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不能相信曼宁。明天普尔市有一场音乐会,他们也许会喜欢。”
“那里没有太多能看的。杰克·曼宁划小船去收龙虾的时候可以带他们出去。”
“什么音乐会?”
我姨妈,很雅致地剥掉一个桃子的皮,眼睛都不抬一下,说:“孩子们可能想去梅登堡。”
“我不记得了。我把节目单给你了。”
我的姨妈和姨夫从来没有什么娱乐,至少我在的时候是这样。我和罕吃饭的时候,他们的交谈几乎只限于他们两人之间,偶尔会扫一眼我们两个不好伺候的年轻人,交换一下眼神,秘不可示,心照不宣。他们的谈话时断时续,内容无一例外是关于我们两个的。他们说话就像我们两个不在场似的。
“他们也许愿意在伦敦待上一天。”
暑假漫长,有好几周,其间我们很少见到他的父母。和多数青少年一样,我们睡得很晚,等我们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早餐。我们的午餐是在餐厅里吃的:一热水瓶家制的浓汤,面包,奶酪,肉酱,厚厚的水果味很浓的家制蛋糕。这些都是一个处境悲惨的厨师准备的。她毫无逻辑地一方面抱怨我们制造额外的小麻烦,一方面又抱怨没有隆重的晚宴让她一展身手。我们及时回家换衣服吃晚饭。
“这么可爱的天气不能去伦敦。他们在露天的环境里会更好。”
当然,我现在知道为何他喜欢我在乌尔谷。现在想来,我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猜想着。他对我绝对没有义务、没有责任,甚至连朋友之间的义务或个人选择的责任都没有。他并没有选择我。我是他的表弟,是推卸不掉的,于是我来了。有我在乌尔谷,他再也不需要面对那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你为什么不邀请朋友们来这里度假?”他为什么要邀请?他有丧父的表弟要照应。他是独子,我使他免去过多父母关照的压力。我从来没有意想得到这种关照,可是没有我的话,他的父母就会觉得有必要表现出来。从儿童时起,他就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生活的质疑、好奇和干涉。我很理解这一点;我也完全一样。这是一种偏执的自负。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或者想要弄明白的话,可以追溯一下我们共同的先人,找出根源,应该非常有意思。我现在意识到,这种自负是我婚姻失败的原因之一,可能也是罕从未结婚的原因。重重工事防卫着他的心灵和大脑,而工事的铁闸门要用比性爱强大得多的力量才能撬开。
罕长到17岁,第一次有权利动用他父亲的汽车的时候,我们曾开车往普尔市去找女孩子。我觉得这种游玩很可怕,于是只跟他去了两次。那感觉像是进入一个外星人的世界:咯咯的傻笑声,互相追逐的女孩子,大胆、挑衅的盯视,明显无用却必须进行的聊天。第二次之后,我说:“我们不能装出感受到爱慕的样子。我们甚至都不喜欢她们。人家当然也不喜欢我们。如果双方只想上床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省去这些令人尴尬的前戏呢?”
我也不了解他,可是我并不着急。我连自己都不了解。
“哦,她们似乎需要这些。不管怎样,你唯一能接触到的那样的女孩子是需要提前现金付账的。我们可以去普尔市碰碰运气,看场电影,喝上几个小时或许就可以。”
“不足以被开除的麻烦。当然了,在接下来的学期里我又成了一个好孩子。这让他们很困惑、很着急。”
“我不想去。”
“什么样的麻烦?”
“你或许是对的。第二天早上我老是觉得不值得这么麻烦。”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情况是这样的,校长想要了解你,他们认为拿了人家的钱就得这样。我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这个学期我会努力学习,分数名列前茅,成为宿舍管理员的宠儿,可以稳妥地拿到牛津奖学金,而下个学期就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我不愿意去,兼有尴尬、害怕失败和羞愧感。这些他肯定都知道。可是他能让这些听起来并非这么回事。这就是他的典型风格。在普尔市的停车场里,我和一位红头发女孩在一起失去了童贞,当时感觉非常不舒服。而我却怨不得罕。在我笨拙地摸索的时候,以及事后,那个女孩都很明确地告诉我,她知道怎样更好地度过周六晚上。而且我几乎不能确定这次经历对我的性生活是否有着很负面的影响。毕竟,如果性生活是由年轻时的第一次经历决定的话,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将会注定是独身。人生中没有什么比这种经历更能说明苦尽甘来的道理。
“我不介意。我喜欢学校。如果不能在这儿,我宁愿上学也不愿意过假期。”
除了厨师,我能想起来的其他佣人并不多。有一个叫霍布豪斯的园丁,对玫瑰有着一种病态的厌烦,尤其不喜欢玫瑰和其他的花混种在一起。他会抱怨说,怎么到处长的都是玫瑰。他技巧娴熟,不无憎恨地修整着攀爬植物和标致的灌木丛,满腹牢骚,就好像这些植物都是神秘地自己冒出来的。还有斯科韦尔,长着一张漂亮、精致的脸,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终究没有弄明白:车夫、园丁学徒,还是勤杂工?罕既不无视他的存在,也不会有意去冒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哪个佣人动过粗。为什么这样子呢?如果我对表哥细微的表情不够敏感,没有觉得这样的问题不合适的话,也许我会这样来问他。
“我为什么要介意?你呢?”
