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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少年李秀一从县衙大门里走出来,伤痕累累的脸上满是欣慰与得意的神情。刚才县官的言语分明是判了继父朱六的死刑,虽然还要经过层层程序才能在来年秋后问斩,但已无可能翻案了。严冬仍未过去,外面依然寒风瑟瑟,日光也是惨淡的白色,无精打采的,没什么温度。而在此刻的李秀一看来,却明媚得犹如阳春三月。

而李秀一眼前却始终横着一条拦住他路的腿——

县官相信了自己的证言,继父朱六被当堂判了死罪。李秀一想起继父听到判决时那绝望的嘴脸就觉得无比解气。娘,我终于替咱们报了仇了!

这狗官,李秀一不禁在心里暗骂。他气冲冲朝右金吾卫官衙外走,经过狭窄的门廊时,几个金吾卫士正在走廊里闲聊,其中一个伸着一条腿,踩到对面的石阶上,恰好挡住了李秀一的去路。李秀一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那金吾卫士其实并没有注意到他,闻声不禁吓了一跳,这才急忙将伸出去的腿收了回来。这些天来他在衙门常来常往,这些当差的不但认识了他,也都知道了他的手段和与庾瓒的关系,个个都畏着他三分。

少年一边咀嚼着胜利一边沿着窄巷前行,突然间一条腿伸了过来,踩到对面墙上,恰好拦住了他的去路。李秀一一愣,抬头但见面前站着个一身黑衣的高大中年人,正眯着眼睛盯着自己。

庾瓒并不在意被驳面子,又在李秀一背后道:“你若有别的路子能拿了那凶犯,我也是求之不得啊!”

“你叫李秀一?”中年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

李秀一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道:“那我就祝大人您迅速高升了。”他说着便沉着脸,大步朝门外走去。

“是又怎样?”李秀一倔强地梗着脖子,“让我过去!”

“老弟,你好歹也是穿过官衣吃过官饭的人,为何对做官的如此有成见?”庾瓒打了个哈哈,言语中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就算我是狗官,也是一条最不坏的狗。我若升了上去,总比他们对百姓要好些。你放心,到那时,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中年人的腿依然伸着,丝毫没有让路的迹象,又道:“刚才在堂上,是你指证你后爹杀了你娘?”

李秀一不禁斜着眼睛打量庾瓒,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想走这御史的门路——你们这些狗官——”

“我不认识你,让我过去!”

“总算都在我的名下嘛。”庾瓒厚着脸皮一笑,“可我不还是个六品右街使?功劳就算右金吾卫立了,上面还有长史大人,长史大人上面还有金吾卫大将军。可我要是在左金吾卫的地面上,保得御史大人躲过了这一劫,他能不对我另眼相看吗?就算这凶犯抓不住,只要御史大人没事,嘿嘿——”

李秀一瞪起眼朝对方示威,而那中年人却依然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言语中带着几分嘲笑:“你不要以为侥幸骗了个糊涂官,以后就还有这样的运气。”

“案子是不少,可都是大人你破的吗?”李秀一不无讽刺地道。

李秀一心中一颤,不由得道:“你——什么意思?”

庾瓒听了李秀一这话不置可否,只笑着摇摇头,道:“老弟,你说的确实不错。要论查案抓人和江湖上的事,你没的说,要论这官场上的事,嘿嘿,你还是没琢磨明白啊!这些年我破的大案还少吗?”

“褡裢里的半包药,不但不应该定朱六的罪,反而能证明他清白!”中年人一字一顿地道,“下回栽赃的时候,干得高明些,你好好想想,谁杀人还会留着这证据?把姘头的药铺都标得清清楚楚?”

