫散开。朱利安犹豫片刻,接着又舞动起来,头发披散着。他们现在转到了草地边缘墙头最低的部分。借着火炬的光亮,西奥清清楚楚地看见散落在草地上的石头和墙外黑色的树林。西奥想大声喊:“马上,跑!快!快!”就在这一时刻,罗尔夫行动起来。他抓住朱利安的手一起往墙头跑去。罗尔夫首先跳过去,然后半是悬空、半是拖拽地把朱利安弄过了墙。其他的舞蹈者沉浸在舞蹈中,很入迷,继续在高声喊叫着,可是离他们两个最近的那个末日一族动作很快,丢下火把,号叫一声冲着他们跑了过去,紧紧抓住朱利安还没有来得及拽走的斗篷一角。
“证明他存在吗?”
那个“末日一代”的眼睛在斑斓的光亮中黑如深潭,紧紧地盯着西奥的眼睛。西奥不敢瞥向朱利安或罗尔夫。两人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跳着,速度越来越快。罗尔夫和朱利安什么时候才能行动起来?即便是在和这位末日一族对视的时候,西奥心里想的也是他们两个怎么赶在这些俘虏者厌倦他们这些虚假的陪伴之前,冲出去。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末日一族扭动着离开西奥,于是西奥得以扭过头去看。罗尔夫和朱利安在一起,在人圈的另一面。罗尔夫正抖动着身体,模仿着一种舞蹈,样子笨重滑稽,伸到半空中的胳膊很是僵硬。朱利安左手紧紧捂住斗篷,右手闲着,被斗篷裹起来的身体随着舞蹈者的喧闹声而摇曳着。
“证明他在乎。”
现在,这群末日一族似乎听从着秘密的指令,开始一起跺起脚来,动作越来越快,之后再次跳起旋转的舞蹈。站在西奥前面的那位末日一族旋转着,突然开始轻手轻脚地用碎步往后跳跃,像一只猫似的,还挥舞着手里的棍棒。他咧着嘴冲西奥笑,两人的鼻子都快蹭到了一起。西奥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一股霉味,但不是太讨人嫌;看见了他脸上复杂的彩绘——蓝色、红色和黑色,蜿蜒曲折,勾画出颧骨的轮廓,向眉毛上方延伸,覆盖着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图案既原始又复杂。有一阵子西奥不由得想起皮特里斯博物馆里陈列的戴着头饰和涂有彩绘的南海岛人,想起了朱利安和他一起站在那个安静而空旷的博物馆的情形。
他们依然站着,眼睛盯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他似乎成为黑色树干的一部分,几乎分不清。他现在很安静,一动不动,靠在树上,似乎已经精疲力竭。
他们很快被围上。这些末日一族左手高高举着火把,右手握着棍子,就这样站着,看着他们。不过很快他们就把这些俘虏围在中间,再次跳起原先的舞蹈。不过这一次开始时他们的动作比较慢,更具有礼仪性,声音更加低沉,不再是欢庆,而是在致哀。西奥赶紧加入到他们中间,抬起胳膊,扭动身体,随着他们喊叫起来。一个接一个,另外四个人也加入进来。几个人被分隔开,这样不好。西奥想让罗尔夫和朱利安离自己近些,好方便给他们行动的信号。计划已经启动,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他害怕自己一有所举动就会被末日一族击倒,害怕那致命的一击给责任和生命都画上句号。不过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西奥对玛丽亚姆说:“他会没事吗?”可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问题没有答案。
又有两次玻璃碎掉的声音,后面的玻璃没有了。一个火炬往玛丽亚姆的脸上伸过来,她不由得大叫一声。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西奥刚说到“记住,跳舞,朝墙那边跑”,五个人就被从车上揪了出来,被扯着拽着弄到开阔地上。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这个末日一族大笑起来,然后用一种很悦人、有教养、几乎是劝诱的声音说:“不管你们是谁,出来吧,出来吧。”
玛丽亚姆从西奥身边走开,朝罗尔夫走去,接着停下来,静静地站着,等在那里,心里明白如果他需要一个人安慰的话,他不会找其他的人。
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挡风玻璃震了一下,裂成细纹,但是没有破。紧接着,一个末日一族挥舞着棍棒朝前座的玻璃就是一下子。玻璃碎了,碎片掉在罗尔夫的大腿上。死亡一般的寒夜空气涌入车内。这个末日一族把燃烧着的火炬伸进车内,照着罗尔夫的脸,罗尔夫倒抽一口气,身体猛地往后一缩。
朱利安从卢克的身旁站起来。西奥感觉到她的斗篷拂过自己的胳膊,可是他没有回头去看她。他心里有各种情绪:愤怒,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愤怒;宽慰,原来罗尔夫不是孩子父亲,这种情绪强烈到接近快乐;可是愤怒在眼下更为强烈。他想猛烈地抨击她,想说:“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吗?跟随这团队的下贱人?加斯科因呢?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可是这些话是难以原谅的,更糟糕的是,这些话令人难以忘记。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质问她,可是他没能咽下下面这句不加掩饰的指责,也没有掩饰住这些话语背后的痛苦。
西奥说:“他们不会离开。他们通常会烧车。他们烧车的时候我们可以选择出去或待在车里。”
“你爱他们吗?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吗?你爱自己的丈夫吗?”
