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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哪个?”

“老一套。我表演完之后,服务员送信来,请我去沃尔夫先生的桌子坐一坐。”

“哪张桌子?”

“你们怎么认识的?”

“哪个服务员?”

她耸耸肩。“就是个约会对象。”

“我不记得了。”

“你和他什么关系?”

“继续说。”

她看了看手表。“五个小时。”

“沃尔夫先生给了我一杯香槟,请我和他一起吃晚饭。我答应了,我们去了饭店,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你认识他多久了?”

“你表演之后通常都会和观众小坐吗?”

“恰恰夜总会一个有钱的常客。”

“对,这是惯例。”

“阿历克斯·沃尔夫又是谁?”

“你通常都会和他们吃晚饭吗?”

“阿历克斯·沃尔夫,你今晚想痛打一顿的人。”

“偶尔。”

“他是谁?”

“你这次为什么答应?”

“谢谢。”她坐了下来。

“沃尔夫先生看起来像个不一般的男人。”她又看了看范德姆的绷带,坏笑起来,“他是个不一般的男人。”

“坐下。”

“你全名是什么?”

第二轮她得分。

“索尼娅·阿拉姆。”

她站在那里打量着他,脸上缓缓露出微笑。她指着他的绷带。“是他干的?”她问。

“地址?”

他一言不发坐在桌旁。这样一来就剩她站着了,这会让女人感觉心理上处在劣势。第一轮我得分,他想。他听见杰克斯跟了进来,关上了门。他抬头看着索尼娅。“坐下。”

“吉翰,扎马雷克岛。是间船屋。”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年龄?”

索尼娅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朝着门。杰克斯说得没错,范德姆想,她很迷人。但是她绝对称不上漂亮。她比例骄人,身材成熟而丰满,像个亚马逊女战士。埃及的年轻女孩通常四肢纤长,苗条优雅,像是毛茸茸的小鹿;索尼娅则更像……范德姆皱起眉头,想,一头母虎。她穿着一条亮黄色的长裙,在范德姆看来有些艳俗,但在恰恰夜总会里则相当合适。范德姆观察了她几分钟。她静静地坐着,没有坐立不安,没有紧张地扫视光秃秃的房间,没有抽烟,也没有啃指甲。他想:她会是个很难敲开的硬核桃。接着她漂亮的脸上表情有了变化,她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范德姆想:没那么硬。

“真没礼貌。”

杰克斯领着他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审讯室。范德姆透过门上的单向孔往里看。这是个方形的房间。没有窗户,但被电灯照得很亮。有一张桌子,两把靠背椅,一个烟灰缸。一侧有个没有门的小隔间,里面有个马桶。

“年龄?”

“很好。”尽管如此,她得到了整理思绪的时间,这很可惜。范德姆从审问战俘中学到,俘虏对方后马上审问是最有收获的,这时俘虏还惊魂未定,害怕被杀掉。之后,等他和一大群人一起被赶来赶去,领取食物和饮料,他会开始把自己当成一个囚犯而非士兵,记起自己的新权利和责任,嘴就闭得更牢了。范德姆应该在饭店的打斗之后立刻和索尼娅谈话。但那是不可能的,剩下的最好方式是把她隔离起来,一切消息都不对她透露,直到范德姆过来。

“我拒绝回答。”

“没有处理的处理。”杰克斯说,“一个空房间,没吃的,没喝的,没人问话。”

“你现在处境很危险……”

总司令部到了,他们下了车。范德姆说:“把她带来了之后怎么处理的?”

