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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你现在,会经常和同事一起晚上喝酒吗?”

“要不要再试试搭伙过日子?年纪大了,有个照应。我这个,和从前比确实有点变化了,时不时的也想和人说几句话。”

老冯摇头:“我一去,气氛就差点。他们嫌我喝了酒也太清醒。”

老冯瞅瞅她,问要不要再来一壶酒,崔影说还有半壶没喝掉呢,老冯哦了一声,把自己小杯里的清酒喝掉。

“抽烟呢,抽烟的时候,会几个人一起吗?”

崔影笑笑。

老冯愣了愣,还是摇头。

老冯嗦了一口酒说:“大概是上年纪了吧,有的时候确实会想。医学上讲,人变老以后,大脑也会变化,老年人话多,也容易念旧。可能吧,我这老了以后,倒会变得更正常一点了。”

“那我看你还不够老。”

女儿对父亲有一种天然的依赖,哪怕是老冯这样的父亲。曾经有一度,冯小瑶觉得父亲特别了不起,因为他是警察,缠着让他讲抓坏人的故事。可是老冯没抓到几个大坏蛋,处理的大多是派出所鸡毛蒜皮的事情,慢慢的冯小瑶也就不问了。到最近这两年,哪怕是每个月一次的见面,冯小瑶也表现得可有可无起来。

老冯讷讷着不知该说什么。

“下个月我让她来。”崔影说。

崔影放任了一会儿这异样的沉默,说:“老冯,你说两个人一起过,到底图什么?”

“本想着考完试,小瑶今天会来的。”老冯吃了几口鱼以后说。

“互相靠一靠吧。”

他一直不知道促使崔影离婚的男人是谁,压根儿没有抓奸这回事,就是有一天晚上出勤回家,崔影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告诉他喜欢上别人了,要离婚。这事对他的打击远没有其他男人碰到时大,内心情绪再怎么积蓄,小池塘也掀不起滔天浪。他甚至很能够理解崔影,觉得她喜欢上别人理所当然。事后老冯也没有动用公安手段调查,到今天他也想,自己那时候的好奇心是不是太弱了,到底有没有另一个男人存在?崔影没有再婚,从女儿的只言片语里,老冯知道崔影从没开始过一段正式关系。

结束的时候,崔影让老冯把熊带回去。

这些年他和崔影的关系反而比离婚前好,老冯自己这么觉得,他判断崔影应该也是。

“我抱这么个大东西不方便,下次还是你亲手给小瑶吧。不过,其实她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长毛绒了。”

老冯就开始说案子,捡着能说的说。他说到一半,服务员开门上菜,崔影说你还是没变啊。老冯哦了一声,便不再继续讲分尸案,笑笑说情商低一辈子变不了了。崔影摇摇头,说如果小瑶在,大概是想要听这个故事的。

“好,要是我手上的案子破了,下次我讲给她听。”

“最近在忙什么?”崔影问。

老冯抱着大熊搭回程地铁,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相当惹眼。回到家里,他把熊放在大床多年用不到的另一边。他想着和崔影的这顿饭,想着她问的那几句话,疲惫慢慢涌出来。老冯不喜欢回家,就是因为一个人的时候容易觉得累。他体能保持得不错,疲倦更多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这似乎是他深切体会到的第一种情绪,年纪大真的有帮助。

崔影看看熊又看看老冯,告诉服务员可以上菜,另外再要了两壶清酒。服务员离开时把移门合上。

老冯看着床上坐着的大熊,想着自己还有三个月到五十岁生日,不知不觉的,一个人走了这么久。这只熊先前一路抱着非常柔软,这柔软此刻依然残存在他身上,有丝丝缕缕难以索解的东西,从熊的每一根长绒中流淌出来,冲刷着他的身体。这大约就是情感吧,但老冯觉得自己是个筛子,这些情绪从前胸进入,在他的皮肤、血液、心脏和骨骼间缓缓通过,从后背心渗出去。

“给小瑶的,我以为她会来。”

老冯点上一支烟,打开电脑继续看监控。他估计再有三天左右,可以解决掉名单上的一半,后一半要慢点,因为有些在外省。走访到现在,勉强算可疑的线索一共七条,但没有一条重要到需要停下其他工作立刻追下去的,所以他也没向王兴上报。除非凶手心虚到买垃圾袋时行为严重失常,或者气焰嚣张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否则垃圾袋这条线索,应该很难摸到凶手尾巴。

老冯把包裹一头的纸撕开,露出一个长毛绒熊脑袋。

烟灰缸里有五个烟蒂的时候,老冯突然坐直身子。

“这是什么?”