卢克第一次开口说话:“如果我们不激怒他们的话,也许他们累了就会离开。”
她不动声色地说:“你爱你的妻子吗?”
“他们会的。”
西奥看出来她问得很严肃,并非在报复。他认真地想了一下,把心里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结婚的时候我深信自己是爱的。我迫使自己相信我们之间有该有的感情,却不清楚该有的感情是什么。我幻想我妻子拥有她所没有的品质,然后为她并没有这些品质而鄙视她。后来,如果可以多考虑一下她的需要,少考虑一下自己,我是可以学会去爱她的。”
罗尔夫的声音几近歇斯底里:“我不动,让他们把我拽出去吧。”
他心里不由得想:这是对婚姻的总结。或许多数婚姻,无论是美满的婚姻还是不美满的婚姻,都可以用这四句话总结。
她这个词说出口后,有一阵子没有一个人说话。后来西奥再次开口说:“他们最终会把我们弄出去的。要么把我们弄出去,要么放火烧车。因此我们现在要确切地计划一下要做什么。如果我们随着他们跳舞——如果到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把我们杀死的话——我们可以用足够长的时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你和朱利安营造时机。”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后座上传来朱利安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她的话很清楚:“不。”
“那么卢克呢?”
罗尔夫想了一会儿,说:“我们把朱利安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她怀有身孕,让他们自己看。告诉他们我是孩子的父亲。我们可以和他们达成协议。至少他们会让我们活着。现在趁着还没有把我们拽出来,我们和他们谈谈。”
“不,我并不爱他,但是知道他爱我,我很开心。我嫉妒他,因为他可以爱得那么深、感受那么多。没有人那么深沉地需要我。于是我给了他想要的。如果我爱他,就……”她停顿一下,然后接着说,“罪恶感就会少些。”
“如果你还有其他的主意,说来听听。”
“对一个简单的慷慨行为来说,这个词不会太重了吗?”
“简直是疯了。”
“可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慷慨行为。这是一种自我放纵。”
“我确定不了他们会不会在我们三个可能的牺牲者身上费心、会不会费劲把车烧掉。我们要瞅准机会。如果朱利安过不了墙的话,帮她翻过去,然后朝树林子跑。听明白了吗?”
西奥明白,现在不是进行这样对话的时候,可是什么时候合适呢?他必须知道,必须明白。于是又说:“可是如果你爱过他的话,这一切本来无所谓。‘罪恶感就会少些’是你自己的措辞。这么说你同意罗西·麦克卢尔的话,爱让一切合理,让一切有了借口。”
“他们会追赶我们。朱利安跑不动。”
“不是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人性的。我所做的是利用卢克,出于好奇心、无聊,或许是为了报复罗尔夫关注这个组织多于关注我,因为自己不再爱他而惩罚他。因为不再爱而伤害对方,你能理解这种需求吗?”
“只有一个猎物的时候他们才会起杀意。我们要确保这猎物不是朱利安或者是你。”
“是的,我懂。”
罗尔夫的嗓门很高,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和那些混蛋跳舞吗?你觉得这是什么样的玩乐?他们不会谈。这些混蛋不会谈,而且他们也不会和到手的猎物跳舞。他们烧,他们杀。”
朱利安又问了一句:“一切都很平常,都想象得到,都很可耻。”
“和他们谈话。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就在这个时候西奥灵机一动,“跟着他们跳舞。”
西奥加了一句:“而且俗艳。”
罗尔夫说:“如何做到?你说的掩护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能掩护我们?”