“不,你现在的处境才很危险。”她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吓了范德姆一跳,他意识到她这段时间一直压抑着怒火。她伸出一根手指冲着他的脸晃动着。“至少有十个人看到你们这些穿着制服的暴徒在饭店把我抓走。到明天中午,半个开罗都会知道英国人把索尼娅关进了监狱。如果我明晚不出现在恰恰夜总会,将会引发一场骚乱。我们的人民会放火烧城,你们将不得不把军队从沙漠里调回来处理这件事。而且如果我离开的时候身上有哪怕半点伤痕,我明天晚上都会在舞台上展示给所有人看,结果还是一样。不,先生,处境危险的不是我。”

车继续行驶,他们没再说话。范德姆想,沃尔夫在窃取英军机密之余,还能和埃及最有名的肚皮舞演员约会,真沉得住气。不过,他现在一定不太冷静。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坏事:这起事故提醒了他英国人在找他,他从今往后就会更加小心了。不该吓唬他们,直接把他们抓住就好。

在她发表这番长篇大论时,范德姆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提问,好像她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一样。他不得不忽略她说的话,因为她说得没错,而他也无法否认。“我们再来核对一遍。”他温和地说,“你说你是在恰恰夜总会认识沃尔夫的——”

“正是。”

“不。”她打断了他,“我不会再回答了。我会和你合作,回答问题,但我不是来被审讯的。”她站起来,把椅子转了半个圈,然后背朝范德姆坐下来。

“那个舞蹈演员?”

范德姆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她已经彻底而漂亮地从策略上把他击败了。他气自己让事情发展成这样,但他的愤怒里还混杂着对她处理这件事方式的暗暗欣赏。他突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杰克斯跟在他后面。

“太对了,长官。要我说,真是个尤物。名字叫索尼娅。”

在走廊里,杰克斯问:“你怎么想?”

范德姆说:“我想沃尔夫的晚餐同伴是个女人吧。”

“我们只能把她放了。”

“好。明天再报告就行了。”范德姆没把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这个部门已经因为让沃尔夫搜集到情报而饱受责难,让沃尔夫从指缝里溜走会让他们颜面无存。

杰克斯去传达命令了。在等杰克斯时,范德姆想到了索尼娅。他好奇她是从哪里获得了和他对抗的力量。不管她的说法是真是假,她都应该感到害怕、迷惑、受到威胁,从而完全顺从。诚然她的名气能给她某种保护,但她竟然用名气来威胁他,那应该就是在虚张声势了,心里没有把握而有些孤注一掷,因为隔离室通常能把人吓倒,尤其是名人们,因为突如其来地被逐出那个熟悉的、金光闪闪的世界会让他们比平时更加怀疑,那个熟悉的、金光闪闪的世界究竟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今晚的事?没有,长官。”

是什么给了她力量?他在心里回想着他们的对话。她拒绝回答的问题是关于她的年龄的。显然,她的天赋使得她在过了普通舞蹈演员退休的年龄后还能继续表演,所以她也许生活在对年华流逝的恐惧中。其他时候她都表现得很镇定,面无表情,只在看到他的伤口时笑了笑。后来,她最终让自己爆发出来,即使在那时,她也是在利用自己的怒火,而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回想着她冲他发火时的脸。他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什么?不只是愤怒。不是恐惧。

汽车开动了。范德姆说:“你通知上头了吗?”

然后他想到了答案。那是仇恨。

“确定。”

她恨他。但他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英国军官。那她就是恨英国人了。而她的仇恨给了她力量。

“你确定……”

范德姆突然觉得很疲惫。他重重地坐在走廊里一张长椅上。他又该从哪里获得力量呢?疯狂的人很容易变得强大,而在索尼娅的仇恨里就有一丝疯狂的痕迹。他没有疯狂可以慰藉。他冷静地、理智地思考着眼下生死攸关的局势。他想象着纳粹军队进入开罗,盖世太保出现在街头,埃及的犹太人被赶进集中营,无线电波中回荡着法西斯的宣传内容……

“送我去那里。”

像索尼娅这样的人看到埃及处在英国人的统治下,以为这就是纳粹主义了。事实并非如此。但如果试着通过索尼娅的视角来看待英国人,这样的说法有一定合理性:纳粹分子说犹太人是下等人种,而英国人说黑人犹如儿童;在德国没有出版自由,而在埃及也没有;而英国人和德国人一样,有自己的秘密警察。在战前,范德姆有时会在军官食堂里听到希特勒的政治理论得到热烈拥护:他们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个法西斯主义者,而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个陆军下士,未参军前是个粉刷匠。残暴的人到处都有,而有时他们成为当权者,你就必须和他们作斗争。