罕是我们外祖父的最爱,对此我毫无怨言。这在我看来太正常不过。有一年圣诞节,很不巧我们所有人都在乌尔谷,我偶尔听到一小段对话,至今依然记得。
“你从来不介意重回学校吗?”
“我有时候会想,西奥会不会最终都没有罕成功。”
“我们不再去那里了。曾祖父受到严重的指控,收到很多言辞激烈的信件,公众抨击猛烈,众叛亲离。我都忘了是怎么回事了。”
“不会的。西奥长得好看,很聪明。不过罕非常人能比。”
“比伊顿公学还好?”
我和罕似乎联手促成了这种判断。我考上牛津的时候,他们很满意却不无惊讶。罕考上牛津大学贝列尔学院他们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我考了第一名他们说我是幸运。罕只是取得第二等学位的时候,他们抱怨,不无宽宏大量地说他没有用心去学习。
“没什么,比哈罗公学好多了。”
罕没有提过要求,也从来不把我当穷亲戚对待,每一年都免费提供暑假去处,供我吃喝,要的是我的陪伴或存在。如果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尽可以这样,不必担心会听到抱怨或评判。我通常一个人待在图书室。这间屋子让我快乐,里面有好几书架的书,全都包着真皮,有壁柱和雕刻的大写字母,有带有雕刻的巨大石制壁炉,壁龛里放着大理石半身像,巨大的地图桌子可以摆上我的书和假期作业,皮质扶手椅颜色深暗,通过书房高大的窗子,从草坪到河流和桥的风景一览无余。就是在这里,在浏览乡村历史的时候,我发现内战时的一次小战役就发生在这座桥上:五个勇士凭借桥的地势对抗圆颅党的人,直至所有人都坠落桥下。他们是具有浪漫主义勇气的人,甚至他们的名字都被记录下来:奥默罗德、弗里曼特尔、科尔、拜德尔、费尔法克斯。我激动地跑去找罕,把他拽到图书室。
假期里罕没有其他的陪伴,而且看起来也不需要。没有雪伯恩公立学校的朋友来乌尔谷。当我问起学校的情况时,他总是闪烁其词。
“快看,那次战斗的确切时间是8月6日,下周三。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我怀疑我母亲想起她姐姐和姐夫的时候要比他们想起她的时候多。甚至连我过时的教名也归功于罕。他的名字随着他的祖父和曾祖父起的,多少代人以来,“罕”一直是里皮亚特家族常用的名字。我也是随祖父起的名字。我母亲弄不明白为什么在给孩子起名字的古怪程度上他们也要压过我们。乔治阁下让她困惑不已。我现在还能想起她不无抱怨的话:“在我看来,他一点都不像个准男爵。”他是我们两个见过的唯一一个准男爵,于是我不由得想在她的构想中他该是什么样子:是凡·戴克画像中走出来的那种脸色苍白、充满浪漫气息的样子,还是冷傲具有拜伦风格、面庞涨红、虚张声势、声音洪亮、擅于使唤猎犬的样子?不过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在我看来他也不像个准男爵。确切地说,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乌尔谷的主人。他长着一张黑桃脸,面庞红得也不纯净,嘴巴很小、湿润润的,胡子看起来既假气又滑稽,一头红发(罕继承下来了)褪色成干草一样的土褐色,凝望着自己的属地时眼睛满是困惑和忧伤。不过,他擅长射击——我母亲也会赞同这种看法。罕也擅长。罕不能动他父亲的普德莱猎枪,不过他自己有好几把步枪,我们常常用来打兔子,另外还有两把手枪,可以安上空弹壳玩。我们会在树上张起标靶,练习好几个小时来提高射击成绩。经过几天的训练,步枪和手枪上我都比罕强了。这出乎我们两人的预料,尤其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喜欢或者说擅长射击,发现自己很喜欢射击的时候,我甚至有点惊慌、有点愧疚。手枪握在手里的那种感觉,那种令人满足的平衡感,几乎是一种感官享受。
“怎么庆祝?往水里扔花吗?”
