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世仁才一愣,就听见身边有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有火,觉得这家伙也太不识相,转回头一看,又愣了。
煤球正把爪子伸进袋子的破口捞小鱼吃,忽然连袋子一起被拎了出来,连忙缩回爪子“扑通”一声落进纸箱里。“哗”,豆子从破口处洒落一地。
他皱着眉毛问:“你是谁?我记得叫来帮忙放焰火的,都是远景的学生啊。”
雷世仁这边正在倾情表白,介绍他从上海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不同口味豆子:“这一袋豆子,里面配了小鱼干,是我……”他拎起了这包小鱼豆子,却发现一起拎出来的,还有一只抓着塑料袋的乌龟猫。
毒一份照着筋肉人的口鼻就甩出一团烟粉,然后看都不看战果,急步奔向裘泽。
想到这里,毒一份不由“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筋肉人鼻子里吸进了少许,立刻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力气一点都使不上了。他振作精神,向着前面的矮胖子追过去,脚落地时却踩到了满地圆滚滚的豆子,立刻失去平衡,另一只脚勾倒了刚熄火的爱心大焰火,整个人连着手里的箱子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煤球“喵”地叫了一声,从翻倒的箱子里逃了出来。
水牛用来存放《清明上河图》的画盒很普通,和杜心岩的这个几乎一样,不走近细看难以分辨。毒一份之前被满天的烟花分了心,没有看清楚这画是谁拿出来的。误打误撞之下,他认定了这就是被抢走的宝画,狂喜之下就打算出手把画夺回来。至于之后是吃独食还是分点好处给水牛他们,就看毒大爷的心情了。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会告诫自家爱放焰火的孩子,不要立刻靠近刚放完的焰火,指不定里面会突然再迸出一发来。看似已经熄火的爱心焰火桶被筋肉人勾倒之后,这大力的碰撞不知在里面起了怎样的催化作用,突然“砰”地又响了一声,一道金星射了出去。不过因为焰火桶已经被碰翻了,所以这道金星没有升上天空,而是冲着毒一份的屁股飞去。
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现在就发现了《清明上河图》。
毒一份再几步就能跑到裘泽的面前,他把手伸进怀里,准备再掏一包迷魂粉甩出去。他的衣服里放了许许多多功效不同的药粉,是他安身立命的宝贝。把眼前这几个人放倒,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毒一份赶到了裘泽两人之前到达上海,他们在长途客运站下车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了。不过毒一份觉得画在他们手上的可能性太小,所以暂时只是远远跟着。他已经做好了连跟几天的打算,如果没有发现,他还会潜入两人的住处翻箱倒柜一番。
毒一份两根手指往放迷魂粉的地方一夹,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焰火响了。金星飞了很短的距离就撞上了障碍物,愤怒地炸开。这最后的一发焰火没有炸出一颗“心”,而是把毒一份的屁股变得非常灿烂。
分析下来,开着富康车北上的文彬彬和阿峰兄弟,是最有可能带着画的。所以水牛和四只手追这一组,而毒一份被分到了追踪俞绛和裘泽的任务。毒一份原本是老大的不情愿,谁知道水牛和四只手把画抢回来之后,会不会把自己甩开独享大红包呢。
有些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了解。毒一份像狼一样“噢喔”长嚎起来,眼珠子凸了出来。他原本就在向前跑,现在屁股接受了这么火辣的一颗“心”,短时间挣脱了地心引力,手舞足蹈地从俞绛和裘泽身边飞过去,扑通落在七八米外,屁股上的火连他后背的衣服也烧着了。
下午越野车翻进了田里,除了受刺激的车手精神变得不正常之外,其它三个人都没受什么伤。气怒之下他们只能通过附近的几个地头蛇帮会查找抢画人的行踪,没想到很快就有了结果。只是收到的消息说四个人分成了两组,一组北上一组往上海方向南下,所以他们三个也只好分成了两队分别追赶。