“没错,长官,他的同伴被带到了总司令部。”

这是比索尼娅更理智的看法,只是不够鼓舞人心。

“我想沃尔夫不是一个人吃的晚饭吧。”

他脸上的麻醉药开始退效了。他能感觉到清晰而锐利的疼痛横穿脸颊,像刚被火烧过一样。他意识到他的头也很疼。他希望杰克斯安排释放索尼娅花的时间能长一点儿,这样他就能在长椅上多坐一会儿。

“两点过五分。”

他想到了比利。他不想孩子早饭时见不到他。也许我能熬到早上,然后送他去学校,然后再回家睡觉,他想。在纳粹统治下比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教他歧视阿拉伯人。他现在的老师并非非洲文化的拥戴者,但至少范德姆能做点什么来让他的儿子明白,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并不一定是愚蠢的。如果他在纳粹的教室里举起手来说“老师,我爸爸说一个愚蠢的英国人并不比一个愚蠢的阿拉伯人聪明”,会有什么后果?

“不用。”范德姆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了?”

他想到了艾琳。现在她虽然是个被包养的女人,但她至少能选择她的情人,而且如果她不喜欢他们在床上所要求的,她可以把他们踢出去。在集中营的妓院里,她不会有那样的选择……他打了个寒战。

杰克斯在医院外的一辆车里等他。“我知道他们留不了你太久,长官,”他说,“要我送你回家吗?”

是的,我们并不太令人敬佩,尤其在我们的殖民地。但不管埃及人明白与否,纳粹却是更加可怕的。这值得为之而战。在英格兰,公平和正义在缓慢进步;在德国,则是大踏步后退。想想你爱的人们,事情就变得清晰起来。

我也许会拿温的杜松子酒试试,他想。他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干燥而冰凉。

从这里汲取力量吧。再多保持一会儿清醒。站起来。

“不行。用温水兑点葡萄糖喝吧。”

他站了起来。

“毫无疑问。我能吃东西吗?”

杰克斯回来了。

阿巴斯诺特医生看起来很生气。范德姆想,她真适合做那种吩咐人做这做那的工作。她不知道怎么对付完全不听吩咐的人。“你这个傻孩子。”她说。

他说:“她有恐英症。”

“如果德国人占领了开罗,我感觉会更糟。”他说着,站了起来。

“长官,您说什么?”

“你不能工作。你不该四处走动。你应该尽量不要说话。失血让你很虚弱,而且这样的伤口对精神和肉体都是伤害很大的。接下来几个小时内你会感觉到它的余波,你会头晕、恶心、乏力、犯迷糊。”

“索尼娅,她痛恨英国人。我不相信沃尔夫是她偶然遇上的。我们走。”

“我乐意如此,但我有重要的工作等着。”

他们一起走出大楼。外面天还黑着。杰克斯说:“长官,你很累了——”

“这是好事啊,”她说,“如果你睡着了,就能保证缝合的地方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被碰到了。”

“是,我是很累了,但我头脑还清醒,杰克斯,送我去警察局总部。”

“止痛药会让我睡着的。”他对她说。

“是的,长官。”

不像艾琳。

他们开动了汽车。范德姆把香烟盒和打火机递给杰克斯,后者一只手开着车,用另一只手替范德姆点烟。范德姆没法吸气:他能把香烟夹在唇间吸进烟气,但不能用力吸气把它点燃。杰克斯把点燃的烟递给他。范德姆想,我想要杯马提尼来搭配香烟。

他注视着穿着白大褂和朴素平跟鞋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从来一点儿欲望都没有。她足够友好,甚至算得上漂亮,但她让人感觉冷冰冰的、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不像——

杰克斯把车停在警察局总部门外。范德姆说:“我们要找探长的上司,不管他们把这职位叫什么。”

