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一抵着石壁的身体已无处可退，紧绷的神经、饥饿的肚肠已然让他到了极限，他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群狼几乎每只都叼着一小块碎羊皮，又恢复了半圆队形，围住李秀一，不进也不退。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李秀一逐渐有了知觉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感觉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在搔弄自己的脸，待到缓缓睁开双眼，他发现竟是那匹头狼在身边舔着自己的脸颊！李秀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又不敢乱动，只好继续趴着，拼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望着眼前突生的变故，李秀一颤抖的身体又往后缩了缩，直到紧紧贴住石壁，恐惧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困惑。
这时，头狼抬起头，盯着睁开眼睛的李秀一。
群狼在头狼的带领下，突然扑向了扔在地上的羊皮袄，疯狂地撕咬之下，羊皮袄瞬间就被撕成了碎片。
李秀一也只得盯着头狼的眼睛，一动不动。
“来啊！”李秀一眼中喷火，学着狼的样子一声长嚎。
突然，头狼一转身，来到身后环伺的群狼身边，又马上转了回来，嘴里已经多了块鲜血淋漓还带着一半羊皮的鲜羊肉。
头狼犹豫片刻，往前逼近了一步，众狼也跟着上前，但没有一条扑上来。
李秀一盯着头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头狼一松口，将羊肉吐在了李秀一面前，然后退回去，站在环伺的群狼中间。
“来吧！畜生，吃了我啊！”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李秀一早已饥肠辘辘，看到眼前的羊肉，禁不住舔了舔下嘴唇，他的目光中露出向往的神情，可看到周边的狼群，强忍住没敢动。
寒风裹着雪片打在身上分外痛，但此时的李秀一已经全然注意不到。群狼面对李秀一的举动反倒迟疑起来，没有继续进攻。头狼冒着寒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李秀一，李秀一顿时被这目光刺激到了，扯着脖子大喊。
头狼冲李秀一轻轻嗥叫，旁边的群狼也学它的样子轻轻嗥叫。
“来啊，你们来吧！”少年扯开自己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中衣，露出瘦而硬的身躯，直面狼群锋利的獠牙。他心想，反正横竖是一死，总比让朱六打死了强，小爷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些！
李秀一吃惊地看看这群狼，又看了看羊肉，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扑上来，抓过羊肉就朝嘴里塞，但从没吃过生肉的他，嚼了两口就忍受不了，吐了出来。
那时候他已经被狼群逼到了石壁跟前，绝望地哭喊着，扒下自己身上已被撕成一条一条的血迹斑斑的羊皮袄，扔到群狼面前。
李秀一又抬头看了看群狼。头狼带头，群狼又冲他轻轻嗥叫着。李秀一这回感觉到了群狼目光中的善意，他看看手中的羊肉，饥饿终于逼使他毫无顾忌地吃起来……
生肉腥膻的气息在口腔里弥漫，李秀一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那个大雪天——
不知不觉中，李秀一趴在小食铺的桌案睡着了。三斤生羊肉已然见了底，只剩下血迹斑驳的空盘以及三两个喝空了的酒坛子。
众人在一片惊叫，坐得近的几个甚至起身奔向了远些的座位。李秀一嘿嘿笑起来，更加起劲地学着狼的样子撕咬着生羊肉。
雨下起来了，哗哗的雨声伴随一阵嘈杂声，小食铺里的食客纷纷起身朝外张望，伙计也丢下手里的活，挤到门边看热闹。
“鲜红带血，没错！”李秀一说着就把羊肉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四周的食客见状一阵窃窃私语。而李秀一看着众人被吓到了的样子忍不住十分得意，还故意学起狼的样子，挑衅似的冲他们龇了龇沾满鲜血的牙。