“你没听人家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吗?要想套住这只神通广大的人狼,何妨用这二品御史做饵呢?再说,这萧府是在城东左金吾卫的管界,多死了一个御史,责任未必算在你右金吾卫的头上,可抓住了这凶犯,功劳都是你右金吾卫庾大人的。”

李秀一只听得一身冷汗,这人是谁?他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惊恐地四下看看,此时街上并没有其他行人,李秀一不由得面露凶光,身子朝后缩,一只手攥紧了拳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朝腰间摸去,虽然那里除了只狼爪,并没有任何可用的武器。

庾瓒面露难色,叹道:“嘿嘿,老弟,不是我信不过你,这萧御史可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关系重大啊!”

中年人对李秀一的举动只是冷冷一哂,道:“别那么看着我,你现在还不是我对手,杀不了我的。”

李秀一又冷笑起来,道:“这你不用管,我只需要你现在把守卫都撤了,再把赏金准备好就行了。”

中年人的目光像刀锋一般掠过,本就故作强硬的少年闻声更加害怕,攻击性的姿势收敛了些,却又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半晌才小声道:“你——你去告发我好了,我不怕你!”

庾瓒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道:“哦?那你说说看,他是怎么做到的?”

中年人这时第一次露出笑容,摇头道:“我是来此办案的捕头,顺便听了听那糊涂官审案。我又不认识这个朱六,告发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李秀一不禁面露得意,道:“我已经摸清了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只要你马上把萧府的守卫都撤了,我有绝对的把握抓住他。”

他说着居然将腿放下了,李秀一认为离开的机会来了,稍一犹豫,就往前冲,想赶快逃跑,却没想到对方待李秀一跑近,竟又一伸腿,正好将冲过来的李秀一绊了个正着。

“为什么?”

李秀一当场摔了个狗吃屎,他趴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就正对上了中年人那严肃的脸。

“他当然会去对付萧御史,只要摘了牌子,他还没失过手,除了我,但越是这样,我们越不应该把萧府看起来。”

“朱六是个混蛋?”

“怎么,你都知道了?”庾瓒这疑问却很诚恳。

李秀一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又黯然低下了头。

李秀一见庾瓒讲着他从独孤仲平处趸来的货色还大言不惭,心中更加不屑,冷笑道:“傻子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了空不是真凶。”

沉默许久,中年人的语气渐渐缓和下来,俯身将李秀一扶了起来,道:“你现在没爹没娘了,打算怎么办?”

“怎么是馊主意?我已确切查知,了空只是那凶犯抛出来的替死鬼,他的真正目的是让我们放松警惕,好对他的下一个目标御史大人下手,我岂能中了他的奸计?”

“家里还有些羊,让狼吃了不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李秀一顿时撇撇嘴,一脸不屑地道:“十足的馊主意!”

李秀一嗫嚅着,这还是他第一次思考以后怎么办,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想到未卜的前途,还是忍不住露出胆怯与恐惧的神色。

李秀一径自端着茶杯懒洋洋地问,看也不看庾瓒一眼。庾瓒对他轻慢的态度虽有不满,当着他的面却也不便发作,只道:“什么话,本大人就不能未雨绸缪一回?”

中年人这时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小子就是属狼的,谁让我碰上了呢!跟着我混吧,不然你早晚跟朱六一个下场。”

“派人去萧御史府上守卫,是独孤仲平的主意?”

李秀一一愣,疑惑地问道:“跟着你混?”

“秀一老弟——”庾瓒心中疑惑脸上却挂着笑,“你怎么来了?”

中年人点点头,随手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李秀一隐隐约约看见那上面写着“金吾卫”的字样。就听中年人道:“穿上官衣,吃口官饭吧,不然你非成大奸巨恶不可。穿上了这身皮,好好混,没准能成个名捕!”他说着又停顿片刻,“我姓刘,我叫刘全。”

庾瓒亲自安排好萧长辉书房的防卫,又在萧府四处视察了一番,这才与萧长辉告别,打道回府。刚一进门就看见李秀一正坐在自己平日的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品着茶。

李秀一这才注意到中年人身上穿的似乎是一种公门制式的衣裳,整齐而利落。在他们这小小的县城里,即使是衙门做公的,也没有这样的服色。李秀一不记得自己那天是不是当场就下跪认了师父,只记得他随那中年人而去时一片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