“不,不是那样的。俗艳与卢克根本不沾边。这件事对他的伤害要多于给予他的快乐。不过现在你不再觉得我圣洁了。”
西奥说:“他们终究会把我们弄出去。我们要计划好怎么做。这要看你,罗尔夫。等他们把我们拉出去以后,要帮朱利安翻过那堵墙,然后朝着树林跑,躲起来。选准时机。剩下的我们几个会给你们做掩护。”
“是的,不过我曾觉得你是好人。”
西奥心里想: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们在说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计划着逃跑。不用害怕说话声会被听见,让夜色变得可怕的喊叫声几乎淹没了他的说话声。要让后排的卢克、玛丽亚姆和朱利安听见,他就必须大声说,不过西奥很小心地没把头扭过去。
她平静地说:“现在你知道我并不好。”
西奥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有什么至少可以让朱利安和罗尔夫成功逃跑的机会吗?西奥透过万花筒般跳跃的身体研究着地形。左边是低矮的破损石头墙,他判断有的地方高不过三英尺。墙的另一面与黑魆魆的树林相连。西奥有枪,还有一颗子弹。可是他知道即便是让他们看到枪都将会出现致命的后果。西奥可以杀死一个人,而剩下的会疯狂地围攻他们以进行报复。这将会演变成一场大屠杀。根本不要想动用武力,这些人在数量上占有优势。黑暗才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朱利安和罗尔夫能够跑到树林那儿,至少有藏起来的机会。在陌生林子的低矮灌木从中跌跌撞撞奔跑声响太大,只会招致追逐,太过危险,但进了林子至少有机会躲起来。这还要看这群“末日一代”是否会费劲去追赶。说不定,不过可能性不大,汽车和另外三个牺牲品让能让这群人心满意足。
西奥往那半明半暗处看过去,看见罗尔夫已经离开树,开始走回来找他们。玛丽亚姆走上去迎接他。三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罗尔夫的脸,看着,等着他先开口。等罗尔夫走近些时,西奥才看见他的左脸和前额上裂开口子,皮都蹭掉了。
舞蹈继续。他们的身体旋转得越来越快,喊叫的声音越来越高。难以看清楚有多少人,不过西奥判断不会少于十二个。他们没有动手开车门,可是西奥知道,车锁根本不是安全保障。他们的人数足以推翻汽车。他们有火把,可以把车点燃。车里的人早晚会被逼出来。
罗尔夫的声音很平静,可是音调很高,怪怪的,有一阵子西奥荒诞地觉得一个陌生人在黑暗中悄悄来到他们中间:“动身之前,我们必须把他埋掉。也就是说我们要等到天亮。我们最好在他身体不太僵硬之前把他的外套剥下来。我们需要所有的保暖衣物。”
西奥心里不由得想,有没有可能和他们谈谈,跟他们讲讲理,至少达成一种对人性共同的认可?他没有在这种想法上浪费时间。他记起曾遇到过一个被这种人伤害过的受害者,想起了他和那个人的对话:“据说他们会杀死单个的受害者,可是这一次,谢天谢地,他们对汽车很满意。”他自己说:“别挑衅他们,扔掉汽车赶紧跑。”对西奥一个人来说,逃跑已经不算容易,而对他们这群人来说,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逃跑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事也许能阻止他们起杀心,前提是他们有理性而且肯相信,这件事就是朱利安怀孕了。即便是对末日一族来说,这个说辞也已经足够。但他甚至没有必要去问朱利安怎么看——他们逃离罕和议会不是为了落入“油彩帮”手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利安。她低着头坐在那里,看样子是在祈祷。西奥祝愿她能在上帝那里得到好运气。玛丽亚姆眼睛睁得大大的,吓坏了。根本看不到卢克的脸。而罗尔夫坐在位子上正大爆粗口。
玛丽亚姆说:“没有铲子之类的东西,埋葬他并不容易。地面虽然松软,可是我们需要挖出一个坑。我们不能只用树叶把他盖上。”
车里没有人说话。一片寂静,感觉似乎有好几分钟,其实只有几秒钟。接着那种仪式性的舞蹈开始了。这些人开始慢慢地围着车跳动起来,用手里的棍子击打着车身和车顶,有节奏地配合着高叫声。他们只穿着短裤,身体没有涂油彩。在火炬光焰的照耀下,赤裸的胸部苍白如牛奶,胸腔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双腿抽动,头上戴着装饰品,描画过的脸部被宽大的、变换着真假声的嘴巴撕裂,很容易让人把他们看成是一群长大的孩子在玩游戏,虽有破坏性却终究无伤大雅。
罗尔夫说:“可以等天亮再动手。现在就把衣服扒下来,衣服对他没用。”
