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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一脸坦然,道:“说是去见个生意上的朋友,一大早就出去了。”

庾瓒这才转向那管家,问道:“康昆仑去哪儿了?”

“生意上的朋友?是谁?”

韩襄点点头,道:“都搜了,确实没有。”他说着凑近庾瓒,压低声音,“老胡儿放债的借据都在,看样子不像是逃了。”

“这老爷却没说。”

庾瓒斜眼看了看这同为胡人的管家,哼了一声,道:“真的吗?这里里外外的可都搜遍了?”

庾瓒抬头看看天色,道:“这都过了晌午了,还没回来,你说的可是实话?”

韩襄道:“大人,这管家说,康昆仑这老胡儿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实话,老爷每次出门谈生意,一走都是大半天,这家里上上下下的都知道。”

韩襄见状也不敢再多说,当即带人上前砸门。很快,便有仆人出来应门,金吾卫众人却在庾瓒指挥下一拥而上,冲进去便鸡飞狗跳地乱翻乱检起来。又过了不久,韩襄便押着康家的总管来到庾瓒面前。

庾瓒见管家态度不卑不亢倒不似说谎,想了想,却出人意料地微笑起来。“那好,我本来来拜访他是有件案子要请他指点,不是与他为难。既然他不在,我们先走吧。”

“什么话,离了他你家大人就破不了案子了?”庾瓒顿时露出不满之色,一甩袖子,“你们瞪大眼睛瞧着,我这就要破一桩私卖皇家贡品的大案,让你们也都领点御赏!砸门——”

韩襄还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庾瓒朝他使劲瞪了瞪眼睛,方才回过神来,急忙招呼众人一溜烟地往门口走去。

庾瓒拔腿便往宅院里走,韩襄还有点不放心,小声道:“大人,要不要去请独孤先生?”

“大人,咱们这是唱的哪出啊?”韩襄等康家的大门在背后关上,当即忍不住发问。

韩襄的喊声将庾瓒迅速拉回现实,他急忙下了车,就见一座带有强烈异域风格的奢华宅院矗立在自己面前,而一众金吾卫士已经在韩襄的命令下四下散开,煞有介事地将宅院围了起来。

庾瓒只一笑,得意扬扬地道:“看样子真是没回来,不像是逃了。弄两个穿便装的哨,前后门都看起来,老胡儿回来莫惊动他,立刻来报我。”

“大人,到了!”

韩襄点点头。“哦,大人您是要守株待兔?”

坐在马车里,庾瓒时不时将香炉拿出仔细把玩,愈看越觉得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如今大唐帝国在西域的影响力虽然较昔年鼎盛之时式微了不少,但每年还是有数不胜数的胡人涌进长安,西域诸国每隔几年便会前来朝贡,虽说礼节大于实质,却也将不少珍奇贡品带入帝都。而私卖贡品却是了不起的大案,破案钱少不了不说,弄得好还能加官进爵。庾瓒一路畅想着美好的前景,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康昆仑位于长寿坊的宅院前。

庾瓒拍拍鼓鼓囊囊的衣袖,笑道:“弄好了,这赃物还不只这一件呢。”

庾瓒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顺手将香炉揣进了怀里,朝韩襄等人一努嘴。“我们走。”

“可府里刚才都搜了,没有啊。”

“他要是赖账,我一定指证他,庾大人,全仗您保全了。”王掌柜急忙朝庾瓒表决心。

“饭桶!这么宝贝又犯禁的东西,谁会藏在家里?”庾瓒笑而摇头,“只要抓到老胡儿,还怕他不说吗?真是苍天有眼啊!一桩大案就这么撞在了我手里,得来全不费工夫!”

庾瓒笑了。“算你还不傻,这东西是他的,你把脑袋赔上可不划算。”

他说着又踌躇满志地扫了眼面前的手下。

王掌柜咳嗽着点头,连连说道:“知道!知道!”

“大家都好好干,我要是升了上去,你们都有好处。”

“这就对了,这东西多半就是康国的贡品!”庾瓒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嘿嘿,真是老天有眼,亏了我的利钱,却送了我这么大一桩案子!这东西我带走了,要是这案子破了,我就免了你今年的利钱,不过你小子知道该怎么做证吧?”

“全仗大人提拔。”众人也都跟着踌躇满志起来。

王掌柜点点头,庾瓒这才松了手。王掌柜身子颓下来,捂着脖子咳嗽。这康昆仑的大名庾瓒早有耳闻,他可是康国来的大生意人,家资丰厚,什么买卖都做,当然做得最大的还是放印子钱,什么也没这个来钱快。

庾瓒离开康昆仑宅邸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城东与一位老朋友会面。这位老朋友的私宅位于兰陵坊一片毫不引人注目的民居之中,四周全是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房舍,若不是朋友特意挂在门前的一束干艾叶,庾瓒几乎就要错过那座青砖黑瓦的简朴院落了。院落的主人孙十三向来对隐蔽与私密相当重视,于是庾瓒此番也掩人耳目地换上了便装,还将乘坐的马车留在几条街以外,自己徒步前来,叩响了孙十三的大门。

“康昆仑?西市上放印子钱的那个胡人?”庾瓒追问着。

“当了个六品的芝麻官,你个死胖子就穷得瑟起来了!你说说看,要不是有事,你都多久没登我的门了?”

