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
“不必,”卢蕴略一踌躇解释道,“他在下面等。”
两人失望地说,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宣医生冷不丁说:“你可真够混蛋!”
“我送你。”肖汝宏和宣医生异口同声道。
“你说什么?”肖汝宏双拳紧握,充满敌意地问。
听到这儿卢蕴才岔道:“谢谢你,”又转向肖汝宏道,“任务完成,我也该回家了。”
“竟然把这么优秀的女孩子从手心放跑,你说你不是混蛋?”
“以光达市的命案率,法医一年解剖的尸体还没有我一周的手术量大,经验积累与境界有天壤之别……再说你爱信不信,反正跟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唉——”肖汝宏长叹一声,“说来话长,总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肖汝宏气呼呼咕噜了一句,转而道:“你凭什么说是他杀?为何法医看不出来?”
“究竟什么原因导致分手?”
“现在好啦,我们俩都能叫,但男朋友却是开奔驰的,服不服气?”宣医生成心沤他。
“我……”
“阿蕴是你叫的?我是她男朋友,我才有资格叫。”
手机响起,是医院急诊室打来的,说一名男子在市郊龙霞山遇袭,小腿骨折,需要立即动手术。与此同时肖汝宏也接到内部通报,说遇袭者名叫方定国,可能与环保行动有关。
“哼,你才小心眼,我不过多瞟了阿蕴几眼,在朋友面前扬言要追她,你就跑到医院非跟我决斗,还说什么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
坚定的禁烟主义者。肖汝宏突然想到邝总一直致力于卷烟厂规模化、产业化,上任以来不断扩张厂区占地面积和生产车间,产量、销售额、市场份额成倍提高,引起方定国等环保人士的忧虑,将邝总作为终极目标,千方百计搜集不利于他的材料,想把他赶下台。
“小心眼!”肖汝宏嘀咕道。
听听方定国的想法,或许能为调查提供新思路。
“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何关系?”宣医生双手插在兜里神情悠然道,“若非看在阿蕴的份上,才懒得理你。”
第二天早上,肖汝宏与负责笔录的民警来到医院,看得出昨晚的手术比较成功,方定国已缓过劲来,平静地叙述了遇袭的经过。
“不行不行,立案得有依据!”
昨天下午,方定国接到环保志愿者组织的光达市每月环境检测通报,指出今年以来龙霞山空气污染指标急剧上升,附近河流漂浮物增多,水质明显下降,晨练指数已由原来的“非常适宜”调整到“不适宜”。方定国很吃惊,因为龙霞山北临长江,山势雄伟壮观,向来是旅游休闲的好去处,光达市业已制定了开发龙霞山旅游资源的十年计划,打算把它打造成夺目的城市名片。
“可以按他杀调查,但我不能出具任何书面证明。”
城市名片怎能沦落为污染之源?他当即和两名志愿者来到龙霞山,实地查看几处监测点的情况。只见山脚下村庄附近的河水不再像往日那般清澈,微微呈淡黄色,水面浮着大片白色泡沫。有名志愿者掬起一捧水要尝尝味道,被方定国阻止,拿随身携带的试纸一测,酸度严重偏高:山里有污染源!
这时肖汝宏在外面迫不及待地敲门,然后急切地问:“怎么样?能断定是他杀?”
可能是躲在深山生产的无证化工厂或造纸厂之类的重污染企业!
沉默半晌,卢蕴垂下眼睑道:“也许,我是那种面冷心冷的女孩子……”
三人溯流上行,想进山搜出肇事者。边走边查,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在山腰处密林边缘,陡地遭到雨点般碎石块袭击,他们情知不妙,急忙顺原路撤退,跑至一处急弯时山崖背面蓦地冒出几个蒙面人,手持铁棍搂头就打,慌乱中方定国不慎摔倒,在陡峭的山坡上翻滚了三四十米,昏迷不醒,幸亏被一群路过的游客发现并送到医院。
他松开手笑了笑,道:“你对所有人——包括肖汝宏和陶治平都这样冷漠吗?这个世上,有没有值得你抛开一切,毫无顾忌去爱的男人?”
“等腿伤好了我还要去,一定得找到污染源头!”方定国恨恨道。
宣医生从怀里掏出机票就要撕,卢蕴皱皱眉:“别闹了。”
“另外两名志愿者呢?”肖汝宏问。
“你明早去北京。”
方定国脸色一黯:“我滚下山坡时只听到他们俩惨叫,后来就没见到。”
“我陪你吃三天素斋。”
民警补充道:“我们已组织人员到事发地点搜寻过,一无所获。”
卢蕴微微摇头:“别再打比方了,估计三天内我不敢吃猪肉和西瓜。”
“一整夜工夫足够那些人毁匿证据,这事儿警察不管、环保部门不管,我自己干!”
宣医生耐心解释道:“凶手非常狡猾,懂得人体下坠必定是头部先着地,刻意重击死者后脑勺,这样坠地后的伤口正好掩盖致命伤,但由于撞击力度相差甚远,导致头盖骨裂纹不一样,好比西瓜,自然坠地与用拳头砸,裂口形状当然有细微的区别。”
“胡闹!”肖汝宏道,“少耍个人英雄主义,该政府部门管的事多沟通、多反映,别意气用事……”等方定国在笔录上签完字,民警离开病房,他关好门道,“听说为了反对卷烟厂扩地增量,你跟邝总闹得很僵?”