李秀一被吵醒，抬头看了看四周。
李秀一伸手到盘中，拎起羊肉看看。四周的食客，一下子没了声音，都转头望着他。
“杀人啦！林掌柜被杀了！”一阵凄厉的喊声自外面响起。
“客——客爷，您看这是不是您要的？”店小二颤声问道。
李秀一一激灵，一下蹿了起来。小食铺里的众食客已经纷纷向外涌。李秀一分辨一下，这喊声是来自街对面的店铺，于是他伸手抓起桌上的腰刀，三步并作两步蹿了出去。
很快，一盘鲜血淋漓的生羊肉被小二哆里哆嗦地端着，放到了李秀一面前。
那店铺门口门面不大，也没有招牌，但本地人都知道那是一家地下钱庄。钱庄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李秀一粗暴地分开人流，挤了进去。
“正是！”李秀一将腰刀和一把铜钱，一先一后拍在了桌子上。店小二知道这样的主儿招惹不起，赶紧拿了钱跑开了。
但见院子里一个瘦瘦小小的汉子正坐在地上哭喊着，旁边还有好几个人正就着空地使劲地呕吐、干咳，个个脸上满是恐惧加恶心的表情。
“啊，生的？”
“死人呢？”李秀一粗声粗气地朝众人喝问道。
“没错！我就要这后腿。”李秀一说着，故意用带鞘的刀拍了拍店小二的腿，“鲜鲜的给我切上一盘，不过火，不要任何佐料，懂了吗？”
当即有人朝堂屋方向一指，李秀一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但刚到门口，却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见算不得宽敞的屋子中央，横躺着一个胖子，自喉头至胸腹都被扒开，暗红色的内脏流了一地，死者两眼圆睁，脸上还保持惊恐万状的表情。这尸身发出的血腥混合着屎尿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之中，直呛人的鼻息，也使得看热闹的众人都围在门口，却无人敢进到屋里。
店小二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古怪，哆嗦着道：“啊，我没听错吧，您是要……”
与传说中王朗、曾大头的死状几乎一模一样！李秀一拨开看客，小心地从侧面踮着脚进屋。这是一间普通铺子的格局，有桌椅板凳和一道柜台，青砖铺就的地面几乎已经被流出来的血浸透了，李秀一一边查看地上的痕迹，一边绕过尸体往铺子后面走去。铺子后间，后墙上的窗户打开着，显然这是凶犯或凶兽撤退的路径。
“都不要！”李秀一一把抓住店小二，附耳小声嘀咕了几句。
李秀一于是又从侧面走到后窗口，通过开着的窗户向外望去，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的，是另一条街巷。大雨之中，恐怕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李秀一收回目光，一低头，赫然发现眼前的窗台上竟留有两个血迹斑斑的爪痕。李秀一当即从怀里摸出那带有标记的绳尺，量了一下爪痕的尺寸。他的目光从地面扫到窗台，又从窗台回到地面，迅速地估测出了其间的高度和距离，足足有小一丈了！从尸体旁到窗户，地面上没有任何痕迹，只在窗台上留下了一对爪痕，也就是说，这匹狼竟然从尸体旁边一纵身就跳到了后墙的窗台上。
“得嘞，您要酱烧的，还是白煮的，还是盐烤……”
“真是一头好狼啊！”李秀一脸上泛起轻蔑的冷笑。
“来上三斤！”
接到报案，金吾卫的人很快赶了来，看客们都被清走，钱庄内外满是进进出出的差官。
店小二满脸堆笑。“是，是啊，您想来点儿羊肉？”
许亮俯在尸首旁查看。韦若昭摊开了画箱，又摸出手绢罩在自己口鼻上，在一旁勾画着。独孤仲平倒是一副悠然无事的神态，在屋子里四下溜达、打量。
这时从里间传来一阵咩咩的羊叫声，李秀一眼睛一亮，问道：“你家刚进了活羊？”
韩襄领着刚才院子中惊叫的瘦瘦小小的汉子走到庾瓒面前，道：“大人，这就是钱二毛，死人就是他发现的。死的是这家钱庄的掌柜，姓林。”
李秀一迈步走进一家临街的小食铺，他环顾四周，坐到临街的一张桌子前，店小二上前殷勤招呼着：“客爷，您吃点什么？”
庾瓒看着仍有些惊恐的钱二毛，道：“死人是你发现的？”
“一时想不起，容我打听一下。”独孤仲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钱二毛脸色苍白，忙不迭点头。
独孤仲平不禁打量一下韦若昭，韦若昭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是干什么的？”