“别嘴硬,少校,”她说,“你会后悔的。”

“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不在吧——”

“不用了,谢谢。”范德姆说。

“是不在。去要他的地址。我们去把他叫醒。”

她面色很凝重。她不太有幽默感。她说:“等麻药劲过了你就不会这么快活了。你的脸会很疼。我会给你开点止痛药。”

杰克斯走进大楼。范德姆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前方。黎明快来了。星星闪烁着逐渐消失,天空此时已经不那么黑,更像是灰色。已经有人在街上走动。他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两头驮着蔬菜的驴,应该是到集市去的。宣礼员还没通知开始早上的第一次祷告。

“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犯了牙疼的卡通人物。”他说。

杰克斯回来了。

在医院里,一个护士用一种本地的麻药麻醉了范德姆的半张脸,然后阿巴斯诺特医生用她纤长灵巧而冷静的手为他缝合了脸颊。她为他敷上一层有保护作用的药膏,然后用一条长长的绷带绕在他头上把伤口包起来。

“杰济拉。”他一边说一边给车挂上挡,松开离合器。

沃尔夫出门走进冰冷的夜,不知现在能去哪里。

范德姆想着杰克斯。很多人都和范德姆说杰克斯很有幽默感。范德姆一直都觉得他性格很让人愉快,但他从没看出他有什么确实幽默的地方。我是个专横的人吗,范德姆想,以至于我的下属在我面前连个笑话都吓得说不出来?没人让我笑,他想。

“再会。”阿卜杜拉回道。

除了艾琳。

“再见了,我的朋友。”沃尔夫说。

“你从来不和我说笑话,杰克斯。”

阿卜杜拉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他知道沃尔夫一定猜到了他的计划。“几乎就是个阿拉伯人。”他说。

“长官?”

沃尔夫说:“英国人有句话,和魔鬼吃饭的人一定用的是长柄勺。”

“他们说你很有幽默感,但你从来不和我说笑话。”

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让你睡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家里也许不够体面?”

“我是没说,长官。”

沃尔夫从女人手里接过衬衣穿上。

“你介意坦白地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阿卜杜拉说:“他现在不需要。早上再给他。”

过了一会儿,杰克斯说:“您让人感觉很难亲近,长官。”

一个妻子拿来了一件白色的欧式衬衣。沃尔夫站起来,脱掉他被扯破的染血的衬衣。那位妻子把视线移开,不去看他赤裸的胸膛。

范德姆点点头。他们怎么会知道他有多么想仰头哈哈大笑?他说:“杰克斯,你说得很有技巧。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该死。

沃尔夫的案子把我害惨了,他想。我开始怀疑也许我从来都不擅长这份工作,接下来我开始怀疑我压根儿就没有擅长的事。而且我的脸很疼。

因为我胜过了他。这个故事还没完。阿卜杜拉想在这根出卖链条上再加一环。怎么加?把沃尔夫出卖给英国人。就是这样。等沃尔夫一睡着,阿卜杜拉就会送信给范德姆少校。沃尔夫会被抓起来。英国人会付给阿卜杜拉情报费,而这个故事说到底还是阿卜杜拉更胜一筹。

他们穿过一座桥,来到岛上。天空已经从铁灰变为珍珠白。杰克斯说:“我得说,长官,那个,请原谅我,你比我之前遇到过最好的上司都要好出一大截。”

他心里的警铃又拉响了。他强迫自己思考:在吸了大麻后这着实不易。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阿卜杜拉让我留在这里。为什么?因为我惹了麻烦。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因为我胜过了他。

“噢。”范德姆很是吃了一惊,“天哪,那个,谢谢你,杰克斯。谢谢。”