杜心岩心思精细,已经瞅出这家伙不是善类,跑到路边捡了块砖。矮胖子哀叫着翻了几个身,压破了好几个身上的药包,憋着气好不容易把火熄了,杜心岩躲在一边,照着他脑门扔了一板砖。毒一份哼都没哼一声就晕菜了。
毒一份的眼睛死死盯着裘泽手里的长方型画盒,兴奋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杜心岩拍拍手回身,却瞧见裘泽用手捂着眼睛,俞绛和苏忆蓝都围着他。
这个矮胖子,今天下午才见过不久。
刚才毒一份胡乱甩着手从裘泽旁边飞过去的时候,把一蓬药粉洒进了裘泽的眼睛。这并不是毒一份原本打算掏的迷魂粉,被爱心烟火轰到屁股,他的动作已经变了型,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包是什么东西。
其实裘泽和俞绛看的并不是他,而是点着了求爱焰火,现在慢慢站起来的人。
裘泽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一阵剧烈刺痛,然后就怎么都睁不开了。
“这一袋豆子,是我昨天早晨跑到老城隍庙的炒货大王专卖店里买来的;这一袋豆子,是我昨天上午在第一食品商店南京东路分店……”
苏忆蓝带着一瓶矿泉水,立刻帮裘泽冲洗,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裘泽的双眼已经肿了起来。
裘泽情不自禁地朝雷世仁走了两步,俞绛居然也跟着上前几步。雷世仁大受鼓舞,打开箱子,开始摸出一袋袋的豆子。
俞绛正在拨打急救电话。
可是俞绛和裘泽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雷世仁表白的一大段话,他们几乎全都没有听进去。
“我这里是……”
杜心岩和苏忆蓝都被震撼到了,一个这样体型的人说出这种等级的情话,能产生出强硫酸般的效果啊。
俞绛还没把地址报出来,裘泽忽然一把抓住了她拿着手机的手。
“当你品尝这些豆子的时候,请一定记得,每一颗豆子都代表了我的心。不管是坚硬的还是柔软的,酥的还是脆的,甜的还是咸的,酸涩的还是火辣的,都是我的心情,因为你而牵动变化着……”
“不要。”裘泽说。
“俞老师,我还买了你最喜欢的豆子,各种各样的豆子。”他站在那里,大声发表着爱的宣言,这是他筹备了很久的演讲稿。不过得离俞绛稍有些距离,才能鼓起勇气表白。
“你发什么疯,你得马上送医院。”俞绛冲他吼。
雷世仁跑到焰火的后面,弯下腰把那个小点的纸箱抱了起来。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去。”裘泽觉得有无数根针正在刺着自己的眼睛,但他还是以很坚决地口气说。
裘泽摸着手里的画盒,心里开始担心。如果被俞老大知道这场焰火和他有关系,会有怎样的后果。
“喂?喂?”手机那头的急救中心在呼叫着。
“喔噢你个头!”俞绛恶狠狠瞪他。
“听我说,我已经感觉到巫术波动了,必须趁现在……”
“喔噢。”杜心岩赞叹,然后吹了声口哨。
“闭嘴白痴!”俞绛用力一挣要把裘泽的手甩开,却不料裘泽的手指已经搭到了手机,一夹一拧居然把手机抢了下来。
“砰!”第二颗心。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
“你有毛病啊。”俞绛大怒:“杜心岩你来打,跑远一点打。”
“砰!”一个金星射到空中,然后爆散成大大的“心”型。
“不要!”裘泽忽然大声吼了起来。所有人都愣了愣,他们从来没见过裘泽拿出这样大的嗓门,他居然也能喊出这么响的声音?一个老实人突然发火是最可怕的,所以裘泽这么一嗓子,把几个人都震住了。
有一个箱子特别大,箱后的人正打开了箱子,搬出一个比普通水桶还粗一圈的东西来,然后一个小火苗出现在一侧。在雷世仁跑过去的时候,这个最后的焰火终于被点着了。
裘泽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他的长发在挣扎中已经披散了下来,几缕头发遮住了紧闭着的眼睛。
那是在火堆对面,一盏路灯的灯杆下。这盏路灯坏了,所以那儿笼罩在夜色的黑影里。不过借着火光和别处星点的灯光,还是能勉强看见两个箱子和箱后蹲着的人。
“巫术已经加强了。这个触媒这堆火还有刚才的焰火,已经又让这里的巫术强大了一点。我现在如果进医院,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完成巫术仪式?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不,如果今晚我们什么都不做,到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有人死了!”