“那师父可有什么名师引荐给我？”
“回……回大人，小的是贩果子的。”
“我的琴艺很差，你要想学，得拜个名师。”独孤仲平认真地说。
庾瓒看一眼独孤仲平，独孤仲平冲他微微一点头，却并不凑过来，仍然在屋子里漫不经心地四下走动。
“没什么，瞎问问。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弹琴好吗？”
庾瓒看独孤仲平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问下去：“说说吧，怎么回事？”
独孤仲平回过头，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钱二毛道：“小的……小的来找林掌柜还钱，在大门外叫了许多遍也不见林掌柜来应门，小的纳闷，见门没锁，就进来了，谁想走到堂屋推门一看，哎呀我的妈呀！就看见林掌柜躺倒在这儿，身上就已经这样了……”
“师父，你是不是也在洛阳住过？”韦若昭盯着那琴问道。
庾瓒又看一眼独孤仲平，见他依然没有回应，只好继续问。庾瓒道：“那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或者什么野兽之类的？”
韦若昭见了心念一动，正好这时走到琴桌边，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张琴修补过的地方。
钱二毛顿时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没有，没有，我一进来，只看见林掌柜躺在这儿……”
“如果要雇凶的话，曾大头出得起钱，王朗未必出得起。这么特殊的杀手，不会便宜。”独孤仲平说着，手中下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开元通宝的铜钱。
独孤仲平远远听见了，于是特意看了看地下林掌柜尸体旁那一大摊血迹，又扫了一眼钱二毛，只见他的身上鞋上都是干净的，并无血迹。
韦若昭想起还没汇报刚才查问的结果，就道：“哦，坊正说，确实有不少人听见曾大头扬言要找人杀了王朗。可王朗当时气不过，也说要找人杀了曾大头。总不会他们都找了同一个吧？”
另一边钱二毛还在继续陈述：“……别的什么也没看见，一开始林掌柜还在喘气，喘了几口就……”他说着一哽咽，抹起了眼泪。
“不急，这是人事，就算有野兽掺和在其中，也是人事！”独孤仲平很是肯定，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案子还是要从阅读人心的角度入手。
许亮这时候突然没头没脑地笑出声来，却又急忙收住，好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搞得声音十分怪异，独孤仲平敏锐地瞥了他一眼，许亮急忙低下头去。
韦若昭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到墙边望望那地图，道：“要不要催催庾大人，他派人去城外找猎户了，要是能认出那兽毛是什么野兽身上的，也好啊。”
庾瓒可注意不到这些，他其实已经问不下去，但还不甘心，于是只好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诈怒。庾瓒突然提高了声音，喝道：“胡说，你在骗本大人，以为我没听出来吗？”
“这养狗报仇的，没什么参考价值。他花了几年训练这些狗，只为杀一个熟人，这才得了手。”独孤仲平说着放下手里的案卷，“如果有个人，训练了一只野兽，帮他当杀手挣钱，这野兽得习惯夜间活动，会爬树，不怕雨，准确攻击主人指点的陌生人，而且一击致命，不留痕迹，太难了。”
钱二毛当即连呼冤枉，急切地说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绝不敢骗大人！林掌柜平常一贯照顾小的，就算小的一时手紧，还不上钱，也没为难过小的，他遭了这个难，小的也是难过得很……”
韦若昭回到荣枯酒店时，独孤仲平已经看完了那个养狗杀人案的卷宗。但师父的结论让她略微有些失望。
庾瓒见他不吃这套彻底没了主意，好在独孤仲平这时终于施予了援手，朝他做了个放人的小手势。庾瓒心下当即长出一口气，他故意哼了一声，道：“那好吧！出去找录事把口供写了，随传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