“你是个真正的朋友。”沃尔夫说。真奇怪,他想。他原本计划给阿卜杜拉钱来让他帮忙藏身。然后阿卜杜拉表明他知道钱有问题,沃尔夫一直在想他还能怎么办。现在阿卜杜拉打算无偿地把他藏起来。一个真正的朋友。奇怪的是,阿卜杜拉不是个真正的朋友。在阿卜杜拉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他的世界分为家人和其余的人两部分,他愿意为了家人做任何事,却不愿意为其他人付出哪怕一丁点。我怎么会得到这个特殊待遇?沃尔夫睡意蒙眬地想。

“不客气,长官。我们到了。”

阿卜杜拉似乎打了个盹,随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家就是你家。我不会让英国人找到你的。”

他在一栋漂亮的单层小房子外面停下了车,房子外有一个照料得很好的花园。范德姆猜想这位总探长靠着贿赂过得还不错,不过算不上富贵。也许是个谨慎的人,这是个好兆头。

“啊。”阿卜杜拉吸了一口水烟,又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开始感觉到大麻的效力了,他很放松,思维迟缓,还有一点儿困。时间变慢了。阿卜杜拉的两个妻子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给他洗脸梳头。他发现她们的服侍的确让人非常受用。

他们走过小径,伸出拳头砸起门来。几分钟后,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用阿拉伯语说了什么。

沃尔夫解释说:“英国人要逮捕我,我不得不和他们打了一架才脱身。不幸的是,我想他们也许现在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这是个问题。”

杰克斯换上了他军士长的口气:“军情处——把这该死的门打开!”

要是在一户欧洲人家里,沃尔夫会抗议在午夜之后把女人吵醒来照顾他。但在这里,这种抗议是非常不礼貌的。女人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男人们服务,而且对于阿卜杜拉专横的命令,她们不会惊讶也不会不快。

一分钟后,一个小个子的英俊阿拉伯人一边系着裤子腰带一边打开了门。他用英语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阿卜杜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沃尔夫的外形。他立刻流露出关切之情。“你出了什么事?你被抢劫了吗?”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银铃摇了摇。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几乎是立刻就从旁边的房间进来了。“打点热水来,”阿卜杜拉吩咐她,“给我的朋友擦洗伤口,把我的欧式衬衣给他,拿把梳子,再来点咖啡。要快!”

范德姆接过话来:“紧急情况,让我们进去,行吗?”

沃尔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一连串的互相出卖,正是阿拉伯商人最爱听的那种笑话。阿卜杜拉一定会把这事说上好多年。但这却让沃尔夫心里一寒。所以阿卜杜拉也知道伪钞的事情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了?沃尔夫感觉追捕他的人已经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圈,所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遇上抓他的人,而这个圈每天都在越收越紧。

“当然。”探长站到一旁,他们走了进去。他把他们领到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发生了什么?”他看起来吓坏了。范德姆想,谁不会被吓到呢?半夜有人来敲门……

亚瑟夫瞪着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也瞪着他。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他们拍着对方的肩膀,在地板上跺脚,在垫子上滚来滚去,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范德姆说:“没什么好慌张的,我们需要你安排监控一个人,现在就要。”

“不。”阿卜杜拉悲伤地摇摇头,“他付给我的是伪造的钞票。”

“没问题,请坐。”探长找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目标是谁?”

亚瑟夫皱起眉头:“你,胜过了他。”

“索尼娅·阿拉姆。”

“没错!不过等等,包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所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还是胜过了我。不过等等,我让他付钱补偿我的辛苦,所以我得到一百英镑,他什么都没得到。”

“那个舞蹈演员?”

沃尔夫的神志还算清醒,对他说:“你本该胜过我的,你自己把包打开了。”

“没错。我要你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她家,是扎马雷克那边一栋叫吉翰的船屋。”

“也许没有吧。”阿卜杜拉说,“我说到哪里啦?”

探长记录细节时,范德姆心想要是他不需要用到埃及警察就好了,但他别无选择。在一个非洲国家,派惹眼的、白皮肤、说英语的人去做监视工作是不可能的。

“的确如此。”亚瑟夫说,“虽然我想不起来《圣经》里哪一段提到了赃物是属于贼的,不过……”

探长说:“犯罪性质是什么?”