“快放焰火呀!”他终于没法再耍帅下去,冲一个方向喊,然后跑了过去。
“但即使你现在继续下去,也未必能在今晚就完成这个巫术仪式。我不知道你眼睛里到底弄进去了什么,但你要明白,你可能什么都做不了,并且会搭上自己的眼睛。”杜心岩盯着裘泽说。
四周真安静。
裘泽似乎能感觉到杜心岩的目光,转过头把脸冲着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但坚定的笑容。
雷世仁站得笔直,又重重拍了三下。
“我明白。”他回答道:“有些事情,总要试一试。”
除了俞绛之外所有人都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躺在医院里的木头就会死,还会有很多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死去。如果现在他被抬上急救车送进医院,那么在他能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有许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他说完,拍了三下巴掌。
“可是你现在的情形,还能静下心感觉巫术波动,完成仪式吗?”苏忆蓝担心地问。
“喜欢我的礼物吗?”筋肉人保持着风度彬彬有礼地问:“最后,郑重献上我的心意。”
“我可以。”
“干活了。”她说。
双眼的刺痛开始减轻,这并不是情况好了一些,而是神经渐渐麻木了。他感觉翻滚的黑暗开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涌过来,涌过来。
俞绛正眼都不瞧他,一把拿过杜心岩手里的画盒,塞到裘泽的手里。
七年前,戴蕴秀曾经站在这里,决心阻止这个可能会造成可怖后果的庞大巫术。她失败了。
雷世仁已经走过虹桥,站在他们面前。
七年后,一个少年站在同样的地方,感觉着笼罩一切的巫术波动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他也许会失败,如同七年前熊熊烈焰中的老人一样。他很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即使幸运地成功。
而他们所站的这个地方,尤其是杜心岩手里的画盒,仿佛在这一片巫术波动中有着特殊的位置。裘泽从烟火的美丽中回过神来,努力感受着这些细微的变化。是否因为《清明上河图》这个关键触媒的出现,而让笼罩着南街的巫术开始显形了呢?看来他们已经做对了巫术仪式里的某个环节,是面前的这堆火,还是刚才这一场焰火?
但总有那样的时刻,当它降临,你会发现自己无法退缩一步。
这是淡淡的,却仿佛无所不在的巫术波动!从他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发散出来的巫术波动,脚踩的土地,四周的房屋,面前的虹桥,虹桥下流淌的莲河,巫术波动蔓延开来,一直到整条南街,甚至南街两头的广大地域。
在这一瞬间,裘泽似乎感觉到了奶奶的魂魄。那是一种超越血脉的联系,那是一道从远处灯塔上照出航道的信光。
裘泽闻着焰火在空气里留下的余味,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身处的环境和先前有些不同。
他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雷世仁花了血本泡制出的浪漫场面,当然不可能持久。很快腾空而起的金星就稀落起来,这场盛宴到了谢幕的时候。
“真是,莫明其妙就热血起来的笨蛋。”俞绛扭过头低声说。
火堆旁的四个人也一时没了声音。杜心岩把装着后半截《清明上河图》的画盒拿在手里,却忘了递给裘泽。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临摹所有的图画,并且用巫术复制成真品。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发觉,还是有一些画卷让他无能为力。
苏忆蓝扶着裘泽来到火堆前。
这是献给一个人的焰火,却刻到了许多人的心中。
“给我灵牌。”
凉茶铺的女老板已经收起了她的凉篷,一只手扶着插在地里的铁杆子,一只手捂着起伏的胸膛。往日空落落的心里这一刻却塞得满满,她知道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很快会从心里流走,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去日苦多,一丝微甜就足够回味良久。
“不,还是换张择端的灵牌。”
倚着青年旅舍门口,喷着酒气点烟的小二呆呆地看着天空,直到手上粗大的火柴烧到指尖,才慌忙甩开。划燃第二根火柴的时候,他看见隔壁酒吧的阿芳,站在无人街道的中央,抬起头却用双手捂住了脸。巨大的焰火爆响中,他听不见抽泣声。
“给我些古纸,先给我清朝的。”
一道道闪亮的光炼在黑色的幕布上不停地显现和幻灭,月亮和星辰的光辉被更灿烂的光影遮挡。这些从虚无中诞生的花朵在瞬间展现出惊人的壮丽,然后降临到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心里。
杜心岩看着站在火堆前不停试验巫术仪式的裘泽,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这个被俞绛呼来唤去的少年的确有着过人的天份,但是性格未免有些软弱。可是他现在已经明白,有些人经常妥协,只是为了积聚力量,在关键的时刻毫不动摇。
在虹桥附近的南街上,每隔几十米一个点,总共二十个地方,同时向天空飞起金星,一颗接一颗,炸成巨大的焰花,铺满了整条南街的上空。
那么,就尽自己的力量支持他吧。杜心岩这么想着,盘腿坐在地上,拿出那本《射雕英雄传》,摊开手掌开始了自己的巫术仪式。
然后夜空就亮了。
裘泽能感受到,面前火堆传来的灼烫热力,他想自己的长发末梢,可能已经开始蜷曲了吧。然而却没有火光,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本该有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的鲜红呀。
“这个白痴笨蛋低智商,不用管他,我们继续,当他不存在。”俞绛这句话刚说完,突然一阵炸雷般的炮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裘泽腿上的肌肉开始发起抖来,这种颤栗很快蔓延到全身。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死死咬着嘴唇,喘息了几口才重新把腰直起来。
裘泽立刻想起了,自己曾经因为口误,不得不告诉雷世仁,俞绛喜欢放焰火。那么……这就是他为俞绛精心准备的礼物?