王掌柜果然被庾瓒这一番话说动了,小声道:“……是康昆仑寄在我这儿卖的,不干我事啊!”

孙十三一听庾瓒的来意便忍不住嘟囔起来,作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孙十三却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充沛活力,他身材比外号“瘦猴”的韩襄还要瘦小,顶着一头白发,正手脚利落地在摆了满墙满地的金银器之间翻找着。

庾瓒混迹西市多年,自然晓得这确实是这行当务必遵守的规矩,但如是私卖外国进贡皇家的贡品,那就是大案了。破一个这种案子功劳奖赏顶四五个小案不止,弄得好还能上达天听。利益当头,他也就顾不得这许多,咬牙恶狠狠地道:“干我这行,只要沾了御字,打死也得办明白了!”见对方还一脸犹豫,庾瓒知道光靠硬的不行,便放缓了口气,“我说啊,你小子别不知死活,这可不是财的事了,私卖贡品,你全家有多少脑袋也不够杀的。”

而庾瓒对这位当了几乎一辈子少府监掌冶署令的老人显然充满了敬意,更不用说他还是内廷文思院首席工匠,专门替皇帝打造金银器皿,虽然只有正八品上的小小品级,却是个令那些气焰喧天的宦官也不敢轻易得罪的人物。

“庾大人,您知道的,干我这行,寄卖的主顾打死也不能说啊。”王掌柜哭丧着脸哀求。

庾瓒赔着笑说:“不来是不来,来了不就有一件功劳送给你?”

庾瓒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道:“放屁!你刚还说这件东西如假包换——说,哪儿来的?”

“屁功劳,老子靠手艺伺候皇上,我又不干你那抓人审人的买卖!你说长安要是太平了,你是不是得急疯了?”

王掌柜一听吓得脸变了色,嗫嚅着:“这个……我收……收来的,其实也不知真假……”

孙十三随手将桌案上胡乱堆放着的许多尚未完工或者已经十分陈旧的器皿推开,掌冶署与文思院都有各自的作坊,这间私宅却是孙十三闲暇时锤炼手艺的地方。

庾瓒脸色骤然一变,兴奋起来。“这可是一件进贡朝廷御用的东西啊,你哪儿弄来的?”

庾瓒忙笑道:“太平了不好,总出大事也不好,就是这种好查干系又大的好!你给皇上做了多少东西,不也没见着皇上一面,这回弄好了,咱们一块儿面圣。”

庾瓒半信半疑地看看王掌柜,又看看手里的东西,随手将香炉翻了过来,查看炉底的戳记,他看见那香炉底部除了两行康国文字之外,竟还有一个小小的汉字“贡”字戳记。

“皇帝有什么好看,只要他觉着我做的这些个东西好用,按时发我俸禄就够了!”孙十三知足常乐地一笑,“倒是你小子,平白无故地要贡品清单做什么?”

王掌柜一副冤枉的口吻,道:“哎哟,我的庾大人,这可是外国来的好东西啊,您看看这器型,这掐嵌的手艺,咱大唐哪儿有啊?你可以找高人掌眼,若是有假,您把我这儿砸了,东西想搬什么搬什么!”

“查着个线索,搞不好是个私卖贡品的大案!”

庾瓒冷笑道:“你把我当那些有钱又瞎眼的大头了吧?谁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孙十三听了庾瓒的话只露出不屑的冷笑。“私卖贡品又不新鲜,皇上时常会把那些东西赏赐下去,到了外头是被偷了还是被不肖子拿去换钱,不都是常有的事儿嘛!”

王掌柜急忙凑过来,献媚地道:“啊呀大人,您太有眼力了!一下就挑中了我这铺子里最值钱的玩意儿。”

“这回不一样,”庾瓒摇摇头,“是康国来的稀罕玩意儿!”

庾瓒见他确实怕了,眼下没钱像是实情,这才从鼻孔里喷出些气,微微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说着,他便移步在这小小店铺里转悠开来,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他一个外行也不太懂,只见架子下层有一只小巧而精美的鎏金狮子香炉,便伸手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着。

“康国的?那倒确实有点稀罕,他们可是好几年没来了!”孙十三说着从桌案一角翻出一张黄纸递给庾瓒,“凡是经过我手的都在这儿了,你自己看吧。”

“别,别,千万别!”王掌柜想了想,谦恭地道,“要不这样,我这儿有什么玩意儿大人您还看得入眼的,先拿回去玩着,等我周转过来,再把利钱给您送府上去?”