“法医认为致命伤在头部。”
方定国警惕地说:“仅仅是理念方面的分歧,不涉及私人恩怨,犯不着跑到人家家里杀人。”
“在外人看来没有区别,可真正的屠夫一眼就能发现细微处的差异,如血液、血管和猪肉表面的颜色,还有很多用语言无法表达、纯粹靠感觉的细节,”宣医生叹了口气,“这是我拒绝肖汝宏的原因,感觉就是感觉,不能形成文字。”
“别误会,就是随便聊聊,侧面了解些情况,”肖汝宏笑道,“之前听到的都是肯定赞美之辞,人无完人,我很想知道作为企业老总,烟草行业权威,邝总存在哪些缺点。”
“我不喜欢这个倒胃口的比方。”
“好大喜功,冒进蛮干,不计后果,”方定国给出十二个字评语,“五年前他刚上任时,卷烟厂正在低谷徘徊,设备陈旧老化,技术骨干大量流失,效益差得一塌糊涂,邝总对内以铁腕治军,整顿纪律,对外大力开发新品,拓展市场,两年时间就将卷烟厂拉出泥潭,成为光达市和省烟草行业的头号功臣,但卷烟厂经营步入正轨后,他没有及时调整思路,还停留在依靠盲目扩大规模、强行抢占市场来推动企业发展,从而引发一系列负面影响,环境污染是其中最突出的恶果……”
“太专业了,一两句话很难解释,”他说,“比方说一头猪和一块猪肉从七楼掉下去,落地后的情况能相同吗?”
“据我所知卷烟厂有进口污水处理设备。”
“为什么?”
“奥拓发动机,能装在奥迪车上吗?”方定国比划道,“进口污水处理设备还是邝总的前任购置的,当时卷烟厂只有六个车间,其中四个车间正常生产,如今扩充到十一个车间,且设备全开没日没夜地生产,产量是五年前的四点七倍,你想想,五年前那点污水处理能力够不够?况且由于操作人员不足,技术支持跟不上,邝总创造性提出‘车间外包’的概念,使安全生产、环保检测、质量抽检更形同虚设……”
宣医生将尸体翻过来,像研究艺术品似的摸着后脑勺、脊椎和胯关节,尤其在头部碎裂部位反复琢磨,道:“出血点有点奇怪,骨骼裂纹也有问题,不像是坠楼后的自然死亡。”
“‘车间外包’什么意思?”肖汝宏真是头一回听说。
“三楼的晾衣架。”卢蕴有点佩服他了。
“光达卷烟厂是国企,职工编制是经主管部门核定的,未经批准无权自主招工,从而成为制约邝总大规模扩张的瓶颈,针对有车间、有设备,无人员的窘境,他提出‘车间外包’,即将车间和设备承包出去,提供必要的人员培训和技术支持,并下达生产指标,承包方负责招收操作工,完不成生产指标则扣除保证金,超额八成任务则参与分成,这样卷烟厂与操作工无直接雇佣关系,解决了头疼的编制问题。”
“腿部有道深黑色伤痕,应该是坠楼时被栏杆之类挡了一下?”
“听起来不错,可……”肖汝宏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七楼。”
“是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承包方和操作工以快速生产为目的,无须考虑安全、环保、噪音和相关的社会责任,从而带来很多管理上的弊端,近期我向他反映的污染指标严重超标就是一例,估计他也头疼得很,但一时半刻无法根本解决——除非他放弃追求业务经营指标持续增长。”
揭开尸布,宣医生细细扫了几眼,戴上手套道:“头盖骨粉碎性骨折,脑部完全损伤,应该有六七层高吧?”
“依你看,邝总最有可能死于谁之手?”
这个笑话有点冷,卢蕴耸耸肩没说话。
换一般人即使知道也会旁顾左右而言他,方定国却不同。象牙塔里养成的学究气质,以及多年从事环保禁烟行动,使他具有一往无前、绝不瞻前顾后的性格,想了想道:“经济利益纠纷引发血案的可能性比较大,涉及卷烟厂利益输出的有三块,一是原料,包括烟叶、烟丝、香料香精等等,二是卷烟分销,如何分配市场热销烟的配额,如何平衡各大分销商的利益,三是刚才提到的车间外包,包给谁,标的多少,下达多少指标,每个环节都包含着外人难窥其道的巨额利润。”
反手关好门,宣医生笑道:“早就期待与你单独相处,没想到在停尸间,还好,至少没人打扰我们——除非死人复活。”
这方面情况肖汝宏在卷烟厂走访时也有耳闻,但对缩小调查范围并无益处,因为案发当晚几位客人正好代表三方面利益:陶治平是香料香精供应商,胡老板是烟草分销商,而外包车间恰好是生产部老总郑经天管辖。
这是宣医生抵达停尸间后唯一的要求,饶是肖汝宏急得跳脚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守在门外。
立案快一周了,别说凶手,连嫌疑人都没确定,委实是肖汝宏从事刑警工作以来的头一遭。
“我们俩进去,他在外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