“再给我张古纸,好像有用。”他说。
这是一种名为“信号弹”的家常烟火,大概几块钱一个。
“既然充英雄留下来,就给我有点男人样子!”俞绛喝道。
说完这句,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烟花,握在手里,用打火机点了棉线。很快“蹭蹭蹭”十几个光弹从纸管里飞上了天。
“对不起。”裘泽的脸颊也开始颤抖:“我大概……就是这种程度了。”
雷世仁站在桥上,大声说:“俞老师,请接受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吧。”
苏忆蓝站在他的身边,把纸递到他手上,轻轻按着他的左肩,回头对俞绛说:“不是那样的,俞老师,你不知道。不是因为眼睛,小泽有黑暗恐惧症。他每天晚上都会开着台灯睡觉,永远都随身带着打火机,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会走得很快。他是不能呆在黑暗里的,可是他……他现在眼睛……”
苏忆蓝猜不出雷世仁的意图,不过俞绛和裘泽的心里多少都是明白的。
“我想试试古笔和古墨。”裘泽打断了苏忆蓝越来越急促的声音:“你帮我磨墨吧。”
下午的时候,听见了一句“晚上见”的筋肉人在俞绛走后在她店里徘徊了好一会儿。她当然不方便告诉他晚上要进行巫术仪式,只能说会在南街上有一个小聚会,筋肉人就如获至宝兴高采烈地离开了。这个时候出现,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苏忆蓝抿着嘴,低下头应了一声,冲到莲河边去取水研墨。她心慌气急,抓着墨拼命地磨,“喀”的一声,墨断成了两截。
“是他……”苏忆蓝脸上也露出了苦笑。
裘泽的脸上密布细汗,但这不是因为火焰的热力。他不知道再过多久会失控,恐惧在黑暗的滋养下变成越来越凶猛的怪兽,他的神经已经快拽不住,或许一分钟之后就会崩断。
“白痴又出现了。”俞绛开始磨牙。
没人能在这种时候帮到他,只能一个人面对,然后倒下。
“雷老师?”裘泽很意外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
“给你笔,已经蘸好墨了。”苏忆蓝把笔杆塞在他手里。
几个人抬眼一看,在虹桥的正中央,站着一个黑塔般的大汉。
裘泽拿着笔,往火堆里一甩。黑汁飞进火焰里,“滋啦”一声响化为青烟。
“俞老师!”虹桥上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
不要乱,一步一步试,把有用的环节找出来。他在心里说。
他选出了刻着张择端名字的灵牌,准备开始第一步的祭拜程序。
胖子和阿峰,他们两个现在快到北京了吧。开着那辆发疯的车,他们可能已经到了。这么多年了,自己有多少次被他们拖累到?一起罚站一起被赶出教室……多到数不清。
裘泽痛得讨饶,不得不说在吃到这番苦头之后,他的精神面貌的确比刚才要好了一些。
这种感觉,其实还不错。
只是俞绛听裘泽这么一说,立刻就火了。她一把揪起裘泽的耳朵,骂道:“你说的我不明白吗?我在鼓舞士气懂不懂鼓舞士气,给我拿点样子出来,我怎么会有你这么逊的徒弟。给我开始烧东西,立刻!”
所以,怎么可以让事情倒过来?