阿卜杜拉说:“听着,我的兄弟,让我来告诉你。”他皱起了眉头,试图把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里的念头拼凑起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要我帮他偷个东西,这么一来,我承担风险,他获得回报。当然,他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胜过我的。我偷了那个东西,是个包,当然我本来打算把里面的东西据为己有。因为根据真主的规定,赃物是属于贼的。这样我不就胜过他了吗?”

我才不会告诉你,范德姆想。他说:“我们认为她可能是在开罗散播伪造英镑之人的同伙。”

亚瑟夫笑了,点头对他的机智表示赞许。

“所以你想知道有什么人去,什么人出来,有没有人拿着东西,有没有在船上召开集会……”

“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沃尔夫说。他不知不觉也换上了他们那种吸了大麻后飘飘然的语气:“我永远也不会试图胜过我那能把魔鬼骗倒的朋友阿卜杜拉。”

“对,而且有一个人是我们特别关注的。他叫阿历克斯·沃尔夫,阿斯尤特谋杀案的嫌疑人,你应该已经有他的外貌描述了。”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又咯咯地笑起来。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阿历克斯很聪明,几乎像个阿拉伯人一样聪明,因为他几乎就是一个阿拉伯人。他是唯一一个比我还厉害的欧洲人。”

“当然。每天向您汇报?”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沃尔夫意识到他们正深深沉浸在大麻的药效中,他们一定整晚都在抽烟。他对着烟筒又吸了一口,然后推回给亚瑟夫。劲道很强。阿卜杜拉总能搞到最好的。沃尔夫说:“我碰巧知道答案。在苏伊士运河上干活的埃及男人穿着统一发的衣服,表明他们有权在英国领地上工作。他们是为政府服务部门干活(Working for Government Service),所以他们的衬衣背后印着WOGS这几个字母。”

“是的,不过如果你们看到沃尔夫,我希望立刻知道。白天你可以在总司令部找到我或者杰克斯上尉。杰克斯,把我们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

亚瑟夫说:“阿赫迈德-阿历克斯,我兄弟的朋友,欢迎你。告诉我,为什么英国人叫我们鬼佬?”

“我知道那些船屋。”探长说,“我想晚上很多人喜欢去纤道散步,尤其是小情侣们。”

阿卜杜拉说:“我这位亚瑟夫兄弟想问你一个谜语,这个谜已经困扰了我和他好几个小时了,从我们开始抽水烟的时候开始,说到这个嘛——”他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杰克斯说:“没错。”

沃尔夫和他们一起坐在地上,用阿拉伯语问候他们。

范德姆扬起眉毛看着杰克斯。

阿卜杜拉正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地上。他们中间立着一个水烟筒,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味道。阿卜杜拉抬头看着沃尔夫,缓缓地露出一个睡意蒙眬的微笑。他用阿拉伯语说:“这是我的朋友阿赫迈德,也叫阿历克斯。欢迎,阿赫迈德-阿历克斯。”

探长继续说:“让一个乞丐坐在那里大概很适合,没人会留意到乞丐。晚上嘛……那里有灌木丛,也很受情侣们欢迎。”

他一直在朝老城走,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阿卜杜拉是自己仅有的希望了。现在他离这个老贼的家只有几步之遥。他低头闪进一道拱门,走过一条漆黑的短过道,爬上一道石质旋梯来到阿卜杜拉的家。

范德姆说:“杰克斯,是这样吗?”