庾瓒赶紧双手接过来,反复看了好几遍,不禁露出疑惑的神情。“这几年康国进贡的东西,都列在上面了?”

庾瓒只一笑,故作诚恳地说:“不敢当!牌子收回去,咱们两不相欠,以后这街面上的这个会那个帮自会来罩着你,你不照样发财?”

“是啊,从我进掌冶署当差到今天,他们一共来进贡了六次,每次带来的贡品都要在我们这儿登记造册,同时抄这一张副本,万一哪天皇上心血来潮,就可能叫我们仿制。”

王掌柜抬头一看,只见庾瓒的眼神已经朝柜台上方挂着的那块写有“庾王珍玩”的匾额扫去。王掌柜急忙苦着脸哀求道:“别啊!要没您的名号,我这生意哪儿还做得成啊?”

“可这上面好像并没有这一件啊!”庾瓒说着从怀中摸出那鎏金狮子香炉递给孙十三。

庾瓒一摆手,道:“免了,王掌柜,我都听见了,你生意不好做,可我的名号白戳在你这儿,一文不挣,恐怕也说不过去。不如这样,你也不要交我利钱了,我呢这就把这块牌子收了回去。”

孙十三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好小子,你又跟我打埋伏,刚进门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他说着狠狠瞪了嘿嘿赔笑的庾瓒一眼,接着便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手中的香炉,“嗯,这的确是康国来的好东西,太漂亮了,没见过,肯定没见过!”

王掌柜急忙迎上几步,就要下跪,道:“庾大人,小的眼拙,不知道是您驾到——”

“你能肯定?”

“王掌柜,少见啊!”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孙十三哼了一声,“造册的时候那些贡品我都过过眼,比这件差远了。”

王掌柜一惊,只见金吾卫右街使庾瓒已经嘻嘻笑着在两个金吾卫士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庾瓒想了想,又问:“这么说,这不是从宫里流出去的。老孙,那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康国传过来的普通玩意儿,伪造了贡品的戳记,为了能卖个好价?”

韩襄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话你还是自己和我们大人说吧。”

孙十三当即摇头。“就算戳子是仿造的,这掐丝雕线的手艺可仿造不了。要说这是普通玩意儿,嘿嘿,反正我是不信!”

王掌柜急忙摇头,连声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今年生意不好,大户们都不玩这些了,三个月出不了一件东西,这手上周转不开啊。”

庾瓒见孙十三说得极为笃定,心里一阵暗喜,自己似乎离破获盗卖贡品大案更近了一步,但慎重些总没错,于是他又问:“那你说这还有没有不是贡品的可能?”

韩襄道:“你今年的利钱从正月拖到春天,从春天拖到盂兰盆节,这都秋分了,你把我们大人当傻瓜了?”

孙十三犹豫片刻,道:“倒还有一种可能,兴许是江湖上的高手,能把玩意儿做得很漂亮,却在料上投机,再弄上个贡品的戳子,好卖高价,做成外国来的更好蒙。”

韩襄一努嘴,众人收了手,却还扶着刀,气势汹汹地瞪着王掌柜。

“你都看不出来真假?”

王掌柜急忙解释:“刚回来,我真是刚回来,几位,千万——千万别砸了。”

“我又不熟江湖上那些坑蒙拐骗的门道。”孙十三又一次把玩手中的鎏金狮子香炉,“再说了,我们是伺候皇上的,什么时候惜过料?你最好再找个懂这些江湖窍门的掌掌眼。”

韩襄冷笑着凑过来。“王掌柜,你原来在店里啊!怎么,我们大人想见你一面就这么难吗?”

庾瓒听到此处顿时眼睛一亮,拿过香炉就往怀里一揣,又朝孙十三拱拱手,说道:“我去找个江湖高手,你先不要声张这事。哦,这个也先借我抄一份。”

王掌柜边作揖边哀求道:“哎唷,各位官爷,别砸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呀!”

庾瓒说着又抄起桌上孙十三那份贡品清单。

众卫士立刻拿出金吾卫士标准的凶神恶煞般的蛮横劲,动手开砸店内那些玩意儿。伙计吓得不知所措,掌柜的王姓老板闻讯急忙从里间赶出来。

孙十三只一笑,道:“我能跟谁声张去,皇上吗?行了,行了,你放心地滚吧!”

韩襄一声令下:“给我砸!”

庾瓒这才嘿嘿笑着离去。

“王记”是一家坐落在僻静巷子里的小店,简陋的招牌,狭窄的门面,看上去就和那些散布于穷街陋巷的估衣店、杂货铺无甚区别,但这里其实是个专门进行古玩白黑交易的店铺。金吾卫捕头韩襄带着几个金吾卫士闯进这家店面不大的店铺,众人迅速守住各角,把住前后两个大门。