不管是裘泽还是其它什么人,都只是浩瀚巫术世界的初学者。谁都无法确定,就算裘泽成功沟通到《清明上河图》之灵,能不能轻易解除前一个通灵者施放的巫术。
许多时候,一个人能坚持下去,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想法,反而是一些朴实的理由,让他们咬碎牙关,到死都不放弃。
通常巫者在成功进行巫术仪式之后,都能自然地知道如何施放和解除最简单的巫术效果。可是《清明上河图》巫术却和LV包巫术假货巫术这些有时间限制的巫术不同,它的巫术效果竟然在施放者本人死去之后还存在了这么多年。可以想象这样的巫术力量,除了庞大之外,是多么的稳固。
哪怕是耻辱地发着抖,也想再多坚持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就怕巫术仪式成功了也解除不了。”裘泽说。
他的嘴唇忽然碰到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
“然后再解除它,就这么简单。”
“吃点桔子。”他听见俞绛说。
她“得”打了个响指。
“把嘴张大一点。”俞绛粗鲁地把半个桔子都塞进了裘泽的嘴里。
俞绛拍了拍手,说:“别都是一幅那么沉重的模样,搞定这个巫术,然后……”
他鼓着嘴,用力一嚼。酸酸甜甜的汁水……哈,哪怕在黑暗里,也能品尝到美味吗。
篝火燃烧的旺盛起来,差不多该开始了。
俞绛在旁边看着少年的侧脸,忽然抬起手,放在他这边的肩膀上。
在忐忑不安的复杂心情里,他一点都没发现原本蹭在脚边的煤球已经溜到一边,翻过龟壳转起圈来。停下来之后,煤球悄悄地爬向远处。
裘泽的肩膀很瘦,而且依然在发着抖。即便有两只手用力地抓着他,仍然一阵一阵,难以停歇。
裘泽深深吸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自己或许无法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巫术,所以由他来进行巫术仪式,很没有信心。
俞绛看着自己被带着也阵阵颤动的手,忽然意识到,这个正在发着抖的少年传递出的勇气,是她从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看见过的。
火堆并没有吸引多少围观者。即使在中国的大城市里,依然有许多的家庭保留着在某些时候用焚烧的方式来祭祖或招魂的习惯,所以马路上的火堆并不是很稀罕的事。
最后一卷画着虹桥的古纸已经投入了火中,裘泽咬着牙,他已经咬碎了嘴里不知多少处,全都是血,却没有一点感觉。
除了裘泽之外,在场的其它三个人,都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巫术。而即便是苏忆蓝的对联巫术,也还远远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和对联之灵的亲和度也谈不上密不可分。在这种情况下,让巫者去沟通一个新的灵不仅困难,而且会对自己原本的巫术造成负面影响。所以今晚对于《清明上河图》巫术的尝试,就完全落到了裘泽的肩膀上。
还差一点,到底差在哪里?
更让人遗憾的是,那场夜火并不仅仅对当时在场的人造成了影响。这些年里,整个地区以万计的人们都受到波及,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可怕的漩涡越来越大。这一切,能不能在今夜有一个了结?
他把画从画盒里取出来,慢慢地在火堆前展开。
项义诚多半是烧死了。戴蕴秀么,大家都避免去提这件事,但心里很清楚,恐怕和项义诚一样的结果。七年前的这场夜火里,两个当事人死亡一个旁观者发疯,甚至裘泽怀疑,照相巫术的诞生也和这场火不无关系。因为照像和绘画的功能非常相似,当《清明上河图》这幅画的巫术发挥作用的那一刻,产生的强烈巫术波动很可能同时为拍下这一切的照相机和照相者创造出一个巫术契机。
从火堆里飞舞出许多的火星,其中一点溅射在画纸上,立刻就灭了。
最后一张几乎全残的照片上有点其它的发现,那和仪式无关。冲天的火焰间,有一个长条状的黑影飞在半空。大家对黑影的一致判断是,这是项义诚在最后关头扔出火场的后半截《清明上河图》,最后被拍照片的老头捡了去。
“成了!”裘泽大叫起来:“成功了!”