就在此时,末日一族围了上来。他们起初来得悄无声息,西奥完全没有注意到,很可怕。在火炬发出的光中,涂着油彩的脸盯着车窗往里看,每块车窗上都有人。玛丽亚姆下意识地尖叫一声。罗尔夫大声喊着:“往后!倒车!”同时伸手去抓方向盘和变速杆。两人的手碰到一起。西奥把他推开,猛地挂了倒挡。引擎咆哮着发动起来,汽车箭一般向后倒去。紧接着车子猛地停下,西奥身体不由得往前甩去。末日一族的动作悄无声息,而且肯定很快,足以再一次给他们设下障碍。这个时候,那些脸再一次贴到车窗上。和西奥对视的是一双毫无神情的眼睛,泛着光,白色的眼眶,脸上画着蓝、红、黄三色的漩涡状彩绘,额头上方的头发往后梳,用发带扎住。这些末日一族一只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炬,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像是警察的警棍,上面装饰着细细的发辫。西奥惊恐地想起曾听人说过,这些绘着“油彩帮”人杀人的时候会把对方的头发割掉,编成鞭子,当成战利品。西奥对这种说法只是半信半疑,当作了恐怖传言。现在他盯着悬荡的发辫恐惧万分,想着这是从男人还是从女人头上割下来的。
罗尔夫只是提出这个建议,并没有动手,是玛丽亚姆和西奥两人把尸体翻过来,把外套从两只胳膊上扒了下来。袖子浸透了血,很重。西奥的手感受到了外套的潮湿。两个人再次把尸体仰面放下,胳膊捋顺放在身体两侧。
就在这时,西奥看见了倒下的树干。他猛地踩动刹车,还算及时,车前壳没有撞到凸出的树枝上。罗尔夫一下子震醒,咒骂起来。西奥关闭引擎。寂静中西奥心中腾地升起两股思绪,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股是舒了一口气,树干上尽管有浓密的秋叶,但是看起来并不重,他和另外两个男人不费劲就可以拖开;另一股是恐惧。树不可能自己倒得这么碍事——最近没有大风。这是有人故意设的障碍。
罗尔夫说:“明天我再去弄一辆车。这个时候我们要尽量休息一下。”
道路曲曲弯弯,不过路面越来越平整。几个小时里西奥车开得顺风顺水,心里不由得信心陡增。毕竟,这段旅程不是必须有灾有难。加斯科因可能已经开口,可是他不知道孩子的事。在罕的眼里,“五条鱼”人数不多,而且是一群不足为道的业余人士。他也许甚至不会费事去抓捕他们。踏上行程以来,他心里第一次升起了希望。
几个人一起挤在倒地大树宽大的树杈之间。一根凸出的树干上依然枝叶繁茂,青铜色的干燥秋叶如同旗子般,给人一种安全的幻觉。他们躲在下面,就像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孩子一样,徒劳地躲避着,不让大人找到。罗尔夫在最外面,接下来是玛丽亚姆,朱利安在玛丽亚姆和西奥之间。个个身体僵硬,感染得周围空气都充满了焦虑。林子本身也不平静,空气躁动不安,细小的嘶嘶声和低语声不绝于耳。西奥睡不着,而且从不均匀的呼吸声、压抑着的咳嗽声以及低低的咕哝和叹息声知道其他人和他一样无眠。会有睡觉的时候。那时候天气将更温暖,而且那个黑色僵硬的尸身已经埋掉。而此刻,这个尸身就在倒地大树的另一侧,眼不可见,却是所有人心里挥之不去的存在。朱利安紧贴着西奥,西奥感受到了她的温暖,而且他知道她肯定有同样的感觉。玛丽亚姆用卢克的外套裹住朱利安,西奥似乎能闻到风干的血的味道。他感觉自己悬在不定的时间中,能感觉到冷,感觉到口渴,能听到林子里数不清的细碎声音,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和其他人一样,西奥硬挺着,等待着天亮。
仪表盘上的钟表显示时间为两点五十五分,比西奥预想的时间要晚些。灰白的路面很窄,没有一个人,在他们面前舒展开来,像是被扯成条状的染色亚麻布一样滑到车轮下面。路面状况很糟糕,时不时地汽车就会碾过一个坑,剧烈地颤动起来。在这样的路面上不可能开得快,西奥不敢再冒车爆胎的风险。夜很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亮光。半个月亮躲在轻轻浮动的云彩后面,夜幕中繁星点点,组成残缺的星座,银河一片星光。汽车开起来很上手,像一个移动的避难所。车上人的气息温暖了车厢,使它散发出一股弱弱的气味,很熟悉,并不让人害怕。西奥专注地开着车,同时努力地辨识着这些气味:汽油味、人体的气味、贾斯珀家那只早就死去的老狗的气味,甚至还有淡淡的薄荷清香。罗尔夫坐在西奥旁边,沉默着,神情很紧张,紧紧盯着前方。后座上朱利安挤坐在玛丽亚姆和卢克之间。这是最不舒服的姿势,却是她想要的。或许被两个人支撑着给她一种额外的安全感。她的眼睛闭着,头搭在玛丽亚姆的肩膀上。西奥从镜子里看着朱利安的头猝然一抖,往前滑动,耷拉下来。玛丽亚姆轻轻地把朱利安的头扶起来,放到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卢克看起来也睡着了,头往后仰着,嘴巴微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