这是四月二十七日的一段监控。

老冯把一米多高的包裹靠在墙角,脱了鞋上榻榻米。

老冯倒回去重看。

“哦,好。”他说。他有两个月没见女儿了。

显示屏上,购买佳丰牌特大号垃圾袋的是个看上去偏瘦的戴眼镜男性,并不符合体格推测。他表情正常,从监控看,也没有和收银员说什么话。

老冯愣了一下。

老冯又看了一遍,然后继续看下一个时间点。一小时后,他熄灯睡觉,熊在一臂之遥,他失眠了。

“小瑶马上高三,暑假报了几个班,考完试还在每天做卷子,她说就不来了。”

次日清早,老冯拨通了这家超市经理的电话,要求核实四月二十七日傍晚五点三十三分,于三号收银机结账的一位顾客的购物清单。

拉开包厢移门,崔影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

“我需要知道,他除了一卷佳丰牌特大号垃圾袋外,所购买的另一件商品是什么。”

老冯斜抱着包裹走出地铁站,过两个街口,拐弯走进“广屋”——一家日式居酒屋。广现润二用中文和他打了个招呼,老冯是熟客,每个月都会来吃一顿晚饭。

得到了经理查询系统后的准确答复,老冯打电话给王兴。

到站的时候,老冯又看掉了四笔交易。监控并不特别清晰,每一笔交易他都要来回播放几次,观察顾客举止是否可疑。很大程度上,这样的观察是靠“感觉”的,而老冯没“感觉”。可惜感觉好的刑警没时间干这样的活,老冯想,也许凶手已经在眼皮子底下漏过去了。

“王队长,我有一条线索。”老冯说。

非高峰期的地铁还算空,整排位子只坐了两个人,老冯把抱着的巨大包裹放下来——这是他先前特意回家取的。离下车还有近半小时,他打开电脑,开始看监控录像。这是名单上少有的几家大超市之一,承包了佳丰垃圾袋差不多十分之一的销量,也就是说每个月卖出超过五百卷特大号垃圾袋。老冯从营业数据里调取了每一笔佳丰特大垃圾袋的成交时间,然后去看相应时间点的收银台监控录像。工作量并没有听起来这么可怕,因为录像只保留最近两个月,老冯拿到录像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一日,考虑到受害人的死亡时间,两个月的录像里只需要看最早的那一周,总共一百十九个时间点。

“四月二十七日傍晚,广安超市里有一名中年男性购买了两件商品,一卷佳丰特大垃圾袋外,一把锯子。”

半个多小时后,老冯结束了对店主的反复询问。他留了电话,要求店主回去问问轮班看店的老婆,并且也同时完成了对店主本人的嫌疑评估。照例一无所获。正常人不可能精确回忆几个月前一件小商品的所有购买者,在参考坐标如此模糊的情况下出现大量疏漏在所难免,但老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换一个人,不免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从而产生深深的挫败感,老冯不会,他在自己的名单上划掉一行,然后下一个。

“嘿呀!”王兴发出一声喊叫,“我勒个去!老冯,老冯,老冯!”

专案组迄今为止对凶手的画像依然很模糊,诸如残忍、冷漠、寡言少语之类的定义某种程度上是想当然的,最后抓到的真凶和这些词语完全相反也不意外,这在许多案件里已经被反复验证过,只能说人总是出乎意料得复杂。能真正帮助老冯筛选嫌疑人的标准其实很少,甚至只有一条。受害人的死亡原因是扼死,当时的情形,不论是正面冲突,还是趁其不备,凶手对自己与受害人的力量对比一定有着相当的自信,才会采用这样的行凶方式。同样,对凶手的身高也有所要求。要么,凶手是身高一米七三以上较强健的男性,要么是格外魁梧的女性。

王兴大叫三声。

这是老冯跑的第十五个菜场。菜场里的杂货铺是佳丰牌垃圾袋的重要销售渠道,名单上总共有近五十家。老冯已经总结出一个菜场模式:首先,会在菜场杂货铺里买特大号垃圾袋的熟客大多就是本菜场的小商贩们,需要询问这些人最近的行为举止有无异样;其次,让店主尽可能回忆买走特大号垃圾袋的陌生客的信息。后者是重点所在,在谋杀案例中,如果凶手不得不采购作案工具,通常会选择陌生的购买环境。

“你逮到那个王八蛋了!”

“我就是记记每天卖出点啥,不会记卖给谁。不过来我这里买的,基本是老户头。”他说。

电话这头,老冯咧着嘴笑。是的,我逮到了!

店主小心地挪动肚子,在货筐后的逼仄空间里弯腰找出账本,然后从四月底往前一笔一笔寻找。

那些受害人的尸块,已经被法医王德坤确认过,所用的分尸工具,正是锯子。

店主是个中年胖汉,汗衫撩起了半截,把圆滚滚的肚子晾在外面。杂货铺闷在室内菜场最深处,盛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个巴掌大的小电扇对着他的肚子吹。柜台上摆了几筐香料,还有一筐海燕小鱼干,沉淀出独特的混合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