俞绛和裘泽也看过了冲洗出来的照片,就像苏忆蓝和杜心岩说的那样,从照片上能整理出来的仪式信息,也就只有这么点了。
仿佛是最后的画龙点睛一样,这点落在画上的火星让四周的巫术波动忽然之间改变了。
“已经很好了。”俞绛说:“就这几张照片不可能把整个仪式过程都拍下来,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个骨架,剩下的就看小泽的了。”
“成功了?”身边所有人都惊喜地叫起来。
“项义诚当时到底烧了些什么东西,从照片上看不清楚。这么差的底片没法冲出清晰的照片。所以在文房用品之外,我还准备了一些传统的纸马和锡箔。照片上还有一个灵牌状的木牌,上面不知刻的什么。项义诚信道家,所以我推断这个木牌要么是道家三清的牌位,要么是张择端的牌位,我也照着这个准备了。短时间里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成功……噢不,我……我没法控制它。”
在苏忆蓝的脚下放着一个竹篮,篮里全都是“祭品”。
裘泽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巫术仪式成功之后,应该具有的能力。他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只是把《清明上河图》重新嵌入到了南街的巫术中,成为了整个巫术运行的中心和枢纽。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这个巫术,巫术波动自己形成了一个旋涡,围绕着《清明上河图》,围绕着虹桥急速旋转着。
“时间紧,我只能粗粗摹了一小点。”杜心岩说。实际上他为此花了五小时,虹桥是整幅画的最精彩部分,上面的人物众多,临摹难度很高。
他按对了启动钮,却不知道操作的密码。这个巫术是项义诚施展出来的,只有项义诚才能操纵。否则就算完成了巫术仪式,也只能一次次加强原本的巫术效果!
“我搜集到一卷明代的古纸,三卷清代的,还有些古笔古墨和古砚台,但没有一件是宋代的,时间太紧了。明代的古纸我截了一小段给杜心岩,他在上面临了《清明上河图》虹桥的那一部份,我觉得很棒。”苏忆蓝说。
“用最后的办法。”裘泽大喊:“杜心岩,这幅画现在成了巫术的核心,用最后的办法,靠你了。”
火星“毕毕剥剥”从刚点燃的干柴里跳出来,在火焰周围飞舞。周围四个人的脸庞在闪烁火光的映照下明暗不定。
“明白了,等等,就快好了。”杜心岩一边回答,一边努力加速自己的巫术。
“我反复研究过照片,当时项义诚就是在这个地方点的火,不会错。”杜心岩站在篝火前说。
“好了。”他松了口气,对裘泽手里的《清明上河图》看了一眼。
两条街上星河一样的灯火正一盏盏熄灭,虹桥南端的空地上,却忽然亮起了一簇火光。
假货巫术在这一刹那无声无息地发动,这幅国宝级的画作立刻在巫术作用下暂时变成了一幅当代的劣制仿品。
现在,已经过了十点半,就连虹桥两端最繁华的地段,也人影疏落了。
裘泽手上的《清明上河图》,和普通的巫术触媒不同。笼罩着南街的巫术是以这幅图之灵为力量发动的,尽管这只是半幅图,也足够具备决定性的力量。在进行了巫术仪式,让原本运转着的巫术和本原之灵再次建立联系的现在,突然这个核心本原变成了假货,造成的破坏性影响,比把画直接扔进火堆烧掉更具毁灭性。
所以,从夜里十点半开始,南街就会迅速地安静下来。到了十一点过后,大多数的灯光都熄灭了,只留下几盏路灯,和着少数酒吧里的昏暗灯火。莲河的流水声会在这样的时候缓缓浮出来,一点一滴浸透整条街道。
就像被推倒了第一张牌的多米诺骨牌,南街上的巫术突然之间就开始崩溃了。几个呼吸之间,在裘泽的感觉里,一切都烟消云散。
夜晚的南街是喧闹的,她延续了白天的热力,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释放出来。但这儿毕竟是都市的边缘,附近小镇里的人们没有太晚入睡的习惯,而从市中心来的玩客们,多半也不会停留到地铁停驶的午夜,因为那得多花一大笔出租车钱。
他长长出了口气。
很多时候,为了驱逐心中的恐惧,我们必须鼓起更大的勇气。就如那些挺直了背脊,抬头向太阳射箭的古老勇士。当燃烧的火光从手中射出,一次次划亮昏暗的天际线,黑暗便无法降临。
“现在,去医院吧。”说完这句话,所有的力量都瞬间抽空了,裘泽身子一歪,往一侧倒去。
当日蚀发生时,为免黑暗永临,奥吉布威(Ojebway)印弟安人的勇士们把带火的箭射向天空,以重新点燃太阳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