这姊妹两个所走的人生道路截然不同。我的姨妈,兼有美貌、抱负和运气,嫁给了一个中年的准男爵。我妈妈则嫁给一个中层的公务员。罕出生在乌尔谷——多尔赛特郡最为漂亮的庄园别墅。我出生在萨里郡金斯顿当地医院的产房,之后被带回家——一套半独立的维多利亚房子,它所处的街道漫长、阴暗,一直通向里士满公园,两边的房子别无二致。我在充满憎恨的氛围中长大。我现在还记得,夏天妈妈给我收拾去乌尔谷的行李时的样子:焦虑地挑选着干净的衬衫,似乎满含敌意地拿起我最好的夹克衫,抖一下,仔细地查看着,就像是恨这些衣服花了她不少钱,却从来没有过合身的时候。当时为了不影响我长个子,衣服买得很大;而这会儿太小了。对于自己姊妹的好运气,她的态度表现在一系列不断重复的话语中:“幸好他们不会为了吃顿晚饭而换衣服。我不会为了一顿晚饭就买上一件夹克,你还太小。荒唐!”还有必然要问的问题——问的时候她把眼神避开,因为她并非没有羞耻感——“我猜他们相处得还行吧?当然了,他们那个阶层的人卧室通常是分开的。”最后还有:“当然了,对塞丽娜来说那没关系。”即便是12岁的我都知道对塞丽娜来说那不会没有关系。
不过他既非轻视也不是鄙视,只是有点被我的热情给逗乐了。
我们两个人的妈妈现在都已去世。她们是在乌尔谷走完生命旅程的。乌尔谷现在已经成了议会提名者的养老院。罕的父亲在罕成为英国总督的第二年死于巴黎的一场车祸。这场车祸有一些难解之处,细节从来没有披露过。那个时候我觉得它奇怪,现在依然如此觉得,这也使我对自己和罕的关系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一方面依然认为他无所不能,一方面又要让自己相信他很残忍、不易说服,远远超过常人想象,和他小时候没有两样。
“为什么不用酒向他们致敬呢?搞个仪式。”
即便是现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在试图理解自己对罕的感情为什么如此强烈而且能持续这么久。这跟性无关,连所有情谊中都会产生的本能性触动几乎都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身体接触,现在想起来,甚至在嬉闹玩耍的时候也没有。我们间也没有什么嬉闹——罕讨厌身体接触,而且我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也尊重他这种“闲人免入”的内心隐秘。同样,这方面他也尊重我。我们之间同样也不是一方处于掌控地位的关系:年龄大的(只大四个月)掌控着对他崇拜有加的小的。他从来不让我有不如人的感觉,那不是他的风格。他欢迎我来,没有特别热情,就像是在等待自己的胞弟,自己不可分的一部分回来一样。那时,他有一种魔力,现在依然有。魔力常常受到蔑视,可是我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真正喜欢他人的人才有这样的魔力,至少在真切相遇和说话的时刻如此。魔力通常是真真切切的,可能肤浅但绝不虚假。罕和人在一起时,给人的印象是亲密无间、兴趣盎然,除却对方不再需要任何人。但如果在第二天听说对方去世时,他情绪不会有丝毫波动,甚至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杀死对方。现在当他在电视上对着全国民众做季度报告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依然有着同样的魔力。
我们既喝了酒,又搞了个仪式。太阳落山时我们去了桥边,带着他父亲的红葡萄酒、两把手枪,我抱着带围墙的花园里摘的一大捧花。我们两人喝酒,然后罕在桥栏杆上站定,两支手枪朝着天空开火,我则大声喊出那几个人的名字。这是我从儿时起所能记住的时刻之一:那充溢着纯粹快乐的傍晚时光,没有愧疚、厌腻或悔恨的阴影。夕阳中罕站定的身影,他火红的头发,颜色变淡的玫瑰花瓣从桥下漂过,渐行渐远。这一切,永远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在罕的邀请下,在那两年里,我成为议会成员,类似于理事会观察者兼顾问的角色。记者们发新闻,说我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亲如兄弟。这是很常见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从12岁起就一起过暑假,但是,仅此而已。记者们的错误并不令人惊讶。我自己都有点相信。即使现在回想起夏季学期也是枯燥的,无非是按计划排得满满的日子,既不痛苦,也不恐怖,因为我很聪明且有相应的人缘,偶尔也会有短暂的快乐。我得忍受这样的日子直到放假的幸福时刻来临。在家待上几天之后,我就会被送到乌尔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