这次他不得不向阿卜杜拉求助了。

“我不知道,长官。”他意识到范德姆在逗他,笑了起来。他给了探长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他想,我不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了——在城市里游荡,疲惫不堪,身后还有追兵,没地方可去。

一个穿着睡衣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进起居室。他大概五六岁。他睡眼蒙眬地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朝探长走去。

他把思绪转到眼前的麻烦上来。索尼娅在他们手里。她会告诉他们她不能算是认识沃尔夫,她会编些两人在恰恰夜总会快速勾搭上的故事。他们没法把她扣留太长时间,因为她很有名,是个明星,埃及人心目中的偶像,把她关起来会引出一大堆麻烦。所以他们很快就会让她走。但她不得不告诉他们她的地址,这意味着沃尔夫不能再回船屋去,现在还不行。但他现在筋疲力尽,鼻青脸肿,衣冠不整,他得找个地方清理一下,再休息几个小时。

“我儿子。”探长自豪地说。

我希望那是范德姆。

“我想我们可以走了,”范德姆说,“或者你想让我们把你捎到城里?”

我给了那个男人一刀,他想。也许挺严重的。不知道是哪里?脸上?

“不用了,谢谢,我有车,而且我想穿上外套打上领带,再梳梳头发。”

沃尔夫希望那是他。

“好的,不过动作要快。”范德姆站起来。突然之间他觉得视线模糊,好像他的眼皮正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一样,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平衡。杰克斯来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想到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这个混蛋一定是铁了心要抓他,才会骑着摩托车绕进那种小巷子里,在台阶上爬上爬下。沃尔夫猜他没有枪:如果他有,他肯定会用的。他也没戴钢盔,所以他应该不是军警。也许是情报部门的人?甚至就是范德姆少校本人?

“没事吧,长官?”

他们是怎么在开罗找到他的?他的钱用得太快了。伪钞进入了流通。银行发现了伪钞——不,不是银行,是财政部。总之,有人开始拒收伪钞,谣言在开罗流传开来。饭店老板注意到了沃尔夫用的是假钞,通知了军队。他想起自己对饭店老板赠送的白兰地还感到受宠若惊,不禁懊恼地冲自己苦笑起来——那不过是用来留住他等军警到场的小伎俩。

他的视力缓慢地恢复了。“现在没事了。”他说。

等我回到柏林,会有那么一场大清洗……

“您伤得真重。”探长同情地说。

柏林那些蠢货给他的是假钞!难怪他们对钱那么大方,是他们自己印的!这种行为实在太愚蠢了,以至于沃尔夫怀疑这种愚蠢背后别有深意。阿勃韦尔是由军队而非纳粹党管理,它的负责人卡纳瑞斯并非希特勒忠诚的支持者。

他们来到门口。探长说:“先生们,请放心,我会亲自处理监控的事。他们哪怕把一只耗子送进那间船屋您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还牵着那个小男孩。这时他把孩子揽到左侧,伸出了右手。

他摇摇头把这噩梦般的景象驱出脑海。他想:我逃脱了,不是吗?我逃脱了。他意识到街上有些人在经过时盯着他看。他在一家商店橱窗里看见了一面镜子,于是对着镜子审视了一下自己。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一侧脸上又青又肿,袖子被撕破了,领子上有血迹。他还在因为之前奔跑打斗的体力消耗而喘气。他想:我看起来像个危险人物。他继续向前,在下一个路口拐到一条迂回一些的路上来避开主干道。

“再见。”范德姆说。他们握了握手。“对了,我是范德姆少校。”

他想象着牢房的样子。六英尺长,四英尺宽,一半被床所占据。床下面是一只夜壶。墙是光滑的灰色石头砌成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条电线,吊着一个小灯泡。牢房的一头是一扇门,另一头大约在眼睛的高度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从窗口可以看到蓝天。他想象着自己早晨醒来,看到这一切,记起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还要再待上九年。他用了夜壶,然后在墙角的一个锡盆里洗手。没有肥皂。有人把一碗冷稀饭从门上的小窗口推进来。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大口,但无法下咽,因为他在哭泣。

探长微微弯了一下腰。“柯麦尔探长,为您效劳,长官。”

沃尔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把刀刃上的血擦掉。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刀刃,然后又擦了起来。他一面走,一面用力地擦拭着那片薄薄的钢刃。他停下来,想:我在做什么?已经很干净了。他把手绢扔掉,把刀收回腋下的刀鞘里。他从巷子里钻出来回到街上,恢复了